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6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正如郭小芬所料,培训结束后,邢启贤执意要留郭小芬“吃顿便饭”,郭小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假装推辞了两下就同意了。令她没想到的是餐厅就在三层,位于楼道的另一端。刚一进去只是个看起来普通的职工食堂:用于后厨出餐的玻璃隔断,蓝色塑料连体桌椅等,但是推开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原木色小门,里面别有洞天。厚厚的绛红色波斯花纹地毯,踏在上面浑身酥软,桃花芯木复古描金的欧式餐桌上已经摆了一圈冷盘:烧鹅素方、花菇板栗、蜜汁海鳗、酒酿鲜螺什么的,对门墙上的挂毯绘着一汪碧水和几条硕大无朋的锦鲤,下面的长几上摆着几个造型各异的紫铜檀香炉,袅袅的轻烟从里面升起,一嗅飘然,一个穿着粉色旗袍的漂亮女服务员端着红酒侍立在墙角,仿佛也是这个房间的装饰品,全铜玉石的莲花吊灯放射出和暖而温润的光泽,将整间屋子照耀得如梦如幻,每个人的脸孔也都像用美图秀秀修过一般,淡化了棱角与褶皱,却有几分和光同尘的意境。

“郭记者,请上座!”邢启贤招呼郭小芬落座。

郭小芬坐下,望着服务员接连端上来的蟹粉烩鱼翅、香煎龙虾、豉汁石斑、鲍汁焖鹅肝,不禁目瞪口呆。邢启贤微笑道:“现在查得太严,咱们就不去外面的馆子了,自己家里吃顿便饭,请恕招待不周啊!”

崔文涛、翟庆、老窦、老廖、姓何的胖女人、郑贵等也都围绕着餐桌坐下。不久又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邢启圣的儿子邢运达,瘦瘦的脸孔特别苍白,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喝酒;一个是爱心医院的院长,姓李,身材很匀实的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是童佑护育院副院长崔玉翠,这位半老徐娘似乎是特地穿了一身紧致的衣服,把胸和屁股绷得特别大,引得餐桌上其他几个男人对她投出淫邪的目光,而交杯换盏间很多话也就荤的素的一起上。只有邢启贤一直陪着郭小芬,给她夹菜、亲自倒酒,并不时地打听媒体的“规矩”。

“我觉得,基金会在媒体应对方面,整体上还是太落后了,遇到问题总是采取鸵鸟政策,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大。”郭小芬说。

翟庆喝了点儿酒,胆子又壮起来了,摇着酒杯,撇哧大嘴说:“郭记者,刚才培训我说了几句话,不大中听,被邢副会长打断了,教训了我两句,这个理所应当,他是领导嘛,教训我是应该的。但是培训完了,屁帘一扔说句敞亮话,我们真的不怕什么舆论,从古到今,有钱、有权、有势,才是真格儿的,舆论那玩意儿是个啥?他们能咋样?他们不能咋样!”

“翟庆,你要是再管不住你那臭嘴,你就给我滚出去!”邢启贤勃然变色。

“你看看你看看,邢副会长,当着外人你多少给我点儿面子嘛……”

“你要什么面子?你自己都不要面子,我凭什么给你面子?”

“凭什么?凭我翟庆跟着陶会长鞍前马后跑了很多年,功劳苦劳的我都有!”翟庆一边说一边撕开了衬衫扣子,露出了胸口的一绺黑毛。

就在包间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那扇原木色的小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秃顶的老头儿,其实他的年纪也许并没有很大,保养良好的脸上精光水滑,只是背有些驼,眼珠子总在看着地,总给人一种患了老年痴呆找不到家的感觉。

邢启贤叫了一声“陶老来了”,然后带头站起身,包间里的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

郭小芬知道,这个老头儿应该就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名誉会长陶秉。

“吃饭也不叫我。”陶秉不满地嘟囔了一句,然后往里面走,在邢启贤的那个座位旁边站定。邢启贤只好往旁边错,这下子所有人都要换一下位置,最终桌椅丁铃哐啷一阵,又加椅子加餐具,好半天才又重新落座。

