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朗克洞潜
The Planck Dive

闪光骇客  作者:格雷格·伊根

吉塞拉正在思索被碾碎的好处——尽管死亡的速度会慢到极点,但几乎必死无疑——这时,信使出现在了她的家景中。她注意到了它的存在,但还是吩咐它等候。外形优美的金色信使穿着带翼凉鞋,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停在20德尔塔外的半途中一动不动。

目前的家景是淡蓝的天空下大片辽阔的黄色沙丘,既不算太荒凉,也不怎么令人分神。吉塞拉斜倚在凉沁沁的沙地上,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它悬停在沙丘上方的一道斜坡上,形态不怎么整齐,每一条边都像是一捆松散的稻草。这个三角形是一组费曼图的集合,粒子在时空中的3个事件之间的移动有着众多方式,三角形仅仅展示了其中的少数几种。量子粒子是无法固定在任何一条路径上的,却可以视为各个局部分量的总和,每个分量都遵循着一条不同的轨迹,并在途中参与一组不同的相互作用。

在“空无”的时空中,与虚粒子的相互作用导致每个分量的相位不断旋转,如同时钟的指针。然而,无论用哪种时钟来衡量,当遵循的路径是一条直线时,在平坦时空中的两个事件之间移动的时间都是最长的——任何弯路都会导致时间膨胀,使行程缩短的——所以,对直线而言,相移对比于弯度的变量图也达到了峰值。由于这一峰值光滑而平坦,聚集在它周围的一群近乎直线的路径都具有相似的相移,这些路径会允许更多的分量彼此到达相同相位、相互增强,数量远超斜坡上的任意一个等效群。3条闪烁着红光的直线穿过“每一捆稻草”的中心,阐明了结果:经典路径、概率最高的路径是直线。

而在有物质存在的情况下,所有相同的过程都变得略有差异。吉塞拉在模型中加入了几纳克[极微少的质量单位,等于10-9克。]的铅——差不多有几万亿个原子,它们的世界线[德国数学家赫尔曼·闵可夫斯基于其1908年论文《空间与时间》中提及的概念。他将时间和空间合称为四维时空,粒子在四维时空中的运动轨迹即为世界线。在物理学上,世界线是物体穿越四维时空唯一的路径,因加入时间维度而有别于力学上的“轨道”或“路径”。]垂直地穿过三角形的中心,喷射出它们自身的虚粒子[是在量子场论的数学计算中建立的一种解释性概念,指代用来描述亚原子过程(例如撞击过程)中粒子的数学项。]丛。原子是中性的,不带电荷与色荷,但其中单个的电子和夸克却仍然会散射出虚光子和虚胶子。每一种物质都会对虚粒子群中的某个部分形成干扰,最初的扰动本身会散射出虚粒子,从而在时空中扩散开来,将1吨岩石或1吨中微子产生的效应之间的一切差异迅速抹去,根据平方反比定律,扰动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减弱。由于虚粒子雨及其产生的相移因地而异,概率最高的路径便不再遵从平坦时空的几何体系。现在,可能性最大的轨迹形成的那个闪亮的红色三角形明显出现了弯曲。

关键的概念可以追溯到萨哈罗夫[安德烈·德米特里耶维奇·萨哈罗夫(1921—1989),苏联原子物理学家,闻名于核聚变、宇宙射线、基本粒子和重子生成等领域的研究,并曾主导苏联第一枚氢弹的研发,被称为“苏联氢弹之父”。——编者注]的思想:引力只不过是其他作用力未能完美抵消而引起的残余效应;如果以足够的力量挤压量子真空,爱因斯坦的方程就会失效。然而,自从爱因斯坦以来,每一种引力理论同时也都是时间理论。相对论要求自由落体粒子的旋转相位与其余所有沿着相同路径移动的时钟保持一致,一旦引力时间膨胀与虚粒子密度的变化联系到一起,那么,时间的每一种测量单位——从放射性同位素衰变的半衰期(由真空涨落所激发)到石英碎片的振动模式(最终要归因于产生经典路径的那些相位效应),都可以被重新解释为与虚粒子相互作用的次数。

正是依据这样的推理路线,库马尔在萨哈罗夫之后1个世纪,以彭罗斯[罗杰·彭罗斯(Roger Penrose, 1931— ),英国数学物理学家。在广义相对论与宇宙学方面卓有贡献,因发现黑洞的形成是广义相对论的确凿预测而获得2020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编者注]、斯莫林[李·斯莫林(Lee Smolin, 1955— ),美国理论物理学家,他对量子引力理论做出了贡献,尤其是圈量子引力。——编者注]和罗维利[卡洛·罗威利(Carlo Rovelli, 1956— ),意大利理论物理学家,回圈量子重力理论的主要创建者之一。——编者注]等人的研究为基础,设计出了一个时空模型:它是由粒子世界线组成的所有可能存在的网络的量子总和,经典的“时间”是从网络中给定的某一条线上的交叉点的数量产生出来的。这个模型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经受住了数百年的理论审查和实验检验。然而,这一理论从未在最小的长度尺度上得到过验证,只有在能量高得出奇的情况下才能得到应用,而且,它也没有对世界线网络的基本结构或支配这些网络的规律做出过解释。吉塞拉想弄明白那些细节从何而来。她想理解宇宙最深的层面,想触及隐藏在这一切之下的简与美。

所以她才要进行普朗克洞潜。

信使又引起了她的注意。它放出的光芒形成了标签,表明它代表的是嘉当的市长:这是一种非感知软件,处理的事务是维护与其他城邦的良好关系,遵守正式的礼节,在公民与公民之间没有真实联系的情况下消弭次要的冲突。由于在将近3个世纪的时间里,嘉当一直在围绕钱德拉塞卡运行,距离地球有97光年之遥,而且目前正在进一步远离其他遨游于宇宙的城邦,所以,吉塞拉无法想象市长会涉足怎样的紧急外交任务,更想不出它为何会想要咨询她。

她向信使发送了一个激活标签。为了顺应家景在审美上的连续性,它飞快地穿过沙丘,在她面前停下,包裹在扬起的一团细尘中:“我们正在接待两名来自地球的访客。”

吉塞拉惊呆了:“地球?哪座城邦?”

“雅典娜。第一位刚到;第二位还在传送途中,得再过90分钟才到。”

吉塞拉从未听说过雅典娜,但是每人竟然需要传送90分钟,这听起来可不太妙。个体公民身上所有具备意义的信息都可以压缩成不到1艾字节的数据,并以伽马射线暴的形式发送出去,耗时仅需几毫秒。如果你想模拟一具完整的肉身者躯体——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模拟出来,包括多余的内脏等——这样的怪癖固然无伤大雅,但费力地把你“自身的”小肠的各种微观细节拖拽到97光年外的地方,这样的事仍然很稀奇。

“雅典娜的情况你都了解些什么?简短地说一说吧。”

“它成立于2312年,其宪章表达的目标是‘重拾沦丧的肉身者美德’。在公共论坛上,其公民对外部世界的现实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肉身者的历史和艺术形式除外——但他们确实也会参与城邦之间某些当代的文化活动。”

“那样的话,这二位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吉塞拉笑了,“假如他们是想摆脱无聊,那不用说,他们肯定可以在离家近一点儿的地方避难吧?”

对她的这句话,市长是照着字面意思来理解的:“他们还没有获得嘉当城籍,仅仅是凭借访客特许权进入城邦的。在传送前的序言中,他们声称,此行的目的是见证普朗克洞潜。”

“只是见证——而不参与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

若是为了见证,他们即便身在家中,也完全可以见证到与任何一位不参与此事的嘉当人相同的内容。在他们进入绕黑洞运行的轨道短短几年之后,自从这一设想由近乎单纯的玩笑与思想实验形成的那一刻开始,洞潜团队就一直在广播相关的一切事宜——包括研究、图表、模拟、技术参数、形而上学的辩论。不过,现在至少吉塞拉明白市长为什么会找上她了;她曾经自发表示,倘若有人要求获取洞潜行动相关的信息,在任何从公共来源无法获得自动回复的情况下,她都愿意予以回复。然而,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人认为他们的报告缺少了某个值得查探的细节。

“这么说,第一个人还处于休止状态?”

“没有,她刚到就醒了。”

这一点似乎比他们把累赘一起传送过来更显得奇怪。既然是与某人同行,那何不推迟激活、等待同伴追赶上自己的脚步呢?或者采用更好的做法,把二人的信息交错压缩到一起?

“但她还在入境大厅里?”

“是的。”

吉塞拉犹豫地说:“难道我不该等另一个人也到了以后,一起迎接这二位吗?”

