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卫二

伤口愈合中  作者:韩江

仁雅说,自己会做噩梦。我没去过她的梦境,因为没和她住在一起,所以也没见过她做噩梦的样子。昨晚,仁雅久违地打来电话,用明亮的嗓音向我问候。但当我问起她的近况时,她只回了一句“除了做噩梦,什么都好”,然后突然笑出声来。关于她的噩梦,这是目前我所知道的全部。

此时,仁雅正打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走了进来。她穿着红色高跟鞋和灰色牛仔裤,身上披着又长又宽松的墨色开衫,肩背显得很挺拔。脖子上围着与高跟鞋同色系的砖红色围巾,围巾的两端搭在肩膀后。她看上去不像每天做噩梦的人,可是和我对视后嫣然一笑的脸却苍白得像纸一样。

“你先吃点东西多好,不饿吗?”

像在一起很久的恋人一样,仁雅一坐到座位上,就翻开了菜单。

“想等你来了再点。”

我也像在一起很久的恋人一样,淡淡地回答。

这是一家位于一楼的咖啡厅,秋日上午的阳光透过大窗户洒进来。从开放的厨房飘来咖啡、煮沸的牛奶、香草和照烧汁的混合气味。那感觉就像,突然被不熟的人邀请到家里,别扭地坐在厨房餐桌前。

“你想吃什么?没吃早饭吧?”仁雅边仔细翻看菜单边问道。

我故意没好气地答道:“你知道,休息日上午把上班族叫出来,是犯罪行为吧?反正是你买单,就看着点吧。”

“哪有这样的。”仁雅故意摆出一副冷脸,但又马上改变了想法,选了简单的早点和咖啡。“点这些,可以吗?”

见我点头,仁雅向服务员举手示意,点好了餐,冲服务员微微笑了笑。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俏皮。她不知道,当她这样冲着别人微笑时,我的心会有些痛,不管对方是男还是女,也不管是多么亲近的人。为了少痛一点,我故意扭头看向窗外。

“叫我出来什么事?”

“想你了呗。”

这种时候,仁雅脱口而出的回答,大多数是玩笑。

“是真的,你不相信吗?”

我呆呆地凝视着仁雅的脸。明显瘦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大眼睛变得更大,眼睛下面已发黑。

“嗯。”

我不高兴地回答,仁雅一边脱开衫一边笑了笑。我默默注视着她微笑的薄唇,心里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想抚摸她被白T恤包裹的圆润肩膀,想轻轻抱住她的上身,然后用双手手掌去感受她坚硬的肩胛骨。

*

仁雅有没有男朋友,我不是很清楚。凭直觉,她现在应该还没有。过去的几年里,仁雅好像谈过一两次类似恋爱的感情,但她并没有因此而疏远我。我始终是仁雅的朋友,我们不曾有过朋友以外的关系。

我们虽然不是恋人,但是从咖啡厅出来后,不约而同地朝仁雅的小区走去。仁雅之所以不直接把我叫到家里,而是约在附近的咖啡厅见面,是因为她不喜欢做饭。从二十四岁的冬天开始,仁雅有过六年左右的婚姻生活,在其间的两千多天里,她几乎每天都做饭,所以她下定决心在余生的岁月里,要以最简单的食物为食。

幸好我在仁雅结婚那年的夏天就认识了她,所以吃过她做的饭。有一年我生日时,仁雅给我做了什锦炒菜和酥脆的煎藕饼,把它们装在看起来像新买的密封容器里,用闪送服务送到我家。仁雅说,当时给为丈夫的晋升出力的上司也寄了同样的菜,所以不用感动。她在热衷做面包的那几年里,偶尔会加柠檬或柚子酱烤出香喷喷的磅蛋糕,不分季节地用红色或绿色丝带装饰圣诞氛围,再送给我。仁雅做的美食,无一例外都很好吃。但那个时期,每天做食物的仁雅,看起来有些不幸福,所以我也不再怀念她做的美食了。

“做什么梦啊?”

走进楼房的一层大门时,我问道。仁雅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抬头看了我。

“不是说做噩梦吗?”

