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5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郭小芬走下出租车的时候,已经在荷风大酒店门口恭候多时的郑贵和老廖,赶紧迎了上去。

在接到郑贵的电话,邀请她来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做一场“危机公关中的媒体应对”的讲座时,她立刻意识到,他们一直在发愁如何打入基金会的高层了解情况,而今,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了!她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装模作样地推辞了半天,才勉强同意,约定的讲座时间是第二天下午四点——这个时间是她决定的,因为一般来说,讲座以一个半小时到两小时为限,讲座结束时倘若恰好是饭点儿,主办方就极有可能请客吃饭,要知道酒席上的消息往往比专访还有价值,更具备可信度。

为了这场戏演得逼真,她专门抽出整整一个晚上做了PPT,第二天上午又和呼延云、马笑中和李志勇商量了一下细节,临出门的时候,马笑中突然不放心起来:“用不用我跟你一起去?总感觉你这像深入虎穴似的。”

“瞧你说的,我这又不是去暗访,是光明正大地应邀前往。”郭小芬说,“再说了,带你去成什么样子,还不被人一眼就看出蹊跷?”

李志勇点点头:“老马,你就别跟着裹乱了……不过,小郭你也要注意,不要主动问什么,基金会那几个高层——尤其邢启贤,特别奸诈狡猾。别让他们对你起疑心,不然他们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郭小芬一笑,她想李志勇八成是在吓唬自己,一个慈善基金会,还能干出什么下三烂的事儿来。没想到跟着郑贵和老廖刚刚穿过白色的月洞门,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激烈的叱骂声,郑贵和老廖相视一眼,都露出惊诧的神情,俩人赶紧往长廊那头冲,连累得郭小芬的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只见E座小白楼的门口,一个面庞瘦削的中年男子一边喊叫着什么,一边拼命往楼里面闯,几个保安撕掳着他的衣服,把他使劲往外拽。正在这时,有个方墩墩的汉子从E座里跑了出来,上去就给了中年男子狠狠一记耳光,打得他嘴里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还有两颗牙齿混着血沫子扑落在了地上!

这一记耳光,似乎彻底打掉了中年男子的斗志,他颓废地垂下了脑袋。

“姓岳的,你他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当是你们镇的镇政府呢,遇到啥事儿了,哭一哭、闹一闹,就有人给你端屎倒尿!这儿随便一临街小卖部都能顶半拉衙门,轮得到你撒野?”方墩墩的汉子骂道。

“邢启圣、崔文涛,当初,你们用推土机把我们的福利院铲平了,我跪在地上求你们,你们不理不应的,我最后跟你们说什么来着,孩子,你们可以带走,但要真的待他们好,我知道我说也是白搭,你们拿他们当摇钱树,不会真的待他们好,但我想,你们那么大的能耐,那么大的势力,至少不会让孩子们冻着、饿着吧……”中年男子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可是结果呢,我的孩子们呢,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最小的那个才五岁,就这么没了,就这么没了……”

方墩墩的汉子龇开一口大黄牙冷笑道:“这都是命,小孩有小孩的命,大人有大人的命,所以说人活着得认命——”

他正要接着往下说,老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对那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愣了一下,才看到郭小芬,对着几个保安说:“把这人给我拉走,跟酒店门口打个招呼,别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往里面放!”然后上前握住郭小芬的手说:“郭记者你好,我是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主任翟庆,咱们这就上楼吧。”

郭小芬点了点头,跟着他往楼里走,就听见那个被保安拖走的中年男子还在骂着:“你们这群浑蛋,你们不得好死!”

