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真相大白

三口棺材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然后呢?”见菲尔博士低头不语,哈德利催促道。

“三名证人理所当然都没发现葛里莫,”菲尔博士喘着气,默然良久,“因为他没迈出房门半步,没踏上台阶,距离那个貌似在空旷雪地中央惨遭谋杀的男子至少二十呎开外。弗雷本就带伤,最后搏命一击令伤口迸裂、鲜血泉涌,因此基于伤口状况所做的推理自然全是无用功。手枪上当然也没有指纹,因为它坠于积雪中,指纹都被顺势擦干净了。”

“老天!”哈德利居然冷静得像要发表声明,“完全符合现场实际情况,我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请继续,葛里莫后来如何?”

“葛里莫躲在门后。他知道自己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枪,但不以为意。比中弹更恶劣的境遇他也不是没经历过,何况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在他看来)要办。

“反正他本来也正打算给自己弄个伤口。按理说他该欢呼雀跃才对,但原定计划已经面目全非!(他怎会料到珠宝店的钟偏偏走得太快?他甚至还不知道刚刚大摇大摆走在街上、还向自己开枪的弗雷,此刻已经一命呜呼。明明是老天眷顾——多亏了珠宝店的钟,他却以为命运已经彻底唾弃了自己,但他又怎能未卜先知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弗雷不可能在那个小房间里被人发现,进而推定为自杀了。弗雷——也许伤重垂危,但还说得出话——就在外面街道上,一名警察已闻声赶来。葛里莫大势已去。除非急中生智,才能扭转乾坤,他正一步步走上绞架,因为弗雷再也不会保持沉默了。

“枪响过后的一瞬间,这些念头如惊涛骇浪涌上葛里莫心头。他不能在黑洞洞的玄关束手待毙,最好先检查一下伤口,确保不留下血迹。去哪里好呢?当然是楼上伯纳比的公寓。他上楼、开门、开灯,绳子还缠在身上——现在这东西已经没用了。既然弗雷可能已与警方接触,他就不可能再制造弗雷来拜访自己的假象了。他解下绳子,随手一丢。

“接下来看看伤口的情况。黄色花呢大衣的内衬血迹斑斑,内衣也被鲜血染红。但伤口并无大碍,他用手帕和胶布自行止血,把自己包扎得像只在斗牛场上负伤的骏马。卡洛里·霍华思是杀不死的,他居然还能笑出声来,镇定自若、生龙活虎,一如平日。初步包扎告一段落后——所以伯纳比公寓的浴室里留有血迹——他重整旗鼓,开始思量应变之策。几点了?老天在上!事不宜迟,已经九点四十五分,走为上策,警方展开搜捕之前得赶紧回家……

“他没关灯,一先令的电量何时用尽、电灯何时熄灭,我们不得而知。总之四十五分钟后萝赛特还看见它们亮着。

“想必葛里莫在撤退途中又清醒地权衡了形势。他会被捕吗?似乎不可避免。但是,有没有可以利用的漏洞?存不存在腾挪转圜的余地,哪怕只是一线微光?各位,无论葛里莫本性如何,他无疑都是一名斗士。他精于算计又目空一切,崇尚戏剧效果且想象力丰富,是个深谙人情世故的恶棍无赖;但别忘了,他同时又是一名斗士。他并非十恶不赦,虽然能对兄弟痛下杀手,但他会杀害朋友或是深爱自己的女人吗?我很怀疑。言归正传,曙光究竟在何方?办法倒有一个,虽可行性极低,但却是唯一的出路。也就是按既定计划行事,伪造弗雷已经现身登门、还开枪打伤他的假象。枪还在弗雷手里。葛里莫并未丧失主动权,何况全家人都能做证,整晚他从未离家一步!而且他们还能发誓弗雷确实来过——就让该死的警察去查证吧!有什么不可以?还有雪的问题?雪已经停了,弗雷没有留下足迹。本该栽赃给弗雷的绳子也没带走。但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权作困兽之斗了……