“啊啊。”

仁雅感叹了一声,然后歪了歪头。

“噩梦还能有什么实际的内容?只是噩梦而已。”

狭窄的八人用电梯发着机械声到七层的那段时间,我和仁雅都暂时保持了沉默。下了电梯,仁雅发出“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声,走到走廊尽头,往玄关门里插了钥匙。我走在后面注视着仁雅的一举一动。到附近的咖啡厅,出来一会儿,还要穿红色高跟鞋,看来仁雅不是突然爱上我,就是抑郁了。可是,没听说过有人会突然爱上认识十年的人,所以应该是后者。

我跟在仁雅的后面走进狭长的房间,户型像极了仁雅修长的体形。仁雅用作练习室兼简易录音室的、度过大部分时间的房间,如往常一样关闭着。安在狭长的厨房和狭长的客厅中间、可以区分两个空间的推拉门敞开着。客厅的里侧,巧妙地隐藏着同时作为梳妆台的简易抽屉柜、全身镜和铁制单人床,只有床尾处的高个子衣架,能让站在玄关处的人看到。衣架上挂着从未见过的深绿色针织连衣裙。

“什么时候演出?”我问她。

“星期五。”

仁雅脱下皮鞋,大步走到了客厅。她先拿出香烟,叼在嘴里,打开了阳台门。我停在衣架前,摸了摸连衣裙的袖子,手感粗糙且编织稀疏。

“演出时要穿这件衣服吗?”

“对,前天买的,我试试啊?”

不等我回答,仁雅叼着尚未点着的香烟,脱下开衫,把头伸进连衣裙,纤细的身体一下子就钻进了连衣裙里。仁雅将有牙印的香烟横放在烟灰缸上,问道:“怎么样?”

我爆发出了笑声。

“像套了麻袋一样。”

“戴上丝巾,就会好看。”

仁雅依次试戴了挂在衣架上的三条丝巾。

“你觉得哪条最合适?”

“那条红色的。配上绿色衣服,好像你以前烤过的面包。”

牛仔裤外面套绿色连衣裙,再围上红色围巾,打扮得像圣诞老人一样的仁雅,扑哧笑出了声。我将身体前倾,不由得亲吻了仁雅。怕仁雅反感,所以除了嘴唇,我小心翼翼地不让身体其他部位碰到她。仁雅没有闭眼,我也没有闭眼。仁雅的舌头上有糖浆的甜味。

*

第一次见到仁雅时,我还是一个退伍不到两个月的复学生[复学生,通常指的是那些中断学业一段时间后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学习的学生。]。因为头发长得很慢,当时还是个小寸头。有一次,很久没联系的小学女同学问我想不想见她的朋友。“是什么样的女孩?”急性子的女同学回答道:“是我大学同学,在某些地方跟你有点像。可是你退伍太迟了,人家今年冬天就结婚了,就当是多了一个朋友,我们仨一起喝一杯,你看怎么样?”

出现在约会地点的仁雅,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她一头浓密长发扎成稀松的辫子搭在腰间,格子长裙搭配了一双笨重的跑鞋,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镶嵌着很大的人造宝石。她说自己在一家设计公司当见习员工,可能是公司的性质允许她这样打扮。她个子有点高,容貌算不上出众,只是她谜一样的表情就好像有人设置了暗号一样,让人印象深刻。我端详着需要解开谜团的那张真挚的面孔,突然用非敬语问道:“听说你冬天结婚,我能参加你的婚礼吗?”

仁雅露出让人看不透心思的笑容,摇了摇头。

“干吗来参加婚礼?也没啥意思,还浪费时间。”

那晚,我们三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在灯火通明的街头,仁雅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她像走平衡木一样,张开双臂想保持平衡。我还是不太相信她大学时期在社团乐队弹过吉他、唱过原创歌曲,直到我们走到昏暗无人的小巷子里时,仁雅唱起了一首陌生歌曲的副歌部分。

Europa[Europa(木卫二),又名欧罗巴,1610年被伽利略发现,是木星的第六颗已知卫星,也是木星的第四大卫星,在伽利略发现的卫星中离木星第二近。]

冻僵的Europa

你是木星的月亮

即便我的生命到尽头

也是终究无法触及的冰冷

仁雅富有个性的音色惊艳到了我。她说话的时候,我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可唱歌时的音色却非常清澈。更特别的是,在进入高音声部时,清澈的音色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我从她如清凉玻璃杯一样细腻的音色里面,感受到神奇的忧伤,它就像细小的水珠一样,时而凝结时而消失。

在那个夏夜,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瞬间。不只是因为仁雅的歌声优美,也不只是因为我正值青春韶华,更不是因为我在那个瞬间爱上了仁雅。只是当仁雅的歌声戛然而止时,我看到自己压抑了二十多年的那份活生生的渴望,一下子拉开门闩走出我的心脏,在昏暗破旧的小巷中间,和我面对面站着。

*

“把眼睛闭上。”

我服从仁雅的命令。黑色的眼线笔在我的眼眶上安静地移动着。

“睁眼。”

我睁开眼睛,与镜子里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对视着。

“再闭上。”

我感受着仁雅拿着眼影棒在我的上眼皮上涂抹,接着用食指轻柔地抚弄着整个眼皮。

“睫毛我自己来吧。”

“那好吧。”

仁雅把睫毛膏递给了我。我缓慢且熟练地向上梳理睫毛,然后仔细端详镜子里变浓密的睫毛。

“嘴唇也自己来吗?”

