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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野家的仓库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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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野家的仓库,是一排三栋连坐的狭长建筑。仓库北端临接同顺泰大楼,之间的连廊实为大楼南侧增建出的屋棚,只不过屋顶上搭了一块铁皮罢了。每一栋建筑各设有一扇大门,如今位于中间的门户洞开,几个男工扎堆儿在库门旁,瞧远处的伙计们耍传接球。两个女工甚至堵在库门口,正嗑瓜子闲聊。矢部见客户朝这头走来,训斥道:“你俩,挡着道儿了,让开些。” 女工闻言,懒洋洋地挪开两步,让出条堪堪能通过的道儿。两人勉强挤进仓库,里头正忙活着给虾干装箱。桑野东家亲临前线,坐镇指挥,他瞅见进来的二人,笑盈盈道:“朱仓管,咱正给虾干装箱,下午就给你家送去。哎呀,陶小兄,你也一道来参观啦!” 陶展文对这位友善的大叔很有好感,点了点头以示礼。 “预计下午两点前能装满三十五箱。”桑野东家随手抓了一把虾干,伸予老朱面前,“来瞧瞧,成色如何?” 老朱拈起一只虾干,在指间拧了拧,皱眉道:“唔,马马虎虎吧。这回的囤货商对重量可讲究得很,‘补量’得做到精细才行。” 货物入港后,买主会就其重量进行重新测量,行话称之为“改贯”,这时若缺斤少两,一个搞不好就成国际贸易纠纷。“改贯”要求分别测量容器重,与货物净重。像虾干这样易碎的干货,在运输过程中,遭遇摩擦碰撞,难免会减量。“改贯”时,不计算粉末碎屑,自然会低于台账重量。因此,供货商装箱时,添加货物的数量以弥补这部分缺量,可以说是行规了,这就是老朱口中的“补量”。 “得嘞,‘补量’管饱!”桑野东家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一旁的矢部笑道:“东家叮嘱我们,这次的货要保证一分的‘补量’。” 一分“补量”,特指各百斤货物添加一斤“补量”,也就是百分之一。老朱皱眉道:“只有一分?不算多呀!” “一分还不多呀!”矢部不服道。 “要不要来视察视察这批货的‘铺匀’。”桑野东家邀二人道,“待‘铺匀’的货,比这些装完箱的更显成色。” “嗯,劳驾指路。” “喏,就在那头。”桑野家仓库从外看为三栋建筑,内部却并未做分割。待“铺匀”的货就堆积在仓库南角。 老朱费力地蹲下圆硕的身子,捞了一把虾干,先是凑近脑袋打量,接着掷一颗于口中细细咀嚼。矢部在一旁紧张道:“盐渍的火候如何?完美吧!” “凑合吧。”“劣既言,优不宣”是最基本的谈判技巧,老朱深谙此道。 矢部自然明白,这句“凑合”已经是行内的最高赞词了,便换话题道:“对了,不晓得乔少东家知不知晓。方才警方又到咱家仓库与后院兜了圈。” 陶展文闻言,好奇地踱步于仓库中,试图领会警方此行的目的。通往后院空地的门敞开着,空地上仅安置着一俵四十五贯的虾干和三口小木箱,并不见人影。身后,老朱回答矢部道:“哼,警察倒不笨!案发前后,咱家三楼有人守着,凶犯多半是从你们家后院进的晒场。”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咱家担责任?”矢部不服,没好气道,“你家掌勺是在昨儿下午两点四十分前后遇害的吧?你又不是不晓得,咱家后院每天下午两点半准时开工。那儿有几十双眼睛。我就问你,凶手能从咱家进去不假,他要怎么出来?” 瞧矢部有些上火,老朱忙让步道:“得了,咱也别跑题了。” “也是,‘商人言商’嘛。如何呀?朱仓管,这次的货可中您意?” “嗯,堪堪及格吧,‘姿色’平平呀!” “这眼界高的,咱家的虾干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你瞧瞧这‘体态’、这‘肌肤’,哪样有得挑?” 矢部正极力为自家的“美人儿”辩护,通报午时的铃声响起,桑野东家对矢部道:“午休时间到了,去歇口气,余下的活儿下午再干。” “好嘞,咱去歇一个来钟头。”