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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纹蝾螈伤口愈合中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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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目睹过成群的鳀鱼从眼前经过。鱼群闪烁着银色耀眼的光芒,游过船舱底部后,很快便不见了踪影,我仿佛出现了幻觉。那转瞬即逝的亮光、抖动、气息、水的寂静等都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而这就是全部。 * “找什么呢?” “表。” “表?” “手表,还有钱包。” “怎么突然找起手表和钱包来了?难道要出门吗?” 我坐到书桌前,反复咀嚼着丈夫刚刚对着我的背影说的话。“难道要出门吗?”这话里话外充斥着不耐烦、忍耐和被克制的敌意,其中也包含了些许轻蔑。我没有答话,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翻找着抽屉。 第一个抽屉里,是一些存折、印章和钥匙,所以打开便立即关上了。在翻找第二个抽屉时,发现了两年前的发票、信用卡账单、几张商场积分卡、过期的优惠券,只留下模糊印象的名片,无序地掺杂在里面。 我起身走向客厅。在开着门的浴室里,丈夫正往下巴上涂抹剃须泡沫。 “……要去一趟工作室。” 我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 透过镜子和我对视的他,表情有些难堪。 “对了,原来我还没和你说啊。” “说什么?” “几天前,那里的房东说要涨全税租金,我就说了我们会马上搬走。”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以……” 我说话磕磕巴巴起来。 “怎么可以都不和我商量一下就……” “两年前就该这样了。你现在的状态也没法创作,不是吗?这些日子,因为你的治疗费,银行余额都快成零了,所以我很不安。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退租吧。”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并非被他的寥寥数语说服了,只是一时间十分茫然。我再次问:“但是,怎么可以都不和我商量一下就…… “你说得也对。反正也只是几天前的事,如果非要取消,你直接给房东打个电话吧。” 丈夫的脸色凝固得像块石头。如此严肃的脸上涂满了白色的泡沫,真是有点戏剧性。 为了摆脱他的目光,我走进厨房,坐在空无一物的餐桌前,默默地审视着刻进这个上午安静对话中的某种锋利的异物感——他那张连解释一句都觉得累而快速吐着字的脸、下巴上绽放的白色泡沫,还有边说话边隐藏情绪的两个人低沉且形式化的声音。 我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他刮完脸,关上浴室灯,走出来穿好衣服,照着玄关镜子打着领带。他为了调整领带长度,解开两次又系上了。 为了送一下拎包出门的他,我朝玄关走了过去。 “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吧。” 我听到他话语中的漠不关心,以及出于义务而不露声色的伪善。 “路上注意安全。” 我笑着说道。 锁上门,我看向了鞋柜上的镜子。“我刚刚是笑了吗?” 我慢慢挪动步子,又回到了书桌前。我打开第三个抽屉又马上关上了。里面是从大学时期开始收到的信函和明信片、卡片之类的东西。 这回该轮到翻包了。十来个包堆在书桌和墙壁之间。如果说从来不爱打扮和购物的我有个例外的话,那就是买包。背包、单肩包、小型旅行包,布料、塑料加上皮革的,一个个都窝在那里吃灰,早已失去了该有的形态。 我最先打开了曾经最爱惜的青色单肩包。没看到手表和钱包,反倒从拉锁内兜中翻出了五百韩元[约合人民币3元。]的硬币和地铁卡。 “这个东西,最近还卖一万韩元[约合人民币51元。]吗?” 我用右手拿起了地铁卡。 “里面还会有多少钱呢?” 踩着楼梯下去,经过售票口后,我把卡塞进了闸机。拿起马上吐出来的地铁卡后,我沿着指示牌走去。通过扶梯下到月台,站到了安全线前面。一串金属铃声过后传来冰冷的女声广播:“列车正在进站。” “曾站在那里等列车的人,真的是我吗?” 我毫无目的地竖起拇指,沿着地铁票中央的磁条,竖着画了一条线。 * 那条狗现在还活着吗?那条本应死掉的狗,本该被我的车轮碾压得不成形的狗。 两年前的一个早春,周日清晨,我没叫醒熟睡中的丈夫,就走出了家门。走到安静的小区停车场,坐进了因外面的冷空气而倍感温馨舒适的小轿车。我像往常一样抄近道,向工作室开去。驶进新城区外围的田间小路后,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我摇下了两边的车窗。 就在那时,一条大黑狗突然跑到车子前面。我往左边的小溪猛打方向盘,就在快掉进小溪时,又猛打了方向盘。车轮悬在了空中。再一次猛打方向盘后,车子就翻了。 如果再遇到同样的情况,我会选择急刹车,不会为了避开那条狗而疯狂地打方向盘、不会弄翻我的车、不会把左手弄成粉碎性骨折、不会让脊椎出现裂痕。 所有的事情都是带着教训的,我从小就以这种姿态面对生活。一直到三十三岁,每次面对厄运和过失,我都能保持镇定。这多亏了想要洞察一切、吸取教训的思维方式。在医院睁开眼睛后,当得知拉伤的颈部韧带和出现裂纹的脊椎还能恢复,但左手却因粉碎性骨折导致神经受损,已经变得无法康复时,我和平时一样又开始了洞察。我洞察到了我的过失:当时为了停下越来越剧烈晃动的车子,我错误地将自己的左手伸到窗外,抓住了车身。 我的缺点是,幼稚地总想扛下自己无能为力的事,瞬间判断力也不足。所以,要时常保持冷静,有时还得残忍。 我那时才知道,教训是多么可笑。人生不是学校,也不是可以重复的实验。我的左手废掉了,这就是结局。没有什么值得学习和反省的东西,那些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再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就不会选择去避让那条狗,会咬紧牙关撞过去。但……那样的事情什么时候会再发生呢? 第一个不幸悄悄喊来了第二个不幸。因为流血过多引发身体虚弱,加上过度使用右手,出院后不久,右手的关节也开始出现问题了。严重时,连锅或水壶,甚至马克杯都拿不起来,什么事都要喊丈夫帮忙。 在那些过程中,我还在毫无意义地反省,反省我过度热衷于康复治疗,执着于快速康复后能像已康复的人一样行动。而我要改的习惯是,有时会失去平衡的盲目干劲儿;有了一个任务,至少要完成三个才罢休的模范生脾气;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精神洁癖。 在结束了近一年物理治疗的晚冬,我成了个不能正常使用双手的人。左手彻底废掉,而右手也仅能勉强支撑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 “再观察一年吧。”医生说道。意思是要让右手再休息一年。他叮嘱,尽量不要做家务,画画就更不用说了,避免抬重物或做弯手腕的动作。还说要注意补充营养、避免压力,也就是要相信人体的自愈能力。 即便是康复以后,也要尽量避免给手带去负担。 然后过了一年,右手依然没有康复。他是个好医生,年轻,不摆架子,关心患者。能遇到这样的医生是幸运的。说起来,这也算是我过去两年里唯一的幸运。 * 有时我感觉自己在水里。我能感受到身体轻微的动作、气息的呼入呼出,还有时间的流动。例如,像是进入了时间的后面一样。因为过于呆愣,电话响了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铃声快断了,我才后知后觉。就算后知后觉了,我也不会想着要站起身或出现“错过电话了!”这种迫切的感觉。不管时间流逝感知起来有多荒诞,所有这一切依然能保持着该有的样子。 那时的我,样子也许像鬼或灵魂出窍的妖精。几天前,丈夫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就那样坐在客厅地板上的我后,惊吓不已。 “你知道我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吗?” 他僵着脸。 出车祸之前,我没那样过。虽说从小就很内向,但内心充实且活力满满。每天早晨都会到小区旁的小学操场上跑八圈。每天翻看烹饪书,变着花样做菜。即便连续工作九个小时,都不会觉得疲惫。 “是因为撞到了脑袋才这样吗?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知道你变得有多奇怪吗?” 某一天,丈夫对着我歇斯底里地喊道。那时他的嗓音像是从水的外部传来一样,经折射后撞入了我的脑子里。我的身体像是在鱼缸里,他好像站在把我围起来的水和装着水的巨大玻璃墙外面。他的手摇晃我的肩膀时,我无法抵抗。虽然不粗鲁,但将我推到墙上时,我依然无法抵抗。我只是忽然明白了,原来他很生气,很痛苦。 * 我就这样茫然地凝视着工作台上的一张板子。其实,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看什么。 我抬起头,将上半身靠到了椅子靠背上。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我只能看到中间的一部分。这天花板不高的七坪[韩国,1坪约等于3.3平方米。]空间里有一扇小窗户,沿着墙的四周层层叠叠地立着画作,围成了一个圈。在入口一侧的拐角处,旧画板快被堆到了天花板。 我来这里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如果从那年早春,迎着清新的空气,疾驰在溪边的清晨开始算起的话。 坐完地铁又换乘公交车,终于抵达这里,而这里并没什么变化。小小的商业楼依旧很脏,人也很少。 我沿着没有光线的台阶缓缓上楼,将钥匙插进了锁孔。我忍着手腕的疼痛,转开了门把。打开房门看到的一切,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工作室。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却又变得不一样了。 我缓缓走进这布满灰尘且挂着蜘蛛网、充满闷热空气的空间,弓着腰坐在了工作台前的三脚椅上。我看到两年前的车祸前夜,画到一半的旧画板。它还如当时把它放在那里时那样,微微斜着。以为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满桌都是胡乱摆放的颜料管。 奇怪的是,比起纸,更吸引我的材料是木头。怎么说呢,那里面似乎蕴含着生命、比人类还要古老的灵魂、气息之类的东西。我想将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受可视化。我致力于把我的画,画成像是别人在数百年前画的一样,涂上仿佛因岁月而褪了色的颜色,又抹上了泛黄的大豆油和松子油。 以那种方式画在工作台画板上的是某个女人的侧脸。虽然是年轻女人的脸,但看上去又并不年轻。往后梳的头发,加上模糊的面部轮廓,像是从20世纪就开始衰老的女人。那是经过无数次反复变形勾勒出来的女人的脸。人们曾这样问我:“这是谁啊?是母亲的形象吗,还是你自己的内心写照?” 我画了一张长得不像我的女人的脸。当然也不是母亲。是长相跟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女人,是某个可以永恒的女人,是超越女性的女性,是在岁月的后面老去的人。就是那样。某个可以做到永恒的人,像鬼一样隐隐约约的人,是作为一种痕迹的人,是作为一个影子的人。或者是渗进老宅地板里的、世世代代的人生踪影…… 但,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个女人的某些地方和我很像。我在等待过去时光中的自己。那个女人是我两年前的渴望,是想进入时间背面的那个我;想淡淡地渗进陈旧地板里的那个我;想在岁月中慢慢被抹去的,想要像雨雪、野鼠和风中的废弃老宅那样轰然倒塌的那个我。 