我没有作答,只是接过了唇彩盘。仁雅离开梳妆台,坐到了床边。她脱下新连衣裙,让我穿上,自己换了一套白色运动服。或许是因为白色衣服的关系,她的脸显得更加苍白。

涂完口红后,我站到全身镜前。镜子里的我,将双手并拢在一起,文静地站在那里,大腿和小腿的毛用黑色连裤袜遮挡,深绿色连衣裙像空姐一样搭配了一条米色丝巾。

“怎么样?”

镜子里的仁雅,伸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另一只手则摸索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盒。在我左右转着身子照镜子的时候,仁雅正往床后的窗户上吐着青色的烟。

“我想出门。”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仁雅微笑着说:“肚子还不饿,等一会儿再出去吧。”

我打开仁雅衣柜最下面的抽屉,找到亮褐色的假发戴上。这是用高品质的全真人发做的假发,是花了相当高的价钱买的。我用双手打理鬈发,让它自然蓬松一些,然后跷起二郎腿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真的不饿吗?”

我像在一起很久的恋人一样,朝镜子里的仁雅问了一句。

“嗯,饿到恰到好处。”

仁雅把烟灰抖进烟灰缸。我摸索着镜子一侧的墙壁,关掉了开关,从镜子里瞥了一眼渐渐暗下来的窗外和坐在床边的仁雅。微弱的光线下,恍然觉得自己美得像幻影一样,我默默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条鱼又出现在你梦里了吗?”我问道。

“什么鱼?”

“我说的是你做的噩梦。”

仁雅仿佛毫不知情似的,表情很淡定。在黑暗中,仁雅静静地忽闪着眼睛。

*

仁雅曾经也是这样忽闪着眼睛看着我的脸。那是在四年前的一个早春,公园喷泉上方强烈的阳光开始减弱的傍晚时分。

二十四岁的那个夏夜以后,我们偶尔见面。开始的几年,急性子的小学同学也一起聚,到后来,她跟合伙经营风投公司的大学同学结婚后,就去了越南做生意,所以就只剩我们两个人聚。因为我在公司脱不开身,所以大多是仁雅在中午来公司找我,用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时间,一起吃个便饭或喝杯茶。我们的关系,多少有些肤浅,彼此很少谈及内心深处的想法,至少到那个早春的傍晚前,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

那天刚好顶头上司去日本出差,比较清闲,所以给过了下午三点才来的仁雅买了午饭后,我提议去散散步。当我们一人拎一杯咖啡,并排坐到公园喷泉前面的长椅上后,仁雅给我讲了结婚初期她经历的事情。有一次她婆家家庭聚会,丈夫和他的兄弟们递给她一个大塑料袋,说晚上吃鲜辣鱼汤。“我没多想,把袋子里切完生鱼片剩的骨头装到盆里。可当接完水要洗的时候,那条只剩骨头的鱼用力挣扎。鱼肉都已剔完了,却还活着,我不知不觉尖叫了一声。手一滑,松开了盆,水溅得脸上、上衣上,还有厨房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幸好鱼掉进了水槽里。见到这个情景,那些人哄堂大笑。‘这可怎么办啊?还活着呢。’我这么一说,大嫂笑着接上了话:‘什么怎么办啊?弟妹,你看着办呗。’我连自己哭了都不知道,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只剩骨头却还在动的鱼洗了之后扔进锅里,盖上锅盖。”

这些还算是平凡的故事。过了五年多的今天,她说那条鱼还偶尔会出现在噩梦里,虽然让我觉得有点夸张,但还是能理解。只是让我诧异的是,仁雅第一次跟我说起她的婚姻生活。我们以前聊的话题,大都是小心回避私生活的部分。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但彼此并不是很了解对方。关于仁雅的事,我也就知道一点。在健康急剧恶化时,她辞掉了设计公司的工作。好像流产了不止一次,但我没有细问。后来,她想系统地学一下吉他弹奏。她曾说过,大学期间自学了吉他,但是时间一长,慢慢地没有了自信。但是出于不明原因的头痛,啥也没有做成,就荒废了好几年。相比之下,仁雅对我的了解,恐怕更少。出生在中产家庭,大学毕业后一直就职于不起眼的公司,都三十了,却没谈过一场像样的恋爱。面对我如此无聊的履历,仁雅会作何感想呢?

