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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伤口愈合中 作者:韩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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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早晨和往常一样开始了。他一边关上枕边闹铃,一边起身在床头的书桌上摸索到眼镜戴上,等到眼睛适应了依旧昏暗的环境后,便穿着内衣径直打开书房门走了出去。 卧室里,刚过完三周岁生日的孩子和妻子挤在打着地铺的被窝里睡得正酣。怕孩子睡着后会滚下床,不得已把睡床挪到书房还是两年前的事情,也是从那时起,他就一个人睡到了现在。由于上班的地方离家远,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即便把闹钟远远地放到客厅,也会经常惊扰到孩子,这是做这个决定的另外一个理由。 他呼噜打得很响。一家三口在卧室睡的时候,哪怕孩子轻轻的翻动,妻子都会睁开眼给孩子盖一下被子。然后就会突然把他的枕头拽出来,重新给塞进去,或者干脆把他的头转到墙壁一侧,或者晃动他的身体,让他完全转过身去。他能感觉到妻子的动作是不够温柔的。他感受到妻子想要急切入睡的渴望,以及对妨碍自己睡觉的笨重且烦人的动物产生的愤怒。孩子出生前他也打呼噜,但妻子似乎都忍住了。妻子的动作之所以变得粗鲁,应该是疲惫不堪的生活所致。所以当他说到要分床睡时,妻子并没有刻意去掩饰如释重负的神色。 他偶尔会想起把床搬进书房的第一个夜晚。好像重新回到自炊生[韩国人对自己做饭吃的走读生的称谓。]那段岁月一样,轻松又自在,躺在床上,他甚至有了幸福的感觉。但是还不到一个月,这种幸福感便像口香糖被抽光了甜汁一样消失殆尽。替代这种幸福感的是他一天不如一天的睡眠质量。他经常会在睡梦中被自己的鼾声惊醒,一旦醒来就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对于经常要加夜班,而且上班时间早的他来说,好的睡眠是必需的。他的体重慢慢变轻,渐渐地,话也少了。由于这种变化极其微妙,包括妻子在内的周边的人几乎都没有觉察到。 除了客厅墙上挂着的钟表秒针的嘀嗒声,清晨时分的公寓一片寂静。打开卧室门就可以听到母子俩清浅的呼吸声正在交替起伏。虽然开始时还怀念那样的呼吸声,但现在不那样了。他打开浴室的灯,开了门,强烈的光线刺激了他的眼睛,他半闭着双眼站在马桶前尿了很久。 他的胡须浓密而且偏硬,因此周中的时候就用了手动剃须刀。这么做也是因为他的职业需要给人留下干净整洁的形象。拿着剃须刀片在刮涂满剃须泡沫的脸时,他划破了一道口子,红色的血滴把剃须泡沫染成了粉红色。打开洗漱台的水龙头用冷水冲洗泡沫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左手正在抚摸着伤口。他用脸感受了左手,同时用左手感受了脸,是和平常一样的感觉。奇怪的是他的左手好像有自我意识似的,不舍得离开脸上的伤口。 他用右手关掉了水龙头,直起腰杆照了照镜子。由于近视,看到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镜子里的样貌和往常是无异的,乱蓬蓬的头发、略微有些塌陷的眼角、正往下滴着水的“川”字纹的眉宇。 他把右手伸到置物架上,拿过眼镜戴上,现在的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样貌了。白色的短袖运动衫上有好几处被水打湿,左手依旧安静地放在左侧脸颊的伤口上。他深吸一口气后将左手从脸颊上移开,这时左手乖乖地离开了脸颊,那个动作跟不情愿地听从他意愿的别人的手有些相似。 奇怪。 他仔细照镜子,此时,左手老老实实地冲着浴室地板的方向耷拉着。 * 为了驱赶困意,他摘下眼镜,用双手按了按太阳穴。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模糊得无法辨认。电话铃响了。 “是的,我是信贷部的李成镇。” 他重新戴上眼镜,勉强睁开眼睛。 “是现在正在居住的公寓吗?地址是哪里?” 他用肩膀托起话筒。他的十指快速敲击着键盘。又是奇怪的感觉。他皱起了眉,因为他左手的五根手指好像有按自己的节奏律动的异物感。 “……抵押贷款的额度最多到市场评估价的百分之五十。需要帮您查一下行情吗?” 他用左手握着话筒,右手移动着鼠标。 “请您稍等一下……现在显示的是三亿四千万[约合人民币175万。]。啊,请稍等,您说是二楼对吧?那最多三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54万。]。所以,在目前已有八千万[约合人民币41万。]贷款的基础上,可以追加贷款的额度是……”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他的左手就无声地将话筒放在桌子上。他惊恐之余用右手拿起了话筒。 “不好意思。所以,您的贷款额度是……” 将贷款所需的材料一一说明后,他放下了话筒。一阵头晕目眩,像是将戒的烟重新抽了一样。 他将左手抬起,和早晨在洗漱台前的感觉一样,眼前的左手,像是不情愿而做出动作的别人的手一样。他试着解开扣子,又挽起了袖子,胳膊和手腕也没有异样的地方。 “李代理。” 在专注观察手的间隙里,他没听到申部长喊他的声音。 “李代理!” 申部长的嗓门变高了。 不管是哪个职场,总会有一生气就对下属采取非人格待遇的上司。在他调任到信贷部的两年里,他是唯一和申部长没有发生过冲突的银行职员。申部长有时口吐白沫大发雷霆时,他都会默默地理解他:“申部长不是有糖尿病吗?体力不支,经常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看看他炫耀子女时候的样子吧,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嘛。” “我来了,部长。” 他站在申部长的桌子旁。 “那个W公寓的抵押贷款件,怎么缺了租赁合同的确认书?” “……啊。” 像每次惊慌失措时一样,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头。 “我漏掉了。” “就这么提交上来,你想干吗?你来信贷部多长时间了,还犯这种错误?” “对不起。我马上处理。” “把交完材料、盖完章走了的人再叫回来,那谁来对客户的不满负责?” “对不起……我来负责处理。” “脑子不好使,那至少记下来,不要出差错啊。难道我要跟你这种家伙折腾、伤神吗?” 因为是他的失误,所以受到批评是理所应当的。只是,申部长的习惯是批评了所有问题后会重复同样的批评,用词也会越来越粗暴。只要乖乖地接受五分钟批评,申部长说累了就会自然结束,但是如果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便会延长到十分钟或二十分钟,简直就像一场表演。 他忍了。低着头,像往常一样看皮鞋头。正当申部长的简版高谈阔论即将进入五分钟的尾声时,他的左手像是被看不见的细线控制着一样,隔空画着曲线找到左耳将左耳紧紧地捂住。 “与其教你这种家伙做人,我还不如……” 就在嘴角冒出很多细小白沫的申部长提高嗓门的时候,他的左手又移到了右耳。他惊慌失措地想把手放下来,然而左手并没有听他话的意思,反而伸开胳膊,向申部长走了过去。 “……干什么?!” 申部长顿住了。 他原本是想把左臂贴到自己的肋部,但是没用,左手似乎定下了明确目标,不断隔空朝着申部长的脸部滑去。