“不用。”在这一点上,市长似乎很是笃定。吉塞拉巴不得城邦间协议允许非感知软件来充当东道主;她感觉自己对扮演这个角色的准备还远不够充分。可是,假如她着手咨询他人、征求意见、深入了解雅典娜的文化,那么,在她准备充分之前,两位访客很可能已经在嘉当游览完毕、踏上归途了。

她鼓起勇气,纵身一跃。


* * *

上一个重新设计入境大厅的人异想天开,把大厅变成了一座木质码头,四周是被风吹拂着的灰蒙蒙的海水。两名访客中的第一人仍然耐心地站在码头尽处,这样倒也无妨;码头的另一头无边无际,即使走上几千德尔塔也仍是如此,这或许会有点儿令人气馁。她的同行者还在传送途中,一个一动不动的占位符代表了那个人。这两个类像符号在解剖学上都具有高度的写实性,穿着衣服,但明显能看出是一男一女,而已经激活的这位女性在外貌上要年轻得多。代表吉塞拉本人的类像就不那么写实了,她的表层,无论是“皮肤”还是“衣服”的位置——只要她愿意,这二者都可以获得触觉——都呈现出符合漫反射规则的纹理,与任何真实物质的光学特性都不太相符。

“欢迎来到嘉当。我是吉塞拉。”她伸出手去,客人走上前来,与她握了握手——不过,她感知并做出的可能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动作,经过手势国际语的交叉翻译之后呈现为握手。

“我叫科迪莉亚。这是我父亲,普洛斯彼罗。我们从地球远道而来。”她似乎有点儿茫然,吉塞拉觉得这样的反应完全合理。在雅典娜,无论他们用了何种精心设计的隐喻动作来指示通信软件停止传输,再附加上适宜的解释性标题及校验和,然后将整个传送数据包一点点地转变成一束经过调制的伽马射线流,也绝不可能让他们完全做好准备,去面对这样的事实:在主观上的一瞬间,他们将跨入97年后的未来,与地球相距97光年。

“你们是到这儿来观察普朗克洞潜的?”吉塞拉刻意没有流露出丝毫困惑的迹象;若是让他们明白,自己在雅典娜便可目睹一切,那就残忍得毫无意义了。即使是盲目痴迷于通过光速传输的实时数据,有194年的时间与同胞们失去同步也不太值得。

科迪莉亚羞赧地点点头,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人像:“我父亲,真的是……”

这话什么意思?一切全是他的主意?吉塞拉微微一笑,以示鼓励,希望对方会加以说明,可是对方却毫无动静。她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叫“普洛斯彼罗”[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而科迪莉亚则出自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的人竟然会给女儿取名为“科迪莉亚”,可是现在,她忽然想到,倘若不得不屈从于时尚,用莎士比亚剧中人物的名字来取名,那么,在一个家里就不要出现同一部戏剧里的人物,这么做只不过是谨慎起见。

“在等他的这段时间里,你想不想四处看看?”

科迪莉亚盯着自己的脚,似乎这个问题令她颇为难堪。

“你自己决定好了。”吉塞拉笑道,“怎样对待传送了一半的亲戚才算有礼貌,我可完全不清楚。”科迪莉亚可能同样不清楚;显然,雅典娜的公民并没有养成星际跨越的习惯,而且,地球上的连接带宽都很高,所以这样的问题永远也不会出现。“不过,假如还在传送途中的那个人是我,那我一点儿也不会介意的。”

科迪莉亚犹豫地说:“劳驾,我能看看那个黑洞吗?”

“当然可以。”钱德拉塞卡没有耀眼的吸积盘——它已有60亿年的历史,很早以前,就已将这一区域的气体和尘埃扫荡一空了——但它无疑在周围普通的星光中留下了存在的痕迹,“我会带你稍微参观一下,在你父亲苏醒之前,我们早就回来了。”吉塞拉仔细端详着留有胡须的那个类像,他眼睛紧盯着海天相接之处,双臂垂在身体两侧,仿佛正要引吭高歌,“前提是假设他并没有已经在用部分数据运行。我敢发誓,我看到他那双眼睛在动。”

科迪莉亚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来,严肃地说:“我们打包数据的方式不是这样的。”

吉塞拉向她发送了一个地址标签:“那他就不会知道了。跟我来吧。”


* * *

她们站在虚空中一座圆形的平台上。吉塞拉使视景的地址发生了弯曲,为这座平台赋予了“人工重力”——无论她们如何运动,重力都保持在1G不变——还有一座充满空气的透明穹顶,温度与压力均为标准值。大概所有的雅典娜市民按照自身设定,都会忽略掉任何可能会导致不适的视景参数,但是,宁求稳妥也不涉险似乎仍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平台本身经过了折中处理,宽度为5德尔塔,提供了一些防眩晕保护,但尺寸够小,可以让平台上的人看见“地平线”以下大约40度的范围。

吉塞拉用手一指:“这就是钱德拉塞卡。质量相当于12个太阳,距离有1.7万公里。你可能要花点时间才能看得见;它看起来就跟从地球上遥望新月差不多。”她对坐标和速度的选择非常谨慎,就在她说话之际,一颗明亮的星星从黑洞的正后方掠过,它被一分为二,然后闪烁了片刻,化作了一个完美的小环,“当然了,引力透镜效应除外。”

科迪莉亚露出了微笑,显然乐在其中:“这是真实的景象吗?”

“部分真实吧。这个视景的基础是我们目前为止从整个探测器群接收到的所有图像,不过,仍然有一些视角始终没有覆盖到,需要进行插值。其中还包括一点: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移动的速度跟任何一个经过相同位置的探测器都不一样,所以,我们看到的景象也就不一样,具有不同的多普勒频移和像差。”

科迪莉亚琢磨着这句话,丝毫没有流露出失望的迹象:“我们能再靠近一点儿吗?”

“你想靠多近都可以。”

吉塞拉向平台发送了若干控制标签,她们盘旋而入。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似乎其他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她们前方那个毫无特色的黑色圆盘越变越大,变化的速度很稳定,但显然不会呈现出任何细节。然而,在圆盘周围逐渐出现了一个由透镜影像形成的密集光环,无须借助爱因斯坦环的闪光,就能看出那片光的表现很怪异。

“我们现在的距离有多远?”

“大约34M。”科迪莉亚的表情有点儿不明所以,吉塞拉补充道,“也就是600公里,不过,假如你以自然的方式把质量换算成距离,那就相当于钱德拉塞卡质量的34倍。这样的惯例算法很有用;假如一个黑洞不具备电荷或角动量,它的质量就决定了其所有几何结构的比例:视界总是位于2M处,光在3M处形成环形轨道,诸如此类。”她召唤出一张黑洞外区域的时空图,并指示视景在图上记录下平台的世界线,“实际经过的距离取决于你选择的路径,可是,如果你把这个黑洞想象成被球形的壳所包围,壳层上的潮汐力恒定不变——潮汐力是真实的,可以现场测量——你可以赋予它们一个曲率半径,而不必考虑如何一路到达球壳中心这样的细节。”为了给时间留出余地,省略了一个空间维度,立体的壳层就变成了圆圈,它们的历史在地图上显示为一组半透明的同心圆柱体。

随着圆盘本身逐渐变大,它周围的扭曲蔓延得也更快。到10M的时候,钱德拉塞卡的宽度已经低于60度了,但由于射入的光线弯曲成了径向路径,即使是位于对面那半边天空中的星座也明显挤到了一起。引力蓝移[蓝移,指一个移动的发射源在向观测者接近时,所发射的电磁波(例如光波)频率会向电磁频谱的蓝色端移动(也就是波长缩短)的现象。——编者注]均匀划过天空,此时明显到足以让恒星发出耀眼的强光——那与其说是冰冷的光芒,倒不如说是炽烈的蓝辉。在时空图上,有若干光锥星星点点地沿着她们的世界线分布——其结构类似于圆锥形沙漏,由所有在某个特定时刻通过特定点的光线组成——此时,它们开始朝着黑洞方向倾斜。光锥标志着在物理学上可实现的运动界限:越过你自己的光锥就会超越光速。

吉塞拉变出一副双筒望远镜,递给了科迪莉亚:“看一下光环试试。”

科迪莉亚向她表示感谢:“啊!这么多星星都是从哪儿来的?”

“透镜效应能让你看到黑洞后面的星星,但还不止于此。从3M壳层掠过的光在射往一个新的方向之前,会先绕着黑洞运行一段路程——如果光线掠过的位置离壳层够近,那它绕弧线运行的距离是没有限制的。”吉塞拉在时空图上勾画出6道光线,它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射向黑洞。这些光线在与3M圆柱体相距略有不同的地方,循着像理发店柱子那样的螺旋线绕行,然后前进的方向转移到了几乎相同的角度,“如果你观察一下从那些轨道上逃逸出来的光线,就会看到整个天空的影像被压缩进了一个窄环。在这道光环的内缘还有一个更小的环,以此类推——每个光环都是由围绕黑洞又运行了一次的光线构成的。”

科迪莉亚沉思了半晌:“但不可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对吧?衍射效应最终不会让图案变得模糊吗?”

吉塞拉点点头,掩饰着心中的惊讶:“会。但我不能在这儿向你展示那样的情形。这个视景还无法细致到那种级别!”

