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口棺材 卡廖斯特罗街之谜
第九章 崩裂的墓穴

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菲尔博士漫无目的地踱着步,叹着气,坐进最大的一张椅子里。“‘兄弟亨利’——”他沉声道,“嗯,不错,看来问题还得回到这个亨利身上。”

“该死的‘兄弟亨利’,”哈德利沮丧地说,“我们应该先从皮埃尔入手,他是知情人!那名警巡怎么没有消息?派到剧场去逮捕皮埃尔的家伙呢?难道这群废物都在蒙头大睡——”

“不必大惊小怪,”菲尔博士连忙安抚跺脚骂街的哈德利,“亨利巴不得我们自乱阵脚呢。既然葛里莫留有遗言,好歹我们手中还有一条可以用来对照的线索……”

“什么线索?”

“他对我们说的那几个词,那几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不幸的是,既然我们只能凭着猜测去解读它们的含义,得到的结果可能并没有什么价值。现在有了新证据,我倒有点担心葛里莫会把我们引进死胡同。他的遗言并未透露任何讯息,而仅仅是向我们提了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发现他百分之百是在提问吗?最后那句:‘天知道他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前一秒他还在,下一秒就不在了。’不妨与你那毫无价值的笔记本里记下的词对照一下。你和泰德各自理解的版本有些出入,但可以先从你们俩都认同,且显然无误的部分入手。暂不考虑最费解的谜团——至少可以放心断言,‘霍华思’和‘盐矿’这两个词错不了。本着求同存异的原则,看看二位的观点有哪些交集?”

哈德利打了个响指。“我先来——好!相同之处是:‘他没法用绳子。屋顶。雪。狐狸。光线太亮。’好吧!综合起来,再结合他的遗言,其含义大致如下:‘天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他没法用绳子爬上屋顶或下降到雪地上。前一秒他还在,下一瞬就不见了。光线太亮,我不可能漏看他的每个动作——’停!会不会——”

“现在可以开始分析分歧点了,”菲尔博士不耐烦地咕哝着,“泰德听到了‘不是自杀’。这就可以看作他是为其他的话铺好了前提。‘不是自杀,我没有自杀。’而你听到的‘有枪’,也不难和其他几句联系起来,‘万万没料到他会开枪。’呸!所有线索都兜了个圈子,兜出一个又一个问号。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案件,被害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一头雾水。”

“但‘狐狸’这个词又怎么说?怎么看都很不协调。”

菲尔博士鄙夷地审视着他,眨了眨眼。

“噢,没问题,很协调。这是最最简单的一环——但也可能是最巧妙的一环,不能脱离具体语境贸然下结论。问题在于,同样的音节听起来可能产生不同理解。假设我们找来身份不同的人进行词语联想测验(该死的玩意):当我突然对一名马术骑手低声说出‘狐狸’时,他多半会回答‘猎犬’,但如果对方是一位历史学家,他的回应则可能是——快!他会说什么?”

“盖伊[福克斯(Fawkes)的读音与狐狸(fox)很相似。],”哈德利忍不住咒骂着。在压抑的气氛中,他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又该回头和盖伊·福克斯的面具,或是酷似盖伊·福克斯的面具纠缠不休了?”

“唔,关于这东西,每个人都能说个没完没了。”博士挠挠额头,“如若有人在咫尺之间和它打个照面,吓得丢了魂,我可一点都不意外。莫非你想到了什么?”

“它启发我该找德瑞曼先生聊一聊。”警长厉声喝道,大步走向房门,却赫然发现米尔斯那张消瘦的脸从门口探进来,听得入神,厚厚的眼镜片折射出他专注的神情。

“别急,哈德利,”见警长正要发火,菲尔博士连忙打岔,“你这人真奇怪,谜团满天飞的时候尚且镇定,眼看真相越来越近时却按捺不住了。留下这位小朋友又有何妨?也该让他听听,不过现在已临近尾声了。”他咯咯笑道,“所以你开始怀疑德瑞曼?哈!其实恰恰相反。别忘了,我们还没完成整张拼图,最后一块碎片依然不见踪影——也就是你自己听到的那句话。凶手戴上那张粉红色的面具,意在诱导葛里莫联想到德瑞曼,他对其他人也使用了类似伎俩。但葛里莫知道面具后的那张脸属于谁。所以你听到的最后那句‘别怪罪可怜的——’也就不难补充完整了,他好像挺喜欢德瑞曼,”菲尔博士沉默半晌后,才对米尔斯说,“孩子,去带他上楼来吧。”

门刚关上,哈德利就满面倦容地坐下,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还没点过却已磨损的雪茄。他凶巴巴地将一根手指塞进领子里来回抻了抻,仿佛紧绷的衣领快要把脖子勒断似的。

“还想玩阴谋诡计,呃?”他问道,“推理游戏还没玩够?那年轻人真是胆大包天——哼!”他瞪着地板,心烦意乱地嘟哝着,“我太失态了!刚才那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一点用也没有。你还有具体建议吗?”