他举起右手抓住左侧的胳膊肘用力往里拉。 “你这是要干什么?” 受惊的申部长从椅子上站起来了,银行职员们回头看了过来,他红着脸环顾四周,就连柜台的客户们也探着头看他奇异的动作。申部长破口大骂起来:“你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一瞬间,他的左手甩开右手飞了出去,然后毫不犹豫地堵住了申部长的嘴。 “嗯,嗯嗯!” 被捂住嘴呻吟的申部长涨红了脸。他为了将左手拉回到身子一侧惊慌失措地用尽了全力。 “李代理,冷静点!” 一起入职的崔代理从后面搂住他的腰,把他从申部长那里拉开了。失去目标的左手猛地冲向了空中。不知何时赶来的协警抓住他的左臂后,把他扳倒在地上。摔在地上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左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左手毫无力气地和他一起在冰冷的石砖地板上打着滚。 * 他在地铁站前面的公交站等待回家的公交车。他脸色苍白,眉间的“川”字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陷。 “我刚才精神不正常。非常抱歉。” 眼前的支行行长头发斑白、面带着给人以宽容印象的微笑,但他的眼睛却流露出怀疑且冷漠的神色。在这样的支行行长面前,他能说的话,也只有这些了。 无法平复心情的申部长早退后,他痛苦地接受着众人的视线,度过了漫长的下午。没有人愿意和他搭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也会避开视线。 “要喝一杯再回去吗?”走出银行时,崔代理这样问道。 此时的他正承受着难以支撑的疲倦。因为审计的事情,上个月一直加夜班和熬夜,把身体累垮了。说不定刚才的事情就是因为缺觉导致的。因为缺觉,大脑的某个地方麻痹了,不是说有种拷问是不让人睡觉来麻痹人的意志,再让人招供嘛。他这样想。 “喝一杯,忘掉这事儿。时间久了,大家都会忘的。因为你平时很温顺,所以吓了一跳……但其实申部长该收敛一点了。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注意点。” 面对老好人崔代理,他强颜欢笑。 “谢谢,但是我缺觉,需要休息。” 崔代理向他投来从未有过的掺杂着怜悯和反感的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那休息吧。” 四月中旬的晚风很萧瑟。他靠在冰冷的大树上,心情沉重而烦乱。他把当天下午偷偷看了好几次的左手抬至视线的高度。他无法理解,是和往常一样的手,有很多细纹的手掌,跟一般男人比是比较细长的手指,剪得很短的指甲。直到等待已久的公交车靠近,他都无法从左手上移开视线。 公交车内很拥挤,就像刚刚出地铁一样,夹在人群中的他有种想瘫坐到地上的疲惫感。为了能够正常呼吸,他推搡着扎起堆的无数肩膀,挤到了出口那里。抓住一个圆形的塑料手柄后,身体才有了支撑点,他那局促的呼吸也得以有效地调整和缓解。 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夜景看着很不真实。各色各样的招牌晃动得人头晕目眩,人行道上的年轻女子们穿得像五颜六色的翅膀一样华丽无比。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抓着手柄时而闭眼时而睁眼。当意识到这一天绝不是梦以后,他茫然而不安地望向窗外。“那是花店吗?”店铺前摆着一排小盆花,身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苗条女子在用喷壶浇水。那女子认出了路过的熟人,正笑着打招呼,她的侧脸看着很是眼熟。还没等他想起,他就看到左手不知何时朝着下车铃靠近。 “不行。” 他不禁发出声音。离家还很远,身子更是疲惫不堪,没有理由在这里下车。但是左手已经按了下车铃,公交车停了下来,前门和后门同时打开了。他被从前门涌上来的人流粗暴地推搡着下了车,差点摔倒在人行道上。 坐公交车虽然经常会经过,但在那里下车还是第一次。他像迷路的人一样,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行驶在公路上的汽车。“要等下一班公交车吗?”一回头,他看见远处摆着许多盆栽的小店,那个女子一直拿着喷壶与行人聊天,她的侧脸显得很小巧。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朝那边走了过去,每迈出一步,心里就有一个声音:“不行,要回家。”“该回家了,肚子也饿了,好累,想休息,现在真的想睡觉。”但是,随着女子的样子越来越近,他的睡意逐渐消失,他的腰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走到离那女子差不多两步远时,他终于似着了魔一样对着她笑着的侧脸开了口。 “……善惠。” 女子吓了一跳,将她的脸从中年女人身上转向了他。眼睛里的笑意顿时消失,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那双眼睛放着光,这时女子用令人愉悦的女中音说道:“这是谁啊,是成镇吗?” 来回换着胳膊拎着沉重的购物篮、一直跟她闲聊的中年女人跟女子打声招呼后走了。女子弯腰向中年女人行礼后,朝着他灿烂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来这儿?住这个社区吗?” “不是。从这儿还要坐十分钟的公交车才到家……” 就像在她面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似的,他上句不接下句地胡乱答了一通。 “原来是来这儿有事啊。” 她也像一向如此的样子,温厚地将他断断续续的话茬接了回来。 “这都多久没见了?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吧?啊,不对。你退伍后,到我工作的单位找过我吧?所以说,已经过了十年啊。但是,你没什么变化啊。” “嗯,你也……” “哪儿没变啊,眼角都有那么多细纹了。” 果然,她深深地挤出眼角的皱纹笑道。 “我在这里开店已经四个月了。” “花店吗?” “不是。” 她笑嘻嘻地说。 “主要卖手工饰品,但我还放了些盆栽花。如果卖不出去,就当是我赏花了。” 他点了点头。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大学二年级时,那时候他参加过一阵学院戏剧社的活动。同级的她学的是统计专业,她负责演出的舞台和服装。她本来想学画画,但因为家境不富裕,就放弃了。有一次,她轻描淡写地说过,戏剧社的工作可以弥补她不能学画画的遗憾。 “生意呢,还好吗?” “难说,现在还只是起步阶段……因为喜欢制作各种东西才开始的,但是连交房租都难。要进来看看吗?” “不了。” 他皱起眉笑道。 “我该走了。”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结婚了吧?孩子们呢?” 他面红耳赤地歪了头,正准备说什么,却被口水堵住了喉咙。这时,她惊讶地说道:“真的吗?没结婚吗?我也是一个人……家里也没人等,为什么要走呢?见到我不高兴吗?” 好像有一团滚烫的、软乎乎的液体扩散到他的胸口。这是他二十一岁时第一次见到以后就一直放在心上的女人;是不知道他心意在校园里交过两三个男朋友,且总喜欢笑的女人;是令他为了看她一眼,经常一个上午坐在工商管理系教学楼前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专业书的女人。