虽然打开了窗户,但屋内依旧很热。我用手掌擦着额头的汗水站了起来,朝墙那边走去,环视着有些盖着塑料布、有些因灰尘变白了的作品。按一定宽度裁好的松树木板,用钉子钉在一起,再用砂纸打磨、上浆。然后磨出细红砖粉,与粉彩混合出颜色,再亲手榨出渲染沧桑岁月感的大豆油和松子油。即便肩膀酸痛、手指受伤也能用双手双臂搞定这些事情的时候,即便通宵几天专注于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也是幸福的。那些幸福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人即便失去曾视为全部的东西,也可以活下去。两年来,我不再是画画的人,而是患者,是一个男人的累赘,是有时右手恶化到连自己用过的水杯都无法扣在搁板上的毫无用处的存在。 我转身背对这些画作,重新回到没画完的女人的侧脸画板前坐了下来。我为何曾如此热爱这张脸的形象呢?我曾像热衷宗教的信徒一样,有些无法自拔。我是否曾希望就这样安静地沉浸下去? 我不再喜欢这些了。虽然连右手会不会好起来,是否可以重新画画都无法确定,但如果可以重新画画,我会一改这种沉寂的画风,去画呼喊和咆哮。想要弄乱头发、使劲跺脚、想咬紧牙关割开动脉,看喷涌而出的鲜血。这幅画上积存的惊人的寂静、无尽岁月感的平和让我作呕。这种平和不属于我。我已成为另一个人,像死亡一样的空虚、荒地一样的残酷,对我来说反而更觉真实。 我很慢但很果断地伸出右手,将那个陈旧的画板扣了下来。 * 房地产中介所位于商业楼右边的最后一间房。走进敞开的门,整个身材似橄榄球的中年男人在风扇前张开双臂吹着风。听到我的声音,男人将他的大胖脸转过来。 “……我想打听点事儿。” “请坐。”他用热情宽厚的语气,近乎吼叫般地说道。我轻轻靠坐在黏糊糊的人造革沙发一侧。 “我听说房东把房子挂出来了,有人来看过房子吗?” 我告诉男人工作室所在的楼层和房间号。衬衣的上半部分直接被汗水浸透的男人,扇着塑料扇子坐到了我的对面。他是个很怕热的人。 “现在不是三伏天儿嘛。大白天连只蚂蚁都看不到。像最近这样,真的很难维持生计。” 男人打开黑色封面的账本,故作翻看后,把账本合上了。 “我其实……”我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不想退租。” 男人把眼镜向上推一推,眨了眨眼睛。因汗水显得很滑的鼻梁上,银框眼镜勉强维持在原来的位置。 “是吗?合同截止日期是哪一天?” “十月末左右。房东要涨全税租金,所以我老公好像就说了要退租……我是想租到十月份。” 男人问我准确的全税租金金额后,心里算了算,回答道:“只能和房东再商量一下了。虽说这段时间全税租金有所上涨,但房东是有些刻薄了。一般重新签约都多少会给便宜一些。” 我看着他那张露出职业笑容的脸,微微笑了一下。 “话又说回来,那间不通风的房子,哪里好啊?除了这商业楼,我再给您找找其他价格合适的地方啊?” 听到我说可以,男人欣然打开黑色封面的账本,记上了我的名字和家庭电话号码。 “虽然不多,但偶尔会有房子挂出来,您别太着急,等一等吧。” 我走出蒸笼一样的中介所办公室。这时,室外的风也停了,跟室内差不多的热气扑到了我的鼻子上。我用手遮着阳光,慢慢走着。走到通往工作室又黑又闷热的台阶上时,我停住了脚步。 是因为鳀鱼群。 既不是梦,也不是现实,更不是只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形象。我闭了一会儿双眼,当再次睁开的一刹那,快要让人双目失明的光球扑面而来。无数闪着银光的点,掀起旋涡经过。早上睁开眼后,确认我昨晚的梦境能够完整地在脑海里重现时,便不想马上起床,而它们也会从我呆滞的眼前经过。很久以前的夏天,曾转瞬而逝的鳀鱼群,会以难以置信的生动感席卷我的眼睛、脑袋和身体。 天气开始变热以后,若不是因为毫无征兆、不分昼夜地扑来的那些东西,我不会在两年后再次回到这里。不会像被什么东西执着地追赶一样,穿上衣服走出家门,换乘地铁和公交车,来看一眼落满灰尘的工作室。 我瞪起眼睛盯着楼梯平台上阴暗的厕所门,再次迈开了脚步。随着我微弱的脚步声,我看着鳀鱼群的残影渐渐变得模糊,直到消失在意识的黑暗中。 * 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丈夫对我说道:“一般……这个,虽然是没经历过的人不该讲的话,但经历过这种事情后,一般会产生感恩的心吧?只要是接近过死亡的人,都会像重获新生一样赞美人生吧?这才是成熟的人该有的态度吧?” 那时我还不能对他说明,当我的身体在那被掀翻的车子里遍体鳞伤时,某个东西从我的体内蹿了出来,不对,反而是我这一存在,从某个东西里蹿了出来。 以前画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脱离人生束缚的自由之身,但发生事故后,我才发觉,当时的我,反而正处于人生的正中央。 而我是一九几几年生人,出生于哪座城市,父母是谁,度过了怎样的幼年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创伤,等等,这些组成我过去的一切,反而成了空壳。在那之前,我还坐在观众席上,专注于舞台上的话剧,而突然间整个剧场的灯亮了。 灯一亮,想再回到之前是不可能的。我渡过了一条很奇怪且之前从未越过的河。在那部话剧里,哭过、笑过且揪心过的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不能再去讨厌以前讨厌过的东西,比这更糟糕的是,不能再去爱以前爱过的人了。丈夫是,兄弟姐妹也是,甚至连母亲都不能再爱了。 每时每刻我都能体会到人生和自己之间产生的距离。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松弛感。凄凉荡漾的情感、爱情、怜悯……幻想和主观性,这些需要所谓“情”的感情都蒸发了。比如看着母亲,我只看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客观的实体。即便有一天那个女人死去,我好像也不会感到悲伤。我甚至都不觉得我是那个女人的女儿。第一次,我在自己的人生里,成了真正的孤儿。 或许我很害怕,甚至都不会想到害怕这件事。 住院第二个月的时候,本就缺乏耐心的母亲经常发牢骚。有一天化着浓妆的母亲终于说道:“我给你贴补些钱,你雇个护工吧。我这体质看来真的不适合在医院。”之后,她便离开了。如果是在事故前,我会以被抛弃的孩子一样的心情去思念她,说不定还有可能羡慕母亲那率真和直爽的个性。这就是三十年来,我的一贯性格。 但是,在那两个月里,我清楚地看到了母亲在明亮的灯光下暴露无遗的品性——轻率、虚荣、缺乏关爱、利己。我恍然大悟,我误会了她三十年。但我也不是只感受到幻灭,诧异的是,我的情感反应更接近褪色的怜悯。仿佛所有人类的情感顺着我的身体流出来,顺着名为怜悯的漏斗掉到身体外,就再也不回来了。那是一种苦涩的体验。 虽然一切看起来都过于清晰,甚至连它们的另一面都看得真真切切,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病房和走廊的亮度、刻在玻璃杯上的斜线角度、陌生面孔上的每一道皱纹、嘴唇和眼睛的微动、嗓音的强弱和颤抖、藏在其间的情感流动及停止、难闻或柔和隐秘的气味和感触,完整地刻在了我的心里,但又像写在半空中的字,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为我已无从确定这还是不是我的想法、我的感受,甚至都不能确定我还是不是我自己,无法切实感受到其界限和范围。 由于已经没有能力去雇护工,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独自度过的。四人间的病房内,我旁边的床位随时都在更换主人,都还没熟络起来,我就要麻烦旁边床位患者的家属。为了上厕所,我不得已要借着陌生男人的手。我抛弃了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应有的羞耻心。我的身体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我的身体就像病床上陈列的实验用肉体一样,我躺在那里,接受会诊,接受每天两次的物理治疗,为了放松肌肉而打吊瓶,定时吞下药物。 总是很忙的丈夫只会在星期天来病房,通常大多数时间也只是趴在我的床头,补充睡眠,然后就回去。我并不孤单。我在回顾我那由无数幻觉构成的人生,确认这些幻觉像映衬在白墙上的全息图像的每一瞬间,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就在腰伤痊愈,终于可以出院的那天,我看到了正午时分首尔街头攒动的人群。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我感到惊诧,竟有如此多的全息图像披着肉体这件外衣在阔步行走,同时我感觉到自己对他们的漠不关心。 * 已经过了中午,本应起来去买点东西吃或者回家的,我却只是坐在闷热工作室的三角椅上发呆。饿吗?与其说是饿,不如说是空虚。我踌躇着站起身,深深地弯下了腰,向放在工作台末端的电话,伸出了手。本打算跟往常一样,点一些简单的中餐外卖。但把听筒放在耳边后,才想起来电话已停机很久。看来我的存折很早以前就没钱了。我又深深地弯了弯腰,想伸出手把听筒放回电话机上,但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那是多余的。于是便把听筒随手扣到了就近的桌面上。 重新坐回椅子上后,我问了自己一句。想要多租三个月或是搬到更便宜的地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本以为所有的牵挂都已消失,唯独对工作室却还保留着牵挂,这让我很诧异。 我把双手放在了桌面上,低头端详了它们很久。它们看起来还不错。皮肤白皙,骨骼纤细,手指关节还算粗一些,剪得很短的指甲透着粉红色。看起来完全可以创作,可以活蹦乱跳地动起来。 从事故中醒来时,我认为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并且恢复以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创作。对我来说,唯独创作是比世上任何快乐都要紧的事情。那时我才知道,以为自己很喜欢的旅行也只是不怎么重要的事情。而我从心里放弃创作,是在出院后过了许久,知道连右手也废了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还想努力好好活下去。尽管所见所闻和所记得的一切事物都给我带来了震撼的异物感,但伴其左右的底色总是自己仍还存活于世的安心感,这是绝对不能否认的。早上邻床的家属拉开窗帘时,一下子照射进来的阳光,甚至是用铝托盘端来的满满一碗米饭,有时都会让我感动。 “这下两只手都废了”,这样嘟囔的瞬间对我来说,比那个早春的交通事故更具有决定性,是更可怕的记忆。这就好比一台话剧刚刚落下帷幕,紧接着就从观众席上被人赶出去了一样。令人诧异的事情也紧接着那一刻陆续登场了。勉强压抑着的、激烈且负面的最为原始的情感开始涌了上来。恐怖、后悔、羞耻、愤怒、抱怨、憎恶、委屈、悲惨、杀意,还有就是我只身一人这件事,彻底且理所当然地永远只身一人这件事。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坏的是,当时我已经出院了,所以大部分时间,要么一个人待着,要么只和丈夫两个人在一起。在激烈的情感起伏中,我越来越沉沦。我记得我沉到了最低点,动物性的那个点。甚至会想,痴呆老人的精神世界会不会就是这样?我时常会成为只懂进食、排泄、睡觉的存在,即所谓只剩本能和无意识的存在。 深夜醒来,看着洗脸池的镜子,仿佛我荡漾着无数动物情感的内心,勉强被一层皮肤缝合起来了一样。令人无法置信的是,那细腻的童颜与过去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像多利安·格雷的画像[《多利安·格雷的画像》是唯美主义代表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亦是其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之一。俊美青年多利安·格雷面对好友为其所绘的肖像,竟萌生了让画像代替自己衰老、“用灵魂换取青春”的念头,最终宿命般地走向了堕落与毁灭。