“弗雷朝他开枪的时间约为九点四十分。他到家时差不多九点四十五分,或者更晚一些。如何在不留足迹的情况下进屋?小菜一碟!难不倒体壮如牛、只不过受了点小伤的人。(对了,我认为他原本确实伤得不重,如果没有后来那些行动,估计现在还活着等待绞刑伺候呢,这是后话。)他原计划从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和小门返回。如何操作?唔,楼梯上当然覆着一层积雪,但楼梯紧贴着邻居的房子,不是吗?地下室门口、台阶底部是没有积雪的,被上头正门前的台阶挡住了。如果他可以不露痕迹地下到那里——

“此法可行。他可以从另一方向走来,像是要到邻居家,然后直接从楼梯上跳到地下室门口未曾积雪的狭小空间……我记得门铃响起之前,有人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可他还没去按门铃呢!”

“噢,这个简单,他按了,只不过是从屋里按的。从地下室进屋后,他便上到一楼与等候多时的厄内丝汀·杜蒙会合,两人联手表演的魔术即将揭幕。”

“好,”哈德利说,“总算到魔术的部分了。到底用了什么手法?你又是如何看穿的?”

菲尔博士坐回椅子里,指尖轻轻相叩,似乎正在梳理思绪。

“我是如何看穿的?唔,最初的灵感来自那幅画的重量。”他懒洋洋地指着那幅靠在墙边、被划出一道道口子的巨大油画,“没错,就是那幅画的重量。本来还觉得无所谓,直到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油画的重量?哦,那幅画,”哈德利吼道,“我几乎把它给忘了。这和葛里莫的阴谋有什么联系?他想用它干什么?”

“哼哼,哈哈,问得好。我也纳闷了很久。”

“可是,那幅画的重量,老天!它可没多重。你自己用一只手就能把它举起来翻个身了。”

菲尔博士激动地直起身子:“一点没错,说到点子上了。我一只手就能举起来、转一转……那么,为何当初动用了两名壮汉——出租车司机和另外一个人——才把它抬上楼?”

“什么?”

“你想想,这个问题出现了两次。葛里莫从伯纳比的画室把画买走时,仅凭一己之力就轻轻松松把它拎下楼。但傍晚他带着同一幅画回来时,却请两个人帮忙才抬上楼。这幅画为什么突然沉重了许多?他也没把画裱进玻璃框呀——一看便知。从早上买画,到下午把画带回家,这期间葛里莫在什么地方?如此一尊庞然大物,不可能随身携带、只为玩玩而已。还有,葛里莫为何非要把画裹得严严实实?

“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推断,葛里莫让别人帮忙抬上楼的还有其他东西,这幅画只是被利用做幌子。包装纸内另有奥妙。那东西非常大……七呎长,四呎宽……嗯……”

“里面不可能有其他东西,”哈德利反驳,“否则我们总该在这间书房里找到吧?就算有,那东西的形状也得极其扁平才行,不然光凭油画的包装纸是藏不住的。长达七呎,宽达四呎,薄得能藏进包装纸避人耳目,体积还和油画一样庞大,还能随心所欲变得无影无踪,这究竟是什么宝贝?”

“一面镜子。”菲尔博士答道。

哈德利顿时被这个答案震得哑口无言,半晌才缓缓从椅中起身。菲尔博士则继续意兴阑珊地说道:“要让它消失也不难,只需顺着烟道,将它往上塞进宽阔的烟囱里——我们之前也曾把拳头伸进去过——然后放置于烟囱内拐角处的凸出部分即可。用不着魔法,只需强健有力的胳膊和肩膀就能办到。”

“难不成你想说,”哈德利惊呼,“那是该死的舞台障眼法——”

“一种全新的障眼法,”菲尔博士说,“只要敢于尝试,必能收到奇效。现在请看看这间书房的全貌。看见房门了吗?正对房门的那堵墙上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哈德利答道,“葛里莫把书架搬开了,腾出一大片空间。除了墙上的壁板,什么也没有。”

“不错,那么从门口到那堵墙之间,能看见任何家具吗?”

“没有家具,一览无余。”

“所以,如果从外面的廊厅往书房里看,只能看见黑色的地毯,没有任何家具,然后就是一面镶着橡木壁板、空荡荡的墙?”

