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晚十一点半,同顺泰办公室小房间。

陶展文已就寝,却双目清明,毫无睡意。隔壁客厅的灯光从门缝间透来,看来,乔世修仍在等待妹妹与兄长归来。

脑中的信息如一团乱麻般纵横交错,不给捋顺了,陶展文今晚是别想入睡。

——昨日下午两点四十分,在三楼晒场上,与杜自忠生死搏斗,推翻空箱,踢下晒席,最后用竹耙敲碎杜自忠头盖骨的人,到底是谁呢?

陶展文就寝前,还到老朱屋里聊了会儿。据老朱所得的情报,警方那边的尸检结果出来了,死者头上的打击伤,有两处——一处在前额,一处在后脑。后脑一击击碎头骨,为致命伤。或许,案发时被害人在睡梦中,凶手因紧张失了手,前额一击未取被害人性命,反倒将其打醒。紧接着,便是搏斗。无奈被害人年老力衰,加之凶手有竹耙做武器,即便是抓起了铁锤顽强抵抗,还是让竹耙一击毙命,连一句呼救都未发出。

首先要排除一郎的作案可能,这是不容置疑的。

小纯兄妹俩,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玩起失踪?

说到失踪,隔壁关西组也走丢了个搬运工,这是否与命案挂钩?对此,富永警官透露的情报不多,但可以确定的,搬运工的失踪,是密室失踪。闭眼,脑中便浮现出那黑痣男挑衅的眼神,赶也赶不走。

辗转反侧到深夜三点,隔壁灯光仍在,陶展文的大脑已不堪重负,恍恍惚惚中,竟沉沉睡去。但无论如何熬夜,严苛的生物钟,还是分秒不差地在清晨六点四十分将陶展文叫醒。

四肢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这不仅是因为睡眠不足,更主要的原因——这数日,陶展文搁置了往常的日行功课——拳法。他每日清晨,总会早起操练一套拳法。寄宿大学宿舍时,后院便是他的习武场。但做客同顺泰后,碍于没有场地,便暂时搁置了。同顺泰大门每天早晨由厨房小李开锁,在那之前无法外出。三楼晒场前的走廊倒是宽敞,但那眼下正供着两人,更是不方便。二楼大客厅,与另一间小客厅里摆满了桌桌椅椅,不便施展拳脚。

陶展文一拍脑袋——对了,不是有个绝佳的地点吗?晒场!之前也不是没考虑过,但那是案发地点,昨天警方才允许自由使用。

陶展文拖着生锈的身子穿衣洗漱,来到晒场时已过七点。他在晒场中央站定,深呼吸。一套拳法耗时不长,也就十五分钟。这种遍体微汗的快感,让陶展文很是享受。他走到东侧扶手处,正下方便是前日晒席落下之处。同顺泰的仓库还未有动静,“屋头”与批发商不同,日上三竿才开始营业。

陶展文转身,背靠扶手,这个角度可以将晒场整体收入眼底。苹果箱规规整整地堆在原位,那张怪瘆人的藤椅,也不知被搬到何处去了,晒场上空荡荡的。他沿着扶手来到西北角,下头的空地也同样空无一物。不同的是,桑野家的仓库已经开始工作,今儿也是满仓,得把货物搬到空地来作业。一个工人将一箱罐头扛到空地一角,紧接着由另一个工人用手推车,一趟五箱,搬运到同样位置,顷刻间,便堆积了五十箱之多。看来,今天的作业内容是罐头产品的打罐检查。“打罐”,顾名思义,也就是以敲击罐头,听取其音色的方法,辨别罐内是否腐败膨胀。这项作业很扰民,一整天“砰砰砰砰”,很是烦人。

众人也该醒了,陶展文回到楼下,重新擦拭了一遍身体,便到食堂用餐。

估计是因为唯一的两个亲人仍未归宅,乔世修今儿少见地来到二楼员工食堂就了早点。仅仅一晚未见,他似乎比昨天憔悴了一圈,筷子也没动过几下。

通常,三楼乔家的伙食由女佣银子料理,二楼食堂由杜自忠夫妇俩准备。今儿是杜自忠的葬礼,遗孀秋子身着丧服,目光呆滞地站在走廊上,她的儿子一郎就在她身旁。

“你这身行头,从哪儿借来的?”一郎语轻蔑地责备着自己的母亲,这让偶然路过的陶展文不禁竖起耳朵——“看你这身打扮,还真打算给那种人披麻戴孝呀?”

