第四章 绝无可能

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她伫立在门口,目光依次扫过众人。兰波心中无来由地腾起一个念头: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貌不惊人,唯有漆黑的双眼中跃动着睿智与神采;这双眸子此时虽红肿干涩,饱含痛苦,却没有一滴眼泪。她的外形并不协调:个子较矮,体格结实,脸庞宽大,颧骨很高,皮肤颇有光泽。兰波顿时滋生奇特的想法:倘若她肯精心打扮,必然是个美人。她那深褐色的头发松散地盘在耳后,一身最朴素不过的深色连衣裙,只在胸前饰有两道白边;但她整个人却又丝毫不显得寒酸。

镇定自若?勇气十足?强打精神?抑或其他?“魅力四射”这个词固然说明不了问题,却也能形容她周身笼罩的气场,仿佛在电光火石间迸发出热情与力道,震慑人心。她缓步走向众人,鞋底嘎吱作响,鲜明乌黑的双眼微微一张,目光直射哈德利,双掌在身前摩擦着。兰波立刻意识到了两点:葛里莫教授之死带给她的重创恐已永难平复;若无坚定的信念支撑,她多半已经号啕痛哭,晕厥在地了。

“我是厄内丝汀·杜蒙,”她说,随即又自释来意,“我来协助各位寻找射杀查尔斯的人。”

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重点,反显得含糊而麻木;双掌依然上下揉搓个不停。

“刚听到噩耗时,我简直无法上楼来——那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后来我想搭救护车陪他去医院,但医生不允许,说是警察要和我谈谈。也对,我觉得这是明智之举。”

哈德利起身将自己坐着的椅子让给她。

“请坐,太太。我们要马上听取你的证词。请务必先认真听听米尔斯先生的陈述,说不定有的地方需要你予以佐证——”

窗户大开,寒气袭人,她哆嗦了一下;一直在旁紧盯着她的菲尔博士上前将窗户关上了。随即,她瞥了壁炉一眼,在那堆纸片的灰烬下,火焰几乎已彻底熄灭。顷刻间,她便领悟了哈德利的意思,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望着米尔斯,神情空洞,似笑非笑。

“可以,没问题。可怜的傻孩子,他也是一片好意。对不对,斯图尔特?接着说,一定要说下去。我——我先听着。”

即使米尔斯心下不悦,也没有显露出来。他眼皮跳了几下,环抱双臂。

“倘若这么想能令‘女祭司’你宽慰几分,”他泰然自若地答道,“我也不反对。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吧。呃——我说到哪儿了?”

“你说葛里莫教授看见来客时脱口而出:‘老天在上,你究竟是谁?’然后呢?”

“啊!对对!当时他的眼镜没戴在脸上,而是吊着细绳垂在胸前。他不戴眼镜时视力很差,我觉得他肯定把那张假面误认成真人的脸了。他还没来得及戴上眼镜,那陌生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冲进门。葛里莫教授想拦住他,但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接着我就听到他放声大笑。他进屋后——”米尔斯停了下来,满面疑云,“最离奇的是,在我印象中,虽然杜蒙太太靠在墙边颤抖不已,那陌生人进屋后,她却把门关上了。我还记得她的手就放在球形门把上。”

厄内丝汀·杜蒙厉声呵斥:“年轻人,你在暗示什么?”她追问道,“蠢货,想想清楚你都说了些什么!你以为我有意促成那人与查尔斯独处?分明是他进屋后自己把门踢上的。然后又转动钥匙上了锁。”

“等一下,太太……这是实情吗,米尔斯先生?”

“请各位不要误解,”米尔斯淡然应道,“我只是尽可能忠实地描述每一件事实,甚至竭力传达我本人的每一丝印象。我并没有暗示什么,也乐意接受指正。正如‘女祭司’所言,那家伙在里面的确用钥匙把门锁上了。”

“这就是他所谓的‘小玩笑’,喊别人‘女祭司’,”杜蒙太太愤愤道,“呸!”