她们在3M壳层上稍作停留。这里的天空被完美地一分为二:一半是彻底的黑暗,另一半则布满了明亮的蓝星。在边界处,光环悬拱于穹顶上方,如同一个有着不可思议的几何形状的银河系。在抵达嘉当后不久,吉塞拉就在这一景象的基础上创作了向埃舍尔致敬的视景:在半边天空中铺上密密交连的星座,在边缘处重复出现体积更小的同形态星座复制品。透过千倍双筒望远镜,她们可以看到平台本身在“远处”投下的某种剪影:在各个方向都有一段黑暗,挡住了一小部分的光环。

然后,她们继续朝着视界前进,完全察觉不到潮汐力和在现实中保持如此悠闲的步调所需的推力。

现在,这些恒星在紫外线频率下是最明亮的,但吉塞拉已经做好了安排,让穹顶过滤掉了除肉身者可见光谱以外的一切,以防科迪莉亚的模拟皮肤把虚拟辐射体现得过于真实。当曾经的整个天球缩成一个小圆盘时,钱德拉塞卡似乎包裹在了她们周围——这种光学错觉十分可怕。假如她们向黑洞外发射了一束光,却未能瞄准那扇小小的蓝窗,光线就会直接绕回来,掉头落回黑洞,就像一块被扔出去的石头所经过的路径。任何物质实体的表现都不可能比这更好了,逃生路线的选择越变越窄。吉塞拉感觉到一阵幽闭恐惧症带来的战栗:很快,她就真的要这么去行动了。

她们再次稍作停留,紧贴在视界上方难以置信地盘旋着,唯一的光亮来自身后,那是细细一束发生了严重蓝移的无线电波。在时空图上,她们的未来光锥几乎完全探入了黑洞内,只有极小的一部分从2M圆柱体处探出来。

吉塞拉说:“我们过去好吗?”

科迪莉亚的脸被染上了紫色:“怎么去?”

“纯模拟。会尽量真实,但我保证,还不至于真实到把我们困住。”

科迪莉亚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摆出个向后一倒、落进黑洞的姿势。吉塞拉吩咐平台越过了视界。

天空中的小点忽闪着消失了,然后又开始迅速扩大。吉塞拉把时间放慢了百万倍;在现实中,她们在不到1毫秒的时间内就会到达奇点。

科迪莉亚说:“我们能停在这里吗?”

“你是说冻结时间?”

“不,只是悬停一下。”

“我们已经悬停着了,并没有移动。”吉塞拉让视景的演变暂时停下,“我让时间停顿了,我想,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科迪莉亚似乎想要否认,但随即朝着此时已经变得静止不动的那圈星星做了个手势:“在外面,整个天空蓝移的程度是一样的,可是现在,边缘位置上的星星却要蓝得多。我不明白。”

吉塞拉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没什么新鲜的;如果我们任凭自己以自由落体状态向黑洞靠拢,移动的速度就会很快,在我们越过视界之前,快得足以看到全系列的多普勒频移叠加在引力蓝移之上。你知道星虹效应[在宇宙中高速航行时,多普勒效应会导致星星的颜色出现变化,因而形成五色星虹。飞船前方的星星会发生蓝移,越前方的星星蓝移越大。]吗?”

“知道。”科迪莉亚再次审视着天空,吉塞拉几乎可以看出,她正在验证这个解释,想象着蓝移星虹会是怎样的景象,“但这只有在我们移动时才说得通——而你说我们并没有移动。”

“根据无可挑剔的移动定义,我们并没有移动;但适用于视界外部的定义却不是这样。”吉塞拉突出显示了她们世界线中垂直的一段,也就是她们在3M壳层上盘旋的地方,“在视界之外,假设有个足够强大的引擎,你就可以一直固定在一个具有恒定潮汐力的壳层上。所以,选择这种状态作为‘静止’的定义很有道理——让这张时空图上的时间保持绝对的垂直。但在黑洞里面,这就跟实际体验完全不相符了:你的光锥倾斜的斜度极大,以至于你的世界线必定会穿过这些壳层。对‘静止’最简单的新定义就是直接钻透壳层——这跟企图攀附在壳层上的情况是完全相反的——这样就会导致‘时空图时间’绝对水平,指向黑洞的中心。”她突出显示了她们现在变成了水平方向的世界线上的一段。

科迪莉亚困惑的表情开始被惊讶所取代:“这么说,当光锥倾斜得够大的时候……‘空间’和‘时间’的定义也会随之颠覆吗?”

“没错!现在,我们的未来在黑洞的中心。我们不会脸朝前撞上奇点,而是会未来朝前撞上它,就像撞上了宇宙大收缩那样。现在,这个平台上曾经面对奇点的方向在时空图上变成了‘向下’——从外面看,似乎是进入了黑洞的过去,但实际上却是进入了一片辽阔的空间。在我们面前铺陈着数十亿光年的空间——整个黑洞内部的历史转化成了空间——当我们接近奇点时,它正在膨胀。唯一的隐患在于肘部和头部的空间不足,更不用说时间了。”

科迪莉亚盯着时空图,看得入了神:“所以,黑洞内部根本不是球体?而是有两个方向的球壳,球壳的历史转化成了空间,这是第三个方向……让整个黑洞成了一个超柱体的表面?这个超柱体的半径在缩小时,长度则在增加。”她忽然间容光焕发,“而这种蓝移就像宇宙开始收缩时的蓝移一样?”她转身面向凝固不动的天空,“只不过,这个空间仅仅在两个方向上收缩——所以,星光的角度越偏向那些方向,蓝移的幅度就越大?”

“说得没错。”对于科迪莉亚快速的领悟,吉塞拉已不再感到惊讶;难以理解的是,她怎么没有在很久以前就了解到关于黑洞的所有知识。只要能不受限制地进入一个还算像样的图书馆,再加上初级的辅导软件,用不了多久,她就能把这些空白给填补上。可是,倘若仅仅为了见证普朗克洞潜,她父亲就能把她一路拖到嘉当来,那他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任由雅典娜的文化妨碍她受教育呢?这完全不合情理。

科迪莉亚举起双筒望远镜,朝侧面张望着,看了看黑洞的四周:“为什么我看不见我们自己了?”

“好问题。”吉塞拉在时空图上画出了一道光线,斜向侧面,在她们刚刚越过视界之后离开了平台,“在3M壳层,像这样的一道光线会沿着时空中的螺旋线旋转一圈,然后返回我们的世界线。可是在这里,螺旋已经被翻转过来了,挤压成了一个旋涡——在撞上奇点之前,它的时间最多只来得及绕着黑洞运行半圈。自从穿越了视界之后,我们发出的光就没有一道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前提在于假设这是一个完美对称的史瓦西黑洞[卡尔·史瓦西于1915年针对广义相对论的核心方程(爱因斯坦场方程)关于球状物质分布的解。此种几何对应一个静止不旋转、不带电荷的黑洞。在物理上它可以对应任何球对称星球外部的时空几何。],而我们目前模拟的正是这样一个黑洞。而像钱德拉塞卡这样的古老黑洞很可能已经稳定下来,与史瓦西黑洞的几何结构非常相似。但在接近奇点时,即使是落入的星光也会发生相当程度的蓝移,足以对其造成扰乱,而质量更大的物体——比如我们,假设我们真的进了黑洞的话——引发混沌变化的速度就更快了。”她指示视景切换到别林斯基-哈拉尼科夫-利普希茨结构[别林斯基、哈拉尼科夫、利普希茨是3位苏联物理学家,由其姓名缩写命名的BKL黑洞是最可能在自然界出现的黑洞。],然后重启时间。群星开始闪烁出扭曲的光芒,仿佛透过一层大气湍流看到的那样,然后天空本身似乎沸腾起来,红移和蓝移像奔涌的波浪一样席卷了天空。“假设我们具有实体,而且强壮得足够经受潮汐力的拉扯,那么,在穿过朝不同方向坍缩和膨胀的区域时,我们就会感受到猛烈的振荡。”她对时空图做出了相应的修改,加以放大,以便看得更清楚。在接近奇点的地方,曾经规则的圆柱原本具有恒定不变的潮汐力,现在却分解成了随机泡沫,由更细小、变形度更高的气泡组成。

科迪莉亚查看着时空图,满脸惊愕的神色:“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要怎么进行无论哪种类型的计算?”

“我们并不进行计算。这就是混沌,但混沌的系统很容易操纵。你听说过提普勒神学吗?根据这种神学的教义,我们应该尝试着去重塑宇宙,好在宇宙大收缩之前进行无限的计算。”

“听说过。”

吉塞拉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钱德拉塞卡黑洞揽入怀中:“重塑一个黑洞要更容易些。在封闭宇宙中,你能做的无外乎把已经存在的东西重新整理一下;而对黑洞来说,你可以从四面八方注入新的物质和射线。通过这样的做法,我们希望能将它的几何结构引向更有序的坍缩——不再是史瓦西黑洞了,而是能允许光在黑洞内环绕多次的那一种。‘嘉当零号’由反向旋转的光束构成,用脉冲来进行调节,就像线上的串珠。脉冲信号在彼此穿透的时候,会发生相互作用;它们会发生蓝移,获得足够强大的能量来产生电子偶,最终甚至强大到足以产生引力效应。这些光束会成为我们的记忆,光束之间的相互作用会驱动我们所有的计算——如果幸运的话,几乎可以精细到普朗克尺度,也就是10-35米。”

科迪莉亚默不作声地思索着,然后踌躇地问:“可是,你们能进行多少计算呢?”