杜自忠的葬礼将在午后于善真寺举行,同顺泰全体员工都得提前到那边去布置,大门口也挂上了“临时休业”的告示。就连与死者毫无干系的女佣银子与厨房伙计李西海也得去帮忙。陶展文是外人,乔世修在出门前拜托他道:“陶兄,恐怕早上得麻烦你帮着看一下家了。过了中午,我会让银姨和小李回来替你。有电话来,你帮忙接一下,就说今天店里休息。”

大家都出了门,老朱还磨磨蹭蹭没拾掇清楚。他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找着了黑领带,却又发现皮鞋不见了。他平日里独爱帆布鞋,一阵儿好找,总算翻出一双磨了一层的红皮鞋,但这玩意儿显然不能出现在葬礼上。

老朱半个身子都塞进了床底,号道:“肯定有的!我记得清楚,牌子货,我只穿过两三次!”

他正要把整张床掀起,忽地一拍大腿:“我记起来了!”说完,他艰难地爬出床底,蓬头垢面,搬运工都没他这般狼狈,但他仍然喜上眉梢,“记起了,记起了,我塞在前台的桌子下了!”

陶展文有些瞧不下去,提醒道:“我建议你先去洗把脸。”

“不打紧,不打紧,到寺庙那边再洗不迟。”

说完,他便赶到办公室,打开前台下的小柜子。还真让他说中了,一柜子的杂物中,可不就混着一双泛灰的破皮鞋吗!牌子货?

陶展文的视线立即被小柜子上层的物件吸引——一口纸箱。这不就是前天还放在自己临时居所的那口放置油印器具的纸箱吗?身旁的老朱随手抽了一张旧报纸,揉成团儿,使劲儿地在皮鞋表面擦了又擦。陶展文鬼使神差地将纸箱搬到了桌面上。

他取出里头的油印版,掀开盖子。里头与前日无异,乳白明胶状的表面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左右倒转的字模。老朱还在瞎捣鼓,陶展文索性与前天一样,一字一字地精读了起来。然而刚读了不过数行,天灵盖袭来一阵凉意。

开头几行的内容是日期与船名,往下便列出商品名,就是这第一行——

Dried abalone 10 case

“老朱,这油印版,搬到这儿来后,还有谁用过?”

“你问啥?油什么版?”老朱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把废报纸随手往垃圾桶的方向一扔,才回过神儿来,“哦哦,你说这玩意儿啊。那天,吴老大用过后,就没人再用过。这两天也没走菲律宾的货,用不着这玩意儿。”

箱中还有几张作废的发票,陶展文取出一张,与油印版上的内容一一对照,发现完全相同,他略加思索,又问道:“这些发票,已经印刷过了?”

“嗯,都印好了。”老朱满脸问号,也不知陶展文抽哪门子的风。

“那我都处理掉了?”

“随意,反正这份已经通过领事馆确认,发给客户了。”说完,老朱穿上皮鞋,简单道了别,急忙追赶大部队去了。

偌大的宅子便只剩陶展文一人,他瞥了眼时钟——十点十分。确认了时间,便开始作业。他先是用染料墨水,在原纸上将多余发票上的内容如实誊抄了一遍。数十行商品,字数颇多,任陶展文下笔飞快,还是花了些时间。

誊抄完毕,他将油印版上的文字清除,把刚抄好的原纸放了上去,并复印了十张。他又扫了眼时钟——十点半。

完成了一系列作业,陶展文作脱力状,任凭座椅支撑着身体,双目茫然。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空气中传来炸雷般的汽笛声,临港铁道上,老火车从同顺泰门前疾驰而过。但陶展文似乎与外界隔绝开一般,浑然不为所动。他表情复杂,懊悔之色溢于言表,却又隐约透露出一分决绝,一分坚定。