米尔斯笑道:“言归正传,各位:我有十足把握,‘女祭司’当时激动万分。她高喊着葛里莫教授的教名,使劲晃动门把;我也听见屋里有声音,但毕竟距离有点远,而且房门十分厚重,”他指了指门,“我分不清那是什么声音。过了三十秒钟,才听到葛里莫教授气势汹汹地对‘女祭司’吼道:‘走开,傻瓜,我应付得来。’不难推断,那高个子男人在这三十秒钟里已经摘下面具了。”

“明白了。那他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很害怕?或者类似的感觉?”

秘书沉思着:“恰恰相反,应该说听上去他松了一口气。”

“而你,太太,你遵从吩咐离开了,没有进一步——”

“是的。”

“这家伙以假面示人、肆无忌惮地闯到家里来,恐怕不像开玩笑吧?”哈德利和颜悦色地问道,“按说你事前应该知道你家主人曾遭人恐吓?”

“二十多年来,我对查尔斯·葛里莫始终唯命是从。”杜蒙太太异常平静,“主人”这个词显然戳到了她的痛处。她干涩的双眼血丝密布,目光极为专注:“我从不知道还有什么状况是他无法应付的。遵从他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违抗,一切照他的吩咐办。更何况你根本不了解情况,你什么也没问过我。”她的轻蔑转为一丝微笑,“不过,按查尔斯的说法,这在心理学上倒相当有趣。你可没追问斯图尔特为何遵从吩咐而不是大惊小怪。你无非是觉得他当时多半吓坏了。就当你是在拐着弯恭维我吧,谢谢,请继续。”

兰波仿佛领教了一位剑客举手之间的高明剑法。哈德利似也颇有同感,遂又转向秘书:

“米尔斯先生,你还记不记得高个男人进屋的具体时间?”

“九点五十分。因为我的桌上有钟。”

“听到枪声的时间呢?”

“正好十点十分。”

“也就是说,这期间你一直监视着房门?”

“对,我百分之百肯定。”米尔斯清了清嗓子,“尽管‘女祭司’说我胆怯懦弱,但枪响后最先赶到门口的是我。门仍然从屋里反锁,各位都亲眼所见——枪响后没多久你们就赶来了。”

“他们两人共处的二十分钟里,你可曾听到任何谈话、动作或其他动静?”

“有那么一会儿我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非要形容的话,感觉像是撞击的声音。但毕竟距离有点远……”他撞上哈德利冷冷的目光,不由又身躯一震,两眼圆睁,冷汗直冒,“现在我当然很清楚,这件事过于离奇,但我不能不说。各位,我郑重起誓——”他突然举起紧握的拳头,声调也陡然高昂起来。

“没关系,斯图尔特,”杜蒙太太好言劝慰,“我可以为你做证。”

哈德利温和地笑了笑:“我看差不多了。最后一个问题,米尔斯先生,你能否具体描述一下这位客人的外形……稍等,太太!”他突然扭头,“很快就好。如何,米尔斯先生?”

“准确说来,他身着黑色长大衣,头戴棕色鸭舌帽,穿深色裤子,我没注意他的鞋。至于头发,他摘下帽子时——”米尔斯顿了顿,“真不可思议,我不想刻意夸张,但我现在记起来了,他的头发看上去黑得发亮,仿佛涂了一层油彩,光泽可鉴,不知你们领会了没有,他的整颗头颅感觉都是用纸壳糊成的。”

一直在那幅大油画周围来回踱步的哈德利闻言转身盯着他,米尔斯不禁尖叫了一声。

“各位,”他喊道,“你们要我复述所见所闻,而这正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说下去。”哈德利冷冷地催促。

“我想他应该戴着手套,不过他的双手都插在衣袋里,我不敢确定。他个子很高,比葛里莫教授还高三到四吋。以解剖学的视角来看,体格算是中等吧。我能具体确定的就是这些了。”

“他的模样像不像皮埃尔·弗雷?”

