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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上帝掷骰子吗?:量子物理史话 作者:曹天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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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一堑,长一智,我们总结一下教训。之所以前面会碰到“意识”这样的可怕东西,关键在于我们无法准确地定义一个“观测者”!一个人和一台照相机之间有什么区别,大家都说不清道不明,于是给“意识”乘隙而入。而把我们逼到不得不去定义什么是“观测者”这一步的,则是那该死的“坍缩”。一个观测者使得波函数坍缩?这似乎就赋予了所谓的观测者一种在宇宙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他们享有某种超越基本物理定律的特权,可以创造一些真正奇妙的事情出来。 真的,追本朔源,罪魁祸首就在暧昧的“波函数坍缩”那里了。这似乎像是哥本哈根派的一个魔咒,至今仍然把我们陷在其中不得动弹,而物理学的未来也在它的诅咒下显得一片暗淡。拿康奈尔大学的物理学家科特•戈特弗雷德(Kurt Gottfried)的话来说,这个“坍缩”就像是“一个美丽理论上的一道丑陋疤痕”,它云遮雾绕,似是而非,模糊不清,每个人都各持己见,为此吵嚷不休。怎样在观测者和非观测者之间划定界限?薛定谔猫的波函数是在我们打开箱子的那一刹那坍缩?还是它要等到光子进入我们的眼睛并在视网膜上激起电脉冲信号?或者它还要再等一会儿,一直到这信号传输到大脑皮层的某处并最终成为一种“精神活动”时才真正坍缩?如果我们在这上面大钻牛角尖的话,前途似乎不太美妙。 那么,有没有办法绕过这所谓的“坍缩”和“观测者”,把智能生物的介入从物理学中一脚踢开,使它重新回到我们所熟悉和热爱的轨道上来呢?让我们重温那个经典的双缝困境:电子是穿过左边的狭缝呢,还是右边的?按照哥本哈根解释,当我们未观测时,它的波函数呈现两种可能的线性叠加。而一旦观测,则在一边出现峰值,波函数“坍缩”了,随机地选择通过了左边或者右边的一条缝。量子世界的随机性在坍缩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要摆脱这一困境,不承认坍缩,那么只有承认波函数从未“选择”左还是右,它始终保持在一个线性叠加的状态,不管是不是进行了观测。可是这又明显与我们的实际经验不符,因为从未有人在现实中观察到同时穿过左和右两条缝的电子,也没有人看见过同时又死又活的猫(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倒有不少)。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哥本哈根的魔咒已经缠住了我们,如果我们不鼓起勇气,作出最惊世骇俗的假设,我们将注定困顿不前。 如果波函数没有坍缩,则它必定保持线性叠加。电子必定是左/右的叠加,但在现实世界中从未观测到这种现象。 有一个狂想可以解除这个可憎的诅咒,虽然它听上去真的很疯狂,但慌不择路,我们已经是nothing to lose(一无所有)。失去的只是桎梏,但说不定赢得的是整个世界呢? 让我们鼓起勇气呐喊:是的!电子即使在观测后仍然处在左/右的叠加中,只不过,我们的世界本身也是这叠加的一部分!当电子穿过双缝后,处于叠加态的不仅仅是电子,还包括我们整个世界!也就是说,当电子经过双缝后,出现了两个叠加在一起的世界,在其中的一个世界里电子穿过了左边的狭缝,而在另一个世界里,电子则通过了右边的狭缝! 波函数无须“坍缩”,去随机选择左还是右,事实上两种可能都发生了!只不过它表现为整个世界的叠加:生活在一个世界中的人们发现在他们那里电子通过了左边的狭缝,而在另一个世界中,人们观察到的电子则在右边!量子过程造成了“两个世界”!这就是量子论的“多世界解释”(Many Worlds Interpretation,简称MWI)。 要更好地了解MWI,我们还是从它的创始人,一生颇有传奇色彩的休•埃弗莱特(Hugh Everett Ⅲ,他的祖父和父亲也都叫Hugh Everett,因此他其实是“埃弗莱特三世”)讲起。