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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嫌疑人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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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三人谈笑风生,陶展文难得话痨了一回,谈的大半是友人与桑野家千金的罗曼史。平日里,陶展文可是秉持着“闲话莫说”的原则,今日也不知怎的,一聊起来,嘴上便没了把门儿的。甚至连当年友人向自己诉苦恋爱烦恼一事,也和盘托出了。 富永听得是感叹连连,笑道:“年轻人嘛。陶老弟,人不风流枉少年,你也得趁着这大好年华,花开多头呀。别到了我这年岁,力不从心咯。” “富永大哥这观点,我可不苟同。我一直以来都视乔兄为榜样。纯洁无瑕的男女,一尘不染的恋情……羡煞旁人,吾之所欲也。” “是了,是了。”富永撇了撇嘴,应承道:“独生子女,跨国恋情……听得我呀,都要重拾青春咯,祝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哎,不过说真的,乔家那少东家,着实是有些神神道道。” 客车行驶在蜿蜒崎岖的山阴国道,不一阵儿便抵达了目的地——香住站。早已过了烈日当空的时分,天空被厚重的乌云占据,真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香住盛产海鲜,当地名产松叶蟹的旺季已过,却还是鲽鱼与鼠头鱼的时节。车站里入驻着许多海产仓库,空气中难免弥漫着一股鱼腥。 陶展文一下了车,便径直找库管了解情况。神户发货,卷席包装的包裹,眼下只入库了一件。收件人一早便来等货了,还叮嘱仓库这批货易变质,需要优先处理。就在方才,才提货离开。库管人员回忆道:“您打听收件人呀?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吧,说是要把货搬到港口去。我记得了!他话刚说完,办事处的大爷就骑着运货的自行车回来了,他便想雇大爷再跑一趟港口。” “那大爷同意了吗?”陶展文问道。 库管员摆出个市侩的眼神:“一趟五十钱呢,这便宜谁不愿占,够大爷好一阵儿的酒钱了。” “然后呢?那收件人也跟着去了?”陶展文再三确认道。 “自然是跟着去了吧,他好像挺着急那货。我想想,后座上几十斤的货,那把老骨头差点儿没稳住自行车,那人就在后头扶着。我说,这位小哥,你打听这些干吗?” 库管员的脸色有些不善了,陶展文忙见好就收,反正已经弄清目标的去向了。碰巧得很,一台货车正打算出库,车厢中载货不多,多载三人绰绰有余了。陶展文大步上前拦住货车,对司机道:“师傅这打算送货到哪儿去?方便把我们捎到港口去吗?当然,我们不会白坐顺风车。”他掏出五十钱,递给司机。 司机面露难色,但终究抵挡不住五十钱的诱惑:“驾驶室可容不下三人,你们愿意委屈坐后头的话……” “好说!我去喊我同伴过来!” 陶展文的两个同伴在做什么——老朱两手插在裤袋中,对车站周边的景致浑然不感兴趣,反倒是盯着铁轨愣神儿。富永则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观察着一个个货箱,时不时还伸出手指敲上一敲。陶展文大声招呼道:“老朱,富永老哥。来来,出发了!” “去哪儿,去哪儿?”富永闻言兴奋地跑了过来,见着眼前的货车立马蔫了,“这算啥呀?观光巴士呢?” “这可是特等席,比巴士啥的宽敞多了。”陶展文催道。 老朱瞧这阵势,有些打退堂鼓:“这……今晚回得去吗?我明儿还得上班。”他这一路,可没少担心回不去。 陶展文把两人往车厢赶,笑骂道:“装什么!平日也没见你对工作这么上心。放心吧,我出门前与你的少东家打过招呼了。” 香住这个城市以沿海渔业为支撑产业,另外主打的还有二十世纪梨[二十世纪梨:日本主要的青梨品种。]的种植。狭长拥挤的街道,两旁是满溢生活气息的民家,乍看下倒是有几分繁华。但这仅是假象,透过房屋缝隙便可瞧见一望无际的农田。 一路下来,富永眺望着周边的景致,感叹道:“这城市,还真是一条路走到底。” “嗯,只有一条干道,帮大忙了!”