现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当然高兴了……下次,我路过的时候再来。” 他笑着伸出了右手,她也伸出了右手。她的手依旧很小,他摸到了她细腻的骨骼,皮肤好像变得有些粗糙。十年前,当他不顾一切地到她的办公室找她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彻底放下她,并与她握了手。他没有忘记当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住她手的感觉。和那时一样,他面带不温不火的微笑,放开了右手。 就在他刚要转身的刹那,他的左手动了起来,根本来不及将手拉回,他的左手准确又敏捷地伸到了她的脸上。他感受到她的脸很光滑。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睁得大大的眼睛里跳跃着夜晚的灯火。他的左手轻柔地在她脸颊上滑动,依次抚摸她纤细的鼻梁、额头和眼皮。当左手滑到她冻僵了一样紧闭着的、温柔的嘴唇时,他的左手才微微颤抖着停了下来。 * 当他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的光。这是哪儿?他裹着紫色的羊绒毯,躺在深绿色的三人沙发上。他起身戴上放在沙发旁茶几上的眼镜,一回头就看到了她。低矮的工作台上亮着台灯,红绿色珠子被装在十来个纸箱内。此时的她正迎着光照,聚精会神地将这些珠子缝到白色蕾丝材质的围巾上。 “……现在几……几点?” “七点多一点。上班时间是几点?” 她朝他抬头微笑着。嗓音很平和,弥漫着像糖浆一样甘甜的亲密感。他收起毯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身上只穿着内衣。 “上班要晚了吗?” 她停下手中的活,站起身问道。 “有点儿……没关系,抓紧就行。” 他像在辩解似的吞下话尾,然后到卫生间洗了脸。因为只有女性用剃须刀和剃须泡沫,他只好将就着刮起了胡子。边用毛巾擦着脸边走出来,就看见置物架上放着他的衬衫和裤子。在他穿衣服打领带时,她递过来他的包。他接过包,慌慌张张地说道:“我会打电话的。” “你不知道电话号码呀。” “我会来看你的。” “什么时候?” “很快。” 她踮起脚尖,亲了他的嘴。或许刚刚喝过,她的嘴里有橙汁或柑橘汁的气味。他踌躇地摸了下她的头发,从她打开的门里溜出来后,一溜烟跑过马上要变灯的人行横道,然后举起胳膊叫出租车。 坐上好不容易打到的出租车,在去往地铁站的路上,他努力使自己打起精神。结婚七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跟家里说,就在外面过的夜。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前一夜他竟然把手机也关了。 他的左手颤抖着离开她的嘴唇时,她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知是被她的手牵着,还是被自己的左臂牵着,他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她的店铺。 “吃晚饭了吗?”她小声问道。 也许是因为紧张,她的脸上泛着红晕。虽然肚子很饿,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她从店里的厨房冰箱内拿来了啤酒和花生。喝着冰凉的啤酒,他们谈到了他们记忆中模糊的一些名字,然后笑了很久,有时还沉默了很久。 如她所说,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进来,挑了很久以后,分别买了一个天然石做的吊坠和发夹。到了晚上十点,她锁上门,拉下了百叶窗。 “有红酒,你要喝吗?” 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拿来了还剩半瓶的红酒。 “有人陪着一起吃东西,感觉真好。” 她那会笑的眼睛因醉意变得更加闪亮和迷人。而他因为空腹喝酒,已经醉到嘴唇周围都麻木了。 已经记不得她是什么时候关的灯。当屋里暗下来的那一刻,他俩不分先后将身体紧紧靠在了一起。在嘴唇叠加到一起、牙齿碰撞的时间里,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两人的手解开彼此的上衣扣,他的左手沿着她的头发、脖子和肩膀,一直摸到锁骨下面。她喘着粗气说了声“不要”。她扭动着身子,试图想要脱身,但他的左手顽固而大胆。她的嘴唇有甜甜的清香。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起身斜躺在沙发上。门外过往车辆的嘈杂声,使店铺内的黑暗和寂静反而更加坚固。 她打破寂静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喜欢我。” “那为什么……” “为什么一直装作不知道?” 她低声笑着说。 “因为我觉得你喜欢我已经到不表白也无所谓的程度。” 他将放在她赤裸手臂上的左手的指甲竖起来,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画了水滴和叶子等毫无意义的纹路。黑暗中,那些纹路很快就消失了。 “你退伍后到我公司找我的时候,我以为你会表白。” “……确实是为了表白才去的。” “那为什么?” 他摇头。他不想说,那天下午的她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看起来过于成熟,看起来笑容有点假。他一直认为,即使那天向她表白了,她还是会像过去一样交往着男朋友,因此他们之间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店里的活儿有意思吗?为什么辞掉了那家公司?公司不是挺好的嘛。” 为了转移话题,他指着门口置物架上的首饰,敷衍地问道。 “因为结婚五年都没怀上孩子……我想,在家休息的话可能容易怀上。”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当然,现在我很后悔。” 看着她平静的面孔,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硬东西堵在了胸口。那些不好再问的问题,他默默忍住了。 似乎读懂了他的沉默,她突然坐起身,然后光着身体站起来,一只手叉着腰陷入了沉思。深邃笔直的脊椎线条显得很流畅。 “你有过那种经历吗?有时候觉得身体里面好像装着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她把扔在桌子上的衣服穿上后,慢慢走过去,打开了工作台上的罩灯。因为没穿牛仔裤,她的腿露在朦胧的灯光下。他用呆滞的目光看着那柔和的轮廓。他忽然感觉很不真实。 “……有一次,我一只手在大衣口袋里拿着水果刀,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坐上了地铁。我一遍又一遍拨打着电话。拨到第五次时,对方才接了电话。” 由于她的声音很低沉,他屏住呼吸倾听着。 “是在建大入口站[首尔地铁二号线上的一个站名,建大是韩国建国大学的简称。]。我上着楼梯,想从七号线换乘二号线,因为是年底,人很多,挤得摩肩接踵,我对着手机不停地骂,满脸都是泪水。” 她坐到工作台上,受侧面台灯照射的影响,她的影子被放大,映到了白色的天花板和对面的墙面上。 “爬上楼梯,站台上不计其数的人群扎着堆在等待列车的到来,而后面还有人流不断向前面涌来。