“这也太吓人了。”我不慌不忙地回答。“原来那东西,可以活那么久啊。”对于我心不在焉甚至有气无力的回答,仁雅似乎并没有刻意去理会,说话的嗓音反而渐渐高亢起来。接着,她讲起跟上一个故事毫无关联的故事。“我最近在读关于分形(Fractal)的书。很惊讶,我们体内分布的血管勾勒出的线条、大小河川延伸而形成支流的线条,还有树木的枝条向天空伸展的线条,居然那么相似。地铁出口的人流涌动,居然也在画着类似的线条。那么,人的一生也是这样吗?不是在空间上,而是在时间里,我们的人生也会沿着数学线条……几何学可预测的线条走下去吗?每当从地铁口走出来时,我就会想,那些画着数学线条行走的人,那些人和我有着相似的躯体,我们躯体内沿着相似的曲线蔓延的血管里,流着几乎一样温度的血液,在心脏的压力下,它们周而复始地循环……对这些,你不觉得神奇吗?那些人终究不会进入我的人生,我也同样无法进入他们的人生,却在一起画着那些线。”

还没等到惊慌失措的我回应一声,仁雅突然又将话题扯到了几年前报道的牙科医生杀人案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对尸体泡水里腐烂速度会慢的知识,那个人是不是通过学习已经掌握了呢?是不是先算好尸体腐烂的时间,再勒女人的脖子,然后巧妙地制造出不在场证据的?他能冷静到做完这一切吗?可是那个人体内的血管和我体内的血管,有着一样的线条。就是,与河川支流流过的线条、向上舒展的树枝的线条一模一样的线条。如果在同一个地铁站出口,那个人偶然与我擦肩而过的话,那人会和我一起成为曲线的一部分,然后泰然自若地走向不同方向,对吧?”

仁雅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喊她的名字打断了她。“仁雅,你今天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那一刻,仁雅爆发了,像过度上紧发条的八音盒那样,炸开了。像四处飞溅的零零碎碎的零件一样,在酒后真言般的倾诉中,我明白了,仁雅最近经历了很可怕的事情。她在经历了毫无因果逻辑的事情后,彷徨了很久后又偶然回到了原点,而且通过那个事情,变得异常地热情和执着。我不想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只是对仁雅经历过那些后,瘦弱的身体居然没被打垮,有时会感到恐惧。

我保持着一贯的沉着。我坚信无论遇到什么,都要保持淡定和冷静,只有冷漠和低调的姿态,才是我唯一的盾牌。我在仁雅说出的激烈的词汇、不完整的句子和毫无意义重复的关联词——所以、但是、不过——中,极力保持冷漠的时候,终于读懂了她的这些话,她是要拼命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东西。“有一件事令我很不解。至今你没做过伤害我的事,在过去的六年中,一次都没有。”如果我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在那一刻,会不会把仁雅抱进怀里或握住她的手呢?

她突然停止了没有条理、草率且冗长的告白,一时间,我们俩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但当意识到轮到我回答时,我紧张得下巴都在微微颤抖。我用舌尖舔了舔下唇,开始有条不紊地说了起来。“这些年,你对我来说一直很特别,此时此刻也一样。但这不是因为我爱你,我只是想变成你的样子。”从仁雅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麻木的表情。原本充满灵气的眼神,在倾听我答复的瞬间,呆呆地像白痴一样。“我想拥有你那样的嗓音,想拥有你那样的身体,有些夜里,这种渴望都快把我逼疯了。”仁雅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因刚才的激动,她的眼眶和睫毛有些湿润。“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我的人生就这样流逝着,而且已经流逝了很多。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懦弱,懦弱的人所经历的人生如同漫长的惩罚一样。”

那天,我好像看到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突然走出来时才会有的最无防备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仁雅的眼睛笑了,如果说这个笑是可能对我心生爱慕的苦笑,也未免太过温柔了。

“靠近我一点。”

仁雅突然平静地说道。我没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坐在原地没动。仁雅坐到我这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嘴唇叠在我的嘴唇上,大概过了十秒钟,她挪开嘴唇,严肃地说道:“不能好好配合一下吗?”受到责备后,我把舌头伸进仁雅的嘴里。又过了十几秒,仁雅一边退回身子,一边轻声细语地说:“好,从现在起我们成为真正的朋友。不,姐妹也行。你生日比我早,现在开始你就是姐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公园变得有些冷清。喷泉的落水声,寂静得有些奇妙。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欢笑声,还有呼唤孩子的声音。我们竟然都没察觉有人一直盯着我们,不过也无所谓了。在余晖中,仁雅望向我的眼睛静静地发着光。