1930年11月9日,爱因斯坦在《纽约时报杂志》上发表了他著名的文章《论科学与宗教》,他的那句名言至今仍然在我们耳边回响:“没有宗教的科学是跛足的,没有科学的宗教是盲目的。”两天后,小埃弗莱特就在华盛顿出生了。 埃弗莱特对爱因斯坦怀有深深的崇敬,在他只有12岁的时候,他就写信问在普林斯顿的爱因斯坦一些关于宇宙的问题,而爱因斯坦还真的复信回答了他。当他拿到化学工程的本科学位之后,他也进入了普林斯顿攻读。一开始他进的是数学系,但他很快想方设法转投物理。50年代正是量子论方兴未艾,而哥本哈根解释如日中天,一统天下的时候。埃弗莱特认识了许多在这方面的物理学生,其中包括玻尔的助手Aage Peterson,后者和他讨论了量子论中的观测难题,这激起了埃弗莱特极大的兴趣。他很快接触了约翰•惠勒,惠勒鼓励了他在这方面的思考,到了1954年,埃弗莱特向惠勒提交了两篇论文,多世界理论(有时也被称作“埃弗莱特主义-Everettism”)第一次亮相了。 按照埃弗莱特的看法,波函数从未坍缩,而只是世界和观测者本身进入了叠加状态。当电子穿过双缝后,整个世界,包括我们本身成为了两个独立的叠加,在每一个世界里,电子以一种可能出现。但不幸的是,埃弗莱特用了一个容易误导和引起歧义的词“分裂”(splitting),他打了一个比方,说宇宙像一个阿米巴变形虫,当电子通过双缝后,这个虫子自我裂变,繁殖成为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变形虫。唯一的不同是,一个虫子记得电子从左而过,另一个虫子记得电子从右而过。 惠勒也许意识到了这个用词的不妥,他在论文的空白里写道:“分裂?最好换个词。”但大多数物理学家并不知道他的意见。也许,惠勒应该搞得戏剧化一点,比如写上“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用词,可惜空白太小,写不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埃弗莱特的理论被人们理解成:当电子通过双缝的时候,宇宙在物理上神奇地“分裂”成了两个互不相干的独立的宇宙,在一个里面电子通过左缝,另一个相反。这样一来,宇宙的历史就像一条岔路,随着每一次的量子过程分岔成若干小路,而每条路则对应于一个可能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流逝,各个宇宙又进一步分裂,直至无穷。它的每一个分身都是实在的,只不过它们之间无法相互沟通而已。 假设我们观测双缝实验,发现电子通过了左缝。其实在电子穿过屏幕的一瞬间,宇宙已经不知不觉地“分裂”了,变成了几乎相同的两个。我们现在处于的这个叫做“左宇宙”,另外还有一个“右宇宙”,在那里我们将发现电子通过了右缝,但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和我们这个宇宙完全一样。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在左宇宙里,而不是在右宇宙里?”这种问题显然没什么意义,因为在另一个宇宙中,另一个你或许也在问:“为什么我在右宇宙,而不是左宇宙里?”观测者的地位不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宇宙都会分裂,实际上“所有的结果”都会出现,量子过程所产生的一切可能都对应于一个实际的宇宙,只不过在大多数“蛮荒宇宙”中,没有智能生物来提出问题罢了。 这样一来,薛定谔的猫也不必再为死活问题困扰。只不过是宇宙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有活猫,一个有死猫罢了。对于那个活猫的宇宙,猫是一直活着的,不存在死活叠加的问题。对于死猫的宇宙,猫在分裂的那一刻就实实在在地死了,也无须等人们打开箱子才“坍缩”,从而盖棺定论。 从宇宙诞生以来,已经进行过无数次这样的分裂,它的数量以几何级数增长,很快趋于无穷。我们现在处于的这个宇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在它之外,还有非常多的其他的宇宙。有些和我们很接近,那是在家谱树上最近刚刚分离出来的,而那些从遥远的古代就同我们分道扬镳的宇宙则可能非常不同。