邢启贤给陶秉介绍郭小芬的时候,陶秉一边点着头,一边开始用筷子夹菜吃,他的手抖得厉害,但是让郭小芬吃惊的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吃饭的效率。他几乎是筷子当成抛石机,筷子头接触到食物的同一秒伸出舌头,一抛,一卷,精准进嘴,迅速、果断,绝无漏网,而喝海参粥的时候,他几乎是把半张脸埋进碗里,噗噜噗噜地几口就把黑的黄的一起吞进了肚子,抬起头时,下巴的胡碴儿上还挂了几粒小米……自从童年时在龙岩家乡看到一只拱竹笋的野猪后,郭小芬至少有二十年没有看到过如此野蛮而贪婪的吃相了。

“慢点儿吃,别噎着。”邢启贤笑着劝道。

“慢?再慢就不知道进了谁的肚子了。”陶秉用纸巾擦了擦嘴巴,他看了看郭小芬说,“你是记者?”

“以前是,现在已经离职了。”郭小芬说。

“离职了好,离职了好……”陶秉慢慢地举起装着葡萄酒的玻璃杯说,“归根结底,是不利于团结的。”

邢启贤扶了扶眼镜,微笑道:“陶老,为了基金会的团结起见,您看,是不是让灼夭尽快回来的好?”

“我也巴不得她早点儿回来。”陶秉喝了一大口葡萄酒:“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就突然跑到巴黎去,我现在也找不到她啊!”

“想找,总还是能找到的。”邢启贤说。

“急急忙忙让她回来做什么?”陶秉眯起眼睛望着他,“盼着她早点儿腾地儿?”

此言一出,郭小芬发现这老头子的两道目光异常尖锐和阴冷,仿佛突然亮出了两把刀子。

然而邢启贤却毫无惧色:“陶老,我这也是为了基金会啊,这阵子风风雨雨,外面人看着咱们是磐石一块,但是您老问问这帮兄弟姐妹,哪一个不是压力山大?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灼夭也应该尽快回来,案子跟她有关系,她早晚得跟警察解释清楚;案子跟她没关系,她是基金会的领导,她总要替兄弟姐妹们扛起事来——”

“扛事,扛事,你们掰着指头算算,这些年我帮你们扛了多少事?!”陶秉腮帮子颤抖着,“就说你哥哥,当年在省里要不是我替他摆平,他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呢吧!”

“人都死了,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邢启贤闪躲着目光。

“你当然是不希望提了,可我偏要提,不说别的,就这次惹出这么大的祸,你一天到晚跟人说是小郑对手下员工监管不力,可是你哥哥到底为什么落得那么个下场,你心里没点儿数?”陶秉用手一指崔玉翠,“你问问她,她最清楚!”

崔玉翠筷子上夹着的一块肉,扑哧掉进了盘子里,她的嘴巴半张着,保持着将吃而未吃的姿态,闪烁的目光显得十分慌乱。

郭小芬本来以为陶秉这一番话摆明了是在攻击邢启圣,那么邢运达在旁边听着,肯定会发作,保不齐闹将起来把桌子都掀了,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邢运达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整张脸不停地扭曲和抽搐着。

“陶老,您再喝一点儿。”老廖站起身,从服务员手里拿过红酒,走到陶秉面前,一边往他的玻璃杯里斟酒,一边看似无意地瞄了一眼郭小芬。陶秉顿时醒悟,一时激动居然忘了这包间里还有个“外人”,赶紧清了清嗓子,换了副温和的口吻问邢启贤,“启贤,毕竟眼下死者为大,启圣的丧事什么时候办啊?”

邢启贤回答说:“我今天去过一趟公安局,他们说刑事案件尸检报告出来后,家属如果没有异议就可以火化了,我跟文涛、老翟他们商量过了,先把那仨孩子的尸体火化了,至于我哥的遗体什么时候火化,看看情况再说。”

陶秉自然知道,所谓的“看看情况”是指邢启贤要拿他哥哥的死尸为要挟,跟基金会讨价还价,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那么宁可让尸体摆在那里放臭,直到把自己这个名誉会长彻底搞臭为止。他不由得一阵心慌,喝了一口酒定了定神,然后长叹一声:“唉,能火化就早点儿火化了吧,然后挑一块好一些的墓地,基金会出钱,让启圣早一天入土为安。他活着的时候,每次回省里看我都要喝多,这几年,他只要喝醉了就是那句话:‘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咱们这些人聚拢到一块儿啦!’这一回,咱们好不容易聚拢到一块儿了,就都去送送他吧!”