在这一离奇而令人心悸的情节背后,王尔德深刻探讨了艺术与人生、美与道德的严肃命题。]一样,在某个黑暗的仓库里,我的面孔也会变得丑陋扭曲吗?退化和偷偷发狂的痕迹,会完整地刻在我的五官上吗? “走吧。” 我嘟囔道。我拿起放在椅子旁的包,挎在右肩上,起身离开了这安静到令人窒息的工作室。扭动门把手锁上房门,我顺着漆黑的楼梯走下楼,拖着身体缓缓移向了洒满炙热的七月阳光的户外。 “回家吧。”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胸口像有一块坚硬的块状物。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这不是我的生活。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上的纽带。对任何地点、任何记忆、任何未来都感受不到有什么牵挂。 在勉强遮住烈日的不高不矮的一棵树下,我等了很久的公交车。脸上流着的汗水、虚弱的双腿带来的一瘸一拐的感觉、垂下来的双手,我注意着自己身体每一个微小的感觉。我还活着,这一瞬间我是活着的,在看、在听、在呼吸。能够明确的是,只有那些而已。只有那些,还留在我身边。 * 到家之前,我看到了丈夫停在3号楼入口旁的车子。因为周一交通拥堵,所以他没有把车开走。一般轿车会反映出车主的喜好,但他的车一点个性都没有。没有小装饰,甚至连座椅套和坐垫都没有,就是刚出厂时的样子。副驾驶上满是加油站给的盒装抽纸、湿巾等东西。并不是因为他的性格过于随意,而是因为我把车子撞得面目全非后,他只能分期付款购置新车。从那以后,日子就不得不过得非常拮据了。 我知道,过去两年,不光是我一个人的特别经历。如果我的人生完蛋了,他的人生也就到头了。曾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命运却以这种方式交织在一起,也是件奇怪的事。 六年前第一次见到丈夫,谈了一年的恋爱后,我们结婚了。很难说是特别热烈的关系,但在出车祸以前,我们惺惺相惜地过着日子。相互说着深情的话,也会深情地聆听,很少会调高嗓门说话。尤其是情到深处时,因为不愿意分开,因为唯一可以分开的理由只有死亡,所以有时还会惧怕死亡。曾经开玩笑地说过如果死了,把两个人火化后,要把骨灰掺在一起。投胎后可能会遇不到他,这种假设还曾令我感到痛苦。投胎后,长相和声音也应该都不一样了,该如何去认出他呢? 任何情况的发生都有前提。我们和谐是以我的健康为前提的。前提变了,情况也就会随之改变。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如果我因车祸死掉了的话,我们的深情也不会被玷污,但是我活了下来。我疼到厌倦,他的厌倦感和我一样多,我也厌倦他厌倦我。因为厌倦对方的脸,我们时常默不作声地回避对方的视线。 这个过程里不存在任何不道德和负罪感。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他也不再是曾经的他,仅此而已。只是一切都过去了而已。就像漂泊到一座孤岛上的两个人,我们缓慢地让对方窒息。就这样挖着再也无法逾越的河。相互之间的关怀、利他的关系、友情、同伴意识,这些都留在了河的对岸。原本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只有这一个明确的事实,留在了此岸。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潜到了更深的水域。我一边听着他闷闷的嗓音,一边看着鱼缸外扭曲的世界。“一看到你的脸,我都要疯了。怎么了?你以为我不累,是吗?我犯了什么罪,要经历这样的事?” “你知道的,我没有手。换作从前,我会主动去爱你,给你捏捏肩,在脚和胳肢窝挠痒痒逗你笑,笑过之后一切不愉快都会消失。一起做你爱吃的豆芽饭,你说,哇,拌饭酱真好吃,就可以了。也不用管是谁先主动,迫切地伸出手,相爱到深夜,就可以了。” 在他没回家的夜里,如果右手严重到无法去烧水,我就会把嘴对到水龙头上,吞咽生水,然后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电视。看了综艺节目、歌唱节目、无数电视剧和新闻后,会像写作业的孩子一样,一字不落地读那些不厌其烦地发来的电视购物宣传单,直至最后一页。 如果我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就好了。如果我看到有人宗教态度十分虔诚,说不定我就会倚靠那个人。伪善也好,假装也好,要是有人能爱上身子已糟糕透顶的我,我就会倚靠那个人。但在构成人生的所有行为和情感都成为幻觉的那一刻,对我来说,任何可能性都已不复存在了。 有种哪里出错了的感觉,三十年来我活错了,我是以虚假的方式活着的,唯有这种感觉强烈且真实。即便如此,我却全然不知从今往后我该如何活下去。不,连是否想要继续活下去,我都不清楚。 我想怎样活着,希望有怎样的变化呢?我,用这双残废了的手,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 在电话铃响第二声之前,我就拿起了听筒。那是因为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了一小时的电话。我刚一到家就给工作室的房东打了电话,等了许久,但没能打通。本以为他看到来电后会回电话,所以我没洗澡,也没有洗手,任凭后背和腋下的汗水慢慢晾干。我就那样等着。终于都忘了自己在等电话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喂。” “嗯,贤英……” 打来电话的并不是房东。年轻女人的声音很是耳熟。 “是贤英吧?” 为了想起声音的主人是谁,我沉默了。好在对方没有用“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这种话,让我掉入散乱的考验。 “是我,素珍。” 我身上的紧张感悄悄散去了。 “……是素珍啊。” “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所以没敢确定。这是多久没联系了啊?” 慌张了一会儿后,我回想起忘却许久的习惯性亲密,以问候的方式回答道:“真是久违啊,你过得怎么样?我应该先联系你的。” “大的七岁,小的十八个月了。我怀二胎的时候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养两个男孩子实在太累,所以前不久搬到了娘家附近。之前在学校上班的时候,婆婆帮忙照看大儿子,但她现在身体不太好。” 跟过去一样,素珍的态度还是那么宽厚可亲。只凭她的口音和声音,我就能记起她一成不变的热情与诚实。 “……这样啊。” 因为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我茫然地回答道。 “你不要孩子吗?” “这个嘛,再过一阵吧。” “你一点都没变啊。你结婚也有段时间了吧。那,就光画画过日子吗?” 我依然不知道如何作答,便再次沉默了。 “先不提这个。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 素珍顿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住的社区照相馆里有你的照片哦。” 因为没能马上听懂她的话,我默默竖起了耳朵。 “搬家后第一次去照相馆冲洗底片,谁承想就看到照相馆墙上挂着你的照片。真是又惊又喜。因为老二感冒,忙了好几天,所以没能马上联系你。这才得空想起来,就给你打了电话。本来还担心你会不会搬了家,幸亏电话号码没变。” 素珍平易近人的声音通过耳朵原封不动地流进了我的脑海,只是其中的内容,我一时半会儿不太能理解。 “我的……照片?” 我磕磕巴巴地反问道。 “是啊,看着像是在哪座山上拍的,你没住过这个社区吧?旧基洞。” “……没住过。” “那,你认识这边的什么人吗?会不会是一起登山的人在这儿洗的?” “照片?莫名其妙的旧基洞?山?”她说的所有话都让我感觉不现实。我感受着某种真空状态下才会出现的混沌,勉强梳理着思绪。我问她:“你感觉那照片是什么时候的?” “你不是有段时间把头发留长后,扎过马尾吗?脸颊上还有肉的样子像是大学毕业那会儿。” 我毫无头绪。 “好奇的话,你来我这边玩吧。趁这个机会我们也见个面,好吗?” 我回忆起素珍那张圆润的脸庞,两颊上还留有深深的痘痕,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曾喜欢过绘画,但因为需要兼顾一场意想不到的早婚和教职工作,她放下了画笔。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只有一个孩子,还在当美术老师的时候。 我记下她的新电话号码后,放下了听筒。想到还会有人对我很亲切,我感到很奇怪。居然还有人记得从前的我,以那时候的习惯跟我说话。 我把背靠在沙发上,仔细关注着在我身体某个地方醒来的陌生的感觉。温馨、高兴、喜悦,生出了这一连串情感的细小种子一样的东西。我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这种惊讶一消失,我便把身子蜷成一圈,侧躺在了沙发上。此时涌上来了比接素珍的电话前更强烈的疲倦感。 * 经历事故和漫长的康复期后,我失去了相当多的记忆。虽不是失忆,但因为忘了一些熟悉的事物或人名、单词,经常出现无法讲很长的话这种障碍,据此推测,忘记的事情估计还有更多,甚至都不知道遗忘了的那些琐事中,会有关于那张照片的事吗?就像路上偶遇的陌生人热情地呼唤我的名字,说自己是我的高中同学一样,我感到了一阵慌乱。 今天一天用手过度了。把所有的箱包翻遍也一无所获后,我又去卧室的梳妆台抽屉翻找起来。结婚时收到的一些饰品和首饰、已经损坏却没有扔掉的几个发夹,还有不能用的吹风机之类的东西,一个个翻找出来,却仍然不见钱包和手表。出车祸的那天早晨,我出门时,分明没有带上这些东西。本打算完成前一天晚上没完成的工作后,就马上回来。没工夫找手表和钱包,因为当时的我沉迷于整晚连做梦都时隐时现的画作图像。 很久以前从印度旅游回来的前辈送我的有着五颜六色花纹的长款皮革钱包还历历在目。一想到明天或后天要亲眼去确认一下素珍在电话里提到的照片,还可以顺便去一趟她家,要找到那个钱包的想法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我突然停下了手。不可能因为找不到以前的钱包或者手表就不能出门了。今天口袋里不也只塞了两张纸币就去了一趟工作室吗。没必要为了找到那些东西,这样给手添加负担。我那盲目且脑子一热就不分前后的行为方式,又一次跑了出来。因为明白了这些,我一屁股坐到了梳妆台前。幼稚到了极点,经历了那一切,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 当我打算放弃,起身向厨房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想起了丈夫的房间还有个储物壁柜。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进入了丈夫的房间。打开设计成六十厘米宽的储物壁柜,漆黑的内部满是各种杂物。我意外地在里面找到了我的衣物,都是些随便卷起来且还没洗的开襟毛衫和棉布裤子之类的。我想起这些都是在车祸前,我平日里穿的春秋装。看样子是有人在我住院期间,把放在卧室的衣物扔到这里后,就忘记取出来了。应该是丈夫做的。说不定是因为突然有客人来家里了。 拉出衣物后,下面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布包。一段被完全遗忘的记忆,这时才被我从深井里打捞了上来。事发的两天前,我去了趟市里。在平仓洞的美术馆偶遇恩师,便一起喝了茶。在聊天的过程中感觉手表不舒服的我,应该是习惯性地把手表解下来,放进了这个包的某个地方。 因为采光不是很好,我起身先把屋里的灯打开了。拉开包的拉链,在一包纸巾下面我看到了钱包。拿起已被我摸得软塌塌的旧钱包,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张两年前用过的信用卡和公交卡、几枚硬币以及几张纸钞。 这一回我摸索着包的内兜。从突出的形状可以知道里面应该就是手表了。我把它取出来放到了掌心上。这是和丈夫一起在南大门市场,挑选到的中低价位且设计朴素的礼品表。