“是的。”

“那么,泰德,请打开门看看廊厅,”菲尔博士说,“廊厅里的墙和地毯是什么模样?”

兰波岂能不知,但还是佯装看了看:“一模一样,”他说,“铺着厚厚的地毯,和书房里的一样,壁板也一样。”

“没错!对了,哈德利,”菲尔博士依旧漫不经心地说,“有劳你把那边书架后面的镜子拉出来,从昨天下午开始它就躲在书架后头了。是德瑞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烟囱里拿出来的,所以他才突然中风。我们来做个小实验,家里其他人应该不会来搅局,就算有人上来,也得拦回去。哈德利,请把镜子搬出来,放在房门内侧——开门时(从走廊进来的话,房门是朝内侧右方推开的)。门框最外沿要和镜子留出几吋的空间。”

警长颇费了些工夫才把书架后的东西推出来。它比裁缝店里的回旋式穿衣镜还大,实际上和房门相比还更高、更宽几吋。镜子的底部稳稳当当立在地毯上,右侧(面对镜子时)有一沉甸甸的回旋式底座,笔直地将其支撑起来。哈德利好奇地端详着。

“放在房门内侧?”

“对,待会儿只需把门推开一点点,最多两呎的缝隙就行了……试试看!”

“我知道,不过这么一来——唔,坐在走廊对面的米尔斯恰好能看见自己的镜像。”

“看不见。在那个角度——角度再小一点,听我的没错——在我设想的那个角度,看不见。很快就见分晓了。你们两位请到米尔斯的位置,我再调整一下。我没发出指示之前先别往这边看。”

哈德利虽然满口嘀咕着“蠢得无可救药”,但却兴致不减地跟在兰波身后离开。两人将视线挪开,直到听见博士的招呼才转过身来。

幽暗的廊厅穹顶高耸,脚底漆黑的地毯延至紧闭的书房门口。菲尔博士站在门外,俨然一位大腹便便、即将主持雕像揭幕典礼的大人物。他站在门口偏右侧,背靠墙壁,伸出一只手握住门把。

“她要行动啦!”他边吆喝边迅速推开门——稍一停顿——又把门关上。“怎么样?看见什么了?”

“看见了房间内部,”哈德利答道,“最起码我觉得看见房间内部的景象了。有地毯,还有后面那堵墙,感觉房里空间很大。”

“大错特错,”菲尔博士说,“其实你所看见的,是你身边那扇门往右侧的墙壁、地毯在镜中的影像。所以房间才显得十分空阔,因为镜像使得你眼中的空间延展至实际跨度的两倍。这面镜子比房门的面积还大,房门朝内侧右方推开,所以你看不到房门本身的影像。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房门上方有一行状似阴影的线条,因为镜子比门高约一吋,所以不可避免地映出了房门内侧的上沿。但观察者的注意力基本只集中在门前的人身上……能看见我吗?”

“看不见,你站得太偏。只能看见你的手握着门把,人却闪在一旁。”

“不错,和杜蒙当时的位置一样。解说全部手法之前,再做一个小实验。泰德,你坐到书桌后那张椅子上——也就是米尔斯当时所处的位置。你比他高很多,但无碍于演示效果。然后我走出来,推开门,注视自己在镜中的影像。我的辨识度比别人高,正面和背面你都不至于认错。只要原原本本告诉我你眼中所见即可。”

三口棺材
图2

鬼魅般的朦胧光线中,房门微启,诡谲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一位菲尔博士出现在门内,与站在门口的另一位菲尔博士四目相对——纹丝不动,神色骇然。

“请看,我没碰到房门,”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由蠕动的嘴唇判断,兰波几乎百分之百肯定说话的是门里那位菲尔博士。镜子犹如回音壁,将声音反射回来。“有人主动帮我开门、关门——此人就站在我右侧。我没碰到房门,否则我的影像也会如法炮制。快,你们注意到什么了?”

“咦——其中一个你显得特别高。”兰波审视着对面的景象。

“哪一个?”

