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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大衣上的血迹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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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我也吓昏了头,”德瑞曼接着说,“我不敢下马,生怕马儿脱缰而去;何况自己也羞于落荒而逃。脑海中顷刻涌现出吸血鬼,还有传说中日落后便倾巢而出的魔鬼们。说真的,我被那东西吓傻了。还记得那时马背上的我像个被抽得团团转的陀螺,一边竭力勒住缰绳,一边掏出手枪。等我再回头一看,那东西已经爬出墓穴,径直冲我跑来。” “各位,这就是我与这位挚友邂逅的经过。他弯腰抄起一把铲子——肯定是挖墓穴的人忘记带走的——继续向我迎来。我用英语大喊:‘你想干什么?’我吓得迷迷糊糊,其他语种一个词也说不上来。那人停下脚步,稍后,也以英文应答,但带有外国口音。‘救命,’他说,‘救救我,老爷,别害怕。’如此云云,然后把铲子丢到一旁。马儿也平静了许多,但我还惊魂未定。此人个头不高,但非常强壮;他的脸晦暗肿胀,散布着许多斑点,在暮光中呈现出粉红色。霎时大雨倾盆,而他仍站在原地,挥舞双臂。” “他伫立在雨中,对我大喊大叫。具体内容就不逐一复述了,大意无非是:‘听我说,老爷,那两个可怜虫染上黑死病咽气了,我还活着,’他指了指墓穴,‘我根本没感染,你看,这些会被雨水冲刷掉。这是我自己的血,是我刺破皮肤流出来的血。’他甚至伸出舌头,让雨水冲洗干净,足见舌头上原本一片乌黑是沾染煤灰的缘故。此情此景无不令人倍感疯狂。然后他又声称他不是重刑犯,而是政治犯,刚刚越狱成功。” 德瑞曼前额堆起皱纹,又微笑道: “‘救他?’我当然要伸出援手了。他的述说吊起了我的胃口。我们商量下一步计划时,他解释了来龙去脉。他们兄弟三人都就读于克劳森堡大学,也都在一场反抗奥地利、寻求特兰西瓦尼亚独立的起义中被捕——类似的运动一八六〇年之前也发生过。他们三人被关进同一间牢房,其中两人丧命于黑死病。幸得同被囚禁的狱医相助,查尔斯伪装出同样的症状而诈死。整个监狱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质疑医生的诊断?就连埋葬三兄弟的人将尸体丢进松木棺材、在棺盖上敲钉子的时候都背过脸去,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准备把尸体埋到远离监狱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们巴不得将棺盖草草钉完了事。医生便伺机往棺材里塞了一把起钉器,事后查尔斯拿给我看过。他本就身强力壮,只要被活埋后保持镇定,注意避免过早耗尽氧气,便不难用头稍稍顶高棺盖,将起钉器插入空隙,奋力求生。后来这个壮汉果然从松软的泥土中逃出生天。” “很好,当他得知我也在巴黎上学时,沟通就顺畅多了。他的母亲是法国人,所以他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经过商议,我们都认为他最好逃往法国,在那里制造一个新身份,才不至于启人疑窦。他偷偷存了一点钱,而且在家乡还有个姑娘——” 德瑞曼忽然察觉失言,慌忙闭口。而哈德利只是点点头: “那姑娘的身份不难猜到,”他说,“暂时不用管‘杜蒙太太’。后来呢?” “可以托她把钱带来,随他一同奔赴巴黎。遭到追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事实上根本无人追来,他已被官方视作已死之人。纵然如此,查尔斯仍惊魂未定,还来不及剃干净胡子或者换上我的衣服以避人耳目,就仓皇逃离该地。我们一路顺利,毫无阻碍,当年可没有护照这一说;从匈牙利出境途中,他都以我原计划在特拉吉会合的那位英国朋友的身份活动。进入法国境内之后——后来的一切都在你们掌握中了。那么,各位先生!”德瑞曼浑身战栗,莫名其妙地深吸一口气,身子一僵,那空洞冰冷的目光迎向众人,“我的每句话都经得起验证。” “崩裂的声音是怎么回事?”菲尔博士突然刨根问底。 这一问貌似平常,却也颇出人意料。