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块表还在走。两根指针指着下午五点,而秒针在悄然转动着。两年来在黑暗的储物壁柜里,在漆黑的包里,手表指针一直转动着,不曾停下。 我把包倒过来,让它把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抹在经常起皮的嘴唇上的唇彩、便携漱口水瓶掉到了地上。一张又白又小的纸片也翻落到了地板上。我捡起了它,知道了那是那天参观展览会的门票。 * “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手表,还有钱包。” 右手拿着勺子、左手翻着报纸的丈夫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你要去哪儿?去工作室吗?” “工作室昨天已经去过了。” 我们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我想回避,但我没有回避,而是读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情感。虽然不想读,但还是会被读出来。我看向他身后放着洗碗机的地方。那是为了不用这双手,尽量不在家务事上求助他而买下的东西。各种小碗用洗碗机洗,熨烫就交给洗衣店,抹布准备好几张后,用洗衣机洗,泡菜和小菜就叫外卖。即便这样,还是有不少事情需要丈夫来做。用扫地机扫地,用抹布擦地,擦电饭锅和平底锅、大锅,将桶装水倒进水壶,往电饭锅里加水,打开我打不开的盖子,拍打晾晒被子,这些日常琐碎的事情让丈夫疲惫不堪。离开自己就做不了家务事,离开自己就无法生存的女人,无法保障明确希望的牺牲,让他疲惫不堪。 “都这样了,还不想退掉工作室?让我扛着这么重的担子,居然还放不下想画画的贪欲?”他用凉透的眼神对我这样说着。 “所以,你想怎么办?” 面对他冰冷的质问,我踌躇地回答道:“反正离到期只剩三个月了,所以我跟房东说,让我租满这三个月。” “你和房东通电话了?” “昨天晚上很晚时,通上了电话。” 丈夫丢下手中的勺子。 “现在不需要再支付治疗费了,所以也宽裕了些吧。眼下还没到离了那笔全税租金就活不下去的程度,如果有什么急事,我会把房子退掉,但是目前的话……” “行了,你别说了。” 他甩开报纸起身的气势把刚刚“啪”的一声丢下的勺子碰掉在了地板上,是沾着饭粒儿和辣椒面的勺子。我跪在地上捡起勺子,将勺子重新放回到餐桌上,把他吃剩的饭和我自己还没吃一口的米饭,全部倒回了电饭锅里。“如果不用吃饭也能活下去,这一切应该都不会发生吧?”我把碟子里的小菜盛到保鲜盒里,用水冲了冲要洗的碟子、饭碗和大碗后,放进了洗碗机里,剩下的几个碗盖好了保鲜膜。当关闭天然气阀门时,我听到了重重关上玄关门的声音。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而是一个心软且深情的人。但他在被磨损,就像轮子一样被磨损。他亲身经历着这样那样的事,这样的过程磨损着他。想必不是只有我和他才会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一点点被磨损且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光滑的轮子。变得越来越光滑后,有一天早上,刹车突然就失灵了。 * 出院后大概过了一个月,有一次和丈夫去大学街吃饭。那是周末的中午时分。一位身着桃色无袖连衣裙的女人,裸露着白皙的胳膊,在我们前面走了过去。没什么特别诱人之处,但她拥有新鲜美丽的身体。不对,与其说是新鲜,倒不如说是过于平凡的年轻活力,是那种活生生的健康人类身上常见的活力。 我看到丈夫冰冷的视线在那个女人身上停留了许久。那时候因为我还没有恢复健康,所以身上披着长袖夹克,下面穿着颜色暗淡且因为宽松总要掉下来的牛仔裤和运动鞋。长时间没有修剪的长头发有些凌乱,只是用一根黑色的皮绳简单扎一下了事。那时我完全不用化妆品或者香水,头发也用香皂洗。除了实用性,没有任何价值。搭配衣服颜色,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比起任何装扮,我这张土色的脸,就先把我们的特殊情况暴露给了所有人。 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了,我是个很难被爱的人。即便如此,我也不是能把源源不断涌出来的爱之泉水,倾注给他人的人。如果说我曾经还留有一点泉水,那如今只剩下了干枯、干涸的泥地。 我知道,那有我的一部分责任。不对,应该说我负有全部责任。出车祸虽说是不走运,但那之后我的感情、我的行为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当生活和我之间的距离发生松动时,像牙龈上的牙齿松动,导致什么都难以咀嚼而难受时,我反而有可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有可能超越一切。那说不定是个很好的机会。就如丈夫所说的那样,可以发现大爱、感恩和喜悦。 但是我不能那样做,不能勉强自己那样做。就像不能勉强捧着肚子笑一样,我无法去爱。我做的是在失去所有的爱以后,没想要重新挽回。好比被水流冲刷的时候,轻易放开抱着的包袱一样。 我不自责这样的自己。我只能朝着眼前可见的道路,真实所指的道路走下去。我要看看自己到底可以走到何处,睁着眼睛——就算以后的某天回望过去,知道了自己当时是闭着眼睛的也无所谓——我也只能睁着眼睛,尝试走下去。 没有别的路,自我欺骗已经行不通了。任何欺骗对我都没有用。因为我拥有了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透明感。之前的我没法这么清楚地看透自己。但现在的我仿佛变成了一条公鱼,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节骨头。任何东西都欺骗不了自己。 * “真的要来吗?什么时候?” 素珍惊讶且开心地说道。 “今天就去,可以吗?” “好啊,大概几点?” “下午吧,三四点钟到。” “太好了。四点的话,刚好是老二午睡醒来的时间。” 我仔细地询问了去她家的路,在挂断电话后将便笺和钱包放到包里,手表也一起放了进去。我犹豫了一会儿,又将桌子上两年前的展览会门票拿了起来。 是第一代“在日侨胞”画家Q的遗作展。她享年九十三岁,一直到去世前从未放下过画笔。年轻时经历过三次结婚和离婚,生养了两个孩子的她,用铁和铝、开出裂纹的玻璃替代画布,在上面画出绝叫中的女人的系列画作后,开始受到瞩目。在对材料和形态、色彩进行了大胆探究后,她在六十岁左右突然转变了创作方法。在日本画纸上用水彩画颜料点出无数颜色的点,创作出了非具象画。为她带来国际性荣誉的就是那些点。在美术馆偶然碰到的恩师,喝茶时说道:“那个人还在世时,我去过日本,差点就见到了,但还是没能见上一面。本想一定要拜访一下她的工作室来着。想看看是不是位很了不起的老奶奶啊?” 我记得画册封面上印着Q的黑白照片。花白的头发、皱巴巴的脸、变小的眼睛、没牙齿的嘴,矮小干瘪年迈的她,拿着画笔,站在画布前。那时我问过自己一句:“如果我能够长寿,可以做到临死前都这样画画吗?”我没有犹豫便回答:“可以做到。”除了画画,我不曾拥有过别的什么,也没想过要去拥有别的什么。当时我这样盲目且自豪地回答,但现在想起来那就是一种自傲。以为自己到死都可以做所热爱的事情的自傲,以为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变化的自傲。 我找遍了可能存放Q画册的地方,却仍未找到,想必是在工作室。现在还是上午,离去素珍那里还早,但我没等把运动鞋穿好便急着走出了这个死寂的房子。 * 透过贴有防晒膜的公交车车窗望去,长势茂盛的法国梧桐正向车后方流动。想抄近道去工作室的话,要经过一片城市外围的田野,但公交车的路线却最大限度地连接着已开发地段。我向外看着在巨大的招牌下打着遮阳伞、用手帕擦着汗的过往的行人。 看到有个人背着背包上了车。是一个脸部看起来精明强干的年轻女人。“是去旅行吗?”我在想。这辆公交车的终点站是长途汽车站。 有段时间我很喜欢旅行。移动的时候,我最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我爱不受任何场所、任何人、任何习惯之约束的自由以及我的执行力。自由、健康和灵感,这些东西相互激励,曾让我的生活充满生机。 我想就是类似这种的力量,正引领着眼下这个女人。就像拥有只有自己才懂的守护神一样,这个女人身上应该不存在所谓的恐惧。女人在前往后面的座位,走过我的身旁时,我把脸转向了窗外。 公交车驶入隧道后,车窗上照出了我的脸庞。刘海儿上长出来的几根白发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是车祸后突然变多的白发。每当在明亮处照镜子时,就能知道自己的皮肤已经开始衰老了。我不再对两年的时间里有多少东西发生了变化而感到惊讶。驶出不是很长的隧道后,八月强烈的阳光挥发掉了沾在我脸上的黑暗。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突然起了鸡皮疙瘩,折起来的记忆的一角忽然被打开了。我仿佛突然知道了那张照片的来历。 * 从工作台旁边放着的彩色箱子里,我很容易就找到了Q的遗作展画册。我打开了画册。点在韩纸上的数百个点是差不多的明亮色调,但绝妙之处在于给人以从画作背面透出光的印象。这是因为暗色调的点后面点着黄色系的点。我读起画册后面的文字——据说是国内与她交好的一位诗人所写。 光线从画面的背面照了出来,是救赎的、升起的、平静的、升华的泪之光。是不同色泽的圆相互叠加起来后,变得更深、更暗的黄色,是就在那个位置上升起来的黄色,是混着水的油菜花色泽的黄色。偶尔有比这更强烈的橙色。从远处看,这些画作绝对没有什么威力。但这是越接近越会像幻象般明亮起来,以实体跳出来后扩大,再勾住眼睛和魂魄的黄色光珠。 是什么驱使她从内部看到这些光,又让我看到这些光的?点着这些如同光之指纹的点,她爱着、抚摸着、沉浸着、凝视着,将自己的灵魂注入了进去,我是不是把自己的灵魂又放在了这上面? 在那下面,我看到了自己写下却完全遗忘了的笔迹潦草的简短文字。“生命的,宇宙的,无限深邃、明亮、轻盈的光,像水一样沁入心田。” 我把画册翻回到前面的部分,又一张一张翻看起来。虽然是小的图片,但已足够唤醒沉睡的记忆。当时通过巨大到占据美术馆一整面墙的作品感受过的震撼,如今又悄悄占满了我的心田。 我看着画册,全然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突然想到,如果是这种画作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创作。如果只是在韩纸上一天点出十个点的话,比起像晚年的马蒂斯[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他用色大胆,因而被称作野兽派的创始人。晚年出于身体原因开始使用剪刀进行创作,达到极其简练的带有平面装饰性的艺术效果。]一样用剪刀剪彩纸,这个应该对手的负担会更轻。 我问自己:“你现在想要做这种创作吗?” “不想做。”我回答道。 这个世界,这个令人感动的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牵强。我不能这样牵强地超越,不能变美。我发现我在无声地咬着嘴唇哭。 “我,画不了。”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占据我生命大部分的就是绘画。除了成为画画的人,从没想过要去成为做其他事情的人。我本是懦弱、混乱、没毅力、不成熟的人,但画画克服了一切,牵着我鼻子走。就好比是万能药,作为所有人性弱点的处方,绘画拯救了我。从虚假、懒惰、以自我为中心、卑躬屈膝、浅薄处,将我托了起来。所以在放弃绘画的时候,我直接回落到了低处,那最接近动物的位置,成了只会进食、排泄、睡觉的存在,仅剩本能的一种存在。 我以前还不知道在没有绘画的情况下,维持我存在的平衡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所有的能量都是为了绘画,而在生命中保留且储备起来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绘画,而保留的状态,便是我作为一个自然人的生活。换句话说,我不曾活着,我不懂怎么活着。 