上到三楼,走进会议室,里面围着椭圆形的红木长桌坐着二十多个人,大部分是女性,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眉宇间都有一股慵懒的气质。她们有的在发微信,有的在玩手游,还有的在跟旁边的人轻声调笑,郭小芬的入场既没有改变她们的行为,也没有叨扰她们的兴致。

文质彬彬的邢启贤、獐头鼠目的崔文涛和病病歪歪的老窦走了上来,和郭小芬握手问好,崔文涛握手时还色眯眯地用小拇指在她的掌心里划了一下。翟庆低声对邢启贤说:“已经打发走了。”邢启贤毫无表情,只请郭小芬落座。

邢启贤清了清嗓子,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大意就是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每天都有不少记者想要采访他和其他基金会领导,一概被拒之门外,但是据了解,仍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妄图接触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甚至潜入办事处里面(说到这儿他用眼角睄了一下郑贵和老廖)搞暗访。“今天把郭记者请来,就是希望她能给我们普及一下怎样应对媒体的知识,现在我们鼓掌欢迎郭记者给我们讲话。”

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郭小芬从手提包里拿出U盘,插进桌面上的电脑,随即将已经做好的PPT文件打开,抬起头时突然有些发蒙:桌子上没有投影仪,对面的墙上也没有投影用的幕布。

郑贵看出不对劲:“郭记者,怎么了?”

“昨天电话里,我不是告诉你,我会做一个PPT吗?”

郑贵赶紧转过头,问一个腰比肩膀还宽的胖女人:“小何,我给你发的微信你没有收到吗?怎么没准备投影仪啊?”

胖女人皱皱眉头:“收到了啊,这不是准备电脑了吗?”

“不是的,PPT就是用来演示文稿的,你们没有准备投影仪和幕布,让人家郭记者咋讲啊?”

“我哪儿知道这些啊……”胖女人不满地嘟囔着,“你又没有提前给我说清楚。”

老廖急忙打圆场,对郭小芬说:“郭记者,不好意思哈,小何是我们办公室的,不是很懂你说的那个什么T,我们开会也很少用到投影仪和幕布,现找和现装可能都有点儿来不及,你看能不能就这么白嘴讲?”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居然不知道演示PPT需要投影仪和幕布?!郭小芬半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拢,她把视线茫然地在会议室里盘桓了半圈,发现所有参会者都没有觉得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有人在望着她掩口偷笑,仿佛是看到第一次进城的农民因为不知道坐公交车从前门上车,而面对紧闭的后门不知所措似的。

没办法,她只好用鼠标点击着PPT,讲了起来。

她首先强调了在信息时代,危机的信息传播比危机本身发展要快得多,然后从突发事件的意外性、聚焦性、破坏性和紧迫性,引申出了危机管理中的两个重要法则:“一个是‘先发优势’,一个是‘黄金时段’。‘先发优势’意味着,最先定义危机的人将在危机中获胜。‘黄金时段’法则来自急救医学,当一个人心脏病突发时,如果在二十分钟内将他送上急救车,四十分钟内送入医院,他的获救概率很高,超过这个时间,幸存机会就变得很低。”也正因此,她强调,“很多管理者在危机前期保持沉默,面对媒体来访,采取不解释、不沟通、不理睬的‘三不主义’,导致丧失了先发优势,将之拱手让人,令竞争对手、社交媒体、批评者获得了先发优势。”讲到这里她看了一眼邢启贤,但是,邢启贤依旧正襟危坐,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番话是针对他将记者一概拒之门外而讲的。

更加令她没有想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会议室里突然传出了非常轻切的“咔吧”一声。

起初,郭小芬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但是很快,又是两下“咔吧”声接连响起,直到这时,她的余光才发现,原来是坐在长桌右侧方的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嗑瓜子!而坐在红裙子身边的翟庆,竟从那女人撮起的指尖上飞快地衔了一枚瓜子仁咽下肚去。

郭小芬生气了,她当记者这些年,经常去其他媒体进行业务交流,也给一些学校、企业讲过课,可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对待——简直连失礼都算不上,就是一种充满了侮辱意味的无视……自己仿佛是清末到王府唱堂会的戏子,你在台上卖力地演出,台下的公子王孙们该聊天聊天、该喝茶喝茶、该吃点心吃点心,只把你当成一挂装饰、一种点缀、一个可有可无的道具。

一时间她忘记了自己今天来此的目的,她要给这些家伙一点儿颜色看看!

