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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糊的证词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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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子没了,乔家上下凑合应付了晚餐,便进入了警方的盘问环节。 陶展文的房间被警方征用为临时据点,只得与众人一同到会客室听候传唤。相关人员被轮流传唤进房间,问题无非便是案发当日,尤其是下午两点至三点的行踪。不难猜想,据警方的尸检结果,死者多半是毙命于2—3小时之前。 会客室中气氛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再加上两名负责看守的刑警在一旁虎视眈眈,更是没人愿意做那开口的出头鸟。 新来的“大公子”不会日文,警方急需一精通中日双语的局外人协助通译,陶展文自然是不二人选。于是,陶展文得以旁听警方对“大哥”乔世治的盘问。 负责盘问的警官做着笔录,懒洋洋的眼神不住地往两个年轻人脸上扫视:“乔世修的兄长?这么说,您是乔家长男?哦……同父异母。入籍了吗?” “户籍”一词可不易解释,来回纠结了许久,陶展文搬出“亲子关系的书面凭证”,“大哥”才一拍大腿:“俺晓得了!就是那时在文昌祠,衙门的人写的那张玩意儿吧?” 陶展文自然晓得“文昌祠”是何地,福建山区某村庄嘛。但如今再扯出这莫名的“文昌祠”,也只是自寻麻烦。陶展文可不愿做个单纯的翻译机器,他凭自己的意思转述道:“这位先生不晓得‘入籍’是何意,听语气,多半未曾入籍。” “莫非是私生子?”警官皱着眉,暗道麻烦。 “谁晓得,问本人也是白搭。” 警官脱力地瘫软在座椅上,苦笑道:“那便伤脑筋了!中国的农村人口何止数亿。他这连户籍也说不清,叫我们从何查起。” 深蓝西装,慵懒的神态,有别于往常警察那般咄咄逼人的态度——眼前的警官那独特的气质很是对陶展文的胃口。警官深感交流障碍,将炮口指向看上去靠谱些的陶展文:“如此说来,这男人还不算正式的乔家长子?难道乔全祥重婚了?还是说与中国的妻子离婚了?该不会是传说中的‘侧室’吧?你们中国好像兴那套。你说他是乔家后人,好歹拿出个证据出来。” 陶展文被问得头大,索性撂了挑子:“我个外人知道什么?细节得问乔世修。” 至于案发当日的行踪,“大哥”表示当天午餐后,应妹妹纯的邀请外出散步去了:“纯妹带俺路过火车跑的铁疙瘩,另一头,有好多好多又高又漂亮的店铺。” “嗯?噢噢,是元町那头?”警官也疲于追问了,索性靠自己理解。 “叫啥名儿纯妹说过,俺给忘了。然后,俺俩继续登了一段坡。” “坡?花隈坡道?”警官耐着性子追问,但不出所料,“大哥”仍旧一脸茫然地摇头。 “大哥”的回应总是吭吭哧哧,语不对话,一副魂游物外的茫然样儿。一通翻译下来,陶展文着实身心俱疲。他甚至连回家的准确时间,也道不出个所以然:“俺没带表,怎么会知晓,反正就是下午。具体几点,你可以问纯妹。” “好吧。回家后呢?你做什么了?” “一回家就窝房里头,闲得慌便躺床上打盹儿了。那床比俺村的炕头要快活得多,睡得可香啦。” “大哥”仍是一副二愣子表情。但有了下午偶遇的那一幕,这副神态在陶展文眼中是怎么看怎么做作。且不说,真正脑袋不灵光的人,会不会如他一般脱口便是荒唐滑稽的浑话,但细听之下,不难从这些滑稽的回答中听出几分嘲弄的味道。警官不明就里,或许会被蒙在鼓里。陶展文眼尖,“大哥”在做出回答前,总会面浮蔑笑。陶展文将这些浑话转述予警官时,更是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 莫非“大哥”懂日文?