也许在某个宇宙中,小行星并未撞击地球,恐龙仍是世界主宰。在某个宇宙中,埃及艳后克娄帕特拉的鼻子稍短了一点,没有教恺撒和安东尼怦然心动。那些反对历史决定论的“鼻子派历史学家”一定会对后来的发展大感兴趣,看看是不是真的存在“历史蝴蝶效应”。在某个宇宙中,格鲁希没有在滑铁卢迟到,而希特勒没有在敦刻尔克前下达停止进攻的命令。而在更多的宇宙里,因为物理常数的不适合,根本就没有生命和行星的存在。 事实上,历史和将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实际上发生了,或者将要发生。只不过它们在另外一些宇宙里,和我们所在的这个没有任何物理接触。这些宇宙和我们的世界互相平行,没有联系,根据奥卡姆剃刀原理,这些奇妙的宇宙对我们都是没有意义的。多世界理论有时也称为“平行宇宙”(Parallel Universes)理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宇宙的“分裂”其实严格来说应该算是一种误解,不过直到现在,大多数人,包括许多物理学家仍然是这样理解埃弗莱特的!这样一来,这个理论就显得太大惊小怪了,为了一个小小的电子从左边还是右边通过的问题,我们竟然要兴师动众地牵涉整个宇宙的分裂!许多人对此的评论是“杀鸡用牛刀”。爱因斯坦曾经有一次说:“我不能相信,仅仅是因为看了它一眼,一只老鼠就使得宇宙发生剧烈的改变。”这话他本来是对着哥本哈根派说的,不过的确代表了许多人的想法:用牺牲宇宙的代价来迎合电子的随机选择,未免太不经济廉价,还产生了那么多不可观察的“平行宇宙”的废料。MWI后来最为积极的鼓吹者之一,德克萨斯大学的布莱斯•德威特(Bryce S. DeWitt)在描述他第一次听说MWI的时候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我第一次遇到多世界概念时所受到的震动。100个略微不同的自我拷贝,都在不停地分裂成进一步的拷贝,而最后面目全非。这个想法是很难符合常识的,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精神分裂症……”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接受“意识”,还要比相信“宇宙分裂”来得容易一些! 不难想象,埃弗莱特的MWI在1957年作为博士论文发表后,虽然有惠勒的推荐和修改,在物理界仍然反应冷淡。埃弗莱特曾经在1959年特地飞去哥本哈根见玻尔,但玻尔根本就不想讨论任何对于量子论新的解释,也不想对此作什么评论,这使他心灰意冷。作为玻尔来说,他当然一生都坚定地维护着哥本哈根理论,对于50年代兴起的一些别的解释,比如玻姆的隐函数理论(我们后面要谈到),他的评论是“这就好比我们希望以后能证明2×2=5一样。”在玻尔临死前的最后的访谈中,他还在批评一些哲学家,声称:“他们不知道它(互补原理)是一种客观描述,而且是唯一可能的客观描述。” 受到冷落的埃弗莱特逐渐退出物理界,他先供职于国防部,后来又成为著名的Lambda公司的创建人之一和主席,这使他很快成为百万富翁。但他的见解——后来被人们称为“20世纪隐藏得最深的秘密之一”——却长期不为人们所重视。直到70年代,德威特重新发掘了他的多世界解释并在物理学家中大力宣传,MWI才开始为人们所知,并迅速成为热门的话题之一。如今,这种解释已经拥有大量支持者,坐稳哥本哈根解释之后的第二把交椅,并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为此,埃弗莱特本人曾计划复出,重返物理界去做一些量子力学方面的研究工作,但他不幸在1982年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在惠勒和德威特所在的德州大学,埃弗莱特是最受尊崇的人之一。当他应邀去做量子论的演讲时,因为他的烟瘾很重,被特别允许吸烟。这是那个礼堂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次例外。 饭后闲话:科学史上的神话(六) 不管是阿基米德的浴缸,伽利略的斜塔还是牛顿的苹果,神话的一大特点就是在当时无人提起也无据可查,直到漫长的岁月过去,当主角已经名扬天下的时候,它们才纷纷出炉,而且描述得活灵活现。瓦特的茶壶又是一个例子。 茶壶故事的最早源头来自瓦特的表姐,坎贝尔夫人。