陶展文更是全程盯着路旁,生怕看漏了一人一物。陶展文起身张望,前方不远处有家小馆子。一黑衣打扮的老爷子坐在店前歇脚,关键的是,他身旁停了一辆自行车,但眼下车后座上已没了货物。陶展文赶忙招呼司机道:“师傅,瞧那头,就是挂着蓝色旗子的那家店铺,对的,上头写着‘凉粉’,就停那馆子前边。” 司机一脚刹车,车子便稳稳停在了“凉粉”处。陶展文率先跳下车,跟在后头的老朱口中不无埋怨:“你把咱领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干吗?”最后下车的富永也皱眉道:“这是哪儿?鱼腥味更重了。” 陶展文懒得理两人的抱怨,径直朝那黑衣老头儿走去。老头儿正要买凉粉,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枚五十钱银币,朝店员吆喝道:“老板娘!一份凉粉!来看看找得开零钱不?” 陶展文向老头儿搭话道:“老爷子,咱家老板上哪儿去了?就是雇你拉货的那个。” “那人是你老板呀?”老头儿把银币递给老板娘,答道,“我帮他把货拉到前边拐弯处,他说好久没来,忘了路,剩下的路他自个儿想办法,便打发我走了。” “大概是多久前?”陶展文问道。 “就一会儿,就一会儿。”老头儿注意力根本没在陶展文这头,他从老板娘那接过零钱,一枚枚数了起来。 瞧他那老糊涂的样儿,这“一会儿”怕也没什么准数了。陶展文没法儿,只得跑回到两个同伴处:“走,走,出发了!” 老朱一听,不高兴了:“这一路把我的老腰给颠的,好歹歇息一阵儿呀!也不知你在赶个什么!” 陶展文权当没听见,兀自朝前边拐角大步走去,这火急火燎的阵势,哪还有平日那一般山雨欲来我自岿然不动的成熟。 三人到路口处,左拐就是香住港口,右拐是上坡,通往冈见公园。此处可以将整个香住港尽收眼底了,这个港口规模不算大,三三两两艘渔船停泊在码头边上,渔夫也就那五六人模样。陶展文自顾自嘟囔道:“不是这边。”接着指着公园大门,对身后二人道,“来,爬山。” 身后两人脚还未抬起,陶展文便小跑上坡了。老朱气急,笑骂道:“嘿,陶兄呀,你今儿是吃错药了吧?你急归急,好歹给咱一个说法呀!” 陶展文忙回头,给老朱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老朱见阵势不对,忙收起埋怨,眼珠子滴溜溜地打望周围。 坡道中途,有一家“八坂神社”。陶展文行至石梯旁时,骤然驻足。跟在后头的富永差些撞上他,奇道:“怎么了?突然停下。”但他立刻找到了缘由——零零散散地散落在石阶两旁的虾干。 “这是……”富永完全蒙了。 “虾干被扔在路上了。”陶展文严肃道。 “这明摆着,还用你说明!” “他腾出麻袋,装进了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陶展文全然没空儿理会蒙在鼓里的两人,面色愈发难看了——脚下的石砖松垮垮的,显然有被凿起的痕迹,有几块石砖的表面还沾着湿润的泥土。 陶展文的脚步忽然放缓,这可不意味着他心里不着急了,只是不想闹出动静,惊扰了走在前方的某人。三人继续登爬了一段,终于抵达了公园。所谓公园,只不过是小山丘顶上的一块空地罢了,再往前,便是面朝大海的断崖。断崖尽头处,有一盏用天然的石头堆砌而成的石灯,倒有几分寂寥之美。 来自日本海的层层波涛,前赴后继地拍击着悬面。向前望去,号称“占地四平方千米”的白石岛清晰可见。冈见公园所落座的巨大岬角,仿佛一轮闸刀,将海面一分为二。岬角东面为今子浦,西边为香住港。今子浦海面上怪石嶙峋,便是那大名鼎鼎的“蛙岩”,再向前的“黑岛”同样是当地著名的景点。 险崖、恶浪,两者互为攻守,描绘着是日本海所特有的狂野不羁。空中那令人窒息的乌云,仿佛便是那虎视眈眈的第三者。 三人乍抵达山顶,受眼前光景所慑,未注意到有人影。待心思平复后,才发现悬崖西侧,一个男人蹲在石灯前,他跟前,横躺着一个米袋大小的麻袋。男人一门心思都投入在眼前的麻袋上,时不时抬头,观察周边的动静。 陶展文三人悄声靠近,才发现男人正在用绳子捆麻袋。他先将袋口捆紧,接着,试图用绳子将整个麻袋横竖固定。或许是出于紧张,他屡屡失手,但单从打结的方法与位置上,便可瞧出他是个打包的练家子。 陶展文以数棵零散的松树为掩护,从悬崖东侧缓缓接近男人。