“总量吗?”吉塞拉耸了耸肩,“这取决于普朗克尺度下时空结构的细节——这些细节我们只有等进去之后才能知道。有一些模型可以让我们在小规模上实现提普勒神学的整个概念:无限的计算。但大多数模型给出的结果范围都是有限的,只是有大有小。”

科迪莉亚流露出了十分沮丧的表情。她肯定一直都清楚洞潜者的命运吧?

吉塞拉说:“你知道我们派去的是克隆体吧?没人会把唯一的自己送到嘉当零号里去!”

“我知道。”科迪莉亚移开了视线,“可万一你就是那个克隆体呢……你不会怕死吗?”

吉塞拉有些感动:“只会略微有一点儿,到了最后就一点儿也不怕了。只要无限计算还有一丝渺茫的机会,或者甚至某种奇异的发现也许可以让我们逃脱,我们就会保持着对死亡的恐惧。这应该有助于激励我们搜寻所有可能的选择!不过,假如死亡真的不可避免,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关闭那种古老的本能反应,就这样接受死亡。”

科迪莉亚礼貌地点点头,但她似乎一点儿也不信。假如某人在一个颂扬“沦丧的肉身者美德”的城邦长大,听到这样的说法,往好了说顶多像欺骗,往坏了说则像是自毁。

“劳驾,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我父亲很快就该醒了。”

“当然可以。”吉塞拉想对这个表情严肃的古怪孩子说点儿什么,好让她安心,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她们俩便一起跳出了视景(跳出了虚拟的光锥),抛弃了这个模拟环境——趁其尚未被迫承认既给予不了获得新知的机会,也提供不了走向死亡的可能。


* * *

普洛斯彼罗苏醒时,吉塞拉做了自我介绍,问他想看点儿什么。她推荐看一看嘉当零号的示意图;提及科迪莉亚已经到过钱德拉塞卡一游似乎有失礼数,但若请他看看某个父女二人都没见过的视景,却似乎是一种回避问题的圆滑方式。

普洛斯彼罗宽容地对她微微一笑:“我相信你们的堕落之城设计得很巧妙,但我对它不感兴趣。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细察你们的动机,而非你们的机器。”

“我们的动机?”吉塞拉疑心是不是出现了翻译上的错误,“我们对时空结构很好奇。不然为什么要潜入黑洞里去呢?”

普洛斯彼罗的笑容越发灿烂:“我到这里来就是要确定这个问题。除了潘多拉的神话之外,还有很多可能的选择:普罗米修斯、堂吉诃德,当然还有圣杯……甚至还有俄狄浦斯。你们希望拯救死者吗?”

“拯救死者?”吉塞拉听得瞠目结舌,“哦,你是说提普勒复活的事吗?不,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计划。就算我们当真获得了无限的计算能力——这不大可能——我们获得的信息也还是太少了,远远不足以再造任何一个已经去世的特定肉身者。至于强行让每一个人复活、模拟出可能存在的每一个有知觉的生命呢,又没有确定的方法在预先的模拟中筛选掉会因此经历极端痛苦的生命——而且,在统计学上,这类生命的数量很可能比其他生命多出1万倍。所以,整件事会非常不符合道德。”

“我们回头再看。”普洛斯彼罗挥手否决了她的异议,“重要的是,我要尽快见到卡戎[希腊神话中的冥府渡神。]渡船上的所有乘客。”

“卡戎……?你是说洞潜团队吗?”

普洛斯彼罗摇了摇头,表情极为难过,仿佛自己遭到了误解似的,但他还是说:“不错,把你的‘洞潜团队’集合起来吧。让我来跟他们所有人说。我看得出这地方有多需要我!”

吉塞拉越发困惑:“需要?当然了,这里是欢迎你的……但我们有什么需要你的地方呢?”

科迪莉亚伸出手去,拽住了父亲的手臂:“我们能在城堡里等吗?我太累了。”她不肯直视吉塞拉的眼睛。

“当然可以,宝贝!”普洛斯彼罗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从袍子里抽出一张羊皮卷,抛向空中。羊皮卷展开来,变成了一道门,悬在码头旁边的海面上方,通向一片阳光明媚的视景。吉塞拉可以看到其中郁郁葱葱的宽阔花园、石头建筑、空中带翼的飞马。幸亏他们压缩空间比压缩身体更高效,这是件好事,如若不然,伽马射线连接就得被他们占用个10年左右。

科迪莉亚走进门口,握着普洛斯彼罗的手,想把他拉进去。吉塞拉终于意识到,她是想在他再次出什么洋相之前设法让他闭嘴。

她没有成功。普洛斯彼罗一只脚还踏在码头上,转身对吉塞拉道:“为什么需要我?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当你们的荷马、你们的维吉尔、你们的但丁、你们的狄更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提炼出这一光荣而悲痛的壮举中蕴含的神话精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给你们奉上一件礼物,它可比你们追求的永生要伟大得多!”

吉塞拉懒得再次费心地指出,她认为黑洞里面的生命要比外面的短暂得多,没有什么永生可言:“是什么礼物?”

“我是来让你们成为传奇的!”普洛斯彼罗从码头上抬起脚,那道门在他身后合拢了。

吉塞拉远眺着大海,一时间对眼前的景物视而不见,然后她缓缓坐下,任双脚悬垂进冰冷的海水。

有些事开始显得合理了。


* * *

“友好一点吧,”吉塞拉恳求道,“看在科迪莉亚的分儿上。”

泰门摆出一副不解的伤心表情:“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不友好?我一直很友好的。”他短暂地变化了一下,平时那个棱角分明的类像全是肋骨似的框架和连接杆,眼下却成了一只拿纽扣当眼睛的泰迪熊。

吉塞拉轻轻哀叹了一声:“听着。要是我没想错的话,假如她真的在考虑移民到嘉当来,这应当是她平生最艰难的决定。如果她能就这么离开雅典娜,那事到如今,她早就该走了,而不用费那么大的劲,让她父亲以为到这儿来是他自己的主意。”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呢?”

“普洛斯彼罗对现实没有半点兴趣:他听说洞潜的事只有一种途径,那就是科迪莉亚让他注意到的。她当初之所以选择嘉当,肯定是因为这里离地球够远,可以让她与地球彻底决裂,而洞潜行动又给她提供了需要的借口,正是适合她父亲施展‘才华’的对象,可以像胡萝卜一样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可是,在她做好准备、把不再回去的消息告诉他之前,我们绝不能冷落他。她已经够难的了,我们绝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泰门狠狠翻了个白眼,眼珠都翻到了电镀脑壳里:“好吧!我会配合的!我估计,你对她的理解有可能是对的。可你要是错了……”

就在这时,普洛斯彼罗进来了,长袍飘飘,女儿跟随在后。他们正置身于专为这一场合打造的视景中,是按照普洛斯彼罗的规范定制的:这是一个房间,形状如同两个截去了顶端的方形金字塔,底部连在一起,镶嵌着白色饰板,透过一扇梯形窗户,在20M处可以望见钱德拉塞卡。吉塞拉以前从未见过这种风格;泰门将其命名为“雅典星空俗气屋”。

洞潜团队的5名队员围坐在一张半圆形的桌旁。普洛斯彼罗站在他们面前,吉塞拉为他一一做了介绍:萨奇奥、蒂埃特、维克拉姆、泰门。她跟他们每一个人都谈过了,希望他们看在科迪莉亚的分儿上善加表现,但她得到的最接近于承诺的东西就是泰门冷淡的让步。科迪莉亚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眼帘低垂。

普洛斯彼罗严肃地开口道:“近千年来,我们这些肉身的后裔一直生活在远古英雄事迹的梦境中。但我们一直梦想着会有新的奥德赛来激励我们;会有新的英雄与古代英雄并肩而立;永恒的神话可以用全新的方式来重新演绎。要是再多等3天,你们的旅程就白白浪费了,对我们而言就不复存在了。”他自豪地微微一笑,“可我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赶得上把诸位的故事从引力的血盆大口里解救出来!”

蒂埃特说:“什么也不会面临不复存在的危险。关于这次洞潜的信息正在向每个城邦广播,储存在每一间图书馆里。”蒂埃特的类像看似是一尊乌木雕塑,镶嵌着柔软的宝石。

普洛斯彼罗不屑地摆了摆手:“那只是一连串的技术术语罢了。在雅典娜,这段话会被当作海浪的潺潺低语。”

蒂埃特挑了挑眉:“如果你的词汇量很贫乏,那就请补充一下——别指望我们会减少自己的词汇量来迁就你。在讲古希腊故事的时候,难道你会绝口不提某一个城邦的名字?”

“不至于。但那些是通用的措辞,是我们共同的遗产中的一部分——”

“除了一片狭隘的空间和一段短暂的时间,这些措辞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不像用来描述洞潜的术语,适用于时空中的每一个4次方费米[费米,因纪念原子物理学家恩里科·费米得名,又称飞米,长度单位,常用于描述原子等级的物质。1费米相当于10—15公尺。——编者注]。”

普洛斯彼罗的回答有点儿生硬:“就算是这样,在雅典娜,我们喜欢诗歌也胜过方程式。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用语言纪念你们的旅程,这些话会在想象的走廊里回荡数千年。”

萨奇奥说:“这么说,你相信自己比洞潜参与者更有资格描写洞潜喽?”萨奇奥的形象是只猫头鹰,栖息在一只形如肉身者的熟铁笼中,笼子里挤满了椋鸟。

“我是一位叙事家。”

“你接受过某种专门的训练?”