陶展文的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友人在旧书店中目击到的那一幕。然而警官却被绕进圈子里,甚至起了戏耍乡下人的心思:“不知先生您有几房妻妾呢?” 陶展文有意拖延了数秒再作翻译。果不其然,不待陶展文开口转达,“大哥”便面显不快之色。 “问俺?光棍儿一条!纯有说过要给俺寻个对象,俺就等着吧。” 盘问进入了瓶颈。这时,一个年轻警察推门进来:“富永前辈……”他向警官耳语了数句,两个警察随即离开盘问室。过了有一阵儿,富永警官一人回来,一转方才懒散的态度,瞧“大哥”的眼神很是不善:“请二位回隔壁会客室稍歇,不要擅自走开。” 陶展文也懒得翻译,打了个手势,“大哥”得令,晃晃悠悠地随他离开房间。轮到纯接受盘问,她在兄长担忧的眼神下,坦荡荡地走进房间。纯还在盘问室里一时半会儿还未能出来,另一个警察却将女佣银子传唤至厨房。老朱的好奇病又犯了:“哎,奇了。他们方才不也问过银姨话吗?” 继纯之后,警方对吴钦平与一郎的盘问也相继结束,但仍未见银子从厨房回来。直至晚八时,两名负责看守的刑警也各自收队。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带走了“大哥”,还直接从厨房带走了银子。收队前,警官富永不忘与乔世修打了声招呼:“女佣小姐今晚便可回府上。至于您兄长,怕是要委屈他在署里过上一夜了。” “但兄长他不懂日语,多有不便吧?” “这点您宽心,我已联系署里备好了翻译。” 一旁的“大哥”仍是一副无知者无畏的表情,银子则战战兢兢,甚至与众人目光交汇的勇气都没有,始终垂着个脑袋。讲真,一句“阿姨”还真把银子喊老了。她年不过三十许,圆盈盈一张面庞看上去甚至有些稚气,标准的“女佣脸”。平日里总是带着微晕的双颊,此刻血色尽失。乔世修瞅了眼颤颤巍巍的女佣,道:“天已黑了,银姨孤身一人回来怕不安全。警署那头完了事儿,能否电话通知一声儿?我好派人去接。” “不劳您跑一趟,署这头后半夜会有同事到府上交接班,届时会顺道将银子小姐送回。” 在楼梯口,银子求助似的回望大家伙儿。这泫然欲泣的眼神,让众人有些招架不住,更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索性面面相觑,以避开这无奈的气氛。 陶展文以局外人的视角,在一旁目睹了事件的始终。他将视线漫无目的地聚焦在天花板的某一块污渍上,脑回路高速运转,试图为这一切寻求一个合理的假设,但到头来还是白费脑筋。他收回视线,恰巧瞧见纯离开送别的众人,一人回到会客室里去了。 纯毕竟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初逢身边人死于非命,她内心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她的贝齿深深嵌入娇嫩的唇瓣,手中的白手绢被拧成麻花,娇躯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双眸泪痕未干,白皙的瓜子脸比起往日多了分朦胧之美。 警方对此次案件的保密工作还算到位。直至九点,才陆陆续续有媒体记者赶来抢头条。富士报社的记者小哥拍肿了大腿:“你说这近在咫尺,怎么就没听着半点儿风头呢?” 路过的吴钦平瞅着懊恼的记者,打招呼道:“哎,这不是隔壁的鹤田大记者吗?” “吴掌柜,久疏问候。”记者鹤田立即上前寒暄。看样子,两人是旧识。 初为遗孀的秋子自然是长枪短炮的焦点,她的双目已失了魂气,呆呆杵着,连闪躲的力气也不剩了。倒是一郎一个劲儿地驱赶着围攻母亲的记者:“拍够没有?回家拍自己老母去!” 乔世修则在记者的巧追猛打下,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相同的说辞:“杜自忠是我家掌勺,与先父为旧识。早在我出生前,便在店里帮忙了。老人家性子是古怪了些,但无论如何也没理由招来杀身之祸!凶手?不不不,我毫无头绪。”乔世修一面应付着记者,还不忘时不时打量一郎的反应。