怎么可以这么空?我走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怎么会如此完整地、原封不动地空着呢?就像在看着空荡荡的、漆黑的房间一样。 * 我不知道我已经哭成了那样。当我起身时,发现工作室已经变得昏暗,脸肿着,身体极度无力。打开的画册中,Q的光点上凹凸不平地滴落着我的眼泪。 我慌忙看向电话,几天前被我扯过来的话筒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中央。我拿起包站了起来。踩着昏暗的楼梯向下走的我,心情有些沉重。至少我不想成为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我一次都没那样活过。我找到了商业街超市里的公用电话。“素珍啊,对不起,今天可能去不了了。”“是吗?我等了好久,提前打个电话多好。”“对不起,我明天去,可以吗?” 素珍失望的口吻是冰冷的。现在的我厌倦冰冷的事物,如冰冷的失望、隐藏的愤怒。听到她迫不得已地应允后,我放下电话,迎着夏夜尚存余热的空气向前走去。我想起工作室的门还没有锁上,却不想再回去了。 哭泣的尽头反而是种痛快,仿佛渗进体内的所有水分都流出去了。我朝公交车站走去。向家走着,去吃饭,去睡觉。 * 虽然有点暗,但还没到无法分辨事物的程度。我以为我尖叫了,但好像只是呻吟了一下。我看了下床下面,丈夫正轻声打着鼾睡觉。很久以前,为了各自方便,我们俩就这样分开睡了。 我的梦总是重复两个情形中的一个。一个是我行驶在有雾的清晨的路上,一条黑狗跳进了车子的前方。我使劲打着方向盘,车子发生了急转弯。不对,应该踩刹车啊。和车子一起滚向水沟的时候,我就会睁开眼睛,或者更糟糕的情形是在半空中看着我血淋淋的身体的时候,从梦中醒来。另一个是和手有关。有人用枪或凶器威胁我,命令我用双手抬很重的行李。我因为无法大喊“不行”而浑身颤抖着。不能这样,搞不好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了。至少放过右手吧,让它好起来吧。从牙齿打架的寒冷中醒来时,被子盖到脖子处,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做的梦是第二个。这比第一个的结尾更令人不快。我擦着脸上的汗水,站起来,走进黑黑的厨房,坐在了餐桌前的椅子上。 这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清晨。风从屋后阳台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站着看,黑黑的树木像漆黑的头发,但坐在餐桌前看,就只能看到末端树叶的轮廓。因风萧瑟,我裸露着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虽然晚上就已经开始努力思考了,但我无法想起拍那张照片的人长什么样。是十年前,仅一天,只有几个小时记忆的人。应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整地回想起来了。他给我的印象、衣服的颜色、背部的体温、扶过我的胳膊带来的触感、低沉的嗓音……只有这些。不对,就连这些也是模糊残缺的。 * 那是我二十四岁大学毕业那年的四月份。那时还没有举办第一次集体展,也比我认识我丈夫要早得多。我很健康,也很单纯,除了美术补习班的兼职,一个人画画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就算只有这些,我也很知足。因为不太懂怎么跟男生交往,我都没谈过恋爱,是一个罕见的没有接过吻的人。 因为我住在可以走着去爬北汉山[北汉山位于韩国首都首尔北面,其名字意为北面最大的山,其中有海拔836.5米的白云峰,站在白云台顶上,透过云层,首尔市区和汉江尽收眼底。]的水踰里,每到星期天下午,我都会去爬山。我喜欢一个人走路,也想增强体力。直到往返山顶白云台的时间缩短到了两小时四十分钟,我都持续锻炼着腿部力量。每当系好登山鞋鞋带后,通过售票点,且不论步伐缓急,也都可以一次不休息地爬到东大门。 因前一天夜里下了不合时宜的春雪,那天的山路不太好走。随着天气转晴,寒冷也有所缓解,因此路面稀软到登山鞋可以踩进雪里,但背阴处的雪还没化,所以很滑。 偶尔可以看到一群结伴登山的人,但整体上,这个星期天人还不算多。走着走着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一个男人一会儿在我前面,一会儿又被我赶超,走在我后面。走到大概一半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公司职员的一群人请我给他们拍照。当我按快门的时候,那个男人为了不影响取景,在山坡的后面等着。就在我接受公司职员们的感谢,归还相机时,我与那个男人相互对视了一下。 再之后就是一段更陡峭的斜面。被我甩在后面的男人大步超过了我。也许是登山经验不足,他连连大口喘着气。在我前面艰难地抓着树根之类的东西向上爬的他,忽然看向下面,自己尬笑起来。他好像在意我的视线。 爬到东大门时,吹来了一阵凉爽的风。这是这条登山路线上我最喜欢的地方。通过售票处后,我第一次坐在东大门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时,我看到那个男人向一个妇女买了两瓶饮料。那个妇女加价卖着大橡胶盆里装着的离子饮料、罐装咖啡等。男人走到我旁边,坐在了长椅的一端。 “要喝这个吗?” “不用了。” “喝吧。” “那就谢谢了。” 我用眼神传达了谢意后,接过了罐装咖啡。因为口渴,咖啡既甘甜又清爽。我已经对这个路线熟悉到就像在小区里散步,所以水都不会带一瓶。 “您要去白云台吗?” “是的。” “打算从哪个方向下山?” “原路返回,因为我家就在山下。” “啊!”男人点了点头。 “所以才没有行李啊。” 过了一会儿,男人接着说道:“我打算从这里直接下到贞陵方向。因为家在旧基洞,从贞陵坐公交车会更近。” “……是啊。” “其实我没怎么爬过山。但您爬得太好了,所以我努力跟了上来,都没来得及歇一口气。” 这时我才仔细看了男人的样子。白净的脸上没有戴眼镜,个子中等偏低,身材适中,属于略微偏瘦的好看型。我猜他从事的是某种专职工作,记忆中的他拥有人文系或艺术专业的人身上没有的清淡。 “我也就是因为住在这附近,所以每周日都来爬山而已。爬得也没有多好。而且我只知道这一座山呢。” 我学他的说话口吻,使自己的说话方式也变得简洁和谦逊起来。虽说见面时间不长,但我喜欢他的性格。我总是喜欢不夸张和不说谎的内向男。 “可以帮我拍一张照片吗?” 他从鲜红色猎装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了傻瓜相机。他给我递相机的手有点抖。但这一点也很合我心意。 我站起身,后退两步,拍下了坐在长椅上笑得有些害羞的他。我换了个角度又拍了一张后,便将相机递给他,重新坐到了长椅上。我正在喝着剩下的咖啡,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刚才我站的位置后面,将镜头对准了我。不要拍,我在摆手示意他时,他按下了快门,当我笑出声来时,他又按下了快门。我有些尴尬地转头望向白云台方向时,又听到了快门声。 他回到座位上,将相机放进了夹克内兜。一边摸着自己的咖啡罐,一边说道:“其实我本打算从今天开始进行为期三天的智异山[智异山,此山从古代新罗时期就与金刚山、汉拿山并称“三神山”。是韩国名山五岳中的南岳,也是备受韩国民众崇尚的灵山。]纵向穿越,但因为昨晚突然下雪……” 我本以为他是上班族,难道他时间多到平日里都能登山吗?但是我没能问他这些。我本就不善交际,口才也不好,而那时候更是话少的年纪。大概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把目光投向了展现在眼前的早春山景中。 “如果要从这里登到白云台,山路会有点险峻吧?” 因为这不像是要纵向穿越智异山的人该问的问题,我不禁笑出声来。 “路有点滑是肯定的,但好在有绑好的绳索。” “那,我也一起上去看看,怎么样?既然都到这里了……” 我们一同站起身,把饮料罐丢进长椅旁的大塑料袋后,朝白云台走去。他走在了前面。湿滑的路面上,脚似踩非踩着,我靠着抓着绳索的手发出的力,终于爬到了山顶。这时,我的手掌变红发烫,肩膀也隐隐疼了起来。他的脸也涨得通红。 “这么高的地方居然有桥啊。” 他缓着气息说道。 “……听说是有个男孩儿从那块岩石爬到另一块岩石上的时候,摔下去死了,所以他的父母修了那座桥。” 我说道。 “要过去看一下吗?” 我和他走过那座小铁桥,望着向议政府[议政府,位于京畿道中央的一座城市,紧邻首尔北部的道峰区,实为首尔的卫星城市,从古至今都是朝鲜半岛由北向南方向进出首尔的必经之地,面积81.54平方千米。]方向延伸过去的田野、远处鱼鳞般闪烁的河流。 “早该来这里看看的。” 他说道。他像是在发自内心地后悔。我从他的脸和嗓音中可以感觉到什么。虽然无法明确地说出那是什么,但仿佛是那种很久以来就生活在远离某个中心的人该有的脸,以及边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边说话的人发出的声音。 * 从地铁站步行五百米左右后,出现了三岔路口。站在斑马线前,我就看到了素珍说的小型居民楼小区。我走过汽修中心和镜子店、家具店后,在一处巷子口拐弯继续走一段上坡路。到小区正门后,我看了看手表。素珍的小儿子要睡到下午四点左右才会醒,但现在还没到两点半。我环视着四周。水果太重,所以打算挑一挑孩子们吃的面包。 由于这边的商业街看不到面包房,于是我走进了旁边可以通行车辆的宽一点的巷子。看起来是通往地铁站的近路,那个方向有五六家店铺。看到那里有家面包房,我便向那边走去,突然我停在了一家照相馆前。 住在这个小区的素珍冲洗照片的地方,会不会就是这里?我看着橱窗里陈列的照片。里面的周岁照、毕业照、全家福等,裱在了包着金铂或抛了光的相框里。 我从开着的门走了进去。柜台前没有人,通向里间的门也是开着的。因为通着风,虽说有点昏暗,但也不至于憋闷,要比烈日当头的室外凉快许多。 占据五坪左右的场地里,大部分空间被摄影背景的天蓝色卷帘背景布和放在那前面的古色古香的椅子、照明设施和胶片相机占据。这些东西与取景器抓不到的地方堆起来的杂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禁令人联想到了木偶剧的小舞台。 我环顾了墙上粘着的照片。紧靠门口的照片里拍下了在空荡的圆形体育馆观众席上逆着光并肩坐着的中年夫妇,对面墙上挂着巨幅长白山天池的照片。我的目光停在了以雪景为背景的、表情真挚的少年独照上。 我的脸在那里。 两本大学笔记本大小的相框内,将早春绿绿的树木作为背景的我,笑得非常灿烂。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就是那个时候的照片。那件衣服,那件因为起了太多球,早在结婚前就扔掉了的古铜色羊毛衫,每当春秋季节,我就会穿着那件衣服去爬山。 “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一个身着运动背心,一只手拿着锯,另一只手拿着木制相框的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儿时得了小儿麻痹,他肉眼可见地跛着脚。 他戴着眼镜微笑着的面孔有些眼熟。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他就是照片中坐在圆形体育馆里的男人。我转过头再次看向那张照片,无论是他的脸还是他夫人的脸,看起来都酷似高中教师一样端正。是那种惺惺相惜了很久,一起变老的罕见的中年夫妇。 我指了指我的照片。 “……那张照片。” “哈哈。”男店主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就说好像在哪里见过。” “请问那张照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 “这个嘛,记不起来了。” 他摇了摇头。 “我们入住到这里有十多年了。反正是入住没多久就挂上去的。但您瘦了好多。乍一看都认不出是同一个人了。” “……因为长了岁数。” 他再次爽朗地笑笑。 “您还记得是谁来洗的这张照片吗?” 他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 “不是您交过来洗的吗?” 