“有。如果你不反对,稍后我准备试验格罗斯鉴定法。”

“试验什么?”

“格罗斯鉴定法。你忘了?今晚我们才刚讨论过。我要小心地把壁炉里的纸灰,还有没燃尽的残片全都收集起来,看看能否通过格罗斯鉴定法再现上面的字迹。拜托你安静点行不行?”哈德利不屑地嘀咕了两句,立刻遭到菲尔博士当头棒喝,“我可没说全部都能还原,连还原一半的希望也不大。哪怕东一点西一点看出些微端倪就够了,起码能提示我,葛里莫能把什么看得比保命还重要。呼!哈!很好。”

“要如何操作?”

“走着瞧吧。注意,我可没说那些已经彻底烧毁的纸片也能恢复如初。不过肯定能看出点文章,特别是夹在中间、只被烤焦了的残片……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高招了,除非去问问——啊,什么事?”

贝茨警官绷着脸进来回话,这次他身上的雪花少了很多。他朝门外望了望,才把门关上。

“长官,我把后院查了个遍,旁边两家的院子以及墙头也都查过了。没有脚印,也没有任何痕迹……不过,我和普莱斯顿倒是逮到了一个可疑分子。我们回到屋里时,有个个头挺高的老家伙从楼梯上跑下来,一只手还扶着楼梯栏杆。他扑向一个衣柜,翻东西的样子看上去不太熟悉家里的环境。然后他穿好大衣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他说他姓德瑞曼,就住在这里,可我们觉得——”

“其实他的视力不太好,”菲尔博士说,“带他进来吧。”

进门的这个人相貌奇特,令人过目难忘。他脸形很长,面色祥和,太阳穴有些凹陷;谢顶大半,灰白的头发都长在后脑勺,因此额头既高且窄,满布皱纹。他的双眼蓝得发亮,虽然眼角鱼尾纹群集,但那蓝得发亮的双眼却丝毫不显昏聩,反而显出友善与困惑。他的鹰钩鼻很醒目,亲切而不安的嘴角边刻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额头的皱纹衬托得眉毛微微上扬,令他的神情越发难以捉摸。他虽肩背微驼却仍显个头高大;虽身形瘦削却仍显结实有力。整体而言,他像是一位年事已高的军人,一位不修边幅的绅士。他的脸上全无笑意,但也不乏迷糊、谦逊的善意。他身穿一件深色大衣,纽扣一直扣到下颌处,站在门口颇为吃力地凝视着众人,双眉拧作一团,圆顶礼帽捂在胸口,欲言又止。

“对不起,各位先生,真对不起,”他低沉的嗓音有点奇怪,似乎不太习惯开口发言。“我明白,理应早些来见各位,但曼根先生刚才叫醒我,介绍了事发经过,我觉得务必要先去探望葛里莫才好,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兰波暗忖,这人的呆滞木讷不知是因为真没睡醒,还是安眠药效力未退;但他的眼神十分明亮,活像装了玻璃假眼。他挪过来,一只手摸索到椅背,但直到哈德利招呼他落座时才坐下。

“曼根先生告诉我——”他说,“葛里莫教授——”

“葛里莫教授死了。”哈德利答道。

德瑞曼仍尽量把驼背挺直,双手交叠按着帽子。房内的静默甚为压抑,德瑞曼闭上眼,然后又睁开,目光仿佛投向远方,呼吸沉重而迟缓。

“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安息,”德瑞曼平静地说,“查尔斯·葛里莫,吾之挚友。”

“你知道他的死因?”

“是的,曼根先生都告诉我了。”

哈德利审视着他。“那你一定很清楚,只有告诉我们每件事,你所知道的每一件事,才能帮助我们抓住杀害你朋友的凶手?”

“我——是的,那当然。”

“想清楚,德瑞曼先生!一定得想清楚。我们想了解他的过去。你和他相交多年,初次结识是在什么地方?”