我站在阳光格外透亮的巨大窗户下面哭喊着:‘我要杀了你。我绝不会放过你。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你。’” 她带有自嘲的苦笑在嘴角停留片刻后又消失了。 “坐上地铁后我也一直在喊:‘坏蛋。对女人动手的家伙。就算我手上沾血,也要报仇。’在一节车厢喊完后,人们的视线让我无法继续停留,于是我穿过摇晃颠簸的车厢通道,走到下一节车厢的角落,然后又开始发飙。手抖得厉害,眼泪止不住地流,人们惊讶地回头看我,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地铁最后一节车厢。已经没有车厢可去了,也没有力气再发飙了。挂断电话,我瘫坐在老弱病残专座上,把脸埋到膝盖上发抖。” 他有些发蒙,勉强能跟上她说话的节奏。这个女人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吗?他认为她的告白就像刚才突然发生的性爱一样,那么唐突。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抬高嗓门,处理事情也很干净利落,她的性格很温和,从来不会跟别人发生冲突。 “……你知道我抖得那么厉害,还一直念叨着什么吗?‘你等着,我会杀了你,必须杀了你。’后来听到广播里喊,已到达教大站[首尔地铁二号线上的一个车站,教大是首尔教育大学的简称。]。门一开,我就跑出地铁。疯狂地跑上楼梯,走出地铁站,敲开了几个月前去过一次的夫妻咨询事务所的门。把我的刀拿给受惊吓的咨询师后,都没来得及听咨询师劝阻,我就从紧急楼梯跑了下去。如果看到窗户,我可能会跳下去,如果我能死,如果我能杀掉某个人,就应该是那天。” 她打了个冷战。他踌躇着站起身,走向她,然后犹豫不决地伸出胳膊抱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很凉,她安静地推开了他。 “我去拿被子。” 她走到冰箱旁边,从铁柜里拿出一条毯子。 “一个人睡也挤,但你能陪我一起睡吗?开灯睡,可以吧?我不喜欢黑暗。” 过了十年的现在,他依旧无法违抗她的任何一句话。当盖上毯子,把身体叠在一起躺到沙发上时,他屏住呼吸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她闭着眼喃喃自语。不知为何,他对她有些茫然地害怕,可是他的左手似乎不害怕的样子,从她衬衫里面穿过腋窝,轻轻抚摸起她那疙疙瘩瘩的乳晕来。 “之后没过多久,就分手了,后来也谈过恋爱……但并不容易。真的好久没和男人睡了。我打算再也不和男人睡的。”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失去自我……从那天以后。” 她突然侧躺过来看他,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又黑又清晰。 “做爱时那种无法控制自己的瞬间,我讨厌那个瞬间。” * 黑暗的客厅里,孩子的玩具散了一地,沙发上堆着妻子还没有叠好的衣服。他脱掉鞋子,穿过留有妻子和孩子一整天痕迹的客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门,倾听妻子和孩子安静的呼吸声。他放下包走了进去,弯下腰想伸手去抚摸孩子纤细的头发,可是又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侧着身躺在旁边的妻子的侧脸。 上午往家里打电话时,妻子并没有怀疑他因为工作多而熬夜的借口。在短暂的恋爱期里,妻子的性格非常温柔开朗,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除了必要的话,不愿再跟他多讲。他无法想象妻子的日常是什么样子的。看着妻子站在灶台前的背影,他只能偶尔猜测,妻子的日常也跟自己一样疲惫。有时,觉得妻子僵硬的肩膀好像在抑制某种强烈的感情,但是,当她转身,脸上只有冷漠的表情时,他觉得自己的推测很逊色。当天上午,妻子也是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问他,今天会不会早点回家,听到他说可能不行时,妻子也只是说“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老婆。” 他轻轻叫了一声,妻子没有回答。他发现妻子睡着的侧脸和孩子的侧脸就好像不同尺寸的同一张照片一样。屋子里像坟墓一样昏暗而寂静。因为他太疲倦了,都有点羡慕妻子死一般的睡眠。 他走出来轻轻关上卧室门,然后脱掉衣服洗了澡。想到肥皂泡沫将毫无保留地洗去她的体味,他有些依依不舍,但也感到安心。他从浴缸里出来,将擦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头照了照镜子。用毛巾擦掉白蒙蒙的雾气后,他看到凹陷的眼窝和呆滞的眼睛,还看到有些瘀青的左臂,这是他使出浑身力气用右手去按住才造成的伤。 今天,他几乎什么业务都没处理。当他好不容易拒绝了一个中年男子的贷款申请时,他的左手却抓住了中年男子湿漉漉的手;谈业务时,也是这只左手摘下后辈女职员衬衣前襟上的线头而让双方捏了一把汗;还是这只左手把格外闪闪发光的新硬币执着地举到他的眼前,然后又仿佛是很珍贵的东西一样偷偷塞进了衬衫口袋。 最糟糕的是,当左手自己移动的时候,他根本无法预测它要做什么。像昨天一样,不,可能会发生比昨天更严重的事。因为没有什么是可以确信的,所以他只好先用右手抓住左臂。就在因要挣脱出来的左手手足无措时,电话铃响了,顾客找上门了。为了把左手藏到桌子下面,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甚至想到用结实的绳子去捆住左手。他忍无可忍,从座位上起身,向没有人的窗户跑了过去。 出于安保问题,银行的窗户都被改造成了无法开启和关闭的样子。他的左手摸索着阳光照射下的不透明玻璃,仿佛在寻找着缝隙一样,沿着窗户和窗户之间的衔接处拼命地伸展着。就在他的动作不明原因地变粗鲁的一瞬间,他迅速转身回到了座位上。衬衫黏在他湿漉漉的背上。 时间的流动慢得令人窒息。 “哪里不舒服吗?” “您没事吧?” 同事们和客户们带着厌恶和恐惧的表情质问他,他强颜欢笑地回答。然而,蠕动着的左手和用力抓住左手的右手,却与这个笑容形成对比,反而看起来像狂人一样奇异了。 “要不,你休息到明天吧?” 终于,支行行长把他叫过去说。他急切地回答说:“不用。”而此时他的右手依然紧握着左手。 “昨天的事也是,因为你,搞得气氛很不好。你应该知道合并前有人事调动吧?听说你还有个小孩……” “对不起,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必要的话,去医院看看。总之,周四开始就以崭新的姿态工作吧。这段时间,因为你为人诚实且在同事间的口碑也不错,所以一直关注你来着……请以挽回的姿态去面对吧。” 他听懂了,支行行长在最后突然改口说敬语,既是最后的警告,也是对他的关怀。 他回到座位上,正收拾着包,听到崔代理走过来,低声问道:“没事了吗?” 他正努力露出平时那种微笑的瞬间,两人的脸同时僵住了。因为他的左手若无其事地抚摸着崔代理的刘海儿。慌忙收起左手,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白……白头发,这段时间,多了不少啊。你抱怨说有白色发丝,也不过是几个月前。” 崔代理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他晃了晃果然泛着几处白光的刘海儿后,嘟囔道:“……去医院看看吧,李代理。” 天还亮着就下班,这还是他入职后第一次有的事。 