哈德利不禁扭头望着他,连德瑞曼的目光也循声而来。菲尔博士红润的脸庞茫然扭作一团,连连喘息,用手杖戳着地毯。 “这很重要,”他俨然把壁炉当成假想论敌,“真的非常重要。嗯。是这样的,德瑞曼先生,我只有两个问题。你听见一阵崩裂声——是撬开棺盖的声音,嘿?好的。所以葛里莫葬身的这个墓穴挖得比较浅?” “对,相当浅,否则他可能永远也没机会爬出来。” “第二个问题。那所监狱,嗯——那座监狱的管理很严格,还是很松懈?” 德瑞曼一头雾水,但下颌照旧紧绷着。“我不知道,先生。但我知道那座监狱当时正遭到一群官方人士的严厉声讨,他们猛烈抨击监狱当局坐视瘟疫横行,致使在盐矿劳作的囚犯们效率大跌。对了,我还见过公布出来的死亡名单。容我再次请教,让这些陈年丑事重见天日,究竟有何意义?对案情毫无助益。你们也听到了,葛里莫在这件事上完全问心无愧。不过——” “不错,这就是重点,”菲尔博士低声说,好奇地审视着,“我正想强调这一点。一个人既然问心无愧,又为何要将自己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 “——但对厄内丝汀·杜蒙而言可能就有点不光彩了,”德瑞曼抬高了嗓门,有些激动,“难道你们不明白我在暗示什么?葛里莫的女儿怎么办?无端猜测他的一个或两个兄弟尚在人世,就可以肆意践踏别人的前半生?他们都死了,死人是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葛里莫死于他的一个兄弟之手?恕我冒昧,敢问这种谬论究竟从何而来?” “来自葛里莫本人。”哈德利答道。 一瞬间,兰波以为德瑞曼还没回过神来。随即,他哆嗦着站起身,仿佛无法呼吸,笨手笨脚地解开大衣,摸着喉咙,又坐下了。唯有那玻璃状的眼珠依然如故。 “你是不是在撒谎?”他质问道——一贯的沉稳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颤抖、烦躁、透着孩子气的语调,“你为什么要骗我?” “真相恰恰如此。自己看看!” 哈德利迅速将彼得森医生的字条递给他。德瑞曼起身接过,又缩回原位,摇着头。 “我看不清,长官。我……我……你的意思是,他留了遗言——” “他说凶手是他的兄弟。” “还说了什么?”德瑞曼吞吞吐吐。哈德利故意不答,任他自行想象。然后德瑞曼又说:“但是,听我说,这也太异想天开了!难不成你们在暗示那个威胁他的江湖骗子、那个与他素昧平生的家伙,居然是他的亲兄弟?看来我猜对了。可我还是搞不懂。从我获悉他被刺杀那一刻起——” “刺杀?” “是的。我刚才说到——” “他中弹身亡,”哈德利说,“你怎会以为他是被刺杀的?” 德瑞曼双肩一耸,一丝扭曲、讥讽甚至绝望的神情爬上他那满布皱纹的脸。 “看来我这个证人太不称职,各位,”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我坚持说出这些难以取信于你们的事情,始终还是出于本心。不如直接跳到结论吧。曼根先生说葛里莫遭到袭击,命悬一线,而且凶手把油画割得乱七八糟之后就消失了。所以我以为——”他擦擦鼻翼,“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今晚你是怎么过的?” “睡觉。我——你们也知道,很疼,就在这儿,眼球后方。晚饭时我疼得受不了,所以没出门(原计划去亚伯特音乐厅听音乐会),吃了一片安眠药就睡下了。很遗憾,我完全不记得从七点半到曼根把我叫醒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哈德利异常冷静地端详着德瑞曼那件敞开的大衣,但他的表情透着一股危险气息,似乎做好了突袭准备。 “明白了。你上床时脱衣服了吗,德瑞曼先生?” “你说什——脱衣服?没有。只脱了鞋而已。为何有此一问?” “离开过房间吗?” “没有。” “那你大衣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对,就是这里。站起来!别想溜。站在原地。现在请脱掉大衣。” 兰波注视着德瑞曼不知所措地站在椅子旁边,脱下大衣,一只手抚过胸口,像是匍匐在地伸手摩挲的人一样。他身穿一件浅灰色大衣,飞溅其上的污点异常醒目。深色的污渍从身侧绵延到右边的衣袋。德瑞曼的手指触到污渍,停了下来,揉了揉,又搓了搓。 “不可能是血迹,”他小声嘀咕,话音中又浮现怒意,“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告诉你们,反正不可能是血迹!” “这可得查一查。请脱掉大衣,我们要带走。口袋里有没有什么要拿走的东西?” “可是——” “这些污渍是在什么地方沾上的?” “我不知道。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也想不出来。这不是血迹,你们怎会以为是血迹?” “请把大衣给我。很好!”哈德利目不转睛地盯着德瑞曼,后者哆嗦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一张音乐会门票,一条手帕,一包伍德拜恩牌香烟,还有一盒火柴。接过外套后,哈德利将其摊在膝盖上。“我们要搜查你的房间,有没有意见?声明在先,只要你反对,我就无权这么做。” “我没有异议。”德瑞曼木然答道,擦拭着前额,“求求你们告诉我事情经过,警长!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没错,正确的事……此案与我完全无关。”他停住了,又露出饱含讥讽的苦笑;兰波看在眼中,心头的迷惑更甚于怀疑。“我被捕了吗?嗯,这一点我也没有异议。” 好像有点不对劲,而且不对劲得毫无道理。兰波发现哈德利也和自己一样无来由地满腹狐疑。眼前这个男人闪烁其词,前言不搭后语。他所叙述的恐怖故事,无论真假与否,总之其中那朦朦胧胧的戏剧感可谓不堪一击。何况他的衣服上还沾染了血迹。但不知为何,兰波在举棋不定之际,反而倾向于相信他的说辞——至少,德瑞曼对自己那个故事的执着信念是可信的,也许因为他胸无城府(简直一览无余),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他呆立不动,上身只穿着衬衫,身形虽更显修长,但也更佝偻枯瘦。他的蓝色衬衫已褪成灰白色,衣袖卷到上臂处,领带歪斜,大衣搭在一只手臂上,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哈德利压低嗓门,暗暗咒骂。“贝茨!”他高呼,“贝茨!普莱斯顿!”然后不耐烦地用鞋跟敲着地面,直到二人回话,“贝茨,把这件大衣拿去检验一下上面的污渍。看见了吗?明天一早报告结果。今晚就到这里。普莱斯顿,陪德瑞曼先生下楼,看看他的房间。你很清楚要找什么,也别忘了注意一下有没有类似面具的东西。我马上就来……好好考虑考虑,德瑞曼先生。明天早上可能有劳你到苏格兰场走一趟。就这样。” 德瑞曼根本没认真听。他像只蝙蝠似的跌跌撞撞,连连摇头,大衣拖在身后。“我能在哪里沾到血迹呢?”他居然还边走边拽住普莱斯顿的衣袖,急切地追问:“太奇怪了,哎,我究竟是在哪里沾到血迹的?” “不知道,先生。”普莱斯顿答道,“当心别撞到门!” 阴暗的房间终于沉寂下来,哈德利缓缓摇头。 “这可难倒我了,菲尔,”他承认,“真不知我是离真相近了一步,还是远了一步。你对这家伙怎么看?他表面上温和、谦恭、好说话,但又活像个沙袋,无论怎么用力击打,到头来都还不慌不忙地在原地晃荡。他好像不在乎别人把他想成什么样,也不介意别人怎么对付他。也许这就是那几位年轻人对他缺乏好感的原因。” “嗯,也对。等我把壁炉里这些纸收齐,”菲尔博士咕哝着,“我得回家好好琢磨一下。因为现在我的设想——” “怎样?” “极其恐怖。” 菲尔博士一鼓作气从椅中站起身,将宽边帽的帽檐紧紧一扣,掩住双眼,使劲挥舞手杖。 “我不想急于得出结论,真相还有待进一步挖掘。哈!没错。不过,我可不相信三口棺材的故事——虽然德瑞曼可能深信不疑,天知道!除非我们的整个推论都站不住脚,否则只能设想霍华思家族的另两个兄弟还没死。嘿?” “问题是——” “问题是他们出了什么事。嗯哼,很对。接下来我的推测,前提是德瑞曼坚信他的陈述完全属实。第一!我压根儿就不信他们兄弟几人锒铛入狱是基于政治原因。葛里莫越狱时就已‘存了一点钱’,蛰伏五年有余,改名换姓后,竟又以新身份忽然‘继承’了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遗产。随后他又悄悄离开法国,开始坐享这笔钱给他带来的一切。第二,作为佐证!假设德瑞曼所言不虚,那么葛里莫的一生中究竟隐藏了什么危险的秘密?在许多人眼中,基督山伯爵式的逃亡既惊险又浪漫;因为英国人觉得他的罪责微不足道,充其量也只是和损毁斑马线指示灯,或者夜间赛艇时蒙住一名警察的眼睛之类行为性质相仿罢了。