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圣境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就像连远滋对世航说的那样,只要跟着乘坐同一艘船来到这里的善男信女,就一定能到达普济寺。世航本来以为因为这座岛很小,只要一下船,普济寺的伽蓝就会立刻映入眼帘,但事实并非如此:栈桥前是一座山,寺院在山的另一边。

“老好看了。”

“就是咯,就是咯……”

人们抬头看着海边的牌坊,用乡下方言交口称赞。牌坊又叫牌楼,是挂着匾额的门洞。普陀山海边的牌坊高九米、宽八米,始建于清朝雍正九年(一七三一年),后倒塌,于五年前重建。现在的牌楼刚建好不久,看起来光彩夺目。

南海圣境

同登彼岸

匾额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穿过牌坊,坡道两边是一排排民房。这些民房像临时搭建的简陋房子一样,向同一个方向倾斜。有一栋尖端翘起的大房子与其他民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十分显眼。

世航想:这是不是芳韵的家呢?

但是靠近一看后,他发现并非如此。她家是船主,应该会有鱼腥味,或者至少会有海潮的味道。但这间房子周围并没有晒渔网或者渔具。

明明是来岛上见连绍柏的,但世航脑子里全都是芳韵。尽管如此,如果芳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恐怕他也会为难吧。在这里可以弄清楚她的行踪,而她本人身在此处的可能性也很大。地震后一直没有她的准确消息,同舟会的郭浩安从宁波的朋友那里听说,普陀山陶家的姑娘到上海去了。

“也是,现在的年轻女孩不可能安心留在那种满是香火气的岛上吧。”

虽然消息不一定准确,但同舟会的朋友们都相信这个说法。

“她还是适合上海。”

上海出身的赵锡堂听到这个传言时频频点头。王瑶香却提出了异议,说:“芳韵是艺术家,更适合风光明媚的土地,我觉得她的故乡普陀山正适合她。”

“说不定她人在温州。”李钦票嘟囔了一句,大家都不说话了。她在地震中失踪的未婚夫吴康就是温州人,她很有可能去了温州。但就算她去了温州,应该也不会在那里长住。世航认为她在上海,比起风光明媚的故乡,上海那样的大都市不是更适合抚平失去未婚夫的年轻女性内心的伤痛吗?

虽然世航心里这样想,还是做好了在普陀山见到她的心理准备。

世航从口袋中取出在上海买到的手绘普陀山地图。市面上有很多为巡礼的信徒们印制的导游手册,里面一定会附上手绘地图。一些手册还会细心地介绍从上海到普陀山的海陆沿途景点。除了求神拜佛之外,也有很多普通人到普陀山游玩。

手绘地图上说眼前的石板坡是“妙庄严路”,由白华庵的僧人明彻于明朝崇祯三年(一六三〇年)修建。

路上有一块石碑,雕刻着“入三摩地”的字样,这是明朝董其昌留下的笔迹。三摩地与三昧一样,是“住心于一境而不散乱”的意思。

在妙庄严路上有一座正趣亭,据说是清代所建,旧称坐坐亭,形状宛如大鹏展翅。虽然叫亭,其实更像一扇大门。道路两边有供人歇脚的地方,从这些地方才能看出这里是休息的场所。世航站在路上休息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善男信女和充满活力的人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去。来路是一段坡道,这里正适合建成供人休息的地方。栈桥边停着轿子,老人们可以选择坐轿子上山。有轿夫从世航身边经过,轻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

世航停住脚步时,坐在左手边的一名年轻僧侣起身缓缓向他走来。

“你是温世航先生吗?”僧侣爽朗地问,他说的是标准的北京话。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世航回答。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来普陀山的事。因为他觉得趁绍柏不备才更容易问出他的真心话。上海金顺记的连远滋也赞成他的做法,敲着膝盖赞叹这是个好主意。