“就是你自己,走廊上的这一个。”

“非常正确。首先是因为你我之间距离较远的缘故,但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你坐在椅子上。在身材矮小的米尔斯眼中,我简直是个巨人了,嘿?嗯嗯,哈哈。很好。现在,如果我迅速闪身进门(暂时假定我有这般身手),与此同时右侧的同伙也趁乱迅速把门关上,那么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瞬间,门里那个人的动作就像是——”

“像是要上前阻拦。”

“正确。如果哈德利也领会了,请过来查看证据。”

他们又回到书房,哈德利把斜放着的镜子移开,菲尔博士一屁股陷进椅子里,喘着气叹道:

“抱歉,二位,从米尔斯先生那字斟句酌、有条不紊、精确无误的证词中,我早该看清真相才对。现在我试着回想一下他的原话。哈德利,记得帮忙提醒。嗯。”他板着脸,用指关节轻叩脑袋。“是这样:

她(指杜蒙)正要敲门时,我震惊地发现那高个男人也径直尾随她上楼来了。她一扭头看到他,顿时厉声说了几句话……那高个男人置之不理。他走向门口,不慌不忙地翻下大衣衣领,摘下帽子塞进大衣口袋……

“发现了吗,二位?这是不可或缺的一步,因为镜中的影像可不能戴着帽子、衣领竖起,书房里的葛里莫必须以身穿睡袍的形象示人。但我想不通,他显然没摘下面具,但之前这一连串动作又为何如此从容不迫——”

“对啊,面具呢?米尔斯说他没有——”

“米尔斯没看到他摘下面具。答案很快揭晓,先继续回顾米尔斯的证词:

杜蒙太太叫嚷着什么,畏缩着靠到墙上,随后匆忙把门打开。葛里莫教授在门口现身——

“现身!非常准确。我们这位条理分明的证人说得分毫不差,真是可怕。但杜蒙呢?这就是第一处破绽。面对如此面目狰狞的家伙,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非但没有冲到门口、向门里那个本可挺身护佑她的男人求援,反而退缩到墙边。继续看米尔斯的证词。他说葛里莫没戴眼镜(戴着面具,自然不便再加一副眼镜)。可当时在房里的人先把眼镜戴好才合情合理。葛里莫——按照米尔斯所言——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呆若木鸡地站着,和陌生人一样,双手都插在口袋里。现在来看最具说服力的部分。米尔斯说:‘在我印象中,虽然杜蒙太太靠在墙边颤抖不已,那陌生人进屋后,她却把门关上了。我还记得她的手就放在球形门把上。’这一动作同样极不自然!杜蒙矢口否认——但米尔斯说得没错。”菲尔博士挥了挥手。

“多说无益,就此打住。令我颇感棘手的难点在于:倘若葛里莫演完镜子魔术,独自一人进入书房,那么他的衣物到哪里去了?那件黑色长大衣,那顶棕色鸭舌帽,还有假面具,该如何处理?它们都不在书房里。然后,我想起厄内丝汀·杜蒙曾为剧院和芭蕾舞团制作戏服,又联想到欧洛克的一番话,便豁然开朗——”

“嗯?”

“都被葛里莫一把火烧了。”菲尔博士说,“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纸做的,原理参照欧洛克描述的‘消失的骑士’中那套戏服。在壁炉里焚烧真正的衣物费时费力,他冒不起这个险,时间不等人,‘衣服’务必即撕即烧、不留痕迹。他之所以烧了那么多空白信纸——完全空白——就是要掩盖其他有颜色的纸片。什么重要文件啊!我的天,错得如此离谱,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他挥着拳头,“重要文件都藏在书桌抽屉里,倘若他中弹后勉力去取,怎可能一路上没有滴落任何血迹!焚烧白纸还有一个目的——用来掩盖制造‘枪声’的东西。”

“枪声?”

