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的“歪理”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陶展文回到楼下会客室时,已不见富永警官那优哉游哉的身影,前来替岗的是一位眼神凌厉的警官,不得不承认,比富永更有警察派头。乔世修显然未适应这位接任者的节奏,疲于应付。

陶展文生怕被缠上,转头就开溜去办公室了。当务之急得向老朱确认一郎的不在场证据,案发当时是否与老朱一直待在仓库中。谁知,自己未被缠上,老朱倒让吴掌柜缠住不放了。也亏得吴掌柜在午间席上能忍这么久,还真难为他了。这不,一下到二楼,就露出了“真面目”。

想想去年暑假也是,陶展文便让这“大话痨”逮着了多次。在海岸村,上至掌柜,下至伙计,谁人不知晓“吴饮平”掌柜。由于“钦”字易被看错成“饮”字,大家经常叫错。后来,任吴掌柜如何抗议,村中人还是叫惯了“饮平”,不愿改口了。

“饮平”掌柜虽好贪杯,却从不劝酒。说实在话,他的酒量着实让人不敢恭维。三杯下肚,逮着人便一个劲儿地“倾诉衷肠”。做他的“倾听者”,可是件苦差事。陶展文尚且大感吃不消,老朱怕是已能倒背他的“酒余醉言”了吧!老朱瞧见陶展文进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递来一个求助的信号。陶展文识趣道:“老朱,得空儿吗?有事儿找你。”

老朱如蒙大赦地应了声,转而向吴掌柜道:“吴老大,陶兄他有事儿找我,你看今儿就先到这儿。”言毕,就想起身逃跑。

“哎哎,急什么!”吴掌柜一把抓住老朱胳臂,又将他拽回椅子上,对远处的陶展文道,“陶老弟,你来得正好,来来,过来坐。”

陶展文心中无奈,却推脱不得,不情不愿地坐到了老朱身旁。吴掌柜醉醺醺地对新来的“倾听者”道:“你真是来对时候了!我刚与小朱谈到处世哲学!陶老弟也一样,仔细听着,这些道理呀,我轻易不外传的!”

老朱可怜兮兮地瞧着陶展文。陶展文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得向他回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既然不幸被逮了,就心怀对长辈的敬意,侧耳倾听这“不外传”的处世术便是了。

“哎,小朱,我刚说到哪儿了?对了,吊车尾!绝对不要去做那吊车尾!吊车尾是众矢之的,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呀!但是,切记也不能有不切实际的野心,争第一,争上游也是最最愚蠢!‘物极必反,水满则溢’的道理你们可晓得?在我来看,只要不沦落到吊车尾,倒数第二是最平稳、最安逸的!听懂没,咱不争第一,不做末尾,咱的目标,就是倒数第二!”

果不其然,吴掌柜去年向陶展文传授的,也是这套“歪理”。怎么说呢,要做吊车尾还不容易吗?考试交个白卷,妥妥的吊车尾。但是,要稳稳当当地霸占倒数第二的“宝座”,可比争第一还不易。吴掌柜也说了,正是难度高,方能体现其价值。具体说来,有多难呢?——试卷上统共十道题,故意只做对一题如何呢?不行,若是其他学生超常发挥,难免会成为那倒霉的吊车尾。即便有人识相地交了白卷,如若有竞争者耍了滑头,只做对半道题,自己便要“屈居”于倒数第三了。那索性玩儿大些,做对三分之一?谁又能保证其余人会不会只做对四分之一呢……所以说,确保“倒数第二”这一安逸的“宝座”,不仅需要过人的实力、判断力,更重要的是运气。

“野心要不得,锋芒终伤身!缩着脑袋做人才是保身真谛!你们可记住了,倒数第二!”吴掌柜开始咬字不清,脑袋也渐渐往下沉。

“晚辈晓得了!”陶展文眼中满溢“慕儒之情”,“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但晚辈今日是真寻朱兄有急事,只得改日再听吴叔教诲。”

吴掌柜猛得睁大醉眼,死死盯着陶展文不放。半晌,他“嗖”地起身,双手按在陶展文肩上,铿锵有力道:“我方才说,野心误身,但这也是因人而异。朱汉生平庸之辈,野心误身!但是你,陶老弟,陶展文,你不一样!我敢断言,你绝不是平庸之辈。看你的眼神便知,这双眼睛,你,你……”

说到激动处,吴掌柜双腿一软差点儿摔一踉跄。他勉强稳住身子,仰面朝天,悲愤道:“啊,啊!这就是我吴钦平的人生!碌碌无为的一生!但我,但我不后悔!我也曾放纵过、妄想过,这就够了!这就是我,一个平庸者的自白!我今儿说了这么好些,并不是在讽刺那些心存高远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无权指责。但我还是得说,朱汉生,你这凡夫俗子,就老老实实地像我这样,缩着脑袋过活!恪守‘倒数第二’的原则,懂没!但是你,陶展文!你有鸿鹄之相,我不会对你的活法指手画脚!你这骨骼,你这眉宇,不会错,不会错!”