年轻僧侣微微一笑,世航并不认识他。看起来这位僧侣也不认识世航,但他不是碰巧遇到世航才上前搭话,而是坐在这座正趣亭中等待着世航的到来。

“我刚才还在担心是不是认错人了,果然是温世航啊!”年轻僧侣喜形于色,他果然是在这里等着迎接世航。

“请问您是哪位?”世航只能反问道。

年轻僧侣说:“你还没找好住的地方吧,我在普济寺给你准备了房间。”

普陀山没有旅馆。世航在上海买到的导游手册上写着,来岛上的人都会寄宿在寺院的斋馆中。

栈桥、正趣亭、御碑亭都有接受寄宿预约的寺院人员,只要在那里登记就可以了。也可以在上海或宁波预约,不过只要不是观音生日前后的日子,都没有提前预约的必要。

这些都写在导游手册上。世航来之前并没有预约,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拜托和金顺记关系很好的法雨寺印光法师,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他来之前甚至没有告诉印光法师。但前来迎接的年轻和尚却知道世航的名字,而且不由分说地领着世航向前走去。世航只好跟在他后面,不久,普济寺出现在眼前。

2

年轻僧侣快步向前走着,世航跟在他的身后。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走着走着却越来越难问出口,只知道年轻僧侣在普济寺为他准备了住处。

“寺院斋馆的住宿费平均每天一元,包含一日三餐,但是不同住宿规格的价格差距很大,一定要在接待处问清楚。”

看到导游手册上的注意事项时,世航曾经有些反感,觉得在佛法世界应该众生平等才对。

看来寺院经营和佛法世界遵循着不同的道理。

“你是普济寺的人吗?”世航问。既然对方叫出了世航的名字,他理应也有了解对方的权利。年轻僧侣之前只说了一句在普济寺准备了房间,并没有说自己是那里的僧侣。

“是的。”年轻僧侣简短地回答,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世航停下了脚步,心下不悦。他想知道对方的名字,也想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的;但对方似乎只想告诉他“跟我来”。世航并不一定非要住在普济寺不可,导游手册上也说平时不需要预约。因为金顺记的关系,世航更应该住在印光法师所在的法雨寺。

年轻僧侣又向前走了五步才注意到世航并没有跟上来。

“哎呀,有什么事吗?”他回身问道,他温和的笑容反而让世航更加不快。

世航说:“我不去普济寺了。”

“为什么?”年轻僧侣依旧面带微笑。

“我怎么能随便对不认识的人言听计从。”

“啊,你是说我吗……”年轻僧侣皱了皱眉,往回走了两三步。

“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报上名字。我是普济寺的僧侣慧空,你就把我当成连绍柏的代理人吧。”僧侣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他稍稍仰了仰浓密的眉毛,光头看起来很凉爽。

世航问他:“你说你是连绍柏的代理,是他让你来的吧?”

“你只要这样理解就好。”

“绍柏应该不知道我会来这里。”

“绍柏不在这里,他在五天前离开了普陀山,也没有去上海。”

“我是三天前才到上海的,真奇怪。”

“你说奇怪,是因为我知道你会乘坐今天的船来这里,并去迎接你吧。”

“是的。”

“绍柏确实不知道你要来。但是上海金顺记有他的一个朋友,那人知道了你会来普陀山见绍柏的事,于是给我发了电报。”

世航点点头。舅父连远滋之前在办公室里用很大的声音说过不要将世航要去普陀山的事告诉绍柏,店员们当然都听到了。看来店员中有绍柏的支持者,听说这件事之后急忙给普陀山发了电报。既然是给慧空发的电报,就说明慧空与绍柏的关系相当亲密,可以替他下决定。

慧空低下头,说:“实在抱歉。”

“没关系,解释清楚了就好。”

世航迈开脚步;慧空与他并肩而行,偶尔会轻轻摇一摇头,似乎是在反省自己无礼的态度引起了世航的不快。

慧空说:“对了,你和绍柏很像,尽管只是从堂兄弟,但血缘就是血缘啊。”

“我们有这么像吗?”

