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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萨伤口愈合中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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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让野猫的尸体,她改变车道的方式有些偏激。算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原本可以从容辨识出来的浑身淡黄色的绒毛、肌肤轮廓柔韧的这只猫,现在几乎已经腐烂。再过几天,就会被无数车辆碾压得毫无体积感。 她开始提速,在以一百二十千米时速驰骋的无数车辆发出的轰鸣声中,已有十年车龄的这辆小轿车正在制造着恐怖的噪声,每次去踩油门都能感觉到像数十只昆虫扑腾翅膀一样的声响在响并逐渐扩大。她将收音机打开又关上,把卡带放进去后又拿了出来。车子一会儿被吞没在隧道的黑暗之中,一会儿又被吐出到隧道外的光明之中,就如同孤寂的一声惨叫般简短而又飞快。 * “不是我撞死的。”女人喃喃自语。仿佛将自己的声音吞噬得无影无踪的并不是噪声本身,而是很晚才会落幕的夏天的光照。她双手握着方向盘皱起了眉头。 * 那是一只已经死去了的猫。 如果去避让它,就有可能与左侧车道上的大型柴油卡车发生冲撞。 在暮色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的淡黄色绒毛已经被血浸湿。 造成那堆绒毛看似在动弹的错觉是急驰而过的大型卡车掀起来的风。 * 如果可以忘掉那个柔软的肉体被她的车轮碾碎时的感觉就好了。 可是她感觉到的痛苦却并非因为这个。 在过去的几年里,哪怕只有一天能够像死了似的沉睡一回也好。 但是这也不是她深恶痛绝的全部理由。 要不停加班和熬夜的黑色监察季正在逼近。她丈夫的情况变得更糟了。她儿子正在独自等着她。 但是,其中任何一个都无法完美解释她当下正在感受的痛苦。 * 急驰在高速公路上的轿车驾驶座是让人陷入沉思的绝好位置,这种想法同时也是个疯子的行径。 在这条往返了十年的通勤公路上,她如此罕见地放声祷告起来。不曾有过任何宗教归属的她也只能是想到什么就表白什么了。当发现紧跟在后面的旁边车道上的车子连转向灯都不打一下就要挤到自己车的前面来时,她就会冲着这辆车狠命地按下喇叭。更少见的是,她将收音机音量开得很大,还会每分钟都去调换一个频道,对着新闻、访谈、音乐节目中传出来的无数个嗓音去肆意回㨃和插话。而在天气非常阴沉、视野变窄之日,她还对着低空掠过前风挡玻璃的喜鹊嘟囔上几句。 “别飞得那么低。不小心会死的。” 还曾有过踩油门踩到右小腿抽筋的情况。当时她用左右脚轮番交替踩着油门和刹车踏板,好不容易才把车停到了应急车道,然后直到惊恐完全平息才停止了将脏话掺杂在祈祷中的宣泄。 但是这次她在车里这样自言自语几乎可以说是个例外。其实,无论是平时还是在开车时她都很安静。开车时即使偶尔开了音乐也不是认真去听。就算是疯子的行径也无法阻止她陷入沉思。 当汽车朝着集柔和与孤寂的曲线美于一身的侧卧着的山峦的方向急驰之时,在倏地驶入像巨大锥孔一样的隧道之时,在隧道入口处绽开着的像丧舆装饰一样的白色花朵唤醒记忆之时,她都陷入了沉思。而向着出口处有光的方向急驰的过程里,她会忘掉一切。她忘记这是自己路过的第几个隧道。是不是离抽取高速公路通行券的收费站已经很接近了,或者都已经抽取过了?现在是一天当中的什么时候?甚至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长相。 * “罕萨”。[地名,罕萨的外文名为Hunza,又称洪扎、坎巨提,位于巴基斯坦东北部,其首府以前名为“巴勒提特(Baltit)”,现名为“卡里马巴德(Karim abad)”。罕萨的罕萨山谷非常有名。罕萨山谷是巴基斯坦最美丽的山谷之一,是美得像漫画一样的地方。罕萨山谷高峰和冰川密集,是地球上最令人敬畏的山地景观之一,是地质学家、登山家和旅行家梦寐以求的地方。在喀喇昆仑公路(KKH,也叫中巴公路)开通之前,这里只有两万人,是一个封闭、自给自足的罕萨王国。] 让她如此深陷于沉思之中而不能自拔的,是罕萨。 