这便是“饮平”掌柜的酒量了。陶展文见势头愈发不对,赶忙攥住老朱胳臂,向吴掌柜低头告罪:“吴叔,我们真得告辞了,改日得空儿定当登门造访,届时还望吴叔不吝教诲!”

“可恨哉,可惜哉,生不逢时呀!你若能出生在战国时代……”

吴掌柜又伸手想抓住陶展文,但烂醉之下,双手在空中胡乱划拉。俩年轻人趁机溜出办公室,老朱谢陶展文相救之恩:“感谢,感谢!让那老醉鬼逮着,可没法善了。这回,得亏有陶兄搭救了!”

陶展文调笑道:“细嚼之下,那番话还真有些味道。”

“可不?越嚼越‘味儿’。”老朱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

去年夏天,陶展文随吴钦平一同逛了趟百货。这“饮平”掌柜想购置一双凉拖。折扣货架上排有二十、三十五、五十,三种价位的凉拖,他也不细瞧,扫了眼价标,当即便拎了双三十五的。想来,多半是瞧准了这“倒数第二”的价格吧。

依稀记得,也就是当天购完物回家的途中,两人光顾一家面馆。“饮平”掌柜同样是瞥了眼菜单,便拍板道:“来碗狐面!”陶展文接过菜单一瞧,果不其然——最便宜的是素面,紧接着就是这狐面。至于天妇罗、丸子等配菜,一律无视。即便是多花几个子儿,便能品尝到更划算、更美味的佳肴,“饮平”掌柜也绝不会考虑,这是原则性问题。

吴掌柜谈不上腰缠万贯,多年工作下来,也算小有积蓄。他是骨子里的“守财奴”,但其节俭有一个底线——绝不能沦落到最差!绝不选价格二十的凉拖,绝不吃最便宜的素面……真真儿有“气节”。

坚持穿最廉价的拖鞋,吃最便宜的素面……此类人常会被贴上“爱财”“守财”的标签。其实不然,与其打肿脸充胖子,力保这最后一层可有可无的颜面,不如舍下一切,顺其自然,还落得逍遥快活。

人性呀,这就是人性!理儿谁都懂,但又有几人能撒手,自己也不例外!陶展文内心潇潇,叹道:“话虽糙,却引人深思。”

老朱那大剌剌的心眼儿哪能想到这么深,犹自埋怨道:“宅里人还夸他酒品好,喝醉了不耍酒疯。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受害者就只有我一个?”

——吴掌柜对“倒数第二”的固执。

两人行至库门前,老朱再次向陶展文郑重道谢,陶展文制止道:“不忙谢,有事儿要问你。”

老朱还以为这只是借以脱身的说辞,倒有些愣神儿了:“搞了半天,你真有事儿找我。”

“事关一郎。昨儿下午,我和你家少爷经过这儿时,你刚从仓库里出来对吧?我想知道,那时,一郎是否在仓库中?”

“昨天下午吗?”老朱挠了挠头,含糊道,“昨天下午,仓库里可是忙得不可开交,一郎在不在的,我还真没注意。印象中,反正,我是没瞧着他的身影。得了得了,我给你问问其他工人去。”

“哎,不急!”陶展文赶忙攥住老朱胳膊,压低声音道,“你问归问,势必要做到不露痕迹。若是让一郎知晓有人在打探他的行踪,可得坏事。”

“得嘞,你还信不过我?”说完,老朱便开始在库房中物色询问的人选。正好,一中年厂工扛着告示板,朝库门走来,老朱顺势招呼道:“喂,辰爷!你中午又喝酒去了吧?一身酒气!”

别说,老朱的演技,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辰爷“羞赧”一笑,露出一口常年遭酒精浸蚀的黄牙:“一杯,就一杯。”

“辰叔叔呀,你自个儿小酌倒罢,可别带坏了‘小辈儿’。你瞧瞧,一郎之前那滴酒不沾的。这两天,掉酒坛子里了!”