他将左手塞进裤兜,右手拎着包走了起来。因为没地方可去,漫无目的地坐上公交车后,在离江边很近的车站下了车。他想躺在江边的长椅上睡觉,但这并不容易。 “听说你还有个小孩。” 每次快要入睡的瞬间,支行行长的话就会钻进耳朵里。 他坐上地铁环线转着转着,在建大站下了车,为了去坐七号线还走了一会儿。看到阳光从宽敞的窗户射进来,他和陆续从换乘楼梯挤上来的人们一起再次上了地铁。穿过颠簸的连接通道走到了最后一节车厢。没有看到闲着的老弱病残座位,呆望着虚空的老人们脸色阴沉且沉默。 距离下班时间已经过了许久,在回家的路上,当公交车经过她亮着灯的店铺时,他狠狠地抓住抽搐的左手。直到公交车又开出了两站,左手才停止抵抗。 “这样做不就可以了嘛。” 他不断点着头,嘴里嘟囔道。 “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行,那样做就行了。” 他愣愣地低头看着无力垂下来的左手。因休学、课外辅导和助学贷款而疲惫不堪的大学生活,比那更疲惫且漫长的职场生活,淋着雨被云梯车运下去的新婚家具,都悄悄浮现在他的眼前,片刻后又转瞬即逝。 “到此为止。不要再动了。” 他用右手捋着左手上暴起的青筋,好像在跟熟人说话一样,低声嘀咕道。 视线转向车窗外,成块的黑暗快速游过路灯的间隙,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着。他觉得闪烁着的路灯的灯泡像极了巨大的眼球,像在威胁他一样固执地盯着他看。 洗漱台上的镜子再次被水蒸气给弄得模糊了。他用右手抓了抓左手,感觉不到任何的抵抗和抵抗意识。他试着把左手抬起来放到心脏所在之处的上面,感受到了规律性的脉动。而前夜临睡前放在她胸前的左手所感知到的心跳,也静静地重叠到了一起。直到左手突然抬起来擦眼睛时,他才发觉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他走出浴室,在抽屉里找出内衣穿上,又将挂在书房衣架上的运动服也穿好之后,坐到了床角的一侧。 他觉得太过于安静了。 他的左手旋动起门把手,打开了房门。 他觉得有些口渴。 他走到厨房,喝了一杯水。放了决明子煮出来的水,余味苦涩。 放下水杯后,他的左手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门禁卡。 他想出去走一会儿再回来。 他从鞋柜里拿出运动鞋穿上,打开玄关门走了出去。按下电梯按钮,听着电梯从一楼升到九楼发出的机械声焦急地等待着。在夜晚的街道用快步行走的方式足足耗时了四十多分钟后,当他额头沁着汗水叩响她的店铺门时,已经到了近子夜时分。 * 他的左手迎着阳光伸了上去。刚长出来的嫩绿色的小檞树叶在他的头顶闪闪发亮。众多树叶当中的一片树叶被左手触碰到了,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渗进左手,而当他把左手拉回时,并没有看到有什么变化。 是风吗? 就像被拉开的橡皮筋又缩回到原位一样,左手从那些叶子中浮了上来。在叶子和树枝的缝隙中静静晃动着的左手,就像在淡蓝色的水中游泳。 “早上散散步真好。真是好久没散步了。” 走在前面的她坐到了山茱萸树下的长椅上,棕色长裙子下微微可以看到像白菜心一样的小腿。就在这点点盛开的黄花下,她朝他笑了笑。 “你说今天是公司的月假,对吧?要不我也关店啊?也好去个远点的地方。” “……远的地方?” 他坐在她的旁边偷看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来,因为无法自控的那些瞬间,所以一辈子都不想做爱。接着又想起果然就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而呻吟起来的几个小时前的她来。一想到她像弓一样绷着的腰身和波涛般蓬松的头发,他的身体因再次涌来的肉欲而颤抖。 “很适合你。” 摆弄着他灰色T恤的袖子,她笑道。这件衣服本是陈列在店铺墙上的,她找了根长棍子拿下来给他穿上。满墙贴着的T恤和透明且扁圆的珠子勾勒出来的是一幅飞鸟的巨幅图案,镶嵌在眼睛处的仿制黑珍珠像是打湿了一样,看起来水汪汪的。在她穿着的白色T恤上,有一张用简洁的线条勾勒手法绘制的女人侧脸图案,那上面错落有致地坐着几只用蓝色原石粘上去的鸟。 “我说后悔辞职,但也不完全后悔。一休息就整天在南大门市场[韩国最大的综合传统市场,位于首尔市中心,因毗邻古代皇城的南大门而得名。]转悠,买漂亮的石头做成各种东西然后卖掉。没关系。虽然一无所有,但也不担心,生活简单,心里也舒服……我可能是倒着长岁数。二十多岁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那种想法——工作、存钱、房子、家人,那些要与年龄相匹配才拥有的东西。然而,现在却觉得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时间、金钱、生活……好像都是暂时向谁借来用一样。”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专科大学剧团里手抓着照明器具较劲儿的某一天。他只在那个剧团待了一个学期,但那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经历过的奢侈。他俯瞰着刚被晨光照耀而变得明显不同的彩排舞台,有种仿佛暂时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恍惚感,这是此前和此后都没有过的奇怪的喜悦感。负责舞台的她站在他前面,她扭头看向他的那个瞬间,微笑了起来。她用笑容表达了她对照明的赞许和满意。如此可以此处无声胜有声、如此干净利落地传达心意的笑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当时应该握住她的手才对,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他就在这种自责和后悔中度过。 他的左手慢慢蠕动了起来,紧接着便放在了她的脖颈上,她的手深情地盖住他的手背。沿着她的脖颈到肩膀的柔软线条,他的左手再次蠕动起来。 “痒。” 每当他的左手蠕动起来,她都会忍不住笑出声。他的左手移到了她的腋下,她笑得更大声了。 “喂,停,停下来啊。” 咯咯笑的她,开始挠他的胳肢窝。 他也爆发出了笑声。 “停,停!” 眼里都含了泪水的她,努力避开他的左手,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报仇的机会,上来就挠他痒痒,自己又高兴得咯咯笑了起来。 他发狂地搂住她的脸颊吻了起来。他的左手攥住了她的手,他心想着抓住这只手不管去哪里都行,想在阳光最灿烂的下午去最热闹的街道上走走。两人的嘴唇几经摩擦错位又重合。他的左手在她的T恤下摆里面悄悄蠕动着。她轻启双唇,轻声说道:“去你家啊?” 他像被强光刺到一样睁开了眼睛,对视着她那骚动的眼睛。 “店里很吵……去你家吧。” 虽然左手还停留在她的衣服里面,但却像被火烫到了一样,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走,我得走了。” “去哪儿?” 她带着疑惑撑着长椅的靠背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啊?” 他试图要离她而去,可是他的左手非但没有从她的衣服里抽出来,反而感觉着布料缝纫的走线朝向了她的后背,他用右手努力拉扯着已经滑过她笔挺的脊椎轮廓的左手,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有……有话对你说。