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名值守警察,专程到“大哥”卧室内调查了一番。 自事发起,大家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应付警方与记者。如今,随着最后一个记者打道回府,众人心中那根紧绷着的弦也应声而断,重新被拉回冰冷残酷的现实中,一阵虚脱感随之袭来。 在二楼会客室的刑警让一波波署里的电话搅扰得不得安宁,索性将窝挪到了电话机边儿上。 眼瞅着便要过十点,警方放人,允许外宿的员工可暂行回家稍歇。同顺泰仅有四名员工外宿。其中,负责店里联系的谢姓老人,一早便请假去忙活儿子的相亲。负责采购的日本员工,因盲肠手术请了两个多星期的假。因此,回家的仅有王、吴两名掌柜。坐办公室的员工,除去以上四位,还有三人,全员住在宿舍。分别是老朱,平头小伙儿山崎一郎,少东家乔世修。伙房小弟李西海在闲暇时,也会帮办公室这边跑跑腿儿,也算是一个吧。 纯坐不住了,把泪水已干涸的秋子送回厨房里屋歇息。一郎见母亲被带走,赶忙跟上。过十点,乔世修接到了一通电话,瞧那模样,不像是警方打来的。通话末,他沉重地道歉道:“世修改日会亲自登门致歉!嗯,回见。” 他挂了电话回到会客室,到陶展文身边,悄声道:“刚是桑野东家来电,警方也到他们那儿去问话了。” “那是自然!”桑野家后院有直梯可通往乔家晒场,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自己失火,殃及桑野家,乔世修很是歉疚:“唉,真是对不住桑野东家……” 纯安置完秋子回房间歇息后,再次出现在楼梯口,她也不作停留,径直往三楼去了。乔世修见状,担忧道:“银姨不在,三楼就只有一个警察……” “担心的话,跟上去看看不就好了。”陶展文道。 乔世修听从友人建议,向待在电话旁的刑警递去一个告罪的眼神,便急匆匆上楼去了。 转眼十一点,银子在一个便衣警察的陪同下归宅。新来的警察与会客室的众人打了个招呼,便上三楼去了。之后,也不见有警察下楼来,看样子,方才那警察是来增援,而不是来替班的。又过了半个钟头,二楼的刑警接了通来自本署的电话,便到楼梯口,冲三楼的两名同志喊道:“上头命令收队了,快下来!” 一家之主乔世修起身送客。老朱八卦地凑到陶展文耳边道:“哎,你说这警察收队,是不是逮着犯人了?” “不对劲儿呀!你们家大公子,应该有不在场证据才对。他今天下午回家后,便在卧室里歇息吧?期间,纯与银子便一直在晒场旁的房间消遣。他若要到晒场行凶,不可能逃过二人的眼睛。” “也是……”当着少东家的面儿,老朱可没胆量由着性子编排人家兄长。但乔世修全然未将两人的对话放在耳边,忽然转过头来对陶展文道:“陶兄,本来便有求于你了,不想还把你牵扯进命案。待事情平息,我定会加倍补偿予你的。但现在,我得陪在纯身边,她的情绪依然很不稳定,恕我失陪。”说完,便匆忙上三楼了。 见人们都走了,老朱摇醒了蜷缩在沙发一角、昏昏欲睡的小李:“小娃子回自己房里睡觉去,警察收队了,今晚应该就到这儿了。” 小李今年刚满十六岁,正是渴睡的年纪。让老朱没轻没重地这么一晃,差点儿从沙发上蹦起来。他打了个哈欠,飘飘忽忽地回冷库旁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窝里去了。 打发走小李,会客室中便只剩下陶展文与老朱两人。老朱这才神秘兮兮地道出了心中想法:“老陶,你方才说‘不在场证据’,没错,那‘大哥’午饭后,的确是与纯小姐外出散步去了。但别忘了,他们二人,可比你与少东家要早一步到家。我看得真真儿的!时间在两点半左右,那两人沿着海岸大道,打东面回来,前后约莫数分钟,你与少东家才出现。纯小姐的证言是这样的:他们一着家,就上了三楼。自那后,自己就一直在关二爷旁读书,期间,未见到有人进入晒场。这充其量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老陶你可能不晓得,纯小姐对这新来的‘大哥’可是护上了天。