“可别忘了,大家都以为这间书房里发生过枪击事件。证人们听到的,实际上是燃放大爆竹的声音。德瑞曼为筹备‘盖伊·福克斯之夜’储藏了不少东西,葛里莫就顺手牵羊了。德瑞曼发现了丢失的鞭炮的真正下落,所以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一直念叨着‘烟火’。唔,鞭炮炸开后的碎片都很厚实,不易焚烧,但又不得不扔进壁炉烧掉,最起码也得混在那些纸屑里。我果然找到了一小部分。其实我们早该想到没人在书房里开过枪。现今的弹药筒——就像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的配置一样——都使用无烟火药,硝烟能闻到,却看不见。但是,案发后尽管窗户敞开,书房中却仍留有少许轻烟,那就是鞭炮的功劳。

“啊,好吧,重构一遍案情!葛里莫身穿皱纹纸做成的黑色大衣——颜色和长度都很像睡袍;正面衣领翻下后闪闪发亮,也令自己的镜像看上去好似穿着睡袍。鸭舌帽也是纸糊的,假面具和帽子系在一起——所以只要摘帽的动作够利索,便可将面具一同摘下叠好、塞进衣袋。(对了,葛里莫外出前已在书房内备妥真正的睡袍。)这件黑色的‘制服’于当晚早些时候被挂进楼下的衣柜,此举多少有些轻率。

“不巧,曼根偏偏瞧见了大衣。机警的杜蒙见机行事,曼根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忙不迭将纸大衣移往安全的地方藏匿。可想而知,她压根没看见衣柜里有什么黄色软呢大衣——葛里莫当时正穿着那件大衣,蓄势待发呢。但既然昨天下午黄色大衣被人发现挂在衣柜里,杜蒙也别无选择,只得一口咬定从一开始它就挂在那儿。这就是变色龙大衣的奥秘。

“现在便不难重建葛里莫于星期六晚上杀害弗雷、自己也身负枪伤逃回家中之后的行动了。魔术才刚刚揭幕,他和同伙的处境就岌岌可危。葛里莫迟到了,他本该赶在九点三十分回家,却拖到九点四十五分。耽搁的时间越长,他告诉曼根客人将要来访的那个时间也就越迫近,想必曼根早已做好监视来客的准备了。局势危如累卵,即便冷静如葛里莫者也近乎失控。他进入地下室与等候多时的同伙会合,将那件内衬沾有血迹的软呢大衣挂进玄关的衣柜,准备事后再处理——但再也没有机会,因为他死了。杜蒙悄悄开门,伸手出去按响门铃,然后前来‘应门’;葛里莫则争分夺秒完成变装。

“但他们毕竟拖延太久,曼根终于出声询问。葛里莫一时穷于应付,手足无措,仓皇之际为求自保,反而弄巧成拙。他苦心设计的戏码,岂能毁在这爱管闲事的穷小子手里?所以他自称佩蒂斯,并将曼根和萝赛特锁在客厅里。(你们注意到了吗,唯有佩蒂斯的嗓音才和葛里莫一样低沉?)是的,这是情急之下所犯的错误,但他当时就像即将触地得分的橄榄球员,恨不能腾挪闪避、躲开对方伸来拦阻的胳膊,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魔术圆满谢幕后,书房里仅有他一人独处。上衣很可能血迹斑斑,已经交给杜蒙处理;他脱下那套戏服,解开衬衫,用绷带包裹伤口。现在只要锁上门,换好真正的睡袍,烧毁纸做的戏服,把镜子向上推进烟囱……

“我再说一次,他的征途到此画上了句号。鲜血再度喷涌而出。负伤之人不可能承受得住这一连串重压。他并非死于弗雷射出的子弹;而当他奋力——以超人般的神力,他果真成功地——将镜子推进烟囱之后,他的肺脏犹如一只支离破碎的橡皮套,被他自己生生撕裂了。他顿时意识到大限将至,口中鲜血狂喷,仿佛大动脉被割断一般;他挣扎着推倒沙发、撞翻椅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点燃爆竹。毕生的恩怨纠葛、奔逃辗转、机关算尽,都在眼前缓缓落幕,世界渐渐遁入暗无天日的永夜。他想放声高喊,却已无能为力,喉咙已被热血浸透。彼时彼刻,查尔斯·葛里莫突然大彻大悟,对于艰险人生中最后,也是最石破天惊的这场镜子魔术,其实他从未笃信自己能够功成身退……”

“怎么说?”