七年前的早春时分,在与小组队员们共进午餐时,她第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大学毕业前曾去偏僻地区周游过一年的客户公司的年轻男职员也加入了聚餐。在摆满荞麦面、荞麦凉粉和荞麦饼的乡村饭桌前,他乖乖地顺着别人的提问道出了自己的旅行见闻。当人们问他旅行中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哪里时,他用浓重的大邱[地名,全名大邱广域市,是除首尔、釜山、仁川之外的韩国第四大城市,位于韩国东南部,面积约880平方千米,2022年人口约236.8万人。大邱人使用的方言属庆尚北道方言。]方言回答是罕萨。组长反问道:“罕萨?听起来不是女人的名字吗?”[“罕萨”的韩文名是“훈자(读音:hunza)”,其中“자(za)”的发音跟“자(子)”相同,根据发音容易让人联想起“薰子”,而“자(za)”是韩国传统女性名字中比较常用的字。]组长的反问换来了座位上的人们哄堂大笑。“好吧,那是做什么的地方?”这位往日偏僻地区的旅行者红着脸回答:“是四周被万年积雪环抱、杏花无边无际盛开的地方。”组长哈哈大笑着插了句话:“就是说,那里是世外桃源呗。”笑声再一次从座席当中传了出来。 那天下班的路上,她去附近的大型书店查阅了《孤独星球》(巴基斯坦篇)。只有英文版,而其中有关罕萨的部分也不过就四五页的样子。空着手回到家的女人凌晨就起床打开了客厅的电脑。在光标闪烁的搜索框中第一次敲入了“罕萨”这个词。 罕萨,是千年前灭亡的罕萨王国的遗址,位于巴基斯坦东北方向偏僻的山区。去那里要从两条陆路中选择一条。第一个是从中国新疆的边境城市喀什噶尔出发,需乘坐汽车整整两天;第二个是从巴基斯坦的首都伊斯兰堡出发,要乘坐汽车一天。 直到天亮,她把作为王宫所在地来讲明显过于简陋的罕萨城的内部查看了一遍。她又看到,山顶冰川融化的水流下来又流入土壤,并通过管道引入各户人家,被人们使用的、像淘过米一样黏稠的自来水,泛着白色的光泽。罕萨人身材娇小,长着东西方人种混合起来的好看的面孔。孩子们好像很喜欢拍照,他们穿着寒酸的毛衣,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图片上的孩子们在凝视着她的脸庞。 * 一直到那个春天就要过去之时,每当在纷乱的阳光下开车上班的时候,三十二岁的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罕萨。在让双眼感到酸涩的光线之中,在让生理性泪水聚集到一起的光线之中,在若隐若现的魔幻正在升腾着的光线之中,她一边将车子从弯道拐过,一边还在想着罕萨。 她对第一条陆路偏爱有加。行驶在牺牲了无数筑路人生命才得以在悬崖峭壁上开凿而成的卡拉科拉姆高速公路上,如果开车开到了天将要黑时就得找个交通宾馆住一个晚上才行,当然,次日凌晨还要重新登上汽车再坐上一整天。无论抬头望向何处,都是海拔六千米上的、覆盖着白雪的山峰随处可见的、被称为地球上最美丽的那条路。罕萨,如同一声叹息那样,说出现就会出现。这里是因为地势高而要一直等到晚春时分才能看到杏花开遍山野的地方,是每一个店铺到了秋天都会堆满杏干的地方,是因为进去一回就不想离开而被称作长期旅行者黑洞的地方。 * 那个春天,她的孩子刚刚过完了两周岁生日。除去刚洗完澡时,孩子全身上下总是黏糊糊的;就像所有孩子那样,她的孩子经常也会有一点呕吐的症状;即使没花多少时间陪伴过,孩子也会本能地深深爱上她。上了一天漫长的班,筋疲力尽的她刚一到家,孩子的保姆就立即下了班。早上因为害怕和她分离而哭泣的孩子,到了现在又因害怕保姆离开而哭了起来,而一旦保姆走出了玄关,孩子就会紧紧黏在她身上不愿分开。 她对孩子的感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一种痛苦来得更加贴切。不久前,孩子得了肺炎并康复之后,痛苦越发地强烈起来。当她抚摸着孩子那被汗水浸湿的可怜的头发,抚摸着患感冒的夜晚因发烧而将吃过的东西都给吐出来后吮吸着大拇指躺着的孩子侧脸的时候,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她的手偶尔也会因自己过分的小心翼翼而颤抖。将在睡前爱闹腾的孩子好不容易哄睡后,她一边用自己的手久久地揉搓因在高速路上一路驾车而僵硬起来的肩膀,一边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紧紧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 一直以来都在首都圈的两所大学做兼职讲师的丈夫,在学校里主讲作为公共选修课的哲学,他回家一般都比较晚,偶尔早点回来,也不会和孩子有半点情感互动的行为。