“这锅我可不背!你说,那小子掉酒坛子里?”辰爷比了比小拇指:“你确定,不是掉进这个坛子里?”

“不是吧?!”老朱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哪里是酒坛子,是色坛子!”

“我也略有耳闻。莫非,就是那六丁目的‘干杯’?”

“可不就是!那家店的姑娘还算水灵。别瞧她们笑脸盈盈,人畜无害一般,讨起男人欢心来,个个都是好手段!”

“了不得,了不得……今儿中午老东家‘请客’他就没来。莫非天天如此?”

“一日不缺的!”

“这么说来,昨儿也没见他人影……”

“昨天自然也去了。”

“嚯,就说怎么找不着他人呢!他一天几点翘班的?”

“这我得想想……对了!昨天下午近海组不是运了十箱干贝过来吗?那浑小子,就是趁着大家伙儿都忙着交货的当儿,偷偷溜了!”

“近海组的干贝?”老朱故意拔高声音,好让身后的陶展文可以听见,“若我没记错,这批货迟到了十分钟。这么说,那小子是两点十分左右开溜的?可恶!然后呢,他几点回来的?”

“回来?回哪儿来呀!就今儿早,你猜那小子如何说的!——反正就要入伍了,还干个哪门子的活儿,要骂要炒,悉听尊便!这是什么混账话!年轻伙计,就是这么回事儿!”

待老工人发完了牢骚,老朱向身后的陶展文使了个眼色。陶展文会意,点头让老朱“收兵”。

一个钟头的午休眨眼便结束,工人们陆续投入到工作中。晌午一过,便轮到各“屋”的仓房忙活了,早间在海岸村敲定的商品,会在当天下午送达。这不,悠闲的午休时光过后,一辆马车便停靠在同顺泰仓门前。一个男人矫健地从马车上跃下,年龄约莫三十许,腰间系着“滨田商店”的围裙,高声朝仓门内吆喝道:“一等松乌贼三十俵交货!”

老朱忙赶到仓门外,笑骂道:“吼什么!我们又不耳背。”

“同顺泰‘庙大’,不大声些可不成。”送货的男人是“滨田商店”的掌柜,他继续调侃道:“不大声些,谁能上心我们这些小店。”

“滨田老大,此话怎讲?”

“嘿,咱海岸村谁人不知呀?你们同顺泰有桑野这专用批发商,咱这些小门面,哪入得了你们的眼呀!”

“瞧您说的,那您身后的马车上是啥?”

“你说这三十俵松乌贼?”滨田掌柜语中的嘲讽之意更胜,“零头!若是要五百,一千俵的货,你们还能找上咱?”

“货比三家嘛。你家价格没优势,怨不得谁。”

“笑话了!即便咱家贴本白送,怕也没法让你家‘见异思迁’。”

“那倒未必,别忘了咱家‘改朝换代’了。待新任的少东家多跑几趟买卖,就会懂得贵店的妙了。”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我拿招牌与你打赌——这一经‘换代’,你们同顺泰,更是坐实了‘桑野专用’的位置!”

“何出此言?”

“朱仓管,都是明白人,不装好吗?谁人不知,桑野家有如花似玉的辉小妹。谁人不知,你家世少爷与那辉小妹的关系……”

“差不多得了,别烂嚼舌根!”老朱眉头一紧。滨田掌柜仍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说错话了,掌嘴,掌嘴……桑野东家那叫一个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与你家大老爷的同盟,更是业界佳话!投机松乌贼,垄断萝卜丝,这钱呀,是哗哗地往腰包里掉,嘴都得笑抽筋咯。”

“在这掰扯他人的成功故事可捞不到钱,有这闲工夫,琢磨赚钱的法子去!”老朱心里挺不得劲儿。

“琢磨着呢,彻夜琢磨——照搬桑野东家的那一套可行不通,混现今的海产业界,靠的是精打细算,早不是可以垄断的年代了。对了,听说桑野东家最近又开始倒腾米市和股票,祝他好运吧。”

“听你的语气,好像不是很顺利?”

“倒谈不上不顺利吧,只是近来有些资金周转不开罢了,桑野东家还咬得住。你们同顺泰若愿意施以援手,倒是可以赌上一把。”

“很遗憾,咱的新东家可没遗传先代那‘好赌’的性子。”

两人这一通闲聊下来,工人们也完成松乌贼的交付。陶展文见老朱开始忙碌,不便打扰,便回二楼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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