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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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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很顺利,杜自忠的遗体最终也进了小小的骨灰坛。天色尚早,众人便回到公司了。 短短一周内一连两场葬礼,让乔世修身心俱疲。在回家途中,便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倒在车座位上。这一踏入家门,他便道:“头疼,我去躺躺。” 陶展文自告奋勇,扶友人到房间歇息,女佣银子也侍奉在旁。两人把乔世修安置回了房,陶展文见女佣是真心着紧自家主人,便搭话道:“银姨,你家少爷这会儿怕是头痛欲裂——命案还未个说法,亲生妹妹与兄长又走丢了,唉……” 陶展文想方设法要继续午餐时中断的话题,但女佣乍听这话,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拔腿就往厨房走去。陶展文也不理对方愿不愿听,兀自大声道:“这能怪谁呢?造化弄人呗!您说,能怨谁?” 如发条人偶断了弦,银子的脚步骤然停下。陶展文见状,趁热打铁道:“隔壁的黑痣小哥也玄乎得很,竟说没就没了。” 即便在身后,也能瞧出银子的肩头剧烈颤抖起来。机会来了,陶展文抛出了撒手锏:“我听那谁说,银姨你与那失踪的黑痣小哥关系可不一般——抱歉,我嘴欠了。道听途说的谣言,我当真个什么劲儿!银姨,您别在意。唉,我这张破嘴……” 听到这里,银子不跑了,而是回过头。她红着眼眶,见四下无人,细声道:“方便来厨房一下吗?我有话与您说。” 三楼的乔家厨房与二楼食堂伙房不同,堪堪容纳两人。银子见纸已包不住火了,索性坦白,情绪也放松许多,平静地娓娓道来—— 谁有资格怪罪银子?她侍奉乔家多年了。乔家的前任女佣都是中国人,为了证明日本女佣一点儿不比中国女佣差,她这些年在乔家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世修少爷与纯小姐,都曾在她怀中哭闹过,她将两个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子来抚养、照顾。尤其是女主人过世后,她在乔家中,浑然就肩负着慈母的责任。如此一个妇人,又怎会行背叛乔家之举?(她发毒誓)过去没有,现在不会,将来更不可能! 然而就在某一天,她外出购物,一个陌生男人喊住了她:“我是警察,耽误您一下。”她淳朴,却深谙世事——世间险恶,恶徒冒充警察,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男人见她迟疑,道:“到那边岗亭去吧。”银子听他主动要求去岗亭,心中疑念去了大半。当她看到岗亭的巡警见到男人出示的证件后,恭敬地敬了个礼,就疑念顿消了。男人这才请她到警署一叙。她乖乖地上了警车,被带到警署的某个办公室内。途中,银子不断在心中安抚自己:“我又没做错事,身正不怕影子歪。”但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 办公室内,一个一看就晓得是“高层人物”的男人笑盈盈地请她坐下:“大姐别慌,请您来,就为随意聊聊。” 这所谓“随意聊聊”,可让银子心惊胆战——“乔家,最近突然来了个大少爷吧?警方怀疑,他是间谍。” 银子可容不得乔家人受冤枉,喊冤道:“你们肯定是弄错了!世治少爷是农村出生,老实巴交的,怎么会是间谍!” 男人苦笑,示意银子坐下:“当局不会无缘无故去冤枉一个好人。