“嗯——像。也就是说,从某个角度看还挺像,换个角度又不太像。这么说吧,这家伙比弗雷还要高,但没他那么瘦,不过我也不敢保证。”

在这段询问期间,兰波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菲尔博士的一举一动。博士把宽边帽夹在腋下,在房中四处巡视,手杖屡屡在地毯上叩出恼人的响声。他不时俯身细看现场的物件,直到眼镜从鼻梁上滑落才肯罢休。他端详着油画,浏览了藏书,赏玩了桌上的黄玉水牛。他还气喘吁吁地蹲下身子观察壁炉,然后直起腰开始研究盾牌上的纹章。他对这面盾牌似乎情有独钟——而且兰波还发现,菲尔博士一直在观察杜蒙太太,仿佛被她深深吸引。杜蒙太太那双明亮的小眼睛里隐藏着某些相当可怕的东西,每当博士查看完一件物品,她的眼珠子就迅速转动一下。这个女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她的双手紧握在膝盖间,竭力不去关注菲尔博士,却又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走。一场无形的暗战似乎正在两人之间展开。

“还有其他问题,米尔斯先生,”哈德利说,“尤其是沃维克酒吧事件和那幅油画的情况。不过那些可以留待我们理出头绪之后再议……可否麻烦你下楼请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上来?如果德瑞曼先生已经回来了,也请他一起来……多谢。等等!呃——菲尔,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菲尔博士和蔼地摇摇头。兰波却发现杜蒙太太的指节绷得发白。

“你这位朋友非得这样转来转去吗?”她突然喊道,声调异常尖锐,“w”的音都发成了“v”,“快把人逼疯了。真是——”

哈德利端详着她:“我能理解,太太。很遗憾,那就是他的作风。”

“话说回来,你是谁?公然闯进我们家……”

“容我解释一下。我是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局的主管。这位是兰波先生。至于这一位,或许你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基甸·菲尔博士。”

“对,对,久仰久仰。”她点点头,使劲一拍身旁的桌子,“很好,很好,很好!即便如此,你们就可以不顾礼节了吗?非得敞着窗户把房间冻成冰窖?最起码也得让我们生火取暖吧?”

“我可不赞成,”菲尔博士说,“别忘了,我们得先弄清楚壁炉里烧成灰烬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的炉火必定非常旺盛。”

厄内丝汀·杜蒙疲惫地答道:“噢,你们怎会这么傻?还干坐着做什么?凶手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就是弗雷那家伙吗,你们明白得很。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怎么不去追捕他?我都说了是他干的,你们怎么还没动静?”

她宛若一位面容呆滞的吉卜赛女人,眼中怒火熊熊,似已亲眼看到弗雷在绞刑架上一命呜呼。

“你认识弗雷?”哈德利突然问道。

“不,不,我从没见过他!我是说,在这件事之前从没见过他。但查尔斯曾告诉过我他的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

“啊,哼!弗雷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查尔斯与他素不相识,可这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以为查尔斯故意取笑他那些超自然的魔术。他有个兄弟——”她做了个手势,“也是一路货色,明白了吗?唔,查尔斯告诉我,今晚九点半那家伙可能会找上门,如果他来了,我得让他进屋。但九点半我去收咖啡盘时,查尔斯笑着说如果那家伙再不来,估计今晚就不会来了。查尔斯说:‘怀恨在心的人总是雷厉风行。’唉,他错了。九点四十五分门铃响起,我去应门,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递过一张名片说:‘麻烦你转交葛里莫教授,问问他愿不愿意见上一面?’”

哈德利倾身倚在皮沙发边沿,仔细观察着她。

“那他的假面又怎么说,太太?难道你不觉得有点怪异?”

“我没看到他的假面!你没注意到楼下玄关只有一盏灯吗?唉!他身后还有一盏街灯,我只能看清他的轮廓。他谈吐谦恭有礼,手里又持有名片,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请等一下,如果你再听到他的声音,还能不能认出来?”

