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6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也许是走得太快的缘故,周立平出了一身透汗,他将衣领的扣子松开,还是觉得闷热,干脆把上衣的扣子都解开了,因为动作太猛,一颗扣子从他的指缝崩飞,他竟然毫无察觉。直到走出巷子,站在十字路口,他才停住脚步,注视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

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里下的车,本来一身酒气地躺在后座的邢启圣突然醉意全无地坐到了驾驶位上,还拿出一百元给他说:“这边出租车很少,黑车很多,你直接打个黑车回家吧,不要用滴滴叫车,我这儿没法报销。”

他觉得奇怪,不是已经给我钱了,怎么又提报销的事儿?再说了,打黑车不是也没法报销吗?

在这番语无伦次的叮嘱中,在邢启圣突然消失的醉意里,他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多年的牢狱生涯,毋宁说是一种最严酷的生存训练,无论是与几个甚至十几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同居一室,还是放风时多抬了一下眼皮就会招致头破血流的殴斗,抑或眼睁睁看着狱霸把冰溜子裹上泥土就能在深夜杀死狱友且不留任何物证,都早已使他对任何危险产生了野兽般敏锐的第六感。

所以,他跟了上去。

斯派开进了苗圃,停在了隧道风亭前面,却没有开灯。他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棵松树的后面,朝斯派的方向观望。很久很久,邢启圣才走下车,打开后备厢,往地上搬东西。起初他并没有看清邢启圣搬的到底是什么,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三个物体,好像树苗似的。直到邢启圣打开手机灯照明,拆隧道风亭的防护网时,光芒一倏的瞬间,他看到了仰躺在地上的其中一张脸。

没有血色、没有生气,眼睛还睁着,微张的嘴巴里伸出半截舌头……就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地找到他,痛骂邢启圣是“野兽”,骂着骂着就泣不成声的小赵武!

他猛地从松树后面站了起来。

邢启圣被吓坏了,手一哆嗦,手机掉在地上,光簇又照亮了另外两张小脸。

一个是李颖,他记得她只有五岁,智力发育有些问题,遇到任何伤害或病痛都会躺倒在地上,把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只祈求饶恕的小猫……此时此刻,她躺在地上的身体终于不再蜷起,永永远远地舒展开了。

还有一个是董玥的妹妹,名叫董心兰,今年九岁,因为嘴角有些上翘的缘故,看起来永远在微笑,哪怕命运对她那么残酷,她也总是微笑着的……就是他安排她们姐妹俩团聚,董玥抱着妹妹痛哭失声的情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后来,他从赵武那里听说邢启圣对小心兰做过一些很坏的事情,他曾经想过报警,但小心兰患有轻度脑瘫,没法子把自己的遭遇讲出来,根本无法指证邢启圣。他窝了一肚子火,气得不行的时候曾经当着董玥骂过邢启圣,反而惹得董玥担心起妹妹来,自己安慰了她半天,才算把事情掩饰过去,并且拍着胸脯向董玥保证,绝不会让人伤害小心兰一根寒毛。

这个誓言在董玥突然离开本市以后,在他的心里变得更加坚定。

可是现在,躺在地上的小心兰,纤细而柔软的白色脖颈几乎扭成一个直角……她望着他,嘴角还挂着微笑,仿佛是在向他抱歉,自己跟姐姐一样,要不辞而别,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需要他的照顾了……

邢启圣一边后退着一边说:“立平,老周,这不是我干的,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说……”

他没有看清周立平是怎么冲到他身前的,小腹已经被重重地踹了一脚,厚厚的腹部皮下脂肪传来被踹得稀碎的水样声,巨大的疼痛使他瞬间昏死了过去。

周立平没有再管他,而是慢慢地走到了三具尸体的旁边,蹲下,一个接一个地轻轻拍着他们的小脸,嘴里呜噜呜噜地嘟囔着根本不算是吐字的发音,好像是要唤他们醒来。当他明白他们再也不会醒来的时候,他又把他们挨个地抱起,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们赤裸的尸体最后的温暖,他抚摩着他们的头发,泪珠子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他们冰冷的小脸蛋上……

最后一个抱起的是李颖,最后一个放下的也是李颖,五岁的小女孩,身体很轻,轻到几乎没有,不存在似的。当他把她放回地上的时候,他突然揪住自己蓬乱的头发,目眦欲裂地对着黑暗的天空大吼大叫起来,起初只是破口大骂,后来就变成号啕痛哭!从十年前他被捕入狱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一滴也没有!他已经给自己的人生选择了一条流泪无用的道路,那么他就绝不会再让一丝水光涌上眼眶!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三具小小的尸体,他把积蓄了整整十年的泪水一齐倾倒了出来!