有件事还没告诉你……” “放开手再说。” 当她断然做出了向后躲闪的动作后,他的左手也总算从她的身体上分离开来。他迅速用右手抓住了左手的手腕,勉强又挤出了一两句话。 “我不是故意不说的……只是,我……” 当他发觉再也无法面对她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时,他的左手几乎是扑过来堵住了他的嘴。就在他用右手拼命拉扯左臂的间隙里,被他的奇异动作吓坏的她,赶紧向后退去。 “成镇啊,你怎么了?你在干什么?” 她急忙回头看了看,好像要逃跑或找人帮忙一样。他好不容易才把左手从自己的嘴边拽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对……对不起,因为这……该死的……手,但是我,对你……” 就在这时,犀利的击打落到他的脸上。她那一阵足够撕破他耳朵的尖叫声过后,只见他摔倒在泥地上,鲜血从鼻子中流出来,击中他鼻梁的是他紧握的左拳。 * 医生桌子旁的墙上挂着白色灯箱,上面插着他面部的X光片。在暗黑色的片子中,他的白色头骨看上去更像是沉入海底深处的古代骸骨。 和他同龄的医生长得颇帅,身材也是没有赘肉的那种端正型。医生说他的鼻骨没有异样,然后指示他要进行物理治疗,一边在电脑上输入着处方,一边问道:“您是怎么受的伤啊?需不需要出具伤情鉴定书啊?” 他犹豫了一下,便吐出了实情。 “其实……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弄的。不对,是这只左手弄的。” 他用右手抬起左手,递给医生看。 “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不听我的话。因为这个,一切都乱套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它动了。我没有时间。明天就要上班了,照这样什么工作都做不了。您能不能把这只手腕弄断?或者,如果能够弄坏左手肌肉的话,左手就不能乱动了……” 医生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转身面朝他坐了下来,急着说话的他发出了“啊啊”的低声感叹。 “直接在这上面打石膏吧。那样应该就可以。” 十指紧扣地倾听他说话的医生,表情异常冷静。 “去请朴医生过来一下。” 医生对站在一旁正等着出病历表的、一脸蒙的护士说道。 护士走出诊疗室没多大工夫就和刚才给他拍面部X光照片的二十来岁的高个子放射线技师一起走了进来。 医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也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 医生平静地对他说道:“李成镇先生,这栋楼的五层有神经精神科,那里的医生是先生可以信赖的人。您过去说一下症状吧,这位先生会给您带路的。” 他感觉身子有些瘫软。 “不,我不需要精神科治疗。只要给左手打上石膏就可以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他焦急地拿出钱包给医生看,并继续说道:“我不是精神失常的人。虽然看起来是……我可以给您诊疗费。” 医生帅气的脸上,露出了不带破绽的冷冷微笑。 “您还是先约谈一下神经精神科。咨询完还想打石膏的话,那时再过来吧。” “哎呀!” 护士发出微弱的尖叫声。他的左手像皮球一样朝着前方冲了出去,医生飞快地躲开。在他失去重心栽倒的那一刻,放射科技师抓到了他的左臂,貌似有些功力,动作敏捷到一招即将他制服,还牢牢反扣住了他的手腕。 “啊啊,啊,疼……对不起,是这左手……” 膝盖摔到地上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大声喊道。放射科技师手臂继续加力后他便无法接着说下去了。 被按在地上,趴着吞下呻吟的时候,他无从知晓在放射科技师抓住他的左臂之前,左手冲出去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难道是想对着医生那毫无破绽的面孔挥挥拳头?是想抓住对方的领口,还是想抓住医生的肩膀摇晃?或者为了不再看到医生冰冷的微笑而只是去遮挡一下? 他站在那里,看着人行横道的绿灯亮起,绿灯闪烁后熄灭,红灯亮起。身着印有大鸟的T恤和黑色运动裤的他,比起在下班路上系着领带的上班族,看着格外显眼。被放射科技师向后反扣下去的左手腕还很疼。他一边用右手揉着左臂,一边回想起了年轻放射科技师疑惑重重的表情。对于连连低头说可以独自乘坐电梯的他,放射科技师能给予一半的相信,真是万幸。 “真对不起。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他最后郑重地行过注目礼后,独自坐上电梯来到了五层,等电梯门一开,他便从紧急逃生楼梯走了下来,为了尽量走远,才走到了人行横道前。 怎么办呢?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硬把胳膊折断,然后随便去一家医院打石膏? 医院马上就要关门了,得抓紧时间。不管怎样,现在折断才行。不然只会被当成疯子。那用什么折断呢?在不断思考的过程中,他依然无法相信这一状况怎么就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呢? 他看到了两个街区距离外的大楼顶上设置的大型折扣超市招牌。他决定不过马路了,而是往那边走。去工具柜台,买锤子打断左手。只有那条路了。 从裤兜里感受到了手机的振动。他掏出手机,是崔代理。 “喂。” 他朝着超市迈着大步,说道。 “李代理,你去医院看了吗?” “去了,现在在回去的路上。” “怎么说?” “说没事。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公司那边呢?” “我现在是到厕所给你打的电话。趁你没上班,申部长就去找支行行长说了什么……感觉不太好。上午支行行长来过你的座位,他刚才叫我过去,让我把你抽屉里的文件全收起来。” 他停了下来。脑海像关了灯一样,顿时一片漆黑。 “该死的,怎么能这样?我们入职到现在,有好好休息过吗?就这么被解雇,该死的申部长到底……” 他刚要回答什么的时候,左手就把他的折叠手机折了起来。当手机再次响起,左手就把它放在了人行道的铺道石上。他似动非动地摇着头,蹲在了手机前。没来得及想用右手去捡的他,只管低头看着一边振动一边到处移动的手机。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闭上眼睛,眼角内侧一片漆黑,身体像是在旋转一样眩晕。 太缺觉了,更何况从昨晚开始什么都没吃。 他睁开眼睛,咽着干唾沫想。 “得喝咖啡。不,得吃点东西。不,要眯一会儿,哪怕是一小会儿。要清醒过来,要想,要好好想想。” 手机停止了振动,屏幕上显示着蓝色的“未接来电”字样。他伸出颤抖的右手拿起手机,久久地盯着那黑色的画面。打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重新折起来握到手里站了起来。 * 把最后一盆花放进店里后,她上了门锁。当她正要拉下橱窗的百叶窗帘时,看到他的面孔突然浮现在眼前,她发出了听不见的尖叫声。他背着手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给我开门我就进去,不然我就回去。”他用右手握住准备向门伸出的左手,下定了决心。 门开了。可能是站到了台阶的门槛上的缘故,她瘦瘦的个子显得更高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脸,便大步走进店里。