她耸耸肩,仿佛正卸下背上的重负。

“没问题!我不知道……可以!当然可以!可你也知道,他的声音不太对劲;现在想来,在面具后面听起来很低沉。啊,为什么男人都这么——”她靠回椅背上,毫无来由地热泪盈眶,“这种事我哪里想得到!我句句属实,绝无隐瞒!如果有人伤害了你,很好,你蛰伏着等待时机,将他一举置于死地。然后你的朋友们就到法庭上赌咒发誓说案发时你在其他什么地方。你用不着效仿盖伊·福克斯之夜的德瑞曼,戴着油彩面具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一六〇五年十一月五日,包括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在内的一群天主教徒意图炸毁英国议院暗杀国王,从而恢复天主教在英国的地位,最终失败。后来十一月五日成为纪念日,人们以烧毁盖伊·福克斯的肖像、人偶作为娱乐。这一习俗还扩散到英国的海外殖民地。];也不会像这个可怕的男人一样,递过一张名片后就上楼杀人,然后从窗口逃得无影无踪。这简直就是小时候听来的传说……”她那孤高轻慢的姿态陡然崩塌,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噢,老天啊,查尔斯!我可怜的查尔斯!”

哈德利冷眼静观其变。她很快就控制住情绪,正如房间对面那幅扭曲、阴暗的巨大油画一样陌生、神秘。情感的风暴转瞬即逝,她虽然呼吸沉重,但神经已松弛下来,警惕性却又随之提升。众人都听见了她用指甲刮蹭椅子扶手的声音。

“那个男人说,”哈德利紧逼不舍,“‘麻烦你转交葛里莫教授,问问他愿不愿意见上一面?’很好,那么据我们所知,当时葛里莫小姐和曼根先生都在楼下前门旁边的客厅里,对吗?”

她看着哈德利的目光十分怪异。

“这问题很奇怪,不知你是什么用意?对——没错,我想他们是在客厅,我没注意。”

“那你还记不记得客厅的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不知道。想来应该是关着的,否则大厅里的光线应该更充足才对。”

“请说下去。”

“唔,接过那人的名片后,我正想说:‘请进,我去通报一声。’然后猛然惊觉,我可不能独自面对他——一个疯子!我恨不得马上上楼找查尔斯下来,所以就答道:‘请在此稍候,我去通报。’然后我慌忙当着他的面把门重重撞上,弹簧锁也已扣上,这样他就进不来了。接着我回到灯光下查看那张名片。现在名片还在我这里,没来得及交给查尔斯。上面是一片空白。”

“空白?”

“既没有文字,也没有图案。我想上楼把它交给查尔斯,求他赶紧下来。但可怜的小米尔斯刚才告诉你们的场面出现了。我正要敲门,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走上楼梯。我回头一看,他高大瘦削的身影正朝我步步逼近。但我发誓,对着十字架发誓,我确实把楼下的门锁上了!哎,我不怕他!不怕!我还问他上楼有何贵干。”

“但我还是看不到他的假面,因为楼梯上的灯光很亮,能照到廊厅尽头以及查尔斯的房门,而他背对着光。他用法语答道:‘太太,那点把戏是拦不住我的。’然后翻下衣领,将帽子塞进衣袋。我料他不敢面对查尔斯,便把门打开,恰好查尔斯也同时从屋里开门。这时我才看见那张面具,绯红的颜色就像活生生的血肉。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突然气势汹汹地一跃进屋,一脚踢上门,转动钥匙,把门反锁了。”

她停了下来,似乎最惊险的部分已经讲述完毕,可以稍稍喘喘气了。

“然后呢?”

她木然答道:“按查尔斯的吩咐,我走开了,既没大惊小怪,也没大吵大闹。可我没有走远,只是走下几级楼梯,停在仍能看见这扇门的位置,和可怜的斯图尔特一样,寸步不离。真是——太恐怖了。你知道,我可不是年轻姑娘,枪声骤响时,我还在原地;斯图尔特冲出来撞门时,我也在原地;甚至你们纷纷上楼时,我依然留在原地。但我再也坚持不住,我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天旋地转,趁着还没昏死过去,赶紧回到一楼楼梯旁边自己的房间,然后就——不省人事。女人有时真不中用。”她那惨白的双唇颤抖着,光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斯图尔特说得对,没人离开那个房间。老天保佑,我们绝无半句谎言。不管那怪物是如何溜出房间的,反正他没有从门口离开……现在,求求你们,行行好,能不能让我去医院看看查尔斯?”

三口棺材
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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