我稍微换了一种方式,再次问道:“是来洗照片的人请您放大的吗?” “不是,只是我看到后,因为墙太空了……因为笑容很明朗,所以……啊,对了,等一下。”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事情一样,皱起了眉头。 “好像是从长时间没有来取走的照片中选出来的。等一下,我们是春天来到这里的,然后大概是秋天挂上去的。我想起来了。” “怎么了?”他把鼻梁上的眼镜向上推了推,问道,“有什么故事吗?” “没有。”我微笑着说道。沉默了一小会儿,我问道:“没人来取的照片,您会如何处理呢?扔掉吗?” “别的人也许会选择扔掉……但我本来就是不喜欢扔东西的人,所以都堆在了某处。但因为是太久以前的事……” 他的脸上泛起了不耐烦的表情。干脆把锯和相框放在柜台上,双手交叉在了胸前。 “那个,我并不是想麻烦您。”我说道,“但您只要告诉我放着照片的地方,我找的时候会尽量不翻乱。” “您找那个干什么啊?说不定已经扔掉了。费半天劲,说不定会白忙活一场。是那么重要的照片吗?” 我心想:“重要吗?其实完全不重要。” 见我不能马上回答的表情过于认真,反倒让男店主有些心动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后站起了身,再次去了里屋。 “……请等我一会儿,我去看看。” * 我抬头看向挂钟。三点四十五分,第二个箱子连一半都没翻,四点前翻一遍是不可能的了。在那些显影和洗印的时间顺序完全被打乱的信封堆中,我变得越来越疲惫。信封上有日期,但没有记录年份,所以我一看到四月和五月就会打开寻找。单靠右手去翻找,我渐渐感觉到负担,所以会休息一会儿,做一做拉伸。翻找时手腕和胳膊不用做出同时用力的大动作,而是要做出让指关节感到疲惫的小动作。 十年以来都没有取走的胶片,比我想象的多得多。有全家福,也有看似深情的恋人合影,还会看到毕业照、证件照。估计都有各自特殊的缘由,其中也会有单纯忘记取的照片。大概看一下,把看着不像的再次放回去,但凡看到以树或山为背景的照片,我就会仔细看一下。这样一来,心里会怀疑起我是不是已经找到却又放回去了,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到更加无力。 就在快到四点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放弃地随手打开一个信封,拿出了照片。当看到绿绿的树木、刚盛开的金达莱花时,我放慢了手指的速度。是一些拍照技术算不上多好的风景照,是用傻瓜相机拍的。仰拍的树木、夹在石缝中的嫩绿的新芽,我在中间翻到了一个男人的面孔。是一张温柔且陌生的脸。我半信半疑地翻到下一张,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 我直起了腰。 那是我。扎个马尾辫,身穿古铜色羊毛衫和牛仔裤,正在用一只手抓着岩石向上爬。下一张是我坐在长椅上的半身照,再下一张是把镜头拉近后,拍下的我二十四岁的侧脸。鼻梁上的青春痘红红的已熟透,露着牙龈,笑得很是开心。那是一张还没被摧毁过的脸,是没有从噩梦中惊醒后,掀开潮湿的被子起过床的脸。这张脸还不懂如同灰烬一样的冰凉的绝望感。 后面一张又是男人的脸。是我拍的吗?单眼皮,脸很白,人中清晰。我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开始对焦模糊的面孔。面善,不沉重的安静感,淡然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端倪,我感觉他是个不太寻常可见的人。我有种可以理解他并专心于他的预感,而这却成了最终未能应验的预感。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后,撑着酸痛的腰站了起来。照相馆的主人在给四个相框上漆。那四个相框是用砂纸打磨出来的。从进来照相馆后,一直不断的那个嘈杂声便源于此。 我问道:“看来您经常亲手做相框啊。” 也许是因为习惯了沉默,男店主惊了一下,抬起头。 “也就是做各种东西而已,主要是因为自己太喜欢动手做一些东西。” 他的回答悄悄刺痛了我的心。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用下巴指了指我拿着的信封问道:“您这是找到了吗?” “……是的。” “真不容易啊,还以为您会白忙活一场。” “我给您钱。” “算了,这都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了。您不是说,不是您拿过来冲洗的嘛。” “那也得给您钱。都已经给您添麻烦了。” 我用沾满灰尘的手,往包里摸索起来。打开钱包,拿出了一张一万韩元的纸钞。在找零钱的时候,我低头看到信封上写着冲洗照片的人的名字——崔仁成,原来他叫崔仁成啊。旁边还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我将信封塞进包的深处。往里塞时,指关节阵阵发麻。 “是以前的恋人吗?” 好像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店主还是问道。 * 丈夫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因为我不善于交男朋友,所以我没有“以前的恋人”。和那个人之间的事情,也是在那时候就结束的。应该是回到东大门后,他朝贞陵方向走,我原路下山。就算是对他产生了好感,我应该连要求互留联系方式,以便把照片拿到手的想法都不敢有。当然,前提是如果从白云台下来的路上,在设有绳索的险峻且短暂路线快结束的时候,我没有踩到冰块而漂亮地摔上一跤的话。 本想笑着起身的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崴了。 “没事吧?” 跟着我一起笑出声的他,走近了我。我尝试再次站起身,低声发出了混着疼痛和笑声的叫喊。 “……寒冬的时候,都没发生过这种事情,看来是崴到脚了。” “可以走路吗?” 我当然是慌乱的,但他的表情看起来更难堪。我说“当然了”后,踏出脚,却还是马上尖叫着跪到了地上。 他取消了去往贞陵的计划,背起我开始往山下走去。我背着他的背包,他用一只胳膊支撑着我的身体,用另一只胳膊控制着重心。走下陡峭的山路时,他连连喘着粗气。遇上平坦的路面就会休息好几次。背过以后才知道自己身体弱的他,把我放下来后,活动着胳膊,还会用拳头捶一捶腰。我连连说着“对不起,谢谢”,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说,可能只是笑了笑。有一次,他把我放在人烟稀少的山坡岩石上后,发着“呃”的声音,活动完腰,对着半空低声笑出了声。 “您笑什么?” “没什么。” 他本想简短地回答,但还是加了一句。 “我从小体弱多病,十一岁时差点死了。家里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如果那时死了的话,就不能这样背您了,想到这些……” 看着他像孩子一样,闪烁着自豪的眼睛,我模糊地揣测起来。他长久以来远离的中心,就是健康,就是拥有健康体魄的人生。我忽然觉得他的视线,有种亲人般的温情。当他再次背起我时,不知为何我的胸部和大腿安静地触碰到他的身体,也不再感到害羞了。 “您每周都来这座山吗?” 从他的后背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当我说“是”的时候,他把山顶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有点后悔啊……应该早点来这里的。” 终于走出大山,在“道诜寺”公交站等公交车的时候,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沉重,和在山上看到的温馨感截然不同。通向自炊房的平路上,他没有背我,而是搀扶着我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快到巷子口时,正巧遇到了和朋友一起往家走的弟弟。 “这是怎么了?姐姐。” 正当我解释缘由的时候,他放开了我的胳膊,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被剥离出去一样,他的体温离开了我。 “那个,等一下。” 还没等我抓住,他已经在点头示意后,消失在了巷子尽头。被弟弟扶着向家走的时候,不是因为脚踝的疼痛,而是因为他如此意外地离去,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脚痊愈之前,我没能再去爬山。当可以正常走路以后,我就开始期待星期天的到来。我想起了他害羞的视线,发抖的手。我明确感受到了他对我的好感。我会在每个星期天差不多的时间段去爬山,每当看到常见的红色猎装夹克,我的视线都会停在他们身上。如果真的喜欢我,是可以在同样的时间段来山上的吧。原来他的心并没有像我一样被对方吸引。当天气热到不适合再穿猎装夹克时,我对自己的直觉和预感的落空感到惊讶,同时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和无尽的失落。 名字、年龄、职业,统统都不知道的一个男人的形象,在十年之后的现在被重新唤起,完整地待在那个位置。如果我和那个男人之间发生过什么,应该不会留下如此明亮的记忆。我和他分享的是沉默,既不悲壮也不抑郁,只有沉默。正因为不说出来,所以成了刻得更深的温热体温。 从那以后,差不多一年多的时间里,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他。会想起那个山坡,那个人迹罕至的岩石上的小憩。然后我后悔了。在他走近我,就要背我时,为什么没能伸出手去抚摸一下他的脸。在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时,为什么没能在他那还冒着热气且长着绒毛的脖子上,按下我的嘴唇。 * 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素珍赶紧打开门。素珍腰上围着自己亲手印染的围裙。这华丽的色彩和大胆的笔法不愧是她。 “快进来,热吧?” 素珍的孩子们吵闹着跑过来,接过了我手上的蛋糕卷盒子。 “孩子们说想吃西瓜,但一直等你来着。” 素珍带头走向厨房。 “这边难不难找?” “你讲得那么详细,所以……” “我不是当了八年老师嘛。” 素珍一边切着西瓜一边说道。素珍先将西瓜的中间部分切下来,其形状刚好是圆盘的模样。再切成小小的骰子模样,上面插上两个叉子,西瓜顿时成了美味的蛋糕模样。 素珍今年七岁的大儿子震旭喊着“西瓜蛋糕,西瓜蛋糕”跑了过来,还不会说话的正旭也迈着蹒跚的步伐跟了过来。将装有西瓜的碟子递给震旭后,素珍又开始切大人吃的西瓜,这回切成了大块的扇形,装在了碟子里。 “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素珍坐到餐桌前说道。我和她一起坐下时,看到孩子们在客厅里相互顶着额头,吃得很欢。 “养孩子累不累?” “当然累了。” 她笑了。 “就算说养孩子累,但没养过的人不懂,养过的人又太懂,所以就没必要向别人提起。” 素珍比以前成熟了许多,性格好像也变得很爽快。但那种爽快是断断续续的,总会隐约显现出背后隐藏的某种苦楚。沉默片刻后,我们开始聊起上大学时的事情和谁过得怎么样、谁又变成什么样了之类的话题。“这样啊,她出国留学了啊。虽然有点晚,但做了很好的选择。”“她好像前不久也生了二胎。”“嗯,她都发了请柬,却又取消了婚礼,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脸上和上衣上满是西瓜汁的兄弟俩,拿着空碟子走了过来。素珍的手开始忙活起来了。在我整理碟子和餐桌的工夫,她忙着用抹布擦去客厅地板上洒落的东西,带正旭到浴室洗了洗,重新换了衣服。这些动作既熟练又快速。我忽然意识到素珍的肩膀、胳膊和胸前又圆又凹陷的线条是她无数次抱起又放下孩子们时留下来的痕迹。要是放在从前,我可能不会知道,即使看到了,也不见得能真正看清。 在那期间,一个人洗完手和嘴的震旭,从自己房间里拿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 “那是什么?” “是我的蜥蜴。” “你在养它吗?” “是的。” 用密织的铁网做成的小房子里,堆满了沙子,还种着一棵手指大小的仙人掌。