我反问您,你从前可否有听你老东家说过,他在中国还有个儿子?” 银子被问倒了,一时不知该相信哪边。男人见她态度动摇,也搬出了请银子前来的目的——想委托她帮忙暗中调查这个叫乔世治的男人。 银子自然是断然拒绝,对此,男人继而搬出了一套让她无法拒绝的理由:“别忘了,你是日本国民!希望你能站清立场,明白其利害关系。” 银子表示自己受乔家恩惠多年,绝不能背叛乔家。男人警察见软的行不通,索性出言威胁:“你是日本人,你知道包庇间谍的后果!” 银子慌了,有些语无伦次:“我又没读过书,就是个农村妇女。您让我调查,我不行的,我一定会搞砸的!” 男人见威胁有了效果,又换了把软刀,柔声道:“大姐您一定行的。很简单,只要你按时汇报乔世治在何时,见了哪些客人就行。”(——世治少爷直至失踪,未见过任何客人。) 高层人物也懒得再作纠缠,继续道:“废话不多说了,给你介绍当局的调查员,你今后就协助他调查。”说完,他喊来一个右颊上长着黑痣、身材瘦小的男人,介绍道:“他叫佐藤,在神户,认识他的人不多。” 自那起,她便定期暗中向这个佐藤汇报情况。这男人装作搬运工,潜伏于隔壁关西组中。他的真实身份,好像就只有关西组老爷子知晓。 如今,乔家三楼只住着兄妹三人,时常空屋。佐藤便命令银子瞅准时机,领自己到乔世治卧室调查。佐藤竟然清楚知晓乔世治卧室的位置,甚至知道从后头空地,用直梯可以直接爬上乔家晒场。 说到这里,银子向陶展文哭诉:“我身不由己!他们说,拒绝的话,就是背叛国家,就是叛国罪!”她从小受忠君爱国教育,说她背叛国家,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三楼是常常放空不假,但三楼放空时,后头空地却不消停。终于,在案发当天,绝佳的机会降临了。当日早间,她外出购物,途经桑野商店门前时,偶然听闻桑野东家给下头下命令:“后院的工作,下午两点半开始。”银子知晓,下午一点半,乔家三兄妹都要外出,而两点杜自忠会在晒场午睡。期间空出一小时,足以进行调查。待少东家与陶展文外出散步,她便偷偷赶往关西组通知佐藤。办公室只有王充庆一人,又有巨大的样品柜如屏风一般阻挡住视线,银子满以为自己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却到现在都未注意到,自己的举动,让偶然路过的桑野家小姐瞧了个正着。 上头吩咐两点半动工,那帮工人不至于会闲得提前开始工作,空地这边可确保不会出岔子。至于晒场那头的杜自忠,则需要银子确认无误后,给佐藤打信号。 当日两点,银子悄声到晒场。杜自忠处理了虾干铺匀的活儿,正躺在藤椅上打鼾。见机会成熟,她踮着步子,来到西北侧扶手,与早已在下头空地上等待的佐藤打了个手势。 佐藤通过晒场,成功潜入乔家三楼。银子犹自不放心,再三嘱咐道:“记住,你只有二十分钟!逾时,下头空地可就要开始动工了!我会在门口守着,若有变数,会立即来通知你。” 乔世治的卧室门上了锁,佐藤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铁具,在锁眼里捣鼓了一阵儿,门便开了。外出散步的四人,归宅时,走得一定是面向海岸的前门。银子放佐藤一人在房内搜查,独自来到三楼靠南面的窗旁,观察下面的动静,一刻也不敢走开。 明明只是短短二十分钟,时间却仿佛冻结了一般,银子记不清自己抬手看了多少次表。“叛家”与“为国”,孰轻孰重,岂是她一个淳朴的农村妇女能权衡决断,她只能受形势摆布。“叛家”给她带来的是锥心之痛,而“为国”远不能抚平她心中的伤痕。 也不知过了几分钟,小纯兄妹俩的身影出现在四丁目与五丁目的拐角处。银子正欲提醒,刚转身,却见佐藤已锁上房门,正准备离开。他给银子打了个“完事”的手势,便轻推玻璃门,进晒场去了。 悬在银子心头上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她竟天真地认为“大义”已全,取来未完成的针线活儿,坐在关帝像旁,等待大小姐归来。 