但是,就算在情绪失控的时候,他依然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把撕扯下来的头发掉落在地上,一根也不行!否则会被警方提取,作为他曾经来过犯罪现场的证据。

大约也就在这一刻,邢启圣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个被世界误认为是杀人狂的人,终于要大开杀戒了。

邢启圣呻吟了一声,慢慢醒了过来,周立平不打算拷问他,尽管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他样样精通,但是为了避免警方在侦讯中怀疑这是仇杀,他还是打算少用一些酷刑。好在邢启圣出于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根本不需要他多问什么,就把三个孩子的死和与张春阳一起商量的抛尸焚尸并嫁祸于他的计划交代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张春阳的诈死以及现在在护育院院长办公室扮演他的替身的事情,也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还把那个拍摄有张春阳诈死的微型摄像机交了出来。

周立平静静地听着,头脑中的思考却犹如光速一般迅疾。邢启圣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到了相应的对策,而且所有的对策都是双线的,一条线是要化解乃至反噬邢启圣和张春阳的构陷,这个不难,这俩蠢货简直把犯罪当成儿戏,所作所为破绽百出,足以供自己利用;另一条线是怎样应对必将到来的被捕,这个比较麻烦,眼下的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一旦案发,警察是一定会找上门来的,所以必须尽快想到一个办法,一个既能杀死邢启圣和张春阳,又能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

刹那间,数年前林香茗探监时对他说过的那句话,电光火石一般闪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对!

对对对!

不要等待案发,而要主动案发!

因为,这个诡计能否成功,最关键的就是时间!

逼邢启圣打电话报警,他的声音一定会在一一〇留下记录,这样就可以“帮助”警方把犯罪时间牢牢地锁定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

清理犯罪现场的所有痕迹,让一切都看起来像是个富有犯罪经验的老手所为。

抛尸、焚尸,当警方在隧道风亭下面找到孩子们的尸体时,所有人都会认为罪犯是个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狂——

一如他的“人设”。

警方通过天眼监控系统,很快会找到他这张脸,一旦看到他这张脸,他们会迅速认定这就是“谜底”。

随着犯罪嫌疑人的入狱,刑侦工作的重点将不再是勘查现场和搜集证据,而是对他的审讯。

这方面他有足够丰富的应对经验。

他会按照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有条不紊、分毫不差地在每一个阶段给出警方需要的口供。那些供词,要荒唐却又可以查实、要虚假却又有据可查,既要确保每句回答的反应时间和语调语速都保持稳定和一致,符合他的“犯罪人格特征”,又要在适当的时机,用画蛇添足的言辞来暴露我的“心统失调”,让警方误以为抓住了破绽,从而转移勘查重点,展开对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调查——特别是对陶灼夭和张春阳关系的调查,逐渐建立起扫鼠岭案件和张春阳失踪的逻辑关系。当他们隐隐然开始怀疑对他的抓捕是一场错误时,在潜意识中就会等待着那个“纠错”的机会。到那个时候,他不能着急,必须沉住气,像磐石一样等待,等到他们在审讯中突然反复提及陶灼夭和张春阳的名字时,他就提出要见一下陶灼夭才肯交代,如果警方的回答是“不行”(而不是“容后再议”),那就证明陶灼夭已经回国并正在接受审讯,那时他再抛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个重磅炸弹,来一个彻底翻盘!

与其说是斗智,不如说是斗心!

呼延云说得没有错,由于法制建设的不断进步,司法部门在刑事侦缉和审判中越来越重视无罪推定,任何存在疑点的案件,最终的处理都会朝着对嫌疑人有利的方向倾斜。

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接下来就是邢启圣的死,一切正如呼延云推测的那样,他逼着邢启圣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院长办公室,以陶灼夭生疑为借口,让张春阳回到太平间,拉掉电闸,钻进冰柜里装死,另一个打给一一〇报警……打第一个电话时,邢启圣恐惧极了,认为周立平是要杀死自己和张春阳了,打第二个电话时,邢启圣又面露喜色,以为周立平是让警方过来处理,可是接着又面如死灰,“扫鼠岭地铁着火了”,可他还没来得及抛尸和放火啊……

他还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周立平的铁臂勒住了脖子……

望着地上的四具尸体,周立平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了,消防车很快就会赶到。

他迅速打扫了犯罪现场,不留一丝一毫自己曾经来过的证据。

然后,他把三个孩子的尸体扔下了隧道风亭——扔的时候他又流下了泪水,抱着孩子们的尸体,他于心不忍,可这又是没法子的事情,他不停地跟他们说着对不起,告诉他们这都是为了给他们报仇的无奈之举……

相比之下,扔邢启圣的尸体倒要痛快得多,只是他故意将这具尸体第二个扔下,避免警方从抛尸的顺序上觉察到什么。

最后是把邢启圣早已放在后备厢里的汽油倒进隧道风亭,再将他的Zippo打火机打开——

“咔吧”一声,清脆而响亮。

黑暗中猝然腾起的一簇火苗,在夜风中狂舞而不熄,火光照耀着周立平的脸,他感到温暖、熏然,甚至有点儿陶醉,他觉得那簇火苗就是他自己,在黑暗中隐忍、沉寂、坚守了那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擦亮。

他把打火机扔了下去。

瞬间,犹如爆炸一般,“轰”的一声,翻卷着的火光和热浪仿佛一只被激怒的红龙,从隧道风亭的底部猛地腾起!