德瑞曼的长脸一片茫然,仿佛五官都已错位。“在巴黎。一九〇五年他在大学获得博士学位,那一年……就在同一年我认识了他。”陈年旧事令德瑞曼焦躁不安,他一手遮住眼睛,话音中平添一层怒意,像在质问别人把他的领扣藏到何处。“葛里莫才智过人,同年就在第戎获得一个副教授的职位。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去世后,留给他一大笔遗产,于是他——他不久便放弃工作来到英国。我所知仅限于此。很多年以后才与他重逢。这样的回答不知各位是否满意?”

“一九〇五年之前,你并不认识他?”

“不认识。”

哈德利倾身向前。“你救过他一命,是在什么地方?”他突然发难。

“救他一命?我不明白。”

“德瑞曼先生,你去过匈牙利吗?”

“我——我曾游历欧洲大陆,可能也到过匈牙利。但时隔多年,当时我还年轻,现在已记不得了。”

现在轮到哈德利施展诡计了。

“你在卡帕西恩山脉中的塞班特曼监狱附近救了他一命,当时他正亡命天涯。对不对?”

德瑞曼坐得笔直,枯瘦的双手紧紧捏着礼帽。兰波察觉到他身上蓦然腾起一股顽强的,或许对他而言已是阔别多年的气势。

“是吗?”他答道。

“这一套可不管用。我们全都知道——想查具体时间也易如反掌,这还得多谢你的配合。卡洛里·霍华思还是自由身时,在一本书上写下了‘1898’。考虑到教育背景,他在巴黎拿到博士学位至少要花四年。因此他从入狱到越狱这段时间可以缩短到三年之内。根据这些信息,”哈德利冷冷地说,“我大可拍电报至布加勒斯特,十二个小时之内就能集齐所有资料。所以,你最好还是老实交代。与卡洛里·霍华思有关的一切,你了解多少,就交代多少——还有他的两个兄弟。凶手就是这两个兄弟其中一人。最后再提醒你,隐瞒此类信息是严重违法。明白吗?”

德瑞曼一直用手遮住双眼,脚底轻拍着地毯,片刻后才抬起头,众人一望之下不免吓了一跳:他那缩拢的双眼射出玻璃质的蓝光,脸上却挂着温和的笑意。

“严重违法,”他点点头,“真的?坦白说,长官,你这种威胁我可不在乎。我的视力只能勉强辨识物体轮廓,任何东西在我眼中都像一盘荷包蛋,所以惊恐、愤怒等情感也不过是浮云罢了。世界上几乎所有恐惧(以及野心)都源自有形之物——眼神,举止,姿态。年轻人都不理解这些,但我本来还期待你们会懂。我尚未彻底失明,我还能看见人们的脸、清晨的天,以及诗人们笔下一切一切令盲人心驰神往的东西。但我已无法阅读,更何况我所渴盼一见的那些面孔,也已经长眠了八年之久。有朝一日,当毕生的两大寄托都已归于尘土,我也就自然心如死灰,无所畏惧了。”他又点点头,目光望向房间对面,前额挤出皱纹,“长官,只要能帮查尔斯·葛里莫的忙,我将毫无保留地提供任何你需要的讯息。然而,窃以为尘封已久的丑闻还是长眠地下为好。”

“难道就坐视那个对他痛下杀手的兄弟逍遥法外?”

德瑞曼微微摇手,眉头深锁。“是这样的,坦白地说,我劝你们忘了这条线索,免得误入歧途。也不知道你们的消息来源是什么。他的确有两个兄弟,而且都坐过牢。”他又笑了笑,“此事不足为惧,他们都是政治犯。想来在那个年代,但凡会吞火的魔术师都难以幸免……别把他的两个兄弟当回事,他们早已辞世多年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兰波耳中只留下炉火最后的噼啪一声,以及菲尔博士粗重的喘息。哈德利瞥了菲尔博士一眼,见他双目紧闭,遂又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德瑞曼,仿佛感受到了后者的目光之犀利。

“你怎么知道?”

“葛里莫亲口告诉我的,”德瑞曼特意强调这个名字,“更何况当时从布达佩斯到布拉索夫,连篇累牍的相关消息见诸报端。要求证这些很容易,”他言简意赅,“他们都死于黑死病。”

哈德利循循善诱:“当然了,倘若你能百分之百证明这一点——”

“你能确保丑闻不会满天飞?”那湛蓝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德瑞曼枯瘦的双手时而拧在一起,时而又松开。“如果我和盘托出,你拿到证据之后,能不能就此收手,让亡者安息?”