小纯上楼来打了声招呼,去房里取了本读物,坐回到银子身边。“大哥”则一回家,便回卧室歇息。半晌后,乔世修现身于三楼走廊,他同样是回卧室后,便再也没出来。 紧接其后,晒场外传来空箱倒塌的响动。银子也是凭此时间顺序,才敢一口笃定凶手绝非乔家人。可以想象,发现杜自忠遇害,对银子的内心造成多大的冲击。难道是佐藤干的?——这是浮现在她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不对,不是他,时间岔开太多了。事后,她在警方的高压上,坦白了许多事。但唯独佐藤一事,她缄口不言。对此,当局事先给她下过严格的封口令,若敢透露只言片语,就是“叛国”。 若把至今的案件比作旋涡,银子便苦苦挣扎于旋涡的中心。她是个恪守承诺的妇女,但万重重压均汇聚于一人之身,这让她何以承受?最后,她还是缴械投降了。 案发当日,警察单独将她唤进食堂,劈头便问:“你,不会是向谁说了佐藤的事吧?” “我没有!”银子极力为自己辩护。向来温顺的她,此刻也无名火起。“为国”,她强迫自己昧着良心做下多少“叛家”之举!而此时,警察的口吻,像在盘讯一个叛国者。 警察没明说,但那双狐疑的眼神,表示得再明白不过——你现在没说,今后呢?警察强调了少说十数遍“绝对不能说”,银子也点头如捣蒜,警察仍怀疑:“我们这些基层的话,你恐怕不会听吧?要保证,与‘上头的人’保证去。” 银子打心底不愿再见到那个“上头的人”,恳求道:“我会听的,我会听的。”但警察可不顾她的感受,当晚还是将她带到了警署去——这便是她当晚一同被带走的缘由。 警署中,“上头的人”与她说的,还不是同样的话——“佐藤与案件无关!不能说,嘴巴烂掉也给我管牢了!” 这句话差点儿让银子理智崩溃,“我想说,也是在嘴烂前说!”——她几乎就要当场反驳,迫于周围紧张的空气,还是作罢。等待片刻后,关键人物佐藤现身了:“今天你帮了些忙,暂且向你道声谢谢。但你记着了,案件是在我离开后二十分钟才发生的,与我没任何干系!你大可放心,只管把嘴管牢了。” 庆幸的是,他们没留银子在警署里过夜,当晚便派车把她送回了家。 在警察那边,受了多大的委屈,银子都能硬扛下。但归家后,纯小姐那怀疑的眼神却犹如一把利刃,剜着她的心。也难怪小纯多疑——银子与大哥一同被带走,如今银子安全回家,大哥却被扣留。 银子不傻,警方这点儿心思她还是能猜透的——警方怀疑大少爷是间谍,早想对其进行深入调查了,如今有命案当幌子,他们岂会错失良机?她很清楚,大少爷是绝对清白的。在警署,她不厌其烦地向警察证言,大少爷回家后便进了卧室,未出来过。大小姐愤恨的眼神如芒在背,银子有口难言…… 说着说着,银子才发觉自己竟在不自觉中交代了一切,她不可思议道:“这些话,我到现在还一直瞒着大小姐。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对你一个外人坦白?” 陶展文微笑道:“因为你心里清楚,我会对此守口如瓶。” “早知如此,我就该早些向大小姐坦白的,这样,她也不至于会离家出走。” 见对方自责,陶展文宽慰道:“小纯失踪,与你无关。我有直觉,她离家是迟早的事。” “谢谢您!倾诉了一切,反倒是觉得心里舒坦了。但还是那句话,您千千万万,不要和他人说。” “宽心,我还是有自信能管牢这张嘴的。但是哪天小纯回来了,你还打算瞒着她吗?” “当然不会!您就是个客人,我都与您坦白了。大小姐像我亲生女儿一样,我何必要瞒着她?”银子的心中积郁一扫而空,笑盈盈道,“哎呀,不好!该准备晚餐啦!”说完,迈开轻快的步伐,走向灶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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