她在回忆录中描写了瓦特的阿姨穆尔海德(Muirhead)夫人如何训斥了瓦特不干正事,盯着一个茶壶出神的情景。问题是,回忆录写于1798年,离开当年又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她字里行间那种栩栩如昨的叙述,其真实性怎么都令人捏一把汗。故事的真假我们先不论,关键在于,它到底带给了我们什么教育意义?瓦特难道真的是因为茶壶蒸汽的启发而发明了蒸汽机吗? 今天我们都知道事实远非如此,早在瓦特出生20多年前,纽科门(Thomas Newcomen)就制成了第一台实用的蒸汽机并投入使用。瓦特的杰出贡献在于对其进行了不断的改良,而其中牵涉到大量的物理、化学和机械上的知识。但它们和茶壶里冒出的蒸气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可由于神话的暗示作用,至今许多人仍条件反射般地将瓦特和蒸汽机发明者联系在一起。或许,正是这种把科学史简单化的心态成就了神话的风行于世吧? 另外一个类似的例子是凯库勒(August Kekulé)的蛇。据凯库勒自称,他因为当年做梦梦见一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从而灵机一动,发现了苯的环状分子结构。同样,这个声明是他临死前几年才做出的,之前并没有任何旁证。详查他的笔记和资料,人们并没有发现有这样一个忽然获得“突破”的日子。有一种说法认为,凯库勒在晚年存心编造了这样一个神话,以掩盖他实际上从别的化学家工作中获得启发的事实[见John Wotiz, Kekulé Riddle: A Challenge (Glenview Pr 1992)。]。 不管怎么说,以上的所有故事至少都还能查到准确的来源,而所谓爱因斯坦的小板凳就令人一头雾水了。没有任何原始材料可以证明存在着这个可爱的故事,而爱因斯坦也似乎并未留下手工方面的不良记录(正相反,他在小提琴上的天赋说明他是一个双手灵活的人)。另一种说法是爱因斯坦小时候是一个很笨学习很差的孩子,靠日后的不懈努力成才,这也完全没有根据,从爱因斯坦的成绩单中可以看出他的成绩极为优秀[爱因斯坦在阿劳中学的成绩单可以在《爱因斯坦文集》(Princeton出版了英译本)中找到。除了法文3分(满分6分)稍差外,别的都是优良。爱因斯坦之前在德国中学里的成绩单如今找不到了,不过从旁人的记述中可以知道他的成绩不错,再说那时也没有专门的手工课程。]。当然,根据爱因斯坦本人的自述,他直到3岁才学会说话,普遍怀疑他患有诵读困难症(dyslexia),在语言和表达上存在着学习困难,但这却和小板凳毫无关系!而且,他在语文上的成绩也并不差。1929年,爱因斯坦母校的校长为了证明学校的教育水平良好,特地翻阅了爱因斯坦的学习记录,发现他在拉丁文上总是拿1分,在希腊文上也拿到2分[德国教育的打分方法是越低越好,也即1分为优。此事可参考Albrecht Fölsing的爱因斯坦传记,可惜这些文件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毁掉了。]。 事实上,小板凳故事似乎只在国内流行,大概是哪位中国人的一时创造吧?类似的“名人逸事”还有达芬奇,他原本只是学习用蛋彩(egg tempera)作画,不知何时便被某个好事之徒附会成了“学着画鸡蛋”的感人故事。 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神话,由于篇幅原因,无法一一详述。我们这样走马观花地简单剖析一些科学史上的传奇,并非有意去贬低任何一位科学巨人在历史上的地位。如果说可以达到什么目的的话,那么除了起到娱乐八卦的效果之外,把历史从晕轮效应中还原出来,更准确地刻画出科学发展的详细历程,打破对于历史人物模式化的构建才是富有意义的行为。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富有寓言色彩的故事在教育和宣传上仍然有着难以取代的效果,甚至我们的史话本身为了增强可读性,也偶尔会有意无意地向戏剧化方面稍稍靠拢。只不过,我们终究是长大了,总不能老用孩子的天真眼光反复地读着同样的童话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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