“那要看你的情报价值几何了。”

“很好。我会把我亲眼所见一概奉上。”他陷入回忆中——相当烦躁不安(在兰波看来)。“此事可谓骇人听闻。后来葛里莫和我达成默契,将其永久封存。可我也不想欺骗你们说我已经记不得了——记不得哪怕一丁点细节。”

他沉默良久,指头没完没了敲着太阳穴,结果忍了半天的哈德利差点又要出言催促。最后,德瑞曼才说:

“请多包涵,各位。刚才我竭力回想事发的具体日期,好让你们有迹可循。我最多只能将时间范围缩小到一九〇〇年的八月或九月——也许是一九〇一年?算了,我不妨以当代法国传奇故事的风格开篇——但接下来句句属实。开头如此这般:‘二十世纪初某年九月,一个凉气袭人的黄昏,一名骑兵在卡帕西恩山脉东南麓一道崎岖的溪谷中疾驰前行。’那条路真要命!然后我将描摹一番野外风光,云云。那名骑兵正是本人,眼看山雨欲来,我的目标是天黑前赶到特拉吉。”他笑道。

哈德利不耐烦地动了动,但菲尔博士只是睁开眼睛而已;德瑞曼旋又接上话头。

“这种小说的氛围不可或缺,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令我身临其境,真切再现当年的一幕。那时我年少轻狂,一身抱负,满腔浪漫情怀,崇尚政治自由。我之所以以马代步,无非想让自己显得卓尔不群;我甚至还随身携带一支手枪以对付沿途盗匪(纯属臆想),一串念珠用于驱妖御魔,飘飘然好不得意。纵然鬼魂和强盗都不知去向,但我坚信他们并不遥远,我自己就曾不止一次被弄得心神不宁。那些阴冷的森林与峡谷中,弥漫着神话般的荒凉与暗翳,就连不乏人烟的区域也暗藏诡秘。你们知道,特兰西瓦尼亚三面环山,栖居于峰峦叠嶂的阴影中;在一个英国人眼里,那陡峭丘陵上遍布的黑麦田与葡萄园,那红黄相间的乡民服饰,那满是大蒜刺鼻气味的小酒吧,甚或被开垦为盐田的贫瘠山野,目之所及,无不触目惊心。”

“言归正传。我正在山脉中最最荒芜的地带,循着蜿蜒的道路前行,狂风呼啸,方圆几里内找不到一家能落脚的酒吧。当地人认为每一道树篱后都潜伏着恶魔,虑及于此,我不禁毛骨悚然;但我的恐惧另有更深一层缘由。那一年酷暑当头,黑死病爆发蔓延,整个地区的毒蚊子遮天蔽日,纵然天气转凉也势头不减。在之前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忘了叫什么名字——村民们说蚊虫在前方山区的盐矿地带更加肆无忌惮。但我一心想早早赶到特拉吉,与那位同样身在旅途的英国朋友会合。我的另一个目的是顺道瞻仰那座形似后方低矮山脉,得名于七座白色山峰的监狱,所以决意继续赶路。”

“我知道监狱必定越来越近,因为白色山峰就在前方。然而天色过于晦暗,能见度极低,暴风几乎将树木撕成碎片。我下到一片洼地中,途经三座坟墓,它们似乎刚挖好不久,四周的脚印尚且十分清晰;但视线范围内不见半个活人。”

梦呓般的叙述渐渐营造出的诡异氛围突然被哈德利破坏了。

“葛里莫教授向伯纳比先生买来的油画,”他说,“其中的场景是否与那个地方酷似?”

“我——我不知道,”德瑞曼显然大吃一惊,“是吗?我没注意。”

“没注意?你没见过那幅画?”

“没看清楚,只瞄到大致轮廓——有树,有寻常风景——”

“还有三块墓碑?”

“伯纳比的灵感源自何处,我不得而知,”德瑞曼含糊其词,擦拭着额头,“老天在上,我从未向他透露此事。也许纯属巧合。那些墓穴上并没有墓碑。掘坟的人不愿大费周章,仅用木棍草草搭了三个十字架了事。”

“不过我告诉你们,正当我安坐马背之上、打量着那些墓穴时,顿感浑身不适。在墨绿树林与白色山峰的环抱中,它们的模样很不对劲。这倒也罢了,但如果它们是用来埋葬囚犯的墓穴,为何非要挖在如此偏远之处?还没回过神来,我的马忽然往后一仰,险些将我摔下去。我连忙扯动缰绳,回马倚在一棵树下;回头一望,我顿时明白马儿为何受惊了。其中一座墓穴上的土堆渐渐隆起,土层滑落,内里传出崩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开始扭曲蠕动;旋即,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摸索着从土堆里冒了出来。那是一只手,手指还在动弹——如此恐怖的景象,毕生难得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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