就在这个迷你沙漠里,巴掌那么长的蜥蜴,正瞪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 “哎哟,我因为这个东西,真是的。” 素珍一边用干毛巾擦着正旭的脸,一边嘟囔道。 “这孩子放着那么多好看的动物不买,非要买这个。说是在百科词典里见过,去年冬天差点被它吓死了。” 震旭把迷你沙漠推到我脚前。像是要给我看什么东西,于是我就和他并排坐到了地板上。他是个小心翼翼的孩子,就像蜥蜴那样,瞪着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你是想给我看它的前爪,对吗?” “前爪?” 忙乱地在水槽前走来走去的素珍,向我说明了起来。 “去年冬天,那条蜥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就从那里跑了出来。早上起来,就发现不见了踪影。虽说不会咬人,但还是有点别扭啊。为了拿袜子,在打开梳妆台抽屉的时候,粘在那附近某个地方的它,闪电一样跳进了抽屉里。” 素珍的声音像话剧一样变高了。 “慌忙中,我因为太过惊吓,一下子关掉了抽屉,结果它的前爪被切断了。我吓得心脏都狂跳了,震旭又在那儿哭天喊地,蜥蜴又痛得‘翻来覆去’……” 震旭笑着用食指指向了蜥蜴,我低下头看向他指的地方。蜥蜴的身体整体上是暗褐色和灰色之间的色调,在前爪上可以看到被切得圆圆的截面。就在这个截面上,长出了比原来的爪子更小的爪子。那是柔软而透明的白色爪子。 “但是,好神奇,正如生物课上学到的那样,真的长出了新爪子。” 我回头望向素珍,她面带微笑地在围裙上擦着手。我又转过头,看向了孩子无言地发着光的脸上露出的自豪。 “它有名字吗?” 我问道。 “叫蝾螈。” “永远?”[韩语的“蝾螈”和“永远”发音相同,属于同音异义词。] “是的,黄纹蝾螈。” * 看到素珍从冰箱里拿出五颜六色的东西,我原以为是陶瓷娃娃。当看到素珍将这些东西盛入盘子,又放进微波炉时,我很是惊讶。不久后,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精致到令人惊讶的打糕——青鸟和花、树和小猫。 “这是用胡萝卜、栀子、黑米……还用了一点食用色素做出来的颜色。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和震旭一起做了。” “这怎么可能……” 本想说一些感叹的话,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哽咽,没能再说下去。看样子,非要动手去做出点什么的某种火热的欲望,在她体内蠢蠢欲动。 “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吃啊。” “没关系,再做就是了。” 素珍将青鸟掰开,放入了像小燕子一样张嘴等着吃的正旭嘴里。 “你也吃啊,快点。” 我没办法,夹起一块浅紫色的野菊花咬了一口。这才知道,原来在精致的打糕里,还放了白色的豆沙馅。 “很美味啊。” “真的吗?” 素珍的眼睛有些颤巍巍。 就在震旭拿着滑板车去游乐场、正旭在阳台推着玩具车玩耍的时候,素珍打开了客厅的音响——放的是埃里克·帕特里克·克莱普顿[埃里克·帕特里克·克莱普顿(Eric Patrick Clapton,CBE,1945—),英国音乐人、歌手、作曲家、吉他手,是20世纪最成功的音乐家之一,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吉他手之一,2003年在滚石杂志评选的一百大电吉他手中位列第四,主要代表作品为Fresh Cream。]的老唱片。一首失去四岁儿子后创作的幽静歌曲缓缓传来。[原文并未注明歌曲名称,歌曲名应为Tears in Heaven,中文译名《泪洒天堂》。] 我把疲惫的身子埋进沙发里,聆听歌词。“时间可以把你拉到谷底,可以让你跪下双膝,让你乞求,让你哀求。” 素珍打破沉默说道:“……那个,我小时候喜欢看时光穿梭的电影。只要回到过去,就可以完整地复原当时的空间和状况,我很喜欢这一点。偶尔我会想象,只是这样的机器还没有做出来,只要能回去,那里所有人都活着,也可以见到所有人。” 我问道:“你那么想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是啊,也没有特别想回去的时候,却还这样乱想。” 素珍的脸色变暗了。 “反正明知一切都是假的嘛。” 素珍的回答有点像歌词的一部分:“终将全部散去,会毫无保留地磨损消逝。” “你是不是因为长时间照看孩子,没到外面去透透气,所以变抑郁了?” “……有可能。” 我被吓到了,因为忽然看到素珍用手去擦拭眼角。 素珍迅速起身,拿起了地上的铁丝网房。正在迷你沙漠中缓慢爬行的蜥蜴,对空间的摇晃,做出了敏感的反应。将透明的小前爪紧贴在铁网上,一动不动。 “所以……”我接着问素珍。 “震旭叫它蝾螈吗?” 素珍的脸色好不容易明亮了起来。 “嗯,蝾螈啊,蝾螈啊,好蝾螈啊,吃饭吧,蝾螈啊,睡好了没有啊?前爪重新长出来后,震旭就更喜欢它了。” 由于刚才揉眼睛眼白变红了的素珍,露出了笑容。她和蜥蜴一起消失在了震旭房间的方向。 * 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面,平放着震旭拿过来的已翻开的动物图鉴。虽说色彩华丽,字体也大,但作为儿童书籍来说算是比较厚的,内容说明也多。“我的蜥蜴是这个。”孩子说道。素珍用责备的口吻干涉道:“你的蜥蜴不是这个,种类不同,颜色也不同……看这里,这里写着这个还有毒,被咬到了还有可能会被毒死。”“那也是这个。”孩子固执地坚持着。 黄纹蝾螈 火蜥蜴 Fire Salamander 我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吸引,无法从那张照片上挪开视线。要是摸上去会是湿润阴凉的皮肤的感觉,末端分叉,向半空吐着的长长的舌头,肌肉紧实的长尾巴,看似敏捷的四条短腿。 那家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镜头,像是马上就要撕开贴着膜的内页,蹦出来似的。“火蜥蜴”这个名字更适合它。它那舌头上会喷出火焰来吗,还是像火一样的剧毒?书上写着,埃及人相信栖息在中东沙漠地区的它,是生活在火焰之中的。这是结合了蜥蜴的再生能力和火的净化能力的一种信仰。 我欣赏了很久,与这动物丑陋的外表相比,显得更加突出的是皮肤的纹路之美。若不是靠近炙热太阳的地区,绝不可能刻画出这种华丽感。是那种接近明亮柠檬色的透明色,很适合成为蝴蝶或白鸟身上、年轻女士丝巾上的震撼花纹。 “黄纹蝾螈。”我自言自语。虽说写着蝾螈只是蝾螈科下面的属名,但这同音异义词的回响微弱地打动了我的心。是那种难以说明为什么和是什么的微弱的心动。 * “对,和你说的一样,我有时也会变得抑郁,但也不一定是那样。特别是我看着老二的时候,每个瞬间都会惊讶。只要肚子不饿,这孩子就会一直笑,不停地去寻找可以玩耍的东西,充满了幸福和活力。我觉得人在最自然的状态下,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虽说我们曾经也这样过,但之后被编程了,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忘记了原有的状态。” “是吗……但因为记不起来……” “记不起什么?” 我回答道:“记不起来我那么大的时候,是什么样。” “……记不起来的时光,真的会被装进潜意识里吗?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隐藏着那种自然的状态,能在最需要的时候帮助我们。” 像个全神贯注于重要作业题上的认真的大一生一样,素珍继续着她的发言。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她那好像跟我有些相似的性格。这么看来,她或许没怎么变。 “你想不想重新画画?” “不想了,不画画反而心里更踏实,就这样活着挺好。” 这样回答的她,脸色却黯淡了下来,这让我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我摸索着打开包,从里面取出了信封。 “你说你结婚以后就一直住在这个街道,对吧?” 素珍点了点头。 “你认识这个人吗?” “这是谁啊?” 我把在照相馆翻找照片的事,还有十年前短暂的相遇,简短地说明了一下。 “嗯……”她微微歪着头答道,“有点眼熟,又好像不认识,真是张平凡的面孔,他应该经常听到别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吧?” “但为什么委托了冲洗,却没去取呢?” 我和她同时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能先放在我这儿吗?明天我要见娘家哥哥,到时候帮你问问。” 我把那个男人——崔仁成的一张照片递给了素珍。素珍小心翼翼地问道:“能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吗?这个人,如果可以的话,难道你想见一面吗?” 我没能马上回答。 “哎哟,出大事了,不会因为我,再滋生出什么家庭上的乱子吧?” 因为她纯真的面庞上交织着好奇、期待和担忧,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 在素珍给正旭喂奶的时候,我坐到客厅的地板上,将背靠到了沙发腿上。我闭上眼睛待了一会儿,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失去了方向。这是哪里?那是谁家孩子的哭声?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现在来到了什么时候?好像漂浮在水面,头很晕,心怦怦跳。怎么会这么亮?不清楚是水在闪耀,还是空气在闪耀。我重回十三岁了吗?是十三岁的暑假吗?跟着小叔第一次坐上渔船后,我在摇晃的船头上压低身体,瑟瑟发抖。来到大海中央时,看到耀眼的鳀鱼群从船舱下面游过。是速度很快的光,数不清的光。连船都要被推翻了的感觉。这一切在一瞬间就结束了,而之后水的寂静让人喘不过气。像气泡一样,我的身体开始破碎。时间永远停止了。因为害怕,我在发抖。因为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太过美丽的事物也会成为一种痛苦;知道了它会像钉子或者种子一样,嵌入我的身体。但,十三岁的我还没想到,它会一辈子死缠烂打,蠢蠢欲动;不会知道渴望和绝望,会以无法解脱的紧张感,让我的身体变得浮躁和疲惫。只为消除恐惧和模糊的预感,我把双手笔直地张开后,压在了凹进去的胸口上。因为水面刺眼的反光,我几乎闭着眼睛。为了不吐,我一直咽着口水。当我好不容易睁开被晃到的眼睛时,嘴边沾满白色牛奶的孩子,正在蹒跚着向我走来。他嘴角含着没有任何防备的笑容。 * 这是个长长的夏日,洒下最后的炙热光芒的下午尽头。素珍推着正旭的婴儿车,将我送到了小区的正门。在游乐场玩耍的震旭也骑着滑板车到了我跟前。 “阿姨,吃完晚饭再走吧。” 素珍也真诚地帮腔道:“孩子他爸也说,今天很晚才回来,吃完晚饭再走吧。” “下次吧,我也该回去了。” 素珍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胳膊。 “那就在小区里转一圈再走吧,这个小区虽说小了点,但后院还算可以。” 我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被人疼爱是令人陶醉的。对于他们的真诚款待,我有种陌生的久违之感。 来到后院时,从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吹来了清爽的凉风。看着震旭在前面滑着滑板车的背影,我和素珍并肩走着。正旭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用小脚踢着婴儿车的架子。我抬头看着茂密的树木,突然惊讶了。因为逆光下的树叶形状很是眼熟,是从无数墨绿色圆圈的缝隙中照射下来的阳光。 又走了一段后,我才恍然大悟。 Q画的会是那个吗?是那黄色吗? 和母子三人道别后,我终于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我在公交车上,一直抬头看绿化树。我看着那些逆光接受着炙热阳光、闪烁的树叶,以及树叶的许多圆圈。 * 像往常一样,丈夫没回家也没联系我。从开着的阳台门听到警卫室的收音机里传来的九点新闻背景音乐前,我一直都在看那个男人——崔仁成拍的照片。天空和树、被光线照射的树叶、我拍的他的侧影、三张我的照片、被冰覆盖的岩石缝里嫩绿色的芽和他那冒着热气的脖子、白皙皮肤上的绒毛、想要把嘴唇印在那里的瞬间所带来的茫然,重叠在了一起。 那一切都曾安静地在那个照相馆落满灰尘的箱子里睡着,就像我的手表在黑暗中两年多都没有停下来,安静地走着的秒针一样。 想见他,我这样想着。我想见的不是现在的他,而是那时的他。不对,其实是想见那时的我。想见到那个女人,倔强且一尘不染,还不成熟的那个女人。然而,很意外,我却像被火烫到一样悟到了自己,那个不想回到那时候的自己,还有已经知道回到懵懂年代再无可能的自己。 我将酸痛的手指揉搓在我温暖的脖颈处。那时我才明白,如果我要在这个世上,以一个有爱的人重新活下去的话,复活我身体里已经死去的部分是行不通的,因为那些已经永远死去。 要让她完整地重生才行,要从头开始学。 正是这种无以言表的茫然,才使得我想去见现在的他。想见到那个应该已经结了婚,有孩子,已经年近四十,历经十年的风霜雨雪吹打,多少有些沧桑了的他。 我鼓起勇气把电话扯了过来,拨通了照片信封上的电话号码。在拨号音循环响起的时候,我准备着要说的话。是崔仁成家吗?请问,可以告诉我他现在的电话号码吗?如果是他接了电话,我能问出来吗?你的心里还留着那天的我吗?她还活着吗?哪怕只是模糊的形状。 拨号音响了一会儿后,传过来的是区号错误的提示音。直到重复的英语提示音响起,我仍然没放下听筒。感觉有人在向我招手,转身一看,是四楼窗外一片漆黑中一棵树末端的几片黑色树叶,在风中飘摇。 * 我用干毛巾包好加热过的微波炉用热敷袋,翻着右手热敷手指。过了一个小时,热敷袋变凉了。在洗手盆里接了热水后,我把右手泡了进去。 早上我没能洗头。当然,饭也没能做。 “今天手的状态不好。” 还没有完全睡醒的丈夫刚要走到餐桌前,听到了这句话。他的脸瞬间凝固。他看我的眼睛里,露出了责备和轻微的蔑视。 “真的做不到吗?那个,真的做不到吗?” 以前他这样问过。一边帮我把扣着的杯子翻过来,一边难以置信地追问道:“真的做不了这个动作,是吗?”而事到如今,他不再这样问了,只会拖着冰冷又疲惫的面孔,将淘完的米放进电饭锅后,自己一口不吃就出了门。 在空房子的寂寥中,我弓着腰将手泡在了洗手盆的水中。一旦临近中午,炎热就会重新肆虐起来。多亏了热水,浑身上下开始出汗了。我盼着这份热气能把血液循环起来。我在眼前画出红色的血管,想象着将双手浸泡在了光里。我画着火焰般的光线滚滚而来,填满血管,画着无数沸腾的红色血细胞,画着借用这份力量让受伤的手部关节重获新生的画面。我怀着迫切的心情,全神贯注地画着。 因肠胃功能障碍和排斥反应,我放弃了吃药,为了接受韩方治疗,也辗转过许多地方。但无论哪一位知名医生,都没能治好我的手。仅仅翻找一天包和抽屉、照片箱子就会被搞坏的手,我能用这手做什么?因为要在纸上写字,所以学业是无法继续下去的,更别说上班了,连一个小店也不能自己一个人经营。我曾经下过这样一个带有自嘲意思的结论:如果能唱好歌的话,那倒是不会用到手。 其实手就是那样一种东西,几乎是一个人的全部。我虽然一直都在努力成为独立、坚强的人,但用不了手的我,是个没有一点经济能力的人。我未曾怀疑过自己的宿命,相信直到死之前自己都会热衷于画画,如今却沦为了年仅三十三就已折断画笔的人。曾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却成了至亲痛苦的负担。而这只是因为我活着。 我就这样变得更加渺小,被进一步抹去和压碎。但奇怪的是,相对于一切都被压碎,我的感觉反而越来越清晰了。我感受到像生鱼片刀一样敏锐且之前不曾有过的眼睛、耳朵、鼻子、皮肤和舌头上的感觉。还感受到比这些更清晰,但无法命名的感觉。这既不能说是来自肉体上的,也不能说是来自灵魂上的,是两者之间无法分离的某一处延伸出来的触手,是迫切到可怕的触手。 从洗手盆排水口放掉已经不热了的水之后,我走进了卧室。我忍着酷暑,流着汗去酝酿睡意。因为除了睡觉,已经无事可干。黄昏时分,我醒了一下,右手握了握拳,看看有没有好一些。每一个指关节都在隐隐作痛。我再次闭上了眼睛。我想长时间不醒来。 但不是永远,至少现在还不是。 * 白白的一大片,再次扑了过来。这次离得非常近,占满视野的一条条鱼,在那儿扑腾,鱼鳞在闪烁,鱼鳃在开合。一条条透明的鱼,为穿过水流而竭尽全力。它们为了前进,将瘀青的身体撞向坚实的水流,它们在挣扎。 * 被掀翻的车停下滑动前,我还没有失去意识。在没有人烟的清晨的道路中间路段,流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血,在浑身的疼痛、脖子和腰上的疼痛以及比所有这些更可怕的左手传来的疼痛中,我在想,这回算是走到头了。连整理一下人生的余地都没有,只有疼痛、恐惧和不想死的心。 如果经过那里的个体出租车没有发现我的话,我应该就会那样死去。就像突然有一天被主人屠宰的家畜一样,在恐怖和委屈中死去。我有时会想,如果再碰到同样的情况,不管那是什么时候,在面对死亡之险的地方,我会更坚强一些吗? 可以肯定的是,我不能就那样迎接那一瞬间。如果不拼命活下来,不活出真实的话,那么就算再次遇到那一瞬间,除了恐惧和后悔,就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但那真实是什么呢?当一切都化为幻影和灰烬之后,我能抓住的真实是什么? 那是什么? 在夏夜里的睡睡醒醒间,那条清晨马路上的记忆被我唤醒,全身的细胞对记忆起了反应。现已消失的淤血、沉睡的痛觉开始苏醒。仿佛不是梦境,而是在真实发生着。 * “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吧。” “路上注意安全。” 我今天也没能洗一下被虚汗浸湿的头发。当然也没做饭。丈夫冷漠且刻薄的面孔消失在玄关门外。我放下背着的手,向阳台走去。虽说是八月的阳光,好在还是早晨,还能扛得住。我默默注视着身着短袖衬衫,向车子走去的丈夫有些驼背的背影。早晨开始就是这么疲惫的样子,到了晚上会累成什么样子啊? 读大学时有一天,年过半百的恩师在课堂上说道:“无论是谁,都只能拥有自己喜爱的东西。”前后的脉络已被抹去,只有那句话还刻在记忆里。我到了现在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不是丈夫变得不可爱,而是我的爱枯竭了。我的爱一枯竭,我的人生就成了沙漠。因为我的爱枯竭,所以我成了最窘迫的人。现在理解了经常听到的《圣经》里的一段话:“即便我能说天使的话语,若没有爱,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 在接到素珍打给我的电话之前,我一直都盯着放在书桌上的手表。它很不容易地挺了过来,但因为六年都没换过电池,所以秒针早晚会停下来。我希望它在明亮的地方,最好是在我温暖的手腕上停下来。 “我问了我哥。”素珍先把要紧的事说了出来。 “其实我之前总感觉很眼熟,来来往往时好像见过。我们小区不是又偏远又不算大吗。据说是我哥的初高中同学,关系倒不是特别近。” “……是吗?” 我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我一说他叫崔仁成,我哥就说知道。看到照片后,就说确定是他,一度还曾在一个班级。高中毕业之际,他的家人全都移民去了美国,好像只留下那位哥哥一个人读大学。” “……原来是这样啊。” “听说他学习还挺好,好像就职于什么科学研究院。” “……是吗。” “单位再好也架不住一个人太孤单,说是九三年还是哪一年,就是刚好遇见你的那个时候,他找了份美国的工作,也跟着移民了。” 听筒还贴在耳朵上的我,蹲坐在了客厅地板上。原来是这样啊。很久以来,无法拼起来的拼图碎片,开始被拼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错过的啊。 “但是,还有件令人心痛的事情。” “什么事?” “我不是很确定,我哥听到的也是经过了好几个人说的……听说那个人是在一个星期天,帮父母看店铺的时候死的,说是中了强盗开的枪。这事都过去两年多了。” 由于素珍旁边的正旭叫喊着听不懂的话,我很难听清后面说的内容。 “贤英啊,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哎哟,因为孩子,我这边听不清。怎么说呢……虽说是不认识的人,但听到这样的事情,心里还是不太好受,你也是吧?” 放下听筒后,我呆呆地坐在了那里。 说是两年前,我心里的一个角落开始泛起轻微的波纹,又逐渐平息了。就在我为了站起身,为了重新能走路和运动,用尽浑身解数的那个时候,他死了。 他终究是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是永远都只会错过的人。对我的记忆,就算那只是形态,也跟着埋入了他长长的睡梦中。连同他的脖颈,还有没能触摸到的绒毛和温暖的肌肤。 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忘却许久的怜悯,悄悄进入我的体内。 这颗安静的心,是从哪里进入的呢? 这想要活下去的心、必须活下去的想法,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 Q享年九十三岁。遗作展画册的附录里,记载了她八十岁时的访谈录。翻译过来的提问,大部分都很长且故弄玄虚,而答复的内容,简短到让对方不舒服的程度。这说明她的性格不太随和或不善于交际。 “您的创作经历了好几个阶段才走到了今天。这无数的光点无疑是美丽的,但也有一些评论说,这失去了您初创时期展现出来的明确而凄惨的号召力。请您说一下,是经历了哪种内在过程后,转变成了这样的形态。” “不是的,没有失去什么。都在这里。” “都在这里,代表着什么,我好像有些听懂了。不管怎么样,目前的创作更让您感到满意,是这样吧?” “不是的,完全不是。当然,从前也完全不是。” “您会因为这个而感到痛苦吗?” “当然,但时间会解决的,我在期待。” 八十岁的她怀揣着的期待,特别是要通过时间来证实的期待,让我想到她唯一较长的回答是关于色彩的。 对于黄色,她说道:“黄色是太阳。不是早晨,也不是傍晚的太阳,是大白天的太阳。一个扔掉了神秘和深邃感,以最新鲜的光粒子组成的最轻的块状物体。想要看到这个,就需要选择在白天看。我是说,想要经历它,想要经受住它,想要被它举起……想要成为它的话。” 我抚摸了一会儿工作台上的那些亚克力颜料管后,开始准备调色板和水。洗好画笔,拧开落了灰的粉彩瓶盖,用各种方法调配黄色系的颜料,直到称心的色彩出现。 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颜色,但不是像Q那样升华的亮黄色,是比那更耀眼且没有杂质的黄色。我用颜料浸湿双手手掌,在提前铺好的韩纸上面按了下去。左边干瘪且不对称的掌印,被染成黄色后,一缕缕渗进了纸张的纹路中。细画笔沾上同样的颜料,在下面写下了年份和日期。本想再写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放下了画笔。 * 无意识中还以为我在自己家,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在工作室。我趴在工作台上,睡过去了。打开后立起来的Q的画册中,无数光圈在俯看着我。大概是因为天快黑了,从西侧窗外斜射进来的低矮阳光,照在了留白处。合上画册时,印刷在背面的Q的照片,映入了眼帘。白发老太太正面对着画布。弯弯的腰、没有牙齿的嘴,那是布满深皱纹和细纹的侧脸。 我咬着嘴唇,回顾起刻在浅睡中的陌生梦境。我分明看到了我的两个手腕生出来的透明且细小的新手和十根透明的手指。因为刻在我手臂上的亮黄纹很是新奇,我抬起了胳膊。像逆光中看到的树叶一样,我的小臂变成了透明的柠檬色。 我站起身。因为起得过于突然,桌子上放着的听筒掉了下去。我没有去管挂在电话线上摇晃的、快要碰到地板的听筒,走到了逐渐暗下来的窗前。 走到哪里了?我喃喃自语。还能走多远?我紧锁着眉头。我举起沾上颜料已完全凝固的双手,试着照在了夕阳中。在明显的指骨和关节之间,那些夏末的法国梧桐叶,在无声地扑腾着身体。那是光吗?那是美吗?那是生命吗?我只是伫立在那里,默默地看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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