有时明明孩子在哭,他还弓着腰半立在书桌前忙着修改自己手中的论文。孩子也不愿意跟爸爸,偶尔爸爸要抱一抱时就会挣扎着放声大哭。 她曾在临盆的前夜,因纠结丈夫在首次面试时该系哪条领带而在街道上徘徊到很晚,就像挑选一条好领带的事情直接关乎次日面试的成败一样。她挺着大肚子,在好几个商家的专柜前无数次将丈夫的面孔浮现到眼前,去比较价格,再对着虚空给虚幻的人穿上衬衣试想着打上领带的效果。 在经历了好几次失望之后,她终于承认了丈夫找到工作的可能性很渺茫这一事实。出于种种原因,他拿到学位的时间要比同龄人晚,但问题不光是这些。他是特别缺乏亲和力的人,身上有一种可称作固有个性的独特冷漠。多亏了那近乎死心的冷漠,他才得以能够安静地避开任何挫折和愤怒而继续生活下去,同时,对待热情或者怜悯、缠绵的爱情也能够沉着冷静地一带而过。 那个春天,揉搓着自己僵硬的肩膀,在黑暗中紧紧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她不得不开始接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一事实。她是需要永远扛下这个家的家务活和赚钱养家工作的一个人,是需要不附带任何条件地关爱孩子直至成年的唯一的人。 * 那年秋天,她将不到三岁的孩子托送到区属[区为韩国二级行政区域,一般设在一级行政区域特别市、广域市、道等下面。区下又设洞、里、邑等三级行政区域。]幼儿园。比起雇保姆,费用开支上还是有了些许减少。用省下来的钱再加上全税房保证金[韩文原文为“전세(傳貰)”,中文一般译为“传贳(chuán shì)”“全税”或“全租”。传贳形式下,房主一次性向租客收缴接近于房屋市场价或者以约定好的房屋市场价为基础的某个比率的钱款作为承租方的入住保证金,租期结束时房主将保证金再全额返退给承租方,相当于承租方在租房时只损失银行存款本金的对应利息即可租到房子的一种房屋租赁形式。]和长期贷款,她鼓起勇气购置了附近的一套中小户型公寓。 之后的将近七年里,她每月工资卡里都有三分之一的钱数会以自动扣款的形式被扣掉,用以偿还本金和利息,即便这样,她还是连一半的债务都没能还清。在两次裁员中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职位像蜗牛一样在慢慢地往上爬着,但薪水却因故长期冻结,甚至还被削减。 女人的丈夫仍然没能找到工作。比起同龄人来,他刘海儿的变白显得有些过早了,背也有些驼了。孩子则在茁壮地成长着,如今已成为小学生,长长的下午,孩子往返于小区商铺里的几个补习班。 * 很久以来,她一直都在关注罕萨附近地区的局势。在巴基斯坦,军事冲突时断时续,局势一直不稳。罕萨地处偏僻地带,虽然一如既往地安静,但很难讲通往那里的两条陆路是安全的。 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并不适合成为探险家、登山家或者随军记者。 尽管离罕萨那么遥远,她却偶尔会做关于灯火管制、夜间轰炸、少年自杀式炸弹恐怖袭击的噩梦。 * 通往罕萨的公路上,有时危机有所缓解的时间会持续比较长。经验丰富的旅行者们善于判断局势,当他们完成罕萨旅行后,会在互联网上四处留下痕迹。她把它们都找出来读了。她用来上网冲浪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但却得益于每次自己关闭浏览器之前都会在搜索栏输入“罕萨”二字,使得自己能够很好地利用网络的自动推送功能迅速获取必要的信息。 从门户网站的博客和个人空间中查到的文字及照片中不难发现,罕萨在缓慢地发生着变化。那里入驻了一些规模虽小但很干净的酒店,向渐渐增多的游客售卖纪念品的店铺也开始出现。晚上的治安则大不如前,据说还出现一些游客独自在巷子里散步时,所有随身物品都被抢了的情况。 在距离罕萨很遥远之处的凌晨,她梦到自己在俯瞰趴在阴暗胡同里的、满身是泥的自己的背影。 * 晚春的一天,她和组员们一起去了餐厅,在餐厅里她看到巨幅的壁挂式电视画面中正在播放广告。一位皮肤特别白皙的女演员正在池塘里洗脸,那个池塘的水面映出了雪山的山峰,之后外形精致的化妆品容器跟冰封的山顶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难道是阿尔卑斯山吗?”