普洛斯彼罗傲然点头:“不过实际上,这是一种天命。当远古的肉身者聚集在篝火边的时候,我就是那个一直讲故事到深夜的人,讲诸神如何相互争斗,甚至就连凡人勇士也升到了天上,组成了星座。”

泰门面无表情地答道:“而我就是坐在你对面的那个人,跟你说,你唠叨个没完的全是傻话。”吉塞拉正要朝他发难,责备他违背了诺言,这时她才发觉,他是在单独跟她说话,数据传送到了视景之外。她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

萨奇奥化身的猫头鹰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可是,你认为洞潜本身是不可理解的。那你怎么向别人解释这件事呢?”

普洛斯彼罗摇了摇头:“我是来制造谜团的,不是来向人解释的。我来是为了以某种形式塑造你们潜落的故事,在你们的藏书阁化为尘土之后,故事还能长久地流传下去。”

“怎么塑造?”维克拉姆在解剖学上就像达·芬奇的素描一样标准,但他身上却找不到生理模拟中那些足以说明问题的迹象:没有汗水、没有死皮,也没有脱落的头发,“你是说篡改吗?”

“为了提炼出神话的精华,单纯的细节必须屈从于更深层的真理。”

泰门说:“我看,那就相当于是肯定的回答了。”

维克拉姆和蔼地皱了皱眉:“那你到底要改什么呢?”他张开双臂,伸展开来,将队友们抱住,“既然要改进的是我们,就务必告诉我们要怎么改。”

普洛斯彼罗谨慎地说:“首先,‘5’这个数字就很不理想。也许是7个人,或者12个人。”

“哟。”维克拉姆咧开嘴笑起来,“原来只是多出来几个虚幻的人物;没有哪个人会被砍掉啊。”

“还有你们乘坐的飞船的名字……”

“嘉当零号?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嘉当是一位伟大的肉身者数学家,他阐明了爱因斯坦研究工作的意义和影响。‘零号’是因为它由零测地线构成,那是光线遵循的路径。”

“子孙后代会更愿意称其为‘堕落之城’的——”普洛斯彼罗宣称,“这样它的本质不至于被你们不恰当的名称所妨碍。”

蒂埃特冷冷地说:“我们这座城邦是以埃利·嘉当[埃利·嘉当(élie Joseph Cartan, 1869—1951),法国数学家,对黎曼空间几何学等有重要贡献,于1922年提出了爱因斯坦-嘉当理论。当物体具有自旋性质时,广义相对论须扩充成爱因斯坦-嘉当理论。]的名字来命名的。城邦在钱德拉塞卡内部的克隆体也会以埃利·嘉当命名。你如果不愿尊重这一点,最好马上就回雅典娜去,因为这儿没人会愿意跟你有丝毫的合作。”

普洛斯彼罗瞥了其他人一眼,或许是在寻找有人表示异议的迹象。吉塞拉的心情有些复杂:无论普洛斯彼罗抱有怎样的想象,他出自神话的呓语存续的时间都不会比图书馆里的真相更长,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胡言包含的内容几乎无关紧要。然而,她可以想象,倘若他们不在某处划好底线的话,他的存在很快就会变得令人无法忍受。

他说:“很好。嘉当零号。我是个工匠,也是位艺术家;就算用不完美的黏土我也可以创作。”

会议结束后,泰门把吉塞拉堵在了墙角。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抱怨,她便抢先说道:“你要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再过3天都可怕得不敢想,那不妨想象一下,科迪莉亚会是什么感觉。”

泰门摇了摇头:“我会遵守诺言的。可是,既然现在我明白了她面对的是什么,那我真心觉得她办不到。假如她这辈子一直陷在所谓肉身者的黄金时代这种宣传里,你怎么能指望她看得穿呢?像雅典娜这样的城邦形成了一个受限的封闭式模因[模因,又译文化基因,指通过模仿在人与人之间传播的思想、行为或风格,通常是为了传达模因所代表的特定现象、主题或意义。——编者注]表面:把数量足够的普洛斯彼罗都集中在一个地方,根本无法逃脱。”

吉塞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在这儿,对吧?别跟我说什么就因为是在雅典娜出世的,她就得永远跟那地方捆在一起。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就连黑洞也会散发出霍金辐射[以量子效应理论推测出的一种由黑洞散发出来的热辐射。]。”

“霍金辐射并不携带任何信息,只是热噪声而已;你没法用它挖条地道逃出黑洞。”泰门将两根手指沿着一条对角线拂过,表示“证明完毕”。

吉塞拉说:“你这傻瓜,这只是个比喻而已,又不是同构。你要是连这二者的区别都分不清,那说不定应该自己滚到雅典娜去。”

泰门装模作样地缩回手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然后不见了踪影。

吉塞拉扫视着空荡荡的视景,懊恼自己不该发脾气。从窗户中望去,钱德拉塞卡正在平静地继续粉碎时空,与过去的60亿年并无二致。

她说:“你最好是错的。”


* * *

洞潜前50小时,维克拉姆指示位于最低轨道上的探测器开始将纳米机器注入视界。吉塞拉和科迪莉亚在控制视景中与他会合,这是一座宏伟的大厅,里面到处是时空图,还装满了各种小工具,用于操控散布在钱德拉塞卡黑洞周围的硬件设施。普洛斯彼罗质问泰门去了,维克拉姆刚刚经历过这样的磨难。“俄狄浦斯冲动”和“子宫/阴道的象征”是他质问最多的部分,不过,维克拉姆高兴地告诉普洛斯彼罗,据他所知,在嘉当,谁也不曾对这两个器官表现过多大的兴趣。吉塞拉心中暗自疑惑,科迪莉亚究竟是怎么出世的?对肉身者分娩过程原封不动的模拟让人不堪设想。

纳米机器形成的只是包含少量物质的一道细流,每秒仅有几吨。然而,在黑洞的深处,它们会测量周围的曲率——同时观察星光与紧随其后的纳米机器发出的信号——然后修改自身的总体质量分布,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引导黑洞未来的几何形状,使其更接近于目标。每一次偏离自由落体状态,都意味着要抛撒分子碎片、牺牲化学能量,但在将自身彻底拆解之前,纳米机器应当已经产生了量身定制的光子机器,可以在更小的尺度上完成同样的事。

我们不可能得知这一切是否都在按计划进行,但视景里的一幅时空图显示出了想要的结果。维克拉姆约略勾勒出了两道反向旋转的光束:“我们无法避免空间在两个方向上坍缩、在第三个方向上膨胀——除非我们注入极大数量的物质,使空间在3个方向上统统坍缩,那种情况只会更糟。不过,倒是有可能不断改变膨胀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将空间翻转90度,让万物保持均等状态。这会容许光线沿着一系列完整的轨道运行——每一条轨道所需的运行时间大约相当于前一条轨道的1%——这也意味着光束之间存在收缩周期,抵消了膨胀周期的散焦效应。”

随着曲率的拉伸和挤压,这两束光线会在圆形和椭圆形截面之间振荡不定。科迪莉亚制造了一个放大镜,跟随它们“进入”其中:在时间里向未来前行,向奇点前进。她说:“如果轨道周期形成了一个几何级数,那么,在到达奇点之前,所能容纳的轨道数量是无限的。而且,波长的蓝移幅度与轨道的尺寸成正比,所以,衍射效应永远也不会占据主导地位。那还有什么能阻止你们进行无限计算呢?”

维克拉姆谨慎地回答:“首先,一旦发生碰撞的光子开始产生粒子-反粒子对,每个种类的粒子都会处于一定的能级范围,当移动速度远低于光速时,脉冲信号就会开始变得模糊。我们认为,我们已经让脉冲成形,并将之以一定的间隔来排列,好让所有的数据都能保存下来,但只要有一个未知的大质量粒子出现,整道粒子流就会变得杂乱无章。”

科迪莉亚抬头看着他,一副满怀希望的神色:“那如果没有未知粒子呢?”

维克拉姆耸了耸肩:“在库马尔模型中,时间是量子化的,所以光束的频率不可能无限地增加。而且,大部分替代理论也暗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整个设置最终总是会崩溃。我只希望它崩溃的速度足够缓慢,我们不至于什么也来不及理解,好让我们明白其中的原因。”他笑了起来,“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这就像……树上一根树枝的凋亡。说不定我们暂时能获得某种在黑洞之外永远也无法窥见的知识。”

“但你没法用它做任何事。”科迪莉亚反驳道,“也没法告诉任何人。”

“啊,技术和名声。”维克拉姆嘲弄地呸了一声,“听着,就算我的洞潜克隆体在死的时候什么都没弄清,他还是会高兴地死去,因为他知道,我还在外面继续生活。假设他知道了我希望他知道的一切,他就会高兴得活不下去的。”维克拉姆在脸上摆出一副夸张的认真模样,这让他夸大其词的言语都显得不那么夸大了,科迪莉亚微笑起来。吉塞拉刚才一直还在怀疑,对洞潜者命运那种病态的悲伤是否足以使她对嘉当彻底失去兴趣呢。

科迪莉亚说:“这么说,这件事为什么值得一做呢?你们最多又能指望些什么?”