他也跟了进去。 她靠着工作台对着他站着,身子有些微微倾斜。看起来像是用珠子和铝材质的扁状碎片装饰起来的灰色褶皱裙宽松且得体。工作台上放着一条和她穿的一样,只是颜色更深一些的裙子,裙子的装饰像是还没有完工的样子。 “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儿再走吗?” 他润了润干涩的嘴唇问道。 “因为缺觉,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在这里,我都没有像样地熟睡过一次。无法好好想事情。在超市都喝了三罐咖啡……与其去喝咖啡,还不如早点来这里睡觉呢。本来要买的东西也没买成。怎么都没法子好好想事情……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他觉得刚才啰唆出来的一堆话,完全在半空中挥发掉了,就连她是否真的听到了他说的话都有些不确定。是说得太小声了,还是说得太大声了?她保持着靠在工作台上的姿势,不做任何回应。 “真的对不起。三十分钟,眯三十分钟就走。” 面对着她那张酷似冻僵了的脸,他开始有点窒息。他大口喘着气,说道:“知道了,我这就走。” 看到他伸出右手打算去开门,她说道:“……问题出在哪儿?” 她的嗓音低沉而慌乱。 “你欲言又止的,到底想说什么?早上做的那一出又算什么?” 她的眼神指向了他那瘀青的鼻子。 “可能你不会理解的。” 他犹豫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左手朝着她额头散落的发丝伸了过去。看到他的右手没有去制止,左手接着又将她的头发捋到圆圆的耳朵后面。她无声,但却固执地扬起了额头,使他的左手从她的面部滑落下来。一阵如刀绞般的心痛袭来,让他的脸抽搐了起来。 “……对不起。” 他艰难地说了一句后便向后退了一步。 “你到底在对不起什么呀?” “一切都是因为这只手。” 他攥住自己的左手说道。像要回到她的脸颊上,他的左手扭动着正努力摆脱右手加持下的束缚。 “左手不听使唤。因为这只手,一切都变得一团糟了。人也被辞退了。要不是因为这只手,我那天也不会进到这里来……” 她到底还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凝视一会儿他的脸后,她问道:“就是说,来到这里不是你的本意,对吗?” “不,不完全是那样,但如果换作平常的话,绝对……” “绝对不会跟我睡,对吧?” 他没有回答。猛地感觉一阵寒气袭来,他打了个寒战。 “你真的是一个人在过日子吗?” 他没有回答。 “孩子都有了?” 他依旧没有回答。 “是我看错人了。” 她的嘴角泛起苦笑。连这苦笑也消退之后,她沉默了许久,一脸冷冰冰的样子,显得老了许多。就在她开口说话时,他注意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成镇,你睡觉的时候打呼噜。其实我醒来好几次看你的脸。有人在我旁边打着呼噜睡觉,感觉很神奇。” 攥着想要摆脱束缚而挣扎的左手,他迟疑着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 “对不起。” “结婚的事不算什么,但是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她用略带尴尬且明朗的语气问道。 “本来是想说的,可是……” “不容易是吧?” 她像姐姐一样爽快地帮他把话茬连了上去。望向面无表情的她,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无从知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那是一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老了十多岁的女人的表情。 “那天我提到过的……我要找过去杀掉的那个人,跟那个时候相遇的女人,直到现在都还过得好好的呢。” 她双手用力紧扣起十指,然后又松开,茫然地俯视了好一会儿自己的膝盖。 “我真的是个傻瓜,为什么连性命都要赌上,为什么非要去恢复明知不可能的关系?其实本身就不怎么喜欢这种婚姻生活,反而很多时候都觉得无法再忍受了。就像整个世界用一张网将我网进鸟笼里,哪怕只走出去一步,四面八方就会对我扣下无数看不见的扳机。” 她的嘴角依旧挂着苦笑。 “其实我不喜欢男人,不,是我反感同男人建立关系,过去的三年时间,是我经历七年婚姻后造成的扭曲、折断,最终将接近报废的身子骨重新找回原来形态的时间,我曾无数次下过决心,现在只要能耐得住寂寞……只要不再卷入愚蠢的恋爱之流,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她的眼睛像是在看某个重叠在他脸上的人脸一样,带着强烈的感情,闪烁着光芒。 “……对于挣脱过笼子的鸟来说,最可怕的应该是鸟笼本身。去抓这种鸟,遭遇爪子和喙的撕扯是必然的,即便能将这种鸟重新关进鸟笼,恐怕鸟儿也会自己死掉。我的意思不是说你要抓住我不放,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要是把我抓住了,对你也不会有好处。所以你想得对,没必要说什么对不起的话。” “……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走吧。” 先是他的左手动了起来,他的身子也紧接着跟了上去,试图去抱住她。 她甩开他站了起来,又绕过工作台坐到了椅子上,与冷淡的语调不同的是她那强烈的动作,她的嗓音颤抖着,声调也明显变高了。 “我说过让你走了是吧?所以我才不想再谈什么恋爱,那些不着边际的热情、泪水,那些不像我自己的离谱行为,太过复杂的、已经看破底牌了还要再演示一遍的……既讨厌又腻烦。到此为止吧,请你离开。” 他走到她跟前,踌躇着单膝跪下。 “善惠,你听我说。” 他的左手抚摸起她的头发。他觉得她那双水汪汪而且还泛着亮光的眼睛美不胜收。当她的嘴唇颤抖着张开时,他不顾一切地亲上去并抱住了她。 “你真的听不懂啊。放开我。” 她奋力地甩开他。他清楚地感知到她是在认真地拒绝他。虽然与她的身体是分开了,可是他的左手还停留在她的脖颈上。 “对不起,真的,是因为这只手……” 他试图后退,可是,本来在她的锁骨处来回摸索着的他的左手这回又摸到了她的前胸处,阵阵恍惚的柔软感觉下,他紧紧闭上了双眼。 “不是叫你松手了吗?!” 她刚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尖叫着瘫坐在了地上。因为他的左手已经伸进了她那蓬松的裙子里。 “疯了吗?!叫你松手呢!” 在她惊愕地退缩时,他的左手拼命地沿着她圆润的膝盖、大腿逆袭而上。她的面孔扭曲起来。 “拜托,不要这样!住手!” 她的嗓音由撕裂演变成尖锐的尖叫声被吐了出来。为了能拉住左手,他的身体也在苦苦挣扎,眼里流下了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我……” 就在左手触碰到她身体最为温暖的位置的瞬间,锋利如火花般的感觉从他的左侧肩膀上传来,他看到四溅的鲜血,也看到她发抖的手里拿着一把干活用的美工刀。 * 他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黑暗街巷朝家的方向走去。由于T恤裹着流血的左肩,这会儿,他上身只穿着背心。疼痛和寒冷使他的脸色变得铁青,走起路来也像喝醉酒一样踉踉跄跄。这么冷的天里还能有口干舌燥的感觉是件奇怪的事情,睡眠,他只需要像在坟墓里一样的睡眠。所有能够看到的事物的表面,似乎马上都变得异常酥脆,纷纷破碎掉落。一位看上去是公司职员的二十来岁的女子,从远处见到他就转身逃出了巷子。