就在漫不经心地思考着的时候,她的耳朵听到了广告语:“注入到里面的是享誉世界的长寿村——罕萨地区的冰川水哦。” 当罕萨的杏树慢慢从画面掠过时,她像丢了魂似的扭曲着脸笑了起来。“组长,您为什么笑呀?”对于最小的员工的这句问话,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 * 由于这是个延续了很久的习惯,她根本无法停止去思念罕萨。 她要想的是,不是罕萨的罕萨。 去想一个不是罕萨的罕萨这个事情可远比想真实的罕萨要难得多,甚至几乎不可能。 她的罕萨不再存在于英文版《孤独星球》(巴基斯坦篇)和她设了密码的文档中的新疆地区和巴基斯坦的地图当中,也不再存在于只要在搜索栏里敲入“罕萨”就会被列举出来的博客和个人空间的链接条目当中,更不再存在于又长又复杂的化妆品名字以及像是被雕刻出来的美丽的女演员的侧脸当中。 * 就在她做的无数次噩梦当中,罕萨覆盖着白雪的溪谷像煤焦油一样黏糊糊地融化下来。住在交通宾馆的她被裹上又厚又湿的毯子绑架了。黑黑的罩袍,可怕的监禁、强奸和劳动,毫无胜算的逃脱。 在无数次的噩梦当中,她梦见自己在进入巴基斯坦的边境检查站时,被没收了护照和行李,跪在了泥地上,太阳穴上还顶着枪口。 在无数个黑暗的幻想之中,她开着一辆老旧的车向机场急驰,车子经受住了发动机过热而导致的爆炸所带来的热气,却愚蠢地冻僵在飞机的货舱里,并被抛落至罕萨尖锐的冰河中,“脑袋”也摔得粉碎。 她赤着脚走在卡拉科拉姆高速公路上。东方已经破晓,只见冰冷的残月在黑暗中像剃须刀的刀片一样升起。她被悄无声息靠近的野兽咬破了脖颈,喉咙里吐不出半点惨叫声。 * 她的孩子受伤是初夏到来之时的事情。 * 孩子伤到白色短袖T恤上都是血的程度。虽说幸好没有伤及骨头,但是由于左脚踝的韧带被拉伤,不可避免地至少需要打一半的石膏才行,脸上也留下了不少即使长大后都不会消失的伤疤。孩子正在小区内的路面上骑着脚踏车,一辆轿车从孩子的左侧紧贴着驶过,右侧停靠着面包车。孩子没有将自行车停下,只是闭上了双眼。 “一、二、三,原以为数到三时就能变身。” 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如实地告白道。 从公司直接跑过来的她战战兢兢地问道:“……变成什么?” “速度怪兽。” 看着对面年轻的儿童咨询师严肃的表情,她尽量平静地做了说明:关于虽然想再多花点时间来照顾孩子却无能为力的自己的现实情况,还有不仅承担不了育儿的责任,连象征性地照顾一下孩子都做不到的丈夫的性格。 咨询师对于她的告白表示了完完全全的——职业上的——同情。当接着再问询双方家庭的精神病史时,咨询师的眼睛也不至于再瞪得圆圆的了,不过给了她三个解决方案。第一,寻找可以照顾孩子的第三方援助人;第二,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要尽量无忧无虑地度过愉快的时光;第三,劝她的丈夫到咨询师那里接受咨询。对于几乎没有任何补充必要的、再明确不过的建议,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接受了。 *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她仍然没有找到表示愿意援助孩子的第三方人选。说服丈夫去咨询师那里的事情也没能办成。只是和孩子同住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她却成为一个想要用热情来补偿能力不足的喜剧小丑一样的人。在讲笑话、捶胸顿足哈哈大笑的时候,她一阵一阵地感觉到了如薄冰般晶莹剔透的幸福。还时不时地自问道,自己是不是在偷偷地走向疯癫,给孩子带来致命性影响的会不会不是别人而恰恰是自己呢? * 她再也不去想罕萨了。 无论是真实的罕萨,或者不是罕萨那样的罕萨,都不再去想了。 虽说仍会像往常那样无法沉睡,却再也没有遭受噩梦的折磨。 于是便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因为睡眠不足,感觉比实际更干燥而粗糙的事物上面,浮现出绝对不可能是罕萨的东西,随后又消失了。 只有她才会知道那个就是罕萨,至于那个为什么是罕萨的问题,是件无法向任何人解释的事情,甚至是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情。 * 第一次浮现又忽而消失是在某个下午。