*

我和仁雅走在亮如白昼的街上,霓虹灯诡异地投下空洞的影子。我踩着十厘米的白色高跟鞋,塞在鞋子里的脚尖隐隐作痛,脚踝也酸痛。行人们有的好奇地偷偷瞄我一眼,有的则停下脚步,明目张胆地回头看。但是,我无所谓。厚底运动鞋搭配牛仔裤的仁雅保持着半步距离走在前面,我走在她的斜后方,眼睛盯着她的斜侧脸。仁雅虽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姐妹,但我时常想和她亲吻。四年前,在喷泉旁边第一次亲吻以后,偶尔就有这个念头,或许与我的意愿无关,或许仅仅因为我是男的,又或许因为人的身体有记忆功能。我偶尔会小心翼翼地亲一下仁雅,让她不感到反感。因为我知道,仁雅不想进行下一步。

我好几次在耀眼的橱窗前停下脚步,入神地看着橱窗里陈列的商品。形形色色的漆皮鞋、短裙和飘逸的长裙、钻饰发夹,还有胸针,这些东西看上去之所以那么耀眼,也许是因为它们对我来说是不被允许的。仁雅虽然也喜欢看这些东西,但不会像我一样着迷。记得有一次仁雅对我说,不能相信这些东西,它们其实就是一场幻影。

就像仁雅说的那样,在这样的夜晚散步,对我来说就是漫步在幻影森林或海底一样。穿上连衣裙和高跟鞋,化上浓妆,漫无目的地走在我土生土长的城市的繁华街道上。在这个街头,即便偶遇认识的人,那个人也不会认出我。所有的这一切,那样地辉煌灿烂,又如此迫切得让人心痛,以至于我有时想流泪。但是,我并没有流泪,就只是凝视仁雅的侧脸,也让我发热的眼眶瞬间变凉。仁雅为了不妨碍我,故意和我保持半步距离走在前面,她的侧脸像块石头一样坚定。

走着走着,繁华的霓虹灯逐渐淡去,在退去繁华的尽头,仁雅停下脚步问我:“我们往回走吗?”

话音刚落,我们几乎同时转身朝繁华的街道走去。

在这样的夜晚散步,最重要的就是要忍受他人的视线。我承受着那些带有偏见和厌恶、轻蔑和恐惧,有的明目张胆、有的鬼鬼祟祟的视线,默默地行走在街上。当遇到感情过于强烈的视线时,仁雅就会跟我搭起话来,挽起我的胳膊或拉着我的手,眉开眼笑地仰头看我。那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很久以前的电影场景。一对女同性恋者,挽着手臂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她们爱抚着对方的脸颊、肩膀和胳膊,走过一个个建筑拐角。她们笑着,亲吻着。镜头用了十来分钟的时间无声地展示着她们的亲密举动,当两个人消失在拐角时,镜头紧随其后,最后俯拍的画面是两个人被钝器击中头部而流血身亡。两人并排躺在血泊中,片尾字幕缓缓向上滚动。

没有被钝器打伤头,也没有流着鲜血的我们,又回到繁华街道的霓虹灯下。醉酒的人们擦肩而过,在过度伤感的抒情音乐声中,我们一步一步缓慢向前。

在之前看好的发夹的橱窗前,我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起装饰有华丽的红色水晶花的发夹。我一回头,站在斜后方的仁雅,温柔地问道:“想买吗?”

我没有作答,而是直接推开笨重的玻璃门,进了商店。年轻的服务员掩饰着困惑的表情,向我投来微笑,我给了服务员一个最美的笑容。我能感觉到仁雅悄无声息地也跟了进来。

*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告白的时候,仁雅刚刚结束婚姻生活不久。因为或多或少有一些精神补偿款——我依然没能问个究竟,但貌似是对仁雅遭受家暴的一笔补偿款——所以还不至于被生计所迫,可后面的一年里,仁雅拼命赚钱。她先是在大型超市当收银员,没过多久就得到上司的赏识,被调到退货处理组。等到再一次调动部门时,她就辞职了。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她跟我说过:“总感觉有黑色的毒液从后脑勺流到里面。那时候,我浑身动弹不得,也睡不着。”就在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下去的最后时刻,她联系上了大学期间一起搞乐队的朋友。当时由于仁雅的状态非常糟糕,即使我不断鼓励她起来活动,却暗中预想仁雅可能没希望。然而,就像以为已经死了的盆栽奇迹般地开出鲜花一样,仁雅活了过来。