维克拉姆在他们之间的空中勾画出了一张费曼图:“如果你认为时空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旋转对称加上量子力学就给你提供了一套处理粒子自旋的规则。彭罗斯将其颠倒过来,证明了只要遵守这些自旋规则,在世界线网络中,‘两个方向之间的角’的整个概念就可以从零开始创建出来。假设某个具有一定总自旋量子数的粒子系统向另一个系统投掷出一个电子,在这个过程中,第一个系统的自旋就会减小。假设知道两个自旋矢量之间的夹角,你就可以计算出第二个系统自旋增加而非减少的概率……但是,如果‘角’的概念根本还不存在,那你可以逆向运算,通过观察所有第二个系统自旋有所增加的网络得出的概率来对其做出定义。

“库马尔和其他人将这个构想扩展到了更抽象的对称性上。现在,根据一系列关于有效网络是怎样构成的,又如何将相位分配给每个网络的规则,我们就可以推导出所有已知的物理学知识。但我想知道,这些规则是否还有更深层的解释。自旋和其他量子数真的是基础架构吗?还是某种更基础的东西带来的产物?当网络根据彼此之间的相位差来相互巩固或抵消的时候,这到底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基本原理,还是出于在数学背后隐藏着的某种机制?”

泰门出现在视景中,他把吉塞拉拽到一边:“我小小地违背了一下诺言——而且我了解你,反正你总会发现的。所以我来认罪,希望得到从宽处理。”

“你干什么了?”

泰门紧张地注视着她:“普洛斯彼罗正在胡扯,说什么肉身者文化是通往一切知识的途径。”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重现了普洛斯彼罗的声音,“‘天文学的关键在于对伟大的埃及占星家的研究,而数学的核心是在毕达哥拉斯神秘主义者的仪式中揭示出来的……’”

吉塞拉用双手捂住脸;倘若换作她自己,也很难不做出反应:“然后你说什么来着?”

“我告诉他,如果他有机会化作肉身,穿上宇航服,在群星之间飘浮,那他应该试一下对着脸罩打喷嚏,这样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吉塞拉迸发出一阵大笑。泰门满怀希望地问:“你笑了,这是不是说明我得到了原谅?”

“不是。他反应如何?”

“说不清楚。”泰门皱起了眉头,“我拿不准他能不能领会其中的冒犯。这需要想象一下:有人竟然会认为他对文明的未来而言并不是必不可少的。”

吉塞拉坚决地说:“还有两天。你要再努力一点儿。”

“你自己再努力点儿去吧。现在轮到你了。”

“什么?”

“普洛斯彼罗想见你。”泰门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到了提炼你本人的神话精华的时间了。”

吉塞拉瞥了一眼科迪莉亚,只见她正与维克拉姆谈得兴起。雅典娜和普洛斯彼罗令她窒息;唯有在远离这二者的时候,她才表现得活跃起来。移民固然是她独自做出的决定,然而,假如自己做出的任何事情影响了她移民的机会,那吉塞拉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泰门说:“要友好点儿。”


* * *

洞潜队已经决定不为克隆体告别:他们的冷冻快照会被存入嘉当零号的蓝图,而无须在钱德拉塞卡黑洞之外运行。吉塞拉把此事告诉普洛斯彼罗时,他先是惊骇莫名,但几乎立刻就又高兴起来:这样一来,他就有更大的余地为行者虚构某种告别仪式,而不必分心顾及真正的仪式是什么样。

不过,整个团队确实在控制视景中齐聚一堂,连同普洛斯彼罗和科迪莉亚,外加几十位友人。维克拉姆倒计时的时候,吉塞拉站在远离人群之处。倒数到“10”时,她吩咐她的分身对她进行克隆。倒数到“9”时,她将快照发送到了一个类像正在播报的地址,这个类像代表的是嘉当零号文件夹,是一组非写实风格的光束,悬浮在视景中央,正在反向旋转。当确认交流完成的标签返回时,她忽然感到好一阵失落:即使她将克隆体视为延伸自我的一部分,洞潜也不再属于她自身的线性未来了。

维克拉姆雀跃地喊道:“3!2!1!”他捧起代表嘉当零号的类像,抛进了一张对应着钱德拉塞卡黑洞周围区域的时空图中。这个动作引发了一阵伽马射线暴,从城邦射向一条8M轨道上的探测器;在那个地方,这些数据将被编码到纳米机器中——按照设计,这些机器会以活跃光子的形式来重新创建数据——而纳米机器加入了倾泻进黑洞中的机器流。

在时空图上,当下落的类像靠近2M壳层时,类像转进了一条“静止”的垂直世界线。在黑洞外的静态框架中,常数时间的连续切片始终没有越过视界,而只是攀附于其上;根据一种定义,纳米机器要进入钱德拉塞卡黑洞需要等待到永远。

而根据另一种定义,洞潜已经结束了。在它们自身的框架中,纳米机器只需不到1.5毫秒的时间便可从探测器落到视界,到达嘉当零号发射点的时间也比这长不了多少。无论洞潜者经历了多少主观时间,无论在这个过程中进行了多少计算,再过几微秒,包含嘉当零号在内的整个空间区域都会被挤压进奇点。

“如果洞潜者挖了一条隧道逃出黑洞,就会出现悖论,对吧?”吉塞拉转过身来,她刚才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科迪莉亚,“不管他们什么时候逃出来,这时纳米机器都还没有掉进去,所以他们可以俯冲下来,截住纳米机器,防止自己诞生。”这个想法似乎使她感到不安。

吉塞拉说:“除非他们挖的隧道出口靠近视界,才会是这样的情况。假设他们逃出来的地方相距更远——比如说,就在此时的嘉当——那他们已经来不及了。纳米机器已经领先了太多;实际上,在我们的参照系中,它们几乎是静止不动的,但如果你真的在追赶它们,这样的目标却并不容易追上。哪怕是在光速下,从这里出发,也没什么东西能追得上那些纳米机器。”

听见这话,科迪莉亚似乎又打起了精神:“这么说,逃跑并不是不可能的?”

“呃……”吉塞拉本想再列举一些别的障碍,但就在此时,她开始怀疑,这个问题问的是否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对,并不是不可能。”

科迪莉亚朝着她心有灵犀地微微一笑:“那就好。”

普洛斯彼罗高喊道:“围过来!现在围过来,听一听《嘉当零号之歌》!”他变出了一座讲台,从他脚下冉冉升起。泰门悄悄走近吉塞拉,低声说:“如果用到了琉特琴的话,我就把感官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结果并没有,这首无韵诗在念诵时没有音乐伴奏。不过,内容写得比吉塞拉担心的还烂。普洛斯彼罗没有理睬她和其他人告诉过他的一切。在他讲述的版本中,“卡戎船上的乘客”进入“引力的深渊”是出于他凭空捏造的原因:为了逃避无果的恋情,或针对无法言说的罪行展开的复仇,或对长寿的厌倦;为了复活一位不复存在的肉身者祖先;为了寻求与“诸神”接触。而洞潜者实际上原本希望回答的具有普遍性的问题——普朗克尺度下的时空结构、量子力学的基础——则根本不值一提。

吉塞拉瞥了泰门一眼,据说他逃进了钱德拉塞卡,只是为了逃避对一次未曾明言的暴行的惩罚,但听到这样的说法,他的反应似乎相当不赖;他脸上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却没有生气。他轻声说:“这个人活在地狱里。他能看到的只有喷到面罩上的黏液。”

当普洛斯彼罗开始“描述”洞潜本身时,听众们站在那里,默不作声。泰门盯着地板,面带令人费解的微笑。蒂埃特脸上是超然物外的厌倦表情。维克拉姆不停地瞥向身后的显示器,想看看流入的纳米机器引发的微弱引力辐射是否仍旧与他的预测相符。

最后,是萨奇奥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恼怒地插话道:“嘉当零号是某个视景幽灵似的影像,充斥着可怕的类像,从真空中飘浮而过,落入了黑洞?”

普洛斯彼罗被人打断,与其说是气愤,倒不如说是大吃一惊:“这是一座光明之城,剔透又缥缈……”

萨奇奥脑壳里的猫头鹰羽毛直竖:“光子态看起来绝不会是那副样子。你描述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存在,就算存在,也永远不会具备意识。”要如何才能在不破坏周围几何结构的情况下让嘉当零号能自由处理数据,这个问题萨奇奥已经研究了数十年。

普洛斯彼罗张开双臂,摆出了安抚的姿态:“追寻的原型叙事必须保持简洁,用技术性细节来加重其负担的话……”

萨奇奥略微低了低头,指尖抚着额头,从城邦图书馆下载着信息:“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原型叙事?”