这番话让包间里一片寂静。片刻之后,传来低低的叹息,还有抽泣声,是崔玉翠,在用中指轻轻擦拭着内眼角。

只有邢启贤,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陶秉装成没有看见,偏过头问爱心医院的李院长:“老李,这次的事情对你们医院接下来的外宣工作有没有影响?”

“肯定还是有的,不过倒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出事之后,邢副会长已经在第一时间指示我们,撇清与童佑护育院的关系,我们照做了,有几个孩子从省里坐火车过来了,明天就到……只可惜像小武那样能说会道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了。”

“没关系,孩子嘛,可塑性很强,很快又会培养出新的小武来。”陶秉点了点头,对崔玉翠说:“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现在护育院处于被查封状态,出了这么大的事,即便是风声过去了,也不方便恢复,回头你找老翟领一笔钱,把员工们安置一下,然后你就来这边办公吧!”

崔玉翠喜上眉梢,连连称谢,坐在她身边的翟庆忍不住在底下拧了一下她的大腿,被她“啪”地狠狠打了一下手背。

这时,郑贵战战兢兢地说:“陶老,您看,我们名怡公司这边……”

陶秉看了看他,慢慢地说:“小郑,这个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你没有管好你的手下造成的,咱们基金会成立这么多年,为什么一直都顺风顺水,就是因为有什么矛盾,从来都是在内部消化处理,不能让外人看笑话。可是扫鼠岭这一把火,等于是自己人烧自己人给天下看,奇耻大辱啊!从我个人的角度讲,我肯定希望你和名怡公司继续在基金会的领导下正常工作,当然有些特殊情况,我们也要做好思想准备。”

这番话云山雾罩的,郑贵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嚅嗫道:“陶老,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周立平是那么一个人啊……”

“你想不到,你就要承担想不到的责任!”崔文涛突然龇着龅牙骂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扫鼠岭这一把火,把基金会的天都烧塌了一半!你自己养的狗,纯种还是串儿你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吗?!”

“崔文涛我操你妈!”邢运达突然横眉立目,发出一声怒吼,“你丫骂谁是串儿呢!”

崔文涛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挨骂,邢运达是邢启贤的亲侄儿,这层关系让他不敢得罪,但是自己好歹也是有职位的公家人,随随随便便让一个毛头小子操了娘又不回嘴,传出去在官场怎么混,所以硬挺着回了一句:“我骂周立平——”

话音未落,邢运达一酒杯砸了过来!

崔文涛往旁边一闪,也该着邢运达喝多了,瞄得不准,这杯酒正洒在了坐在崔文涛身边的郭小芬身上!

包间里一片惊呼,邢启贤和崔文涛忙着给郭小芬递纸巾,翟庆更是跳过来要给郭小芬擦拭,郭小芬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跑出包间,来到楼道里。

其他的员工早已经下班了,空无一人的楼道,静谧得让人心上发毛,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依次亮起,反而将通途衬托得更加晦暗。

郭小芬找到洗手间,进去关了门,对着镜子用纸巾擦拭着衣服上的酒渍,擦了半天也没有擦干净,好像洇着一片血似的……她想多亏是晚上,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到,等会儿回家换身衣服就好了。

转过身,拉开洗手间的门,只往外走了一步,就看到靠墙站着一个人。

吓得她“啊”地叫了一声!

一嗓子,楼道灯全亮!

是邢运达,他揣着个兜,惨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红红的:“对不起啊,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的。”

“没关系的。”郭小芬突然有点儿可怜他,“你怎么搞的,周立平是你的杀父仇人啊,你还护着他?”

“我喝多了……”邢运达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酒气,神情痛苦而颓唐,“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周哥会杀我爸,周哥那人仗义、磊落,我活了这么多年,就佩服他一个人……我爸是坏蛋,没错儿,他干的那些事儿,早晚会遭报应,可是为啥是周哥呢,为啥是周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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