“他明白自己正走向死神,”菲尔博士说,“而且奇怪的是,他反倒释然了。”

雪,悄然飘落。凝滞的灯光愈显黯淡。冰冷的书房中,菲尔博士的声音听来尤显怪异。房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立于门口,神色甚是骇人。她一身黑衣,肩上却仍围着那条追忆爱侣的红黄两色披肩。

“他坦白了一切,”菲尔博士维持着低沉单调的语气,“他想将真相对我们和盘托出:他杀了弗雷,弗雷又杀了他。但我们一厢情愿地误解了他的真意;直至捕捉到时钟的玄机、看破卡廖斯特罗街一案的真正面目时,我才明白了他的那些话。天哪,你们还没想通?回顾一下他弥留之际的最后遗言:

‘是我兄弟干的。万万没料到他会开枪。天知道他是怎么离开那个房间的——’

“所以这个‘房间’其实是指弗雷在卡廖斯特罗街的寓所?他抛下弗雷、任其等死的那个房间?”哈德利追问。

“不错。后来葛里莫拉开门、沐浴在街灯的光芒中时,恐慌与惊骇毫无征兆地突然袭击了他。请对照:

‘前一秒他还在,下一瞬就不见了……我要告诉你我兄弟是谁,免得你们认为我在说胡话……’

“这句话是顺理成章的,他认为没人知道弗雷的存在。以此为基础,重新检视那些混乱、晦涩、令人如堕五里雾中的词语碎片——当时他也听见医生宣告自己生还无望——他想向我们解说整个谜团。

“他首先想告诉我们霍华思兄弟和盐矿,随即就跳到弗雷之死,以及弗雷如何对他下手。‘不是自杀’——他看见弗雷在街上,所以将弗雷之死伪装成自杀的计谋就以失败告终。‘他没法用绳子’——葛里莫已经把那条绳子扔了,所以弗雷不可能再用绳子从现场逃脱。‘屋顶’——葛里莫指的不是自家屋顶,而是他逃离弗雷的寓所时途经的屋顶。‘雪’——雪一停,也就令他的计划功败垂成。‘光线太亮’——这句话非常关键,哈德利!当他朝街道上张望时,由于街灯的光线太亮,弗雷发现了他,随即开枪。‘有枪’——当时弗雷手中当然有枪。‘狐狸’也就是‘福克斯’——代表盖伊·福克斯假面具。最后,‘别怪罪可怜的’——不是德瑞曼,他指的不是德瑞曼;我想,这是他为情急时不得已而为之的谎言而忏悔:‘别怪罪可怜的佩蒂斯,我无意连累他。’”

众人相对无言,时间仿佛静止了。

“的确,”哈德利悻悻地同意,“分毫不差。只剩一个问题:油画上的刀痕是怎么回事?那把刀的去向呢?”

“我猜那些刀痕无非是想让这场魔术的效果更为逼真罢了,想必动手割画的是葛里莫——纯属个人猜测。至于那把刀,坦白说,我也不清楚。有可能葛里莫把它也藏进烟囱,和镜子收在一处,令人以为‘空幻之人’身怀刀、枪两件武器。可现在烟囱里也没有刀,多半是昨天德瑞曼找到之后就拿走了——”

“唯有这一点,”一个声音响起,“你却失算了。”

厄内丝汀·杜蒙驻足于门口,双手交叠于胸前的披肩上。然而她竟满面笑容。

“你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说,“也许你可以把我送上绞架,也许不行,这都不重要了。我知道,经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查尔斯一走,我已生无可恋……刀是我拿走的,朋友,我另有他用。”

她笑意未减,眼中更绽放自豪的神采。兰波终于发现她双手中藏着什么东西。只见她猛一踉跄,兰波没来得及搀扶,眼睁睁看着她向前扑倒。菲尔博士缓缓从椅中起身,呆呆地望着她,和她一样面无血色。

“我又平添一桩罪孽,哈德利,”他说,“我又一次猜对了真相。”

上一章: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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