矢部应允,转向对自家仓管道,“让大家伙儿解散吧,下午一点准时集合,继续工作。” “好嘞!”仓管对众工人喊道,“大伙儿解散去吃个便饭,下午一点准时集合!” 男女工们得令,扔下手头上的活儿,或而摘下头带,或而取下罩帽,作鸟兽散。午休时间仅一个钟头,有些员工趁这当儿简单地对付了午餐,有些则到附近的酒馆小酌一番。少数工人自带了便当,在这灰尘呼啦的屋里也下不去口,索性便在仓库门口席地而坐。 转眼间,仓库中便剩下四人。桑野东家叮嘱矢部道:“你也赶紧收拾了,船就要开了吧?” “掌柜这是要去哪儿吗?”老朱好奇道。 “嗯,出差。” “到哪头去?” “商业机密,不便透露了吧。” “乘船,乘船……我晓得了,一定是去淡路采办海产了!” “还真让你猜对了。”矢部苦笑。 “那还真是辛苦了。”老朱的语气与其说是在鼓励,倒更像是泼冷水,“热销季就在眼前了,你这趟过去呀,可得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按往年经验,第一批海产,由于赶上神武天皇祭[神武天皇祭:日本皇室为祭祀神武天皇而举行的祭祀活动,使用阳历后,时间是每年4月3日。]的当口,往往会亏得血本无归。有人便要问了,不去碰这块烫手的山芋不就得了?常言道:“从商舍利重先机。”即便明知道这“先机”棘手,也不能坐观竞争对手占得先机、赢了彩头。有时,做生意争的不是“利”,而是一口“气”。 “唉,谁都不容易!而且,东家他这两天要到产地视察,我还得着紧赶回来。”矢部言毕,转身便要去歇息。 “哎,别急着走呀。”老朱喊住他,“这虾干的盖子还没盖上呢!” “急什么,没看到咱歇息了吗?再说了,补量还没放进去呢。” 添加补量若在装箱时进行,就怕无法分配均匀,要么超重,要么不足。因此,一般工序都是装箱时先预留空位,再统一分配补量。老朱吃这口饭也好几年,自然能理解对方的难处:“嗯,好吧。” 商谈罢,桑野东家吩咐自家掌柜道:“矢部,你且招待陶小弟与朱仓管到前厅用茶。”矢部得令,领两人经仓库北端的暗门直通店铺,热茶伺候。老朱呼呼地吹着热茶,不客气道:“你家这东家,真真儿是好手段,竟有本事把这些‘烂库存’压到咱头上来!五月就要出新虾了,这倒好,咱家还得处理这批旧虾。” “喂,别说得像咱家强买强卖一样!”矢部发出抗议。 “你自己想想看嘛。眼瞅都要五月了,还得处理那么一大批大分量的货!同顺泰改行收垃圾算了。” “你说这话……怎么?想找麻烦?” “我哪敢呀!有人愿意无偿帮忙处理这堆大分量的‘废品’,你们家可得放鞭炮庆祝了吧?我这是在给你们道贺呢。” “哪有全部抛给你们,我们这不还剩着一俵吗!” 陶展文看腻了两人斗嘴,轻啜了口茶水,起身朝郭文升的办公桌走去。桌子的主人多半用餐去了,陶展文注视着桌上的全家福,与写在相片边角的小字。身后,老朱还在拿矢部开涮:“矢部掌柜呀,你家大将可是你的好榜样!桑野东家对生意的热情劲儿,是行里交口称赞的!时常能见着工人都下班歇息了,他还在库房里挥洒汗水呀!简直是行业模范!” “这便是咱头儿的厉害之处啦!”矢部自豪道,“别瞧他只是在搬搬抬抬,脑子里可是翌日的工作安排——是整理空箱,给鱿鱼干装俵,抑或重新曝晒鲍鱼……脑袋可一刻未曾停歇。” “呵,身居高位,就负责动动脑子和嘴皮子。” “对呀,冲锋陷阵卖力气的就是咱杂兵,这日子啥时候到头呀!” 俩杂兵惺惺相惜,相视一笑。这时,辉子那清脆的嗓音从二楼传来:“矢部叔,饭好了。你就要出发去淡路了吧?快上来吃一些!” 老朱闻言,放下茶杯,对陶展文道:“咱也得快些回去。今儿是‘头旬’,待会儿多半会被喊到三楼去。” “头旬”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头七”。陶展文掐指一算,今天确实是乔父过世后的整七日,他也放下热茶:“嗯,那还真得提前回去。” 老朱临走也不忘调侃一番:“回见嘞,矢部大掌柜,别忘了带个淡路姑娘回来!”言罢,不顾形象地吊着他那双“鞋拖子”,晃晃悠悠地起身与陶展文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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