老朱与富永虽至今未搞清状况,但那男人显然没在搞什么见得光的事,他们姑且便伏着身子,紧跟上陶展文。 男人好歹是处理完手头上的活儿,如释重负般抹了把汗,抬起头——三人这才看清,此人竟是桑野商店东家——桑野善作! 看到这里,陶展文直起腰,大摇大摆地从松树背后走出。这举动倒是把身后两人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是不是时候现身,但还是下意识地跟了出去,只不过仍然是伏着身子。 桑野乍一瞧见陶展文,首先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但确认自己确实未看花眼后,才目露惊恐之色,但下一瞬间,他的表情上又覆上了一层决绝。 陶展文也不说话,离桑野还有三米来远,他停下脚步。窒息的沉默,千言万语交汇在双方的视线之中。片刻,桑野的嘴角微微一扬,似乎取回了身为一店之主的运筹帷幄,他沉下腰,麻利地将麻袋扛上肩头,双手一使劲儿,麻袋便落向茫茫大海,接着,他拍拍肩头上的灰尘,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海岸村”的作业场。 桑野转身,继续迎上陶展文的视线。他沉默依然,仿佛在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一缕阳光透过乌云间的缝隙,不偏不倚地落在断崖之上,驱散了几分海风带来的阴冷。陶展文感到形势不妙,不禁先开口唤道:“桑野东家。” 不想,这声呼唤竟就是桑野所等待的信号。陶展文话音刚落,桑野便转身,毅然决然地朝悬崖处奔去。陶展文已看透下一幕,绝望地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桑野已消失在悬崖尽头。 陶展文再次不忍地闭上眼,云层挪动,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平添几分肃穆。睁开眼时,老朱与富永已站在崖边,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忽然,老朱惊恐地喊道:“在那里!在那块礁石上,他没掉进海里!” “这……估计得粉身碎骨了吧。”富永身为警察,却也没比老朱镇定多少。 陶展文来到两人身旁,眼前数百米处的礁石上,隐约躺着一个米粒大小的躯体。身旁的富永干咳了一声,懊恼道:“总之,先报警吧,至少得履行了目击者的义务。” “我方才闭眼了,并没目击到。”陶展文静静道。 富永诧异地瞥了一眼陶展文,也不强求了,转问老朱道:“你呢?别告诉我,你也在开小差。” 老朱不明白陶展文是何用意,犹豫片刻,讪笑道:“我也是,方才只顾着瞧松树上的小鸟了。” 富永一时无语,只得眺望着远方的白石岛,无奈道:“这么说,目击者就只有我一人了?那就由我这唯一的目击者来描述吧——这位游客被眼前壮美的景致吸引,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谁知,这一步让他踏进了西方极乐。” “眼下只有目击者,报警没问题吧?”陶展文问道。 “也是,怕会有些麻烦。对了,你方才走在最前面,死者坠崖前做了些什么,你一定瞧见了吧?” “让你失望了,很不凑巧,我当时正盯着云层发呆。” 富永心中冷哼,玩味地瞧着老朱道:“你呢,朱小兄?哎,我记起了,你当时在观察松树底下的蚂蚁吧?” 老朱点头如捣蒜:“是了,是了。” “看来,只得将我所见的情景,如实汇报上去。”富永怃然。 太阳完全摆脱了乌云的遮挡,阳光直勾勾地打在断崖上,愈发刺眼。陶展文无福消受这阳光的盛宴,闭上了眼。老朱则手搭凉棚,三人中只有富永,直面这烈日的洗礼,无力道:“好吧,我一人去警署。至于你们俩嘛,在车站等我吧?唉,若换作平日的我,如何会看漏那么多细节?只怪在休假,懈怠了……” 方才桑野下蹲的位置,孤零零地躺着一块用作卷麻袋的席子。席子上,三枚鲜红的虾干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晃眼,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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