“来自诸神或灵魂深处的信息嘛;谁说得清呢?但是它们编码了最深奥、最不可思议的……”

萨奇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它们只是肉身者的神经生理学中少数吸引子的产物。每当一个更复杂或更微妙的故事通过口述文化传播时,最终就会沦为一种原型叙事。一旦文字得以发明,就只有那些不解其意的肉身者才会刻意创造出原型叙事。假如古代所有最伟大的雕像都被扔进了冰川,到了现在,应该已经沦为了一系列老套乏味的球形卵石;这并没有使球形卵石成为艺术形式的顶峰。你的创作不仅缺乏真实性,也缺乏美学价值。”

普洛斯彼罗听得目瞪口呆。他满怀期待地环视着房间,仿佛在等着有人挺身而出,为《嘉当零号之歌》辩白一番。

谁也没有作声。

好了,圆滑的说辞到此结束。吉塞拉悄悄对科迪莉亚急切地低语:“留在嘉当吧!谁也没法逼你离开!”

科迪莉亚面向她,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讶色:“可是我想……”她不说话了,重新思考着什么,隐藏起了诧异的表情。

然后她说:“我不能留在这儿。”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东西妨碍你留下?你不能一直埋没在雅典娜吧——”吉塞拉忽然住了口。无论那个地方对她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影响,贬低它都无济于事。

此时,普洛斯彼罗正难以置信地咕哝着:“真是忘恩负义!卑鄙的忘恩负义!”

科迪莉亚注视着他,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他还没做好准备。”她转过脸来,对吉塞拉坦率地说,“雅典娜不会永远存在下去。像那样的城邦形成了又衰败;人们执着于一种不容置疑的神圣文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世纪,这样的可能性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大有可能。但他还没有为转变做好准备;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转变即将来临。我不能抛下他不管,任凭他这样下去。他需要有人帮他渡过难关。”她突然淘气地一笑,“可我把等待的时间缩短了200年。别的不说,这次旅行至少可以实现这一点。”

吉塞拉一时间无言以对,这孩子深沉的父女之情令她感到羞愧。然后她向科迪莉亚发送了一连串标签:“这些都是地球上最好的图书馆里的参考资料。你会在那里学到真知,而不是什么兑了水的肉身者物理学。”

普洛斯彼罗将讲台缩回,降落到了地面:“科迪莉亚!马上到我身边来。我们要任凭这些野蛮人继续默默无闻,他们只配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吉塞拉虽然钦佩科迪莉亚的孝顺,却仍然为她的选择感到难过。她木然道:“你属于嘉当。这应该是可以实现的。我们应该能找到办法。”

科迪莉亚摇了摇头,没有失意,也没有遗憾:“别为我担心。我在雅典娜一直挺到了现在;我觉得自己能坚持到最后。在这个地方,你们向我展示过的一切,还有我做过的一切,都会对我有帮助。”她捏了捏吉塞拉的手,“谢谢你。”

她走到了父亲身边。普洛斯彼罗变出了一道出入口,通向一条穿过群星的黄砖路。他走进门去,科迪莉亚紧随在后。

维克拉姆转过身来,不再去查看引力波留下的痕迹,温和地问道:“好吧,现在你们可以爽快地承认了:是谁把多余的艾字节投进去的?”


* * *

“自——由——啦!”科迪莉亚欢呼着,在嘉当零号的控制视景中跳跃而过,这是一座长长的平台,飘浮在一条费曼图隧道中,这些图经过彩色编码,奔流着穿过黑暗,如同10亿枚相撞又解体的火花留下的痕迹。

吉塞拉发自本能的第一反应是将她赶到墙角,冲着她的脸大喊:现在就自杀吧!结束这一切!一根短短的旁枝,尚未来得及表现出个性差异就被剪断了,几乎不能算作真实的生命,也不能算作真实的死亡。只是一个被遗忘的梦,仅此而已。

不过,那样的分析是站不住脚的。从具备了意识的那一瞬间,这个科迪莉亚就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永远离开了雅典娜的那个科迪莉亚,逃离的那个科迪莉亚。她的延伸自我在这个克隆体上投入了太多,以致不能将其视作错误,也不能对其止损。除了对自身抱有的期望之外,这个克隆体还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存在对本体意味着什么。即使永远不会被发现,背叛自身的存在也是不可想象的。

蒂埃特厉声道:“你没有让她觉得大有希望,对吧?”

吉塞拉回想着她们俩的谈话:“我觉得没有。她肯定知道,几乎没有幸存下来的机会。”

维克拉姆显得有些烦恼:“兴许我把我们自己的情况说得太过头了。她可能以为,同样的发现对她来说就足够了,但我说不准是不是这样。”

泰门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在这儿了。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为这个发愁没有意义。我们能做的顶多不过是给她个机会,让她充分享受这次经历。”

吉塞拉心中忽然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这些额外的数据并没有导致我们过载,对吧?没有阻止对全计算域的访问吧?”与她从地球上发送过来的那个版本相比,科迪莉亚把自己的这个克隆体程序压缩得精简了许多,但这仍是意料之外的负载。

萨奇奥的声音有些愤恨:“你们以为我的工作干得是有多差劲?我早就知道,有人会把承诺之外的东西夹带进去;我预留出了百倍的安全裕度。一个偷渡者什么也改变不了。”

泰门碰了碰吉塞拉的手臂:“快瞧。”科迪莉亚终于放慢了脚步,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主光束(也就是他们所有计算的基础结构)已经发生了蓝移,变成了硬伽马射线,互相碰撞的光子正在产生相对论性电子和正电子对。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波长较短的实验光束,正在进行长度尺度缩小了1万倍的物理学探测——再过大约1个主观小时,这种物理学也会适用于主光束。科迪莉亚找到了那扇视窗,上面显示了这些光束得出的主要结果。她转过身来,高喊道:“前面有很多充满了顶夸克和底夸克的介子,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也没有!”

“好啊!”吉塞拉感到内心那个由歉疚和焦虑拧成的心结开始松动。科迪莉亚与他们当中别的人一样,是自主地选择了参与洞潜。对她来说,这是个艰难的决定,但这并不代表有理由认为她会后悔。

泰门说:“好吧,你说得对。我错了。她确实挖了条地道,逃离了雅典娜。”

“是啊。你那个受限的封闭式模因表面理论也就此终结了。”吉塞拉笑起来,“可惜这只是个比喻。”

“为什么?我还以为看见她成功逃走了,你会喜出望外呢。”

“我确实喜出望外。只是很可惜,这根本说明不了我们自己逃脱的机会有多大。”


* * *

每绕轨道运行1周,他们便会经历30分钟的主观时间,而嘉当零号的真实长度和时间尺度则会缩小100倍。萨奇奥和蒂埃特仔细查看着城邦的运行状态,每当有新种类的粒子进入脉冲序列时,他们就反复核查“硬件”的完整性。泰门评估着各种方法,以便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将信息分流进新的模式。吉塞拉努力让科迪莉亚跟上进度,维克拉姆则给她帮忙,他原先的主要工作是负责纳米机器。

那些波长最短的光束仍在对旧粒子加速器实验的结果加以概括;他们3人一起集中精力研究这些数据。吉塞拉竭尽所能地总结了一番:“就像自旋那样,电荷和其他量子数在网络中的世界线之间产生了一种角度,但在这种情况下,它们的表现类似于五维空间中的角度。在低能量水平下,你看到的是3个各不相同的子空间,分别对应电磁力、强力和弱力。”

“为什么?”

“这是早期宇宙中与希格斯玻色子有关的一次意外。我来画个图吧……”

要想深入探讨粒子物理学的所有精妙之处,时间是来不及的,但对于嘉当零号而言,在钱德拉塞卡黑洞外部的许多关键问题,此时反正都变成了纯粹的学术问题。在他们谈话时,随着动能的增加,剩余质量的差异被稀释到了无关紧要的程度,遭到破坏的对称性正在恢复。城邦正在发生迅速的变异,变成每一种可能出现的粒子类型的混合体;支配其未来的并非任何一种作用力的理论,而是量子力学自身的本质。

“在粒子的频率和波长背后,隐藏的是什么?”维克拉姆在时空图上勾画出了一个波包的快照,“在它自身的参照系中,电子的相位以恒定的速率旋转:大约每10-20秒旋转一次。假如它在移动,我们就会发现,移动的速率会随着时间膨胀而放缓,但完整的图景还不只是这样。”他绘制出了一组分量,从波上的一个点开始,以不同速度成扇形散开,然后在每个分量的相位绕完一整圈的地方标记出若干连续的点。在时空中,这些点的轨迹形成了一组双曲线波阵面,就像一摞圆锥形的碗——在时间和空间中,凡是分量速度较大的地方,曲线挤压得也就更密,“只有速度恰好合适的分量,才能再现原始波的间距;在后来的时间里,它们的轨迹形成了完全相同的副本,全都整齐地叠加在一起。速度不对的分量会扰乱相位,所以它们的副本都被抵消掉了。”他沿着这道波,找了100个点,在每个点上将整个构建过程重复了一遍,整齐地传播进了未来,“在弯曲的时空中,整个过程会被扭曲,但只要具备恰当的对称性,在波长缩小、频率升高的同时,波的形状仍然可以保持不变。”维克拉姆让图表发生扭曲,进行了一番演示,“这就是我们自己面临的情况。”

科迪莉亚一面消化着这一切,一面潦草地计算着,反复核对每一件事,直到她自己满意为止:“好吧。那为什么要去打破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一直不断地蓝移呢?”