我偶尔会拿出仁雅在前年夏天制作的第一张唱片来听。那张唱片没有制作公司,全部由仁雅自己制作,它只在弘大[弘益大学的简称。]附近的唱片店和网络上销售。她写那些歌曲,并用难以置信的毅力没日没夜地练习吉他和歌。“失眠也有好处,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她因为没有像样的录音棚,所以就去朋友位于屋塔房[屋塔房是韩国人对一种阁楼的称呼,指房屋最高的那一层,在天台上,简陋,冬冷夏热,层高比较矮。]里的工作室录音。“双层的窗户关严实,拉上遮光窗帘。因为不能把机械音录进去,所以关掉空调和冰箱,电脑主机也要盖上毯子。录完一首曲子,就赶紧取下毯子降温,再继续录……浑身是汗。”那段时间,仁雅把一直穿的黑色系衣服,依次给扔掉了。头发染成鲜艳的颜色,又添置了几件颜色鲜明的黄衬衫和水洗牛仔裤之类不值钱的衣服。即便如此,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夏夜里听到的歌相比,唱片的歌曲色彩也忧郁了不少。她纯洁无瑕的声音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在人为添加噪声和粗糙音效的极其梦幻的伴奏里,仁雅的嗓音就像和什么东西激烈抗争一样,柔弱而深沉。

第一次在俱乐部演出时,仁雅邀请了我。她在电话里说道:“来的时候,你可以装扮成你想成为的模样。”但由于是周三晚上的演出,我没时间回家换衣服,一下班就以白衬衫配领带的装扮赶了过去,所以提前四十分钟就到了。可能乐队队友还没来,只见仁雅正一个人背着吉他在舞台上徘徊。见到我来,她向我挥了挥手。“就五分钟,去抽支烟再回来吧。”仁雅在前面带着我走出地下俱乐部,来到旁边楼的停车场。

时间虽已接近晚上七点,但八月的傍晚,天还很亮。本以为仁雅会先拿出香烟,谁知背着吉他的仁雅,却从白色棉质连衣裙腰间的大口袋里拿出了指甲刀。左手的指甲看着并不长,她却用指甲刀仔细修剪,再用指甲锉修整了一遍。细长的指甲随意地散落在停车场的地面上,这期间仁雅一直保持着沉默。端详着她那张安详的侧脸,我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好像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爱上了仁雅。这种确信来自一个女人,这让我很困惑。我为了疏远这种感情,故意问了些冷漠的问题。“你第一个出场吗?”“我拜托他们,让我第一个出场。”“为什么?”“因为有事没能彩排,想自己提前过来先热热身。如果中间出场,准备时间就只有五分钟,那样感觉会更紧张。”“很久没有在很多人面前唱歌了吧?”“差不多有八年了。大四那年,这个俱乐部还没搬过来之前,参加了试唱,然后和一起搞乐队的朋友演出过四场。”“反正最后还是搞音乐,之前为什么放弃了呢?”“因为我很懦弱。”“那你为什么突然和那个人结婚?”“因为对方是医生。”“就这个理由吗?”“因为我是个俗人。”“真犀利啊。”“本质上,我这个人很庸俗。”

仁雅剪好指甲后将指甲刀放进了连衣裙口袋里。她拿出香烟叼在嘴里,摸索着打火机,我突然想把手放在她结实的脸颊上,可是我连握手的勇气都没有。

回到俱乐部,我从吧台接过一罐啤酒,坐在了靠墙最暗的位置。背对着不足二十个观众,仁雅与架子鼓手和键盘手打了招呼后开始调起音来,其间有几次拿起小瓶矿泉水抿了几口。

演出开始后,仁雅共唱了五首曲子。唱完第一首以后,仁雅简单介绍了自己和几位乐队伴奏,接着唱完两首曲子后,把前一天晚上做过的梦讲出来活跃了一下气氛。“梦里,我在弹吉他时琴弦断了。因为没有备用琴弦,我跟后面出场的乐队借了把吉他,但没想到当我弹到同一个位置时,琴弦又断了。我让观众等我一会儿,然后跑出去买琴弦,可是巷子错综复杂得像迷宫一样,我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很奇怪的街道。”接下来,仁雅唱的是一首节奏明快的曲子。前面的四首是收录在唱片中的,也是我听过的曲子。最后一首歌,据说是不久前的新作品,歌曲前奏的键盘伴奏曲风和缓、宁静。

夏夜已深,

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地铁站。

脸上长满胡子的男人们,

围坐在纸盒子上。

五颜六色的横幅像挽幛一样挂着,

我以为走错了出口,

停下脚步读了横幅上的字。

预想不到的歌词内容,让观众席顿时陷入了沉重的寂静。这时,架子鼓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仁雅干瘦的手也开始了扫弦。进入高音声部后,仁雅凄然的歌声伴着节奏响彻观众席。

他们对我提出了

死亡的要求。

但是我不会死。

仁雅用夹杂着风声一样的假声唱了副歌部分。

那一刻,

我的心脏被点燃了冰冷之火,

一片鳞片,

从我的眼睛被狠狠剥开。

*

此时,我和仁雅已完全走出热闹的街区。离仁雅家越近,人行道的地砖就越是坑洼不平。高跟鞋的细高跟松动了,脚时不时地向两边歪,搞不好就会崴到脚。

“脚不疼吗?”仁雅有些埋怨地问道。

“所以我说,别买鞋跟太高的,个子还那么高。”