“当然,比拒绝媒体采访更加愚蠢的,是公开和媒体、公众进行对抗。”她陡然提高了声调,“我举个例子,刚才我来讲课,走到楼下时,发现翟主任在出手教训一位中年男子,一耳光打得他吐了血,牙齿都掉了两颗。我不知道这位中年男子的身份与职业,我只是假设他是一位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那么翟主任的应对方式肯定是最差劲的一种。”

果不其然,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对准了她,翟庆有点儿发呆,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似的,他旁边那红裙子捏着一粒瓜子,不敢嗑了。

“中国有句古话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的就是危机具备某种‘涟漪反应’。一块石头砸在水面上,不是溅起几个水花就完事的,一定会像涟漪那样一圈一圈逐步扩大。这是因为危机的出现也许偶然,但绝不孤立,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正因此,危机一旦发生,其影响不会止步于危机本身,而是会促使其他更多危机的生成。这种情况下,公众的目光会紧紧地盯着危机的源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人类好奇心的必然。此时此刻,‘息事宁人’都来不及呢,绝不可以做出任何让事态扩大或恶化的行为。”郭小芬望着翟庆,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近年来,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类似的事件发生,记者去采访某些企业事业单位,然后遭到辱骂甚至殴打,全过程被拍摄下来传到网上,引起更加严重的舆论风波,最终的结果几乎百分之百是以肇事一方道歉、赔偿,相关责任人被法办而告终。”

翟庆咧开嘴笑了,黄板牙中间的舌头火苗子一样跳跃着:“郭记者,你不知道,那个人不是记者,而且我们也不怕——”

“闭嘴——你这个蠢货!”

邢启贤突然大吼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翟庆气得脸孔都扭曲了,可是他不敢顶撞邢启贤,磨了几下牙齿,把头低了下去。

“郭记者,不好意思,麻烦你继续讲下去吧。”邢启贤扶了扶金丝眼镜,恢复了儒雅的姿态和口吻,“能不能请你讲一讲,假如对记者的采访不方便拒绝时,应该怎样接受采访才是正确的呢?”

郭小芬才知道这个看似石塑一样坐在那里的人,其实自己讲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看来李志勇提醒要小心此人,还真不是吓唬自己。

“接受记者采访之前,要问自己四个方面的问题。”郭小芬提了提精神,慢慢地讲,“首先,我知道什么、知道多少,避免在掌握内部信息比媒体还要少的前提下接受采访;其次,出现的问题是个别的还是全局的,如果是个别的,可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是全局的,应该尽快申报上级领导;再次,是否做好与媒体进行良性沟通的准备,如果做好了就接受采访,否则宁可拖一拖,也不能做出什么当众失态的事儿来;最后,对来访媒体是否有足够的了解,媒体性质不同,采访的方式和角度可能完全不同,受众的态度也会不一样,你给纸媒一篇新闻稿是尊重,你当着电视记者念新闻稿,肯定会触怒观众。”

邢启贤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对!”

“好,下面我们来做一个小测试。”郭小芬说,“我看见大家的面前都有笔记本电脑,那么请大家打开电脑,我提一个问题:‘当发现记者在采访之后写出的报道中,存在与事实不符的情况时,应该怎么办’?大家写一下各自的答案,自由发挥即可,然后可以用微信或QQ传给我。”说着她把自己的微信号和QQ号都告诉了与会者,然后登录了微信网页平台和QQ——

突然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怎么会议室里这样安静?

完全没有正常情况下在键盘上敲字的噼啪声……

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在呆呆地看着自己。

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那个胖胖的何姓办公室职员说话了,她嘟着个嘴,腔调很是不满:“郭记者,这又没纸没笔的,你让我们把答案写在哪儿啊?”

“用Word就行啊,写好了传给我——”

“Word?”何姓办公室职员皱紧了眉头,“什么是Word?”

不仅是她,整整一屋子的人,都用困惑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在异口同声地问她——

“Word?什么是Word?”

一时间,郭小芬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大清,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一群留着辫子的人说清楚什么是Word……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年代?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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