“很像,特别是性格……或者应该说是气质。”

“气质吗?不。”这回轮到世航摇了摇头。他很不理解绍柏的做法,从很早以前就觉得自己学不来绍柏那种完全不顾他人的生活方式。就算慧空说他和绍柏很像,他也想不出两人之间的相似点。

慧空说:“你刚才生气的样子也和他很像。”

世航笑了。他从没见过绍柏生气,就算别人再怎么替他担心,他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反应迟钝一样。反应迟钝的人会生气吗?

世航问:“绍柏经常生气吗?”

“他动不动就生气。我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就是为了生气而生的。”

“唉……这样啊……”看来世航只看到了绍柏的一个侧面。换句话说,绍柏只在世航他们面前展示了自己的一个侧面。

世航觉得自己没办法说服他了。

普济寺前的放生池叫作海印池,因为种满了莲花,俗称莲花池。池水旁边有一座重檐亭。世航看了看手绘地图问道:“这是御碑亭吗?”

慧空点了点头,说:“没错。”

在世航打开手绘地图之前,慧空并没有出言解释。

两人站在亭中。建造这座亭子是为了保护清朝雍正帝所书的汉白玉御碑,碑高八尺,碑文的内容是为民祈福。导游手册上说这座碑有双绝,除了雍正帝的御书笔走龙蛇外,碑额上所刻的玉龙也栩栩如生。

世航抬头看着御碑感叹:“确实是壮观的玉龙。”

“当然壮观,这可花了不少钱。”

与之前不同,慧空说这句话的语气中带着讽刺,世航不由得转头看着他的侧脸。

3

既然知道了连绍柏不在普陀山,世航留在这里也就没有意义了。但是这里有自称绍柏代理人的年轻僧侣,世航还想知道芳韵的消息。

他从御碑亭来到海印池边。池上驾着一条横穿水池的道路,路上有一座八角亭,名叫湖心亭,与普济寺的山门相对。

走过湖心亭,眼前萦绕着线香的烟雾。背着黄色经囊的信徒们手持线香出入山门。信徒几乎都是女子,而且以上了年纪的人居多。

两人钻过山门,从天王殿旁边走过,又穿过了大圆通殿。一路上伫立着很多佛像,天王殿的弥勒佛、四大天王和罗汉,还有大圆通殿九米高的观音菩萨像,慧空既没有低头鞠躬,也没有合掌拜佛。斋馆应该在左右厢房,但慧空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藏经阁。

“请在这里休息,你应该很累了吧。”来到藏经阁旁边的建筑前,慧空开口说道。建筑的匾额上写着“云集馆”。

世航在船上坐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虽然船里有铺着草席供乘客睡觉的地方,但船摇晃得很厉害,几乎无法入睡。下船后他又从栈桥走到普济寺,差不多有一公里半,他确实想稍微休息一下。

“谢谢你。”

“那请休息吧,我去叫人送午饭过来。”慧空说完,离开了云集馆。

安排给世航的房间像是刚刚粉刷过一样,墙壁洁白如雪,没有丝毫污渍;房里有一张西式的铁床,但布置并不显得单调;房间角落的架子上放着脸盆。虽然世航浑身都是汗,但他草草洗了把脸就躺在了床上。

他昨晚几乎整夜未眠,不过现在并不打算睡觉。因为他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而且洁白的墙壁也让他无法进入梦乡,他只想稍稍缓解一下身体的疲劳。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了,世航在不知不觉中打起盹儿来。

他做了一个梦。因为睡眠很浅,梦也很浅。被敲门声叫醒后,他还记得做梦的事,但不记得梦的内容了。那不是噩梦,既然被敲门声轻易打断,大概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吧。

世航穿着背心和短裤,敲门的应该只是送午饭的火工僧,不过为了保持最起码的礼貌,世航还是套上裤子后才出声招呼:“请进。”

门开后,一名女子探进头来。

“芳韵……”

世航脱口而出,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她的出现实在太出乎意料。虽然世航想过可能会在岛上见到她,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由他去拜访船主陶家,在那里见到芳韵。

“吓了一跳?”芳韵问。她的脸上带着和慧空相似的微笑。

世航说:“我听别人说你在上海。”

“没错,我之前是在上海,三天前才回到岛上。”

“三天前……我是在三天前从台湾来到上海的。”

“我可以进来吗?”