我笑着回答:“疼得恰到好处。”

仁雅也跟着低声笑了起来,那是让我意识到自己处在多么危险境地的笑。仁雅让我明白了,自己多么迫切地想成为女人;也让我明白了,我也有可能以男人之身想拥抱女人。看着仁雅,会让我想起小时候望着渐渐变暗的巷子,盼着妈妈回来的那个傍晚;让我想起,因为没有雨伞,站在教室屋檐下盼着雨停的那个下午。在那些瞬间,仁雅的脸不知不觉地跟我意识里茫然想见的某个陌生人的脸重叠在一起了。

仁雅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继续笑。我拖着十厘米高的漆皮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着。当走到像枯井一样狭窄肮脏的胡同口时,我请她唱那首歌给我听。

“哪一首?”

“你以前给我唱过呀。我很好奇那首曲子为什么没录到唱片里。”

“以前?什么时候?”

我唱了一段能想起来的部分。

Europa

冻僵的Europa

你是木星的月亮

仁雅忍不住放声大笑。

“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唱过啊?”

我有些失望,仁雅忘了那晚的事。

“歌词很长,可能很多都忘了。”

仁雅有些迟疑:“……有可能唱不到最后。”

但是她没有再推托,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了那首歌。

Europa

你是木星的月亮

不是岩石,而是由冰块覆盖的月亮

虽然像地球的月亮一样明亮

却不像地球的月亮那样

留下了伤疤

无论多大的陨石相撞

冰层融化会被填满

像谎言一样,重新变圆,

像巨大的玻璃球一样,变光滑

我注视着我俩高挑的影子比我们更快地走进巷子,跟着仁雅小声哼唱起副歌部分。因为起调很低,仁雅的嗓音没有进入又高又凄凉的音域。直到唱完整首歌,她的歌声都很低沉。

Europa

冻僵的Europa

你是木星的月亮

即便我的生命活到尽头

也是终究无法触及的冰冷

*

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怎么改变自己的个性和样子,然而有些人会好几次改变自己的身体。我现在好像明白,认识了十年的仁雅,就是那样的人。

过去一年里,只要有人找,仁雅就会去唱歌。有时会有一些报酬,但大多数情况下,连车费都拿不到。有一次唱完歌以后,和听众们一起在街上走的时候,被掺有催泪液的高压水枪击中,吉他都坏了。现在,仁雅和很多我不认识的人见面且走得很近,以后还会和更多的人认识。大概两个月前,我去仁雅家时,她对我说:“我凌晨接到电话,说需要调查一些情况,会马上来家里接我。一个男人让我提前做好准备,说一个小时就到。我洗完脸,穿好衣服,把几片卫生巾和之前吃过的神经安定剂装进夹克内兜,但谁都没来。也许只是想吓唬我吧。说来也奇怪,我以为九十年代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那时,我刚洗了脸准备去夜间散步。为了尽量不留胡须印,重新刮过的脸,在镜子里显得很苍白。仁雅从镜子里看着我,可能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她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显老。我假装心不在焉地问道:“……一定要去那种地方唱歌吗?你原来对这种事不是没兴趣吗?”

她盘腿坐在床上,沉思了片刻后反问道:“记得吗?我以前说过,让你说服我。”

我没有点头,但是记得这事。在仁雅打算重新唱歌的时候,我觉得她无法重新站起来,于是带着罪恶感偷偷去算过命。就是那个时候,仁雅曾对我说过:“你来说服我,为什么要继续活下去?也就是说,我继续活着有什么意义?”

见我犹豫不决,仁雅不等我回答,接着说道:“我这个人,本质上就很庸俗。这句话我以前也说过,记得吗?”

虽然记得,但我还是没有作声。在镜子前我转过身,看到仁雅淡淡的目光正凝视着我的脸。

“我正在老去,以后还会更老。”

仁雅每次把嘴唇合上又张开时,嘴边的细纹就会若隐若现。我知道,她在半年前签署了器官和角膜捐赠协议。状态好时,她会躺在献血车里的塑料床上,采两袋血,这是我偶然在她的抽屉里翻到几十张献血证后才知道的。当她漫不经心地说,把自己的尸体捐出去,给医学生实习解剖用时,我转移了视线,装作没听到。因为我仿佛已经看到,被剥光皮的仁雅躺在手术床上扭动身体的幻影。

“向内,我能探求的都探求过了。除了走出去,已经无路可走。当悟出来的那一刻,才明白葬礼已结束,明白不能再像举行葬礼一样活着。当然,我依旧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但比起不相信自己,这种失望算不上什么。”