打个比方,一砖一瓦苦心堆砌出的理论,在实验的碰撞下,竟顷刻间轰然倒塌。这让科学家如何不懊恼!但科学家特有的百折不挠,又让其不惧怕从零开始。

转眼到了十一点半,厨房小李与女佣银子果然回来了,陶展文这才挪动身子。银子忙碌于厨房与餐桌之间,陶展文鹰隼般的视线,如追踪猎物一般,紧盯着女佣的一举一动。银子在此高压下,显然心神不宁,有意回避。案发以来,她便惶恐不安,若是能够摸清个中缘由,或许就离真相大白不远了。陶展文自认已捉住了线头,就差那么一扯,他尝试着向女佣搭话:“银姨,最近还真是多灾多难呀——老东家头七还未至,掌勺又死于非命。大小姐与大少爷这会儿又不知所踪,而且……”说到这里,陶展文卖了个关子,锐利的眼神愈发令对方透不过气,片刻后才继续道,“隔壁关西组,那个长着黑痣的搬运工,也莫名没了踪影。”

乍一听见“长着黑痣的搬运工”,女佣的肩头微微一颤。这一细微的情感波动,自然没逃过陶展文慧眼。

“请慢用!”女佣匆匆放下菜肴,逃也似的走开。步伐若提线木偶般僵硬,明眼人都瞧得出其中有端倪。陶展文也不欲逼太紧,简单地填饱肚子,便出门前往寺庙。

葬礼要到下午两点才开始,准备工作在早间就布置妥当。这会儿,大家伙儿就只能在休息室里打发时间。陶展文进门,见乔世修形单影只坐在角落发呆,便走了过去:“乔兄,我记得你曾说过,令尊没留下多少遗产。我很好奇,具体是有多少呢?”

这问题不免太过唐突了,乔世修惊讶地抬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陶展文怕友人误会,忙解释道:“乔兄,我也知晓这个疑问很是冒昧。但这信息或许能成为线索,还请谅解。”

“线索?你是说命案的线索?”

“正是。”陶展文笃定。

“你确定与案件有关?”友人不是很情愿谈及财产隐私,但略加权衡,还是如实作答,“拼拼凑凑,约莫八九万罢。不是我眼光高,瞧不上八九万。依家父生前的说法,我觉着,至少也得数以百万吧。得了,不提这个。我又不是啃老的二世祖,今后会努力壮大家业的。当务之急是削减开支,咱乔家以往都太过挥霍了。说句难听的,小纯这番若是一去不回,乔家就剩我一人,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一心经营,再如何也能扛得过去。”

陶展文赞赏道:“好!你若能下此觉悟,何愁生意不壮大。但愿你今后无论遇上多大挫折,也能不忘初心。”

“我也就口号喊得响亮罢了。杜掌勺走得太突然了些——少了他,同顺泰前途堪忧。”

“不至于,吴掌柜同样也可以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是啊!在这点上,我还真有些庆幸呢。不仅是自家店里,同行里的长辈们也愿为我护航。例如说桑野东家吧,就是咱同顺泰的强力后盾!别看家父一副怪脾气,论品德、论威望,在这地头还没人及得过他。我是沾了他的光啊。”

“是啊,所以不过五日,杜掌勺也追随令尊去了。对了,令堂的忌日是哪一天?”

“三月二十日。呵呵,两人的忌日竟凑一块儿去了,来年有得忙了。”

聊到这里,一个和尚推开门,冲乔世修招招手。乔世修起身道:“应该是葬礼的事要找我商量。”说完便穿上拖鞋出去了。

距两点愈近,出席葬礼的亲朋也纷纷到场。桑野善作自然不会缺席,店里的文书郭文升也陪伴在侧。这郭文升仍是一副呆滞的古怪表情,嘴唇死死抿着。或许是因为出席葬礼,他的举止比之前些日更加僵硬,好似生怕他人不知自己发育不良。

老朱喊住桑野东家,问道:“矢部掌柜何时回来?”

“得到今晚吧。”桑野东家答道,“他一回来,我明儿早就到产地去。”

“明天是周日吧?东家真勤快。”老朱奉承。

桑野东家笑了笑,转向郭文升道:“小郭,咱也上炷香去。”

郭文升点头,迈出如生锈般机械、僵硬的步子,两步,三步,他突然回头转向站在一旁的陶展文与老朱,用中文,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苍天有眼,报应不爽!”

陶、朱二人面面相觑。愣了半晌,老朱才笑骂道:“这人怕是有毛病吧?”

“我倒是忘记留意他的指甲了。”陶展文自说自话道,“今天的用量,怕是不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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