她和大学时的一位前辈坐在图书馆后面的长椅上。她跟他说自己积食了。原本是乡下人的他,一点男人样都没有,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盒。他让她伸手,用白色的线在她的大拇指上绕上好几圈,把针用打火机烤过,然后说道:“我扎了啊。” 她点了点头,忍住了微痛。只见一个黑色的血滴从扎针处涌了出来。过于老实而显得有点傻的笑容在前辈的脸上绽放开来。 “喂,出来黑血了,你积食得很厉害啊,不过马上就会好了。” * 紧接着浮现的是更短一些的。她在九岁时养了两个月的小鸡崽儿。浅黄色的短毛,为了不从她的肩膀上掉下来,小家伙把脚趾紧紧攥起来时的感觉。还有,首次懂得了一旦憋住了哭,喉咙就会很疼的道理的某个清晨。还有僵硬的翅膀、经过三个小时后缓缓失去光泽的眼睛。 * 手上沾着满满的墨粉待在复印机前做学徒时的一个晚上。每当光线扫过感光板时,她都会抬起眼睛望向窗户对面建筑的屋顶。 * 两年前以领队的身份参加新入职员工的入职培训时,在所有人都睡着了的凌晨,她独自穿着高跟鞋步行登上离宿舍很近的龙门寺。由于前一天下的雪没有融化,更因为脚滑,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来到寺院里长得奇怪的老银杏树跟前,她一边掸着裤脚上蹭到的雪,一边去读古树标志牌。 树龄:1100年 性别:Female[雌性。] 在那之前,她还从未遇见活到一千一百岁的生命体。顺着那棵巨大的老母树苍老而又干瘦的树梢,她抬头仰望起来,想要祈祷些什么,但是什么话也想不起来。无论什么话随便说点儿吧。女人嘴里喃喃自语:“是不是应该继续这样走下去,您来回答一下吧。”为了听到答案而闭上眼睛的瞬间,朱黄色的阳光透过扭曲的枯枝刺向了她的眼皮。在眼眶发热但还未燃烧之前,她瞪大了双眼。 当转过身子背对着树木时,她发现刚才自己走上来的山路还是一片漆黑。犀利的朱黄色光芒在她的双眼皮上、在她酥麻的视网膜上留下如无法破译的文字一样的印记并闪着光芒。 * “生你的那天是下了雨的。 从下身流出了太多的血,直到凌晨还戴着氧气罩呢。 全身的关节都肿了。 面部肿胀得像个怪物,眼睛说什么都睁不开。 无法去触碰像泡沫一样柔软的你的身子。 无法伸出手去抱你。” * 当她的嘴被堵住时,罕萨也会被堵住嘴。 冰川融化的乳白色的水像白色的血液一样在排水管里流淌,她口渴时,罕萨也会口渴。 她被玷污时,罕萨也会被玷污。 她吐唾沫时,罕萨也会吐唾沫。 * “看到你我就觉得你很了不起。怎么就能那么不知疲倦呢?” “……不是那样的。虽然累,但只是在撑着。” “不管怎样,你是值得尊敬的人。” “不,我觉得你在鄙视我,在厌恶我。” “不,我鄙视和厌恶的是我的人生。只是因为你不可避免地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而已,我并没有真的讨厌过你这个女人。” “那么,当你如此厌恶自己的人生时,那其中的孩子呢?孩子你也讨厌吗?” “……不要说得那么直接。不要逼得这么紧。” * “妈妈,我过人行横道的时候要闭上眼睛的。 这样的话整个世界就会变得明亮起来。 我好像要变身。 感觉真的要变身了。” * 她向握着方向盘的手使上了劲。当驶入立交桥区域时慌忙开始减速。在第一个红绿灯前紧急刹车并开始祈祷,因为从来没有信奉过神,所以随便想到什么话就会吐出什么。 “拜托,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 日暮降下,昏暗的新街区的道路,被亮起红色刹车尾灯的车流塞得满满登登,她也开着雾灯踩着刹车一点一点地朝前方移动着。到昨天为止都没有见过的白色喷漆线被画在道路中间,一只浅色凉鞋静静地躺着,被撞得一塌糊涂的玻璃碎片一直散落到中央分隔线上,还散射着朦胧的光芒。 她打开又关掉了收音机。 把磁带放了进去,然后马上又给取了出来。 轰隆轰隆,开了十年的车发出痛苦呻吟般的噪声。 “不是我撞死的。”她在低声喃喃自语。 她的车驶入了新铺设好的黑色沥青路段。在车道分隔线被抹去的漆黑一片的地方,稀疏地插着一些白色的标志物。就在心神不宁地沿着弯道绕行之时,她瞪大了眼睛。前车的刹车灯吐出的灯光和无休止地骚动着的道路上的黑暗,像血水一样投射到她的眼眶中,且在不停地闪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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