周立平慢慢地回过头,铁铲一样的下巴坚毅地向前凸起,神情严肃地望着扫鼠岭下那座正在酣睡的巨大都市,他知道,当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时,他将独自一人进行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决战!

他走向斯派,开出苗圃,穿过隧道一般黢黑的小巷,向苍莽莽的扫鼠岭上驶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虽然被拘押期间他曾经反复地回想,但此时此刻再一次在脑海中闪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在看守所的时候,他精细地琢磨着扫鼠岭上的每一个细节,查找自己有无错误或疏漏,那种回忆是“技术型”的,而刚刚在与呼延云一番对话之后,他对那晚的回忆则是“情感型”的,是以胸中澎湃,久久不可抑制。直到他走上无定河引水渠上的那座汉白玉栏杆的石桥时,一阵伴随着夜风的汩汩声传来,仿佛抚慰的和弦,他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他向桥下望去,知道那声音是尚未结冻的河水在流动,但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抬起头,远处的青石口水电站在茫茫夜色中好像一堵没有开窗的墙。

他见过这样一堵墙,但那一次,命运却为他打开了一道神奇的窗。

服刑到第五年的时候,他用一根长钉,扎烂了那个吹嘘自己强奸多名幼女的犯人“老黑”的阴囊,被上了脚镣,关进小号。

他开始绝食,水米不进,狱警告诉他,这种公然对抗改造的行为,只会招来加刑,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几天后,紧闭的铁门突然打开了,狱警们掺着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的他,来到了审讯室。

审讯室没有窗。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对面那堵铅灰色的墙,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被封闭在这样一个水泥棺材里了。

一杯水。

一个装满水的纸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给他拿来这杯水的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他很想喝水,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对水的欲望,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对抗这一切:命运、脚镣、没有窗的墙,还有这杯水……

“周立平,你好,我叫林香茗。”

声音亲切。这个名字他非常熟悉,五年前,律师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不是一个名叫林香茗的警察力证他的犯罪证据不足,他会被判处更长的刑期——甚至死刑。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洁白、英俊的面庞,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放射出清澈的光芒,嘴角挂着他久违了的异常温暖的微笑。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恩人”,有些手足无措,搞得脚镣哗啦啦一阵响。

接下来,林香茗对他说了一些话。他神志有些昏乱,想不起都说了什么,似乎是介绍自己正在做一个什么学术项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配合,他稀里糊涂地点着头,但是当听到林香茗说出“变态杀人”和“变态人格”时,他突然抬起头来,内心一阵痛楚。这痛楚五年未有,似乎是因为林香茗居然也把他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你不要误会——这只是个借口。”林香茗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夹,低声说,“我要是不拿这个学术项目当借口,也不可能见到你……你喝点儿水吧。”

周立平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拿起纸杯,把水喝了个精光。

“我是听说了你绝食的事情,专门来探望你的。”林香茗温和地说,“不要这样,也不应该这样。这个世界是一个天平,好人和坏人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大部分人不好也不坏,站在天平的中间,整个世界到底向善还是向恶,其实是由两端的比重决定的,多一些好人,世界就美好一些,多一个坏人,世界就糟糕一些,你是好人,不应该故意惩罚自己,使这个世界向恶的一端倾斜。”

周立平呆呆地望着他。

林香茗站起身,走到门口,让门外的狱警给周立平拿来饭菜,特别叮嘱要一碗粥,别太烫。

等饭菜来了之后,他亲自端到周立平的面前,然后坐到他的对面,看着他吃喝。接下来他们又聊了很多很多,林香茗劝他马上结束绝食,好好改造,并承诺回头开一份精神鉴定报告,指出周立平袭击老黑是间歇性精神障碍导致的突发行为,可以免除刑事责任……关于西郊连环凶杀案,林香茗没有主动提起,倒是周立平忍不住说了一句,说没想到警方还真把自己当成真凶了。林香茗苦笑着说:“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你都给急于解谜的警方留下了太多指向你的线索。”周立平问他,据说是一个姓呼延的推理者通过漫画书帮警方提前锁定了自己,是不是真的。林香茗赶紧解释,说呼延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周立平看他有些紧张,忙说不会计较这件事,出狱后自己只想找一个人算账,那就是李志勇。“他是警察,他抓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他后来毒打了我一顿,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告诉他,李志勇非常喜欢的一个女警,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三位受害者。