芳韵一直站在门口。她穿着一条浅褐色的短裙,上身是中国风的宽袖白上衣。

“请进。”

世航想再说些什么,却再次语塞。芳韵走进房间,并没有关上房门。

桌子上放着烛台,旁边只放着一把椅子。世航拉出椅子让芳韵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了床边。为了缓解刚见面的紧张感,世航长长叹了一口气。芳韵坐在椅子上,几乎在同时也长长叹了一口气。

芳韵说:“哎呀,我们像商量好的一样同时叹了一口气呢。”

世航感到一阵颤抖,他拼命想要忍住这种感觉。他们在东京经常见面,偶尔也会两个人独处,但他从来没有像这样颤抖过。他坐下后,床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他说着“这床质量不怎么样啊”,几次起身换别的地方坐,总算没让芳韵看出他的颤抖。

芳韵说:“我收到好多封大家写来的信,真的很感谢你们,我内心感激不尽。但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回信……”

“我明白,同舟会的伙伴们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世航觉得自己语气生硬。

“真的吗?”

芳韵轻轻偏了偏头,然后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明媚,与两人现在的话题很不相符。她刚刚失去了未婚夫,笑容应该是怅然若失、寂寞空虚才对。

“我们都说要让你一个人静一静,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回到东京来的。”

世航看着她的脸移不开目光,她也平静地接受了世航的目光,丝毫没有畏缩。

芳韵说:“我应该不会回去了。”

“为什么?”

“现在不是回去的时候。”

“总会平静下来的。”

芳韵笑出了声,这越来越不像她了。世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要找出其中的原因。他注视着发出笑声的芳韵的眼睛,那里不时地散发出光彩。

芳韵收起笑容问道:“世航,今年二月你在做什么?”

“二月……”因为世航无法揣测出芳韵话中的含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脑中浮现出二月发生的事情的片段,终于整理好了语言,“大火后的冬天,东京很冷。一月,日本皇太子结婚。因为赵锡堂和刘继泰要回国,我们在二月为他们开了送别会,当时也提到了你,大家都在想你在做什么。”

“你们觉得我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啊……”

“我当时在上海的医院生孩子。”

“啊……”

“是个女孩儿,很可爱。”

“是不是很惊讶?”

“很惊讶。”

“我当母亲了哦!”芳韵骄傲地说。

“是吗……”这时不管说什么都会显得愚蠢。

“我家就在这附近,我是来这里找住持的。一会儿再详谈,我还有话想问你。对了,就今天晚饭后吧,我到时候来找你。”

芳韵站了起来。此时,火工僧双手端着食物从敞开的房门走了进来。

4

仿佛见到了另一个人。世航爱慕着在东京同舟会时的她,却眼睁睁地看着那时的她被吴康横刀夺爱。现在出现在眼前的芳韵成长了非常多。说是成长,其实是增添了魅力。如果世航当初见到的是现在的她,无论是吴康还是别的男人,世航一定会为了得到她打倒一切对手。

她增添了魅力,现在以一名孩子的母亲的身份出现在世航面前。

世航一个人吃着无聊的午饭,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

“饭菜还合你的口味吗?”吃过饭后没多久,慧空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如你所见。”世航指着桌上空空如也的碗碟。

“你休息得怎么样?”