维克拉姆将图表放大:“所有的相移最终都来自相互作用——一条世界线与另一条世界线的交叉。在库马尔模型中,世界线形成的每个网络的交织都是有限的。在每一处交叉点上,都有一个微小的相移,导致时间跳跃了大约10-43秒……不管是讨论更小的相移,还是更短的时间尺度,都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如果你企图让一道波无限地蓝移,那么最终,你会到达一个点,在这个点上,整个系统不再具备继续复制下去的分辨率。”随着那波包[波包是局限在空间的某有限范围区域内的波动,在其他区域的部分非常微小,可以被忽略。——编者注]盘旋而入,它开始呈现出一种参差不齐的模糊形状,与原先的形状近似,然后分解成了无法识别的噪声。

科迪莉亚仔细查看着图表,追踪着各个分量,直至整个过程最后的若干阶段。最后她说:“假设这个模型是正确的,那我们还要再过多久,才能看到关于这一点的证据?”

维克拉姆没有回答;他似乎在重新思索这整个演示过程是否合理。吉塞拉说:“大约2小时以后,我们就能在实验光束中探测到量子化相位。然后再过1小时左右……”维克拉姆意味深长地悄悄瞥了她一眼,但她这句话的声音为什么越来越小,科迪莉亚必定已经猜到,因为她向他发难了。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她气愤地质问道,“刚隐约看到必死无疑的下场,就歇斯底里地崩溃吗?”

维克拉姆的表情像被蜇了一下似的。吉塞拉说:“公道点吧,我们认识你才3天。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是啊。”科迪莉亚抬起头,凝视着编码光束的格式化图像,此时其中充斥着各种东西,从光子到最重的介子应有尽有,“但我是不会给你们的洞潜行动捣乱的。假设我想思考死亡的话,那还不如待在家里,读些蹩脚的肉身者诗歌。”她微微一笑,“去他的波德莱尔。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物理学。”


* * *

当库马尔模型的关键时刻临近时,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扇视窗周围。上面显示的数据本质上算是来自一次双缝干涉实验,由于实验在进行时,不允许任何类似固体的物质存在,因而实施起来变得更加复杂。有一个正弦图形,显示的是在某个区域内探测到的粒子数量,在这个区域内,一道电子束在经过两种不同路径后,会与自身重新汇合;因为探测点的数量是有限的,而且每次计数都必须是整数,所以这个图形已经“量子化”了,但分析软件考虑到了这一点,数字之大足以让图像显得平滑流畅。在某个特定的波长下,凡是真实的普朗克尺度效应都不会受这些人为因素的影响,一旦出现,它们只会变得越来越强。

软件报告说:“有发现!”图形放大以后,显示的是略微呈阶梯状的曲线。一开始显得十分精细,让吉塞拉不得不相信程序的说法,即它不仅是在向他们展示难免会有的常见的参差之处。然后,这些小小的阶梯明显变宽了,从两个水平像素变成了3个。以3个相邻的探测点为一组,片刻之前,各组记录下的粒子计数还不相同,现在返回的结果却变得一模一样。整个装置已经缩小到了一定的程度,电子已无法分辨出各条路径长度的差异。

吉塞拉心中涌起一阵纯粹的喜悦,随之而来的是一丝恐惧的余味。他们正在下探,用指尖拂过真空中交织的图形。他们能活到现在固然是种胜利,但几乎可以确定,他们的坠落是无法阻挡的。

阶梯还在继续变宽;图像缩小了,以便显示曲线的其余部分。分析软件尚未对严格的统计测试表示满意,维克拉姆和蒂埃特就已同时大喊起来。维克拉姆轻声重复道:“出错了。”蒂埃特点点头,对软件说:“把单波的相结构给我们看看。”视窗上显示的图形变成了一段直线形阶梯。直接测量单波正在变化的相位是不可能的,但从干涉图形所隐含的发展来看,可以假设两个版本的光束正在经历毫无差别的变化。

蒂埃特说:“这跟库马尔模型可不一致。这虽然是量子化的相位,但阶跃却不相等——甚至都不是随机的,就像桑提尼模型那样。它们在波中周而复始地排列着,变窄一点儿,又宽一点儿,再窄一点儿……”

众人一阵沉默。吉塞拉盯着这个图形,拼命集中注意力,既为意料之外的发现感到得意,又害怕他们可能无法理解它。为什么相移的单位并不相等呢?这种循环排列的图形违背了对称性,允许选择具有最小量子阶跃的相位作为某种固定参考点——量子力学始终宣称,这种想法是毫无意义的,就像要在空无的空间里找出一个方向那样。

但空间的旋转对称性并不完美:在足够小的网络中,通常各个方向看起来都相同的确定性不再成立。难道这就是答案吗?莫非两道光束到达探测器的角度本身被量子化了?而这种效应叠加在了相位上?

不,尺度完全不对。进行这次实验的区域仍然太大了。

维克拉姆欣喜地大叫一声,来了个后空翻:“在各个网络之间有世界线穿插!正是这一点创造了相位!”然后他一言不发,开始用激烈的动作在空中画起了图,启动了软件,运行起了模拟程序。不出几分钟,他基本上就被各种显示图与小工具遮挡住了。

其中一个窗口显示出了模拟的干涉图形,与数据吻合得丝丝入扣。吉塞拉感到一阵嫉妒的刺痛:她离这个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了,本来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是她。然后她开始深入查看结果,妒火也随之烟消云散了。这是正确的,它既简练,又优美。是谁发现的并不重要。

科迪莉亚还没跟上节奏,神情有些茫然。维克拉姆弯下腰,从他方才弄出的那些乱糟糟的图形里钻出来,任凭其他人去设法加以理解。他拉住了科迪莉亚的手,两人共舞着华尔兹,一起从视景中穿过。“量子力学里一直有个核心谜团:为什么你不能简单地数出事物有多少种可能的发生方式?为什么非得给每个备选方案分配一个相位,好让它们既可以相互抵消,又可以相互巩固?我们从实践中了解了这样的规则,我们也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相位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他停下舞步,变出了一大堆费曼图,同样的过程有5个备选方案,他把它们一个摞一个地堆叠起来,“相位形成的方式跟其余每种关系一样:就是要跟更大的网络建立共同联系。”他添加了几百个虚粒子,在曾经互不相关的示意图之间形成纵横交错的连接,“就像自旋。如果网络在空间中创造出能让两个粒子平行自旋的方向,那它们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简单地相加。如果它们是反向平行的,方向相反,就会相互抵消。相位也是一样,但它所起的作用就像二维空间里的一个角度,跟所有的量子数共同起作用:自旋、电荷、色荷,所有的一切——如果两个分量完全反相,它们就会彻底消失。”

吉塞拉眼看着科迪莉亚将手伸入了分层图,沿着两个分量的路径摸索着,开始有所理解。他们并没有像原本希望的那样,发现关于单个量子数的更深层结构,但他们认识到了一点:宇宙中由这些不可分割的世界线组成的一切,都可以用单个巨大的世界线网络来解释。

对她而言,这是否就足够了?当初在雅典娜,科迪莉亚的本体在奋力追求健全心智的时候,想到参与洞潜的克隆体有希望见证这样的突破,或许从这样的希望中得到过慰藉——但随着死亡的临近,对目击者而言,是否一切都会化作灰烬?吉塞拉自己也感到了一阵怀疑带来的痛楚,虽然这个问题她已经与泰门和其他人讨论了若干世纪。难道这一刻,仅仅因为没有机会将这种体验带回更广阔的世界,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就都失去了意义?她无法否认,如果知道能与其余的自我重新建立联系,将她认识到的东西告知所有相隔遥远的家人和朋友,将千年间可能产生的影响贯彻到底,那样就更好了。

但整个宇宙都面临着同样的命运。时间量子化了;无论对谁而言,在大收缩之前进行无限计算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前景。倘若凡有终结的一切都是虚无,那么,洞潜不过是让他们免于长时间陷入永生的虚幻愿望而已;倘若每一刻都是独立存在的,本身是完满的,那就什么也无法剥夺他们的幸福。

当然了,真相介于这二者之间。

泰门向她走来,咧开嘴,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你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呢?”

她握住了他的手:“小网络。”

科迪莉亚对维克拉姆说:“既然你已经确切地知道了相位是什么,也知道了它是如何决定概率的……那么,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利用实验光束来操纵我们前方几何结构的概率?把光锥往回扭转,转到恰好够我们绕过普朗克区域的程度?绕着奇点螺旋上升个几十亿年,直到大收缩到来,或者直到这个黑洞由于霍金辐射而蒸发一空?”

一时间,维克拉姆有些瞠目结舌,然后他开始启动软件。萨奇奥和蒂埃特过来给他帮忙,搜寻着计算的捷径。吉塞拉在一边头晕目眩地旁观,几乎不敢抱有奢望。查看每一种可能性花费的时间或许会比刚才要长,可是接下来,蒂埃特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在单次计算中测试网络的所有类别,让这个过程加快了1000倍。

维克拉姆哀伤地宣布了结果:“不,这不可能。”

科迪莉亚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只是好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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