周立平愣了一下,埋着头,一勺子一勺子地把碗里的粥喝完了。

那天会面的时间很短,也许很长,但至少周立平觉得很短。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形同陌路,有些人只见一面就觉得肝胆相照……后来他一直在想,假如自己在学生时代有林香茗这样一位同班同学,也许就不会对人生绝望到只能通过坐牢来逃避了。那间审讯室没有窗,但那天会面结束的时候,周立平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光亮。

临别前,林香茗对他说,自己把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寄存在一个物业的地下保险柜里了,已经缴了十年租金,然后把物业地址和保险柜的电子密码告诉了他:“你选择囚禁自己,无论是因为对世界失望,还是因为想逃避现实,或者因为想保护自己深爱的人,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可以洗刷自己冤屈的机会,什么时候用,用不用,都在你自己。”

周立平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林香茗站起身,伸出了手,他也站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林香茗的手。他的鼻子发酸,但他强忍住了泪水,他有很多话想跟林香茗说,有很多这二十多年都想不明白的问题要问,但最终化成一句:“我不知道将来出去之后怎么活着……”

林香茗想了想,对他说:“装一个坏人活给世界,做一个好人活给自己。”

然后,他就离开了审讯室。

刑满出狱后,周立平想去找林香茗,但打探了许久,都没有香茗的下落,就连警界内部也众说纷纭,有人甚至说他犯了重罪已经被处决,周立平不信,坚决不信,死也不信。

不久,他来到那家物业,找到保险柜,按下电子密码,打开了锁。保险柜里有一个铝质盒子,里面是一枚普普通通的U盘。

他把U盘带回家,在电脑上打开,里面只有一段视频文件,他点击了播放:一开始,画面乱糟糟的,好像是在一个广场上,男男女女,花花绿绿,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后来猝然响起了一段口琴的声音——

广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口琴声急促而反复,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

周立平的心,猛地揪起!

他想起来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发生的那个深秋,雕塑公园举办过几场温拿演唱会,每次钟镇涛上台演唱《让一切随风》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段口琴的前奏,因为声音特别悲怆,所以在演唱会门口卖黄牛票的他,迄今依然记得。

林香茗为什么要发这么一段视频给我?

正困惑间,舞台上的钟镇涛已经开始了沙哑的歌唱——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突然!

突然他在演唱会视频中,看到了自己!

未满十八岁的自己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站在听众席的角落,半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舞台,听着钟镇涛的演唱,仿佛听到了青春夭折的恸哭,神情痛苦而茫然。

心中心中,一切似空,天黑天光都似梦,迷迷茫茫,

聚满心中,追踪一片冷的风……

对了,那天自己把票卖得就剩下最后一张了,突然想进演唱会看看,听听口琴的抽噎,听听钟镇涛的歌声……高中即将毕业,大学很难考上,往后的人生道路到底该怎么走,他真的是“迷迷茫茫,聚满心中”,于是验票进去,站在离舞台不远处的角落里听歌,没想到被摄像机拍了下来。

林香茗找到这段视频的意思是——

明白了!

我明白了!

这场演唱会的举办时间是在女警高小燕遇害的那天,那首《让一切随风》是压轴曲目,演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而高小燕的遇害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五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分身去杀人,也就是说,摄像机拍摄到的这段观众席的画面,恰恰可以成为自己绝非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的铁证!

周立平抱着腿枯坐了一夜,想先了解一下房玫的近况,再考虑是否向有关部门出示这段视频。

当他听说房玫快要结婚的消息时,立刻决定,先压下这段视频,将来再说……至于什么时候才是那个“将来”,他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这件事。

而且,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他把装有这段视频的U盘随随便便地扔在抽屉里,并没有拷贝。扫鼠岭案件被捕之后,他知道警方一定会在巨细靡遗的搜查中找到那个U盘,也一定会审查U盘中的那段视频,但恰恰是因为U盘放置得太随意了,毫无隐藏的迹象,所以警方根本不可能明白它的价值,更不可能看懂那段视频对发生在西郊和扫鼠岭的两桩惊天大案的意义……

获释后,他回到家,拉开抽屉,那个U盘果然被警方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地。

夜色沉沉,夜风如铁。

站在石桥上,周立平把手伸进上衣,从衬衫的兜里掏出了那个U盘。

小小的U盘那样轻,又那样重,这是唯一能还他清白的证明,这是他跨越了整整十年的宿命。

只是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他扬起手,把U盘远远地抛向了空中,黑夜吞没了它的身影,也吞没了它落在河水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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