该死,哈德利,这可说不通!” “依你之见——” “我的意思是,”菲尔博士异常镇静,“葛里莫被钉进棺材时还活着。倘若其余两人那时也还活着呢?会不会这三具‘死尸’都属于葛里莫那种假死?设想一下,葛里莫爬出自己的棺材时,另两口棺材中是不是还有两个活人在挣扎?但他们出不来——因为葛里莫没有用自己手中的起钉器去救援。当时那种环境,能弄到一把起钉器已属难得。之所以由葛里莫掌管起钉器,是因为他最强壮,一旦他成功脱身,救出其他人便易如反掌,这正是他们的如意算盘。谁料想葛里莫自有打算,竟决定让他们就此长眠地下,这样一来他就可独吞三人联手偷盗得来的财富了。瞧,多么高明的犯罪。堪称聪明绝顶。” 众人哑口无言。哈德利嗓子眼里咕哝了两句,站起身时,神情将信将疑。 “唔,我就知道这事见不得光!”菲尔博士声若洪钟,“肮脏、无耻到这种地步,难怪夜夜做噩梦。然而也唯有如此才能合理解释这一无耻的案件;而且为什么一旦他的兄弟从墓穴中逃生,就会对他穷追不舍,也就有了答案……为什么葛里莫火急火燎地将德瑞曼从现场带走,自己连囚服都顾不得换掉?当地居民绝不敢靠近死于黑死病之人的墓地,有如此绝佳的藏身地,为什么他甘冒在路上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拼命逃亡?唔,那些墓穴挖得都很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的兄弟们快要窒息身亡,而援兵仍未到来——于是他们放声尖叫,猛捶棺壁,拼死挣扎。德瑞曼有可能当时就注意到土堆正在松动,或听见棺材里绝望的求救声了。” 哈德利摸出手帕擦了擦脸。 “难道真有人会卑鄙到——”他难以置信地拖长了声音,“不。我们的思路不对,菲尔。这些都是凭空臆想。不可能!他们没有爬出墓穴。他们已经死了。” “是吗?”菲尔博士漠然道,“你忘了那把铲子。” “什么铲子?” “挖墓穴的可怜虫在惊惧交加中留下的那把铲子。无论监狱的管理水平低劣到何种程度,都不会容许这种疏忽。他们一定派人回去找过。老弟,此事的全部细节如在眼前,只不过我没有任何证据!想想疯狂的皮埃尔·弗雷在沃维克酒吧对葛里莫说的每一句话,就能看出是不是对得上……两个狱警壮着胆全副武装回来找铲子,看见或是听见了葛里莫唯恐德瑞曼看见或听见的那一幕。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吓得屁滚尿流。棺材被撬开了,兄弟俩滚了出来,昏迷不醒,浑身是血,但还没断气。” “既然如此,为何不通缉葛里莫?哎,他们本来可以把匈牙利全国挖地三尺,找出这个逃犯……” “嗯,不错,我也考虑过,再三追问自己。按说监狱当局理应采取行动——但他们当时正遭受严厉抨击,管理层自身难保。试想,一旦批评者得知狱方因一时粗心酿成如此大错,怎会放过他们?倒不如只字不提,将那兄弟俩打入死牢,闭口不提逃走的那个家伙。” “都只是猜测而已,”半晌,哈德利才回应道,“不过,如果这是真的,我就不得不相信世上真有恶魔存在了。老天有眼,葛里莫总算恶有恶报。但话说回来,凶手还得照抓不误。如果这就是全部经过——” “当然不止这些!”菲尔博士答道,“即便这是真相,也还远远不足以窥见案情全貌,最令人头痛之处莫过于此。说到恶魔,我告诉你,葛里莫的卑鄙邪恶,世间罕有人敌;唯有那个神秘的X,那个‘空幻之人’,那个‘兄弟亨利’,才能与他一争高下。”他挥了挥手杖,“为什么?为什么皮埃尔·弗雷承认他也害怕那个人?葛里莫害怕他无可厚非,可为什么连弗雷都对他的兄弟,这位与他同仇敌忾的盟友也忌惮三分?技巧过人的魔法师为什么也恐惧魔法?难不成这位斯斯文文的‘兄弟亨利’,心态堪比癫狂的罪犯,聪明程度又不亚于撒旦?” 哈德利将笔记本塞进衣袋,扣好外套。 “想回家就请自便吧,”他说,“我们收工了。不过我还要去追捕弗雷。另一个兄弟是什么来路都无所谓,弗雷知道就行。而且他肯定会交代,我敢保证。我先去看看德瑞曼的房间,估计不会有什么收获。弗雷才是破解谜团的关键,他必将引领我们找到凶手。走吧?” 其实此刻弗雷已经丧命,而他们直到次日清晨才得以知悉。夺去弗雷性命的,正是杀死葛里莫的同一支手枪。凶手在证人们众目睽睽之下有如隐身,而且雪地上依然没留下任何足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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