在我看,只要是事关这个‘大哥’,纯小姐的证言,可信度不高!” “嗯,有理。”陶展文点头。 “除去纯小姐,当时在那房间里的还有女佣银姨和‘关二爷’。‘关二爷’嘛,咱就不指望他能开口做证了。但银姨就不一样了。瞧今晚的阵势,怕是银姨已向警方如实招了,要不,警方怎么会单单把‘大哥’扣在署里?” 老朱言罢,还不忘警惕地扫了眼周围,显然是担心隔墙有耳。陶展文见老朱那谍报工作者的样儿,笑道:“你这样上心,直接去问问那女佣不就得了。” 老朱摇头:“银姨这会儿哪还有胆子吱声呀。若我猜得不错,她可是公然与自己的大小姐唱起了反调呀!被扫地出门也不足为奇,你也看到了吧,纯小姐方才那态度,哪有平时温婉的模样。” “你的说辞确有几分道理,也解释了警方采取的措施——银子举证,‘大哥’嫌疑重大。我唯一想不通的是,警方为何没把纯带走问话?她与女佣的证言相左,警方能放过她?” 老朱做侦探上瘾了,煞介有事地分析道:“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大小姐把给我们的那套说辞,接受警方盘问时,在追问下如实坦白了。双方证言一致,警方也就没必要带走两人了吧。” “我一直在观察,纯小姐走出盘问室时,神色并无异常,哪有半分做贼心虚的模样。你所描述的一反常态,是在‘大哥’被带走时才出现的。由此可见,她举证‘大哥’去过晒场的可能性,不大。” 推测让陶展文一一推翻,老朱不免兴致索然,但仍旧不服输地道:“细节谁能说得清,我的假设在大方向上,应该没有跑偏。” 乔世修正在先父灵前祭拜,一阵阵浓郁的沉香,在二楼便可隐约闻到。照中国旧习,戴孝期间,家中女性得在故人灵前放声恸哭。然而在这“三色屋”中,却不兴这一套。家中独女纯作为新时代女性,最为反感的就是此类做作的形式主义。至亲过世,痛在心,而不在“声”。 乔宅内,线香所营造出的“死亡”氛围尚未消散,如今又笼罩上了一层“血腥”气息。即便杜世忠的尸首已被警方带走解剖,这一瘆人的气息却久久不能散去。 就寝后的陶展文久久不得入睡,自迈进乔宅起的一幕幕,仿佛旧胶片一般一一在脑海中掠过。 死者杜自忠与乔全祥是同乡,更有发小之谊。如今乔全祥辞世,能证明“大哥”身份真伪之人,便只余下这杜自忠。这层微妙关系,是否左右到案情? “大哥”被警方带走后,纯的情绪剧烈起伏,也令人不得不上心。谈论到纯的外形气质,以古语言之可为“窈窕”。在外人眼中,她宛如生长于温室中的一轮雏菊,典型的大家闺秀。但深入接触后,便可发现其进步女青年的一面,与寡言少语的兄长相反,她性子好强积极。兄妹俩性格之迥异,从各自的求学经历便可窥探一二——乔世修老实听从安排,就近在日本读了大学,而纯则说服父亲,只身远赴上海求学。 陶展文想起了乔世修的委托——监视“大哥”。如今可好,由警察给代劳了。 自己这位友人着实值得同情,方离开校园,本该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却遭逢家父猝亡,临危受命扛下家业重担。屋漏偏逢连夜雨,家中又出了命案。他那张原本就算不上开朗的脸,如今更是如哈姆雷特一般苦大仇深了。千年前,圣人黄帝驾崩,葬于桥山,便有了负责守墓的“桥”氏一族,后“桥”姓又简化为“乔”。如此说来,乔世修倒是守墓人的后裔,那苦闷阴沉的表情莫非是继承祖上不成?再者,三国名士桥玄生有两女“二桥”,均为倾城之姿。再看看如今的纯,“桥”氏一族或盛产美人?…… 胡扯了,话返原题!女佣银子那战战兢兢的神情,也惹人生疑。案发后倒罢了,她在案发前便是那般模样。 目中无人的一郎,神秘兮兮的郭文升…… 恍惚间,陶展文的大脑逐渐不听使唤。守墓一族,绝色“二桥”……这些稀奇古怪的分镜,翌日一睁眼,便会被阳光融化得干干净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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