我屏住呼吸倾听着她的话,她的语气像是在抗拒着什么一样,坚定无比。

“但是,我刚才说的这些,并不能算作对你刚才问到的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唱那种歌的真正答复。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想对你说。”

*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她不经意地说“我帮你”时,我没有立刻明白其中的意思。“我是说,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那件事。我想想,能帮你什么。”这是在她重新开始写歌、像死而复生的盆栽一样重新美丽绽放的时候,我们即将开始夜晚散步前发生的事情。

之后,一晃过了一年半。有一次,我和仁雅去了她首次演出的俱乐部。凭借口碑相传,仁雅的唱片逐渐有了销量,慕名而来的听众也突增,仁雅再也不用在那个俱乐部和其他乐团一起没报酬地演出了。在小剧场或借一天其他俱乐部的场地开个人演唱会,也成了可能。听仁雅说,她会偶尔去那家俱乐部,找个角落独自坐一坐。而那天就是与我同行的。

那晚,乐队演奏的音量高到能把观众的心脏给震碎,所以几乎听不到歌词。当我感觉到观众的心脏——尤其是我的心脏——要和他们的电吉他、贝斯、架子鼓一起快要喷血爆发时,我向仁雅示意离开。踩着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一层的地面上,初冬夜晚的空气格外宁静、寒冷。

那时,仁雅笑着说道:“其实,比起演出,我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估计谁都会有同感。”又对着回头看的我调皮地皱起了鼻子,“一个人在屋里抱着吉他找音律的时候,填词的时候,修改歌词、再找音律、记下来再试唱的时候。”

仁雅温柔地叫了我的名字后,接着问道:“如果你能按你的意愿出生,你会做什么?”我没有作答。“如果全都能如愿以偿,你会做什么?”我依旧没有作答。如果那一刻,我把激烈又扎心的话说出口,我们之间也许会第一次发生争吵,也许那一次会变成最后一次——别开玩笑了。不要觉得我爱你,你就可以要求我回答这种问题。闭嘴!你闭嘴!

*

我用卸妆油卸了妆,再用花洒喷出来的热水洗了好一会儿身子,然后把早上穿的衣服一一穿好。我透过洗漱台上的镜子,与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对视着。我不清楚他是谁,从未认识的人就站在那里。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年轻的面孔,而是一张徐徐刻出顽固皱纹老去的面孔。

洗澡时因为流水声没听到,此时从仁雅的练习室传来没连接放大器的电吉他的金属音。我靠着贴瓷砖的墙,一直到刚在巷子里唱的那首曲子缓缓弹奏完为止。在确认练习室的房门被安静地开了又关上的声音后,我打开冷水,又洗了一把脸。

我把洗澡时洗好的文胸和丝袜晾在了阳台的晾衣架上。为了不破坏假发,我小心地将假发卷起来放进仁雅的抽屉内,又将连衣裙和丝巾挂回衣架上。不知何时,仁雅已经把身体深深地埋进被子里,静静地注视着我。我看到,夜深后她眼底的黑影越发明显。都说葬礼已结束,仁雅为什么还是会做噩梦?

我虽然不知道她做的噩梦,但对自己做的最隐秘而淫乱的梦还是清楚地知道的。有时,我梦见自己亲吻仁雅身体上最奇怪的部位,就是她骨盆的内侧,有两三根青色的细静脉像纤细的结一样聚在一起隆起的部分。我的嘴唇一个劲儿地揉搓着苍白透明的皮肤下面、长得有些奇特的痕迹。在梦里,因为那件事过于幸福,我希望永远都不要结束。每当她扭动腰部,我就会更温柔地亲吻它,仿佛我的舌头黏在了那个地方一样,永远不会分开。

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在她最黑暗的时期,只有在那个晚上的几个小时里才被允许的事情。我知道,经历了这些事以后,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我知道,一切如幻影般转瞬即逝后,也只能艰难地走下去。

我默默走到床边,短暂地亲吻了仁雅。仁雅的嘴里有苦涩的烟味。她至今没说过我懦弱,也没有让我跳出过我的界限。只是偶尔陪我一起在夜晚的大街上走一走。就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时而深情时而无情;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紧紧相拥着抚摸过对方、从来没有痛苦却迷恋地缠绵过一样。

“好好演出,周五。”

仁雅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说:“我不送了。”

我也不相信别人。看着仁雅让人有点心痛的微笑,我这样想。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彼此深深地伤害对方;我知道,我们的散步不可能永远。

我在离开仁雅的房间前问道:“直接睡吗?给你关灯吗?”

她依然微笑着只点了点头。

我像服从命令一样关上了灯。仁雅坚实而苍白的脸瞬间被吞没在黑暗中。我冷静地压抑着重新把灯亮起,抑或也压抑住向那不明的黑暗尖叫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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