他瞪着充血的眼睛,使出浑身的力气,继续走着。 幸好在公寓一楼的玄关和电梯内没有碰到任何人。他在第九层出了电梯后按下了门锁密码。伴随着一声电子提示音的响起,门锁被打开。玄关门被打开的一刹那,他被屋内的亮堂劲儿吓了一跳。妻子通常会在晚上十点之前就和孩子一起入睡,所以几乎没有在午夜时分还开着客厅灯的时候。 他脱下鞋子进了屋。屋内安静得有些反常,客厅是这样,厨房也是这样,冷冷清清,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一切这样的感觉都是源自房子被收拾得过于干净这一事实,连一个玩具、一粒饼干渣子都看不见。他回头看了看玄关,只有妻子的皮鞋,孩子的运动鞋不见了。他用腿支撑着身子费力地打开了卧室门,屋子是空的。他又走过去打开了书房门,黑暗中他看到了坐在床上的一个人的轮廓。 “……呃,怎么回事?东浩呢?” 他开了书房的灯。 妻子穿着外出服,肩上背着包,坐在那里。 看见他以后,妻子非常惊讶地问道:“你……你受伤了吗?” “……是。可是东浩呢?” “今天送到哥哥家了。你这是怎么回事?胳膊,还有脸。” “日山?为什么要送到那里?” 妻子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继续观察着他的情形。 “不是从公司回来的吗?为什么出门没穿西装?去医院了吗?” 茫然的不真实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还是你先说说吧。” “不,你先说。” 妻子向来平滑圆润的面庞今天看上去格外苍白。因为太过苍白,看起来有些陌生了。看样子在他回答问题以前,她不大会开口,他将重要的剪去后夹杂着谎言说道:“被公司炒鱿鱼了。是昨天的事。今天我头脑不清醒。伤口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炒鱿鱼了?为什么?” “说来话长。” 妻子呆呆地看着他,背包仍旧背在肩上。 “现在该轮到你说说了。” 此刻,他祈求妻子也能剪去重要的部分,夹杂着谎言跟他说。可惜,妻子并不是那样奸诈的人。 “好……我说。你几天都不回家,也不联系,我觉得这已经触碰我的底线了,再忍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妻子似乎很紧张,语调急促,眼神里依旧充满着疑虑和混乱。她继续说道:“……和只知道工作的你一起生活,我很不幸。你连孩子都不爱,到了周末,就连在形式上陪孩子玩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你也只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过去几年,你对我来说就像一台自动取款机,我对你来说,就是一台养孩子和过日子的机器,是吧……如果还不晚的话,我想重新开始。” “想怎么开始,开始什么?” 咽下干唾沫后,他屏住呼吸,问道。 “像死了一样……就当我是没有自己感情的人,本来看在孩子的分上也想维持这种状态来着。但是今天早上我算是明白过来了。抱着你蜕皮一样脱下来的、带有香水气味的衣服走到洗衣机旁的时候,我再也不想坚持下去了。” 他觉得妻子颤抖的嗓音太过生硬了,这还是那个过去七年时间里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的声音吗?他把浑身的气力都集中到了耳朵上。 “这房子如果便宜点挂上去,很快就能卖掉。还清银行贷款后,把剩下的分一分,应该够各自将来缴全税房租的。在那之前,我打算去哥哥家借住。” 瞬间,他的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现在,是哭了吗?” 妻子背着包向他走来。他摇了摇头,往后退。 “公司的事,我也很意外。我现在也很乱……那个伤,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左手从他嘴边掉落下来的一瞬间,他为了不让妻子看到连连退了几步。他拼命地攥住说不定就会去干出什么事情来的左手。每当左手想粗暴地动起来时,他就会感到肩膀被撕裂般的疼痛。 “不要靠近我。快走。” 他朝着被吓得瞪大眼睛的妻子吼道。 “走,快走啊!” 他看到妻子的脸吓得僵住了。 他攥着乱动的左手走进了开着门的浴室,用右手锁上门后,跳进了空着的浴缸。右手攥成拳头狠狠地击打在左肩的伤口处,他强忍着不发出惨叫声,在浴缸里就地打滚。就在他缓过气来的时候,传来了玄关门被打开的声音。片刻之后,从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呻吟声的另一头,再次听到的则是门锁被重新锁上的电子提示音。 * 他拿着从鞋柜抽屉里找到的工具锤,颤抖着站到浴室的镜子前。如果打断左臂,左手就不能再动了,明天早上就会像往常一样上班,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那份工作,也会重新找回妻子和孩子,会忘掉那个在他肩上插了一刀的她。决不动摇,决不会崩溃,决不会再有失眠,也决不会再有猜忌。 想到触及孩子纤细发丝的瞬间,他深吸了一口气。 “……不可饶恕。” 他扭曲着脸举起了锤子。就在这时,下垂着的左手猛地抓住了右手。他呻吟着试图甩开左手。 “我说过,让你老实待着了……我说过,不要再乱动了!” 左肩的伤口裂开,鲜红的血液一片片漫延开来。左手扭住了右手的手腕,右手攥着的锤子刚好砸到了他的脚背上。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尖叫。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已变得咬牙切齿了。他喘着粗气,一瘸一拐地要走出浴室,不承想却被浴室的门槛绊倒。他向后伸出右手够到了锤子,然后用攥着锤子的拳头撑着地板,肚皮贴着地板,艰难地向漆黑的厨房爬去。放下锤子坐下后,又摸索着打开了橱柜门,从里面的刀架上拔出了水果刀。 “别动,就这样。” 对着已经停下来不动的左手,他从咬紧牙关的牙缝里迸出话来。 “我能把你砍掉……知道吗?只是把骨头打碎,你应该感到万幸才对。” 他把刀放在伸出右手就能马上够到的地方,拾起了锤子。当他举起锤子时眼睛里泛着亮光。就在这时,左手闪电般跟上来并抢到了锤子,这回变成了右手去扭左手的手腕,锤子掉到了地上,左手手腕的疼痛让他的眉头紧锁。 “我警告过你,我要杀了你!” 他的右手攥住了水果刀。瞬间,左手像蛇一样跃起,扭住了右手的手腕。 “放开……快放开。” 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眼看着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艰难支撑的右手手腕突然像被折断一样向后弯曲。左手抢过水果刀。 “把那个放下,快点!” 已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了,他的脸颊已经湿透,显得油光锃亮。他的右手扑向了左手。 他气喘吁吁地叫喊道:“……快,还不给我交出来!” 就在两只猛兽一样的胳膊使出全力你争我夺的某一个瞬间,撕心裂肺的号叫声撕裂了公寓的寂静。 他的身体倒在了漆黑冰凉的厨房地板上。惊吓中被扎入刀的胸口,像抽泣般颤抖了一阵。从开着的浴室门里泻出来的朦胧灯光浸湿了他的脸颊。充了血的眼角处黏稠的斑点,被沾满鲜血的左手抚摸得通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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