“啊,稍稍休息了一下。”

“这里是寺院中最清静的地方,毕竟这座寺庙人太多了。”

慧空说现在普济寺有二百多名僧侣,加上打杂的俗家子弟,人数达到了三百多人。

唐大中十二年(八五八年),日本的慧锷和尚为供奉观音像,在此处建庵,称为“不肯去观音院”;北宋神宗元丰三年(一〇八〇年),神宗下旨在普陀山建造了宝陀观音寺;清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年),皇帝赐下“普济群灵”的牌匾,此处便改名普济寺。普陀山前前后后建造了很多寺院和庵,普济寺一直是最大的一座。

慧空问世航:“怎么样,要不要去大街走一走,消消食?”

“大街?这座岛上有大街吗?”

“岛上的人要是听到你刚才的话会生气的,就算是这里也是有大街的。”

“我以为这里都是寺院,因为导游手册上说这里有数百座寺庵。”

“虽说是大街,其实不过是一条一百米左右的街道。我说出来心里也没底,但那里确实是大街,名字叫横街。”

“那就去散散步吧。”

世航站起身,慧空也许是来约他边走边谈的。他必须从绍柏的代理人口中问出尽可能多的信息。

道路两旁排列着蔬果店、鱼店、烟草店、杂货店、特产店等店铺,道路后面就是田圃,嘈杂的蝉鸣声与休闲宁静的街道格格不入。

“我和连绍柏是在日本认识的。”慧空毫不在意聒噪的蝉鸣,声音洪亮地说。

“哦,你也在日本留过学吗?”

“留学……算不算呢,可能算广义上的留学吧,不过我没有进学校。”

“和绍柏一样啊。”

“啊,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和他还是很不一样,他是资产阶级家的少爷,而我只是个穷人,不对,是穷和尚。”

“你去日本之前就出家了吗?”

“是的,和郭浩安一样。”

“啊呀,你认识浩安?”

“因为我们都是和尚,他勉勉强强进入了早稻田学习,而我则背着画笔在日本到处写生。”

“画画吗?”

“我喜欢画画。我老爸在这座寺庙里打杂。因为我从小画画就很好,得到了岛上的船主赏识,是他让我学习了绘画。”

“船主……”世航低声说。

“我去了杭州,幸运地跟着一位优秀的老师学习绘画。回到岛上后,被老爸逼着剃头出家。我爸爸一生都是打杂的苦力,他固执地认为,在岛上不出家就没办法出人头地。”

“啊……”

“援助我的那位船主家的小姐也喜欢画画,我受她所托,手把手教她画画。”

“这样啊……”

世航点了点头。

“不久后,船主送我去了日本,让我在那边一边画画一边学习。随后他家的小姐也去了日本留学。你也知道,她顺利进入了女子美术学校。我在那边也顺便照顾她。”

虽然他没有说出芳韵的名字,但已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世航说:“你既认识浩安,又是芳韵的监护人,应该就生活在我身边啊,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知道赤坂双烟馆,也知道同舟会。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你,确实很不可思议。”

“绍柏当时并没有住在双烟馆,却认识了你。”

“我们是通过画认识的,我们曾经一起出去旅行写生。奇怪的是,我是小姐的监护人,经常和小姐见面;同时我也和绍柏关系很好,他却从来没有见过小姐。如果在日本见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只能说命运弄人。”

两人走到了街道尽头,不知不觉中开始往回走。

世航问:“他们在这里见过面吗?”

“今年才见到。绍柏被小姐迷住了。他来岛上之前我就一直在担心,希望不要发生这样的事。结果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毕竟这座岛太小,藏不住的。绍柏向她示爱,但她没有答应。其实小姐当时根本顾不上绍柏的心情。绍柏觉得受到了冷遇悲伤不已,他从来没有被别人冷冷地拒绝过,所以更加失落。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绍柏因为这次失恋决定出家。”

“是因为失恋啊……”

只要不是像慧空这样被父亲强迫,出家的人一般都是因为感受到了人世无常。失恋是让人感受到世间无常的最典型的原因。世航并不觉得绍柏失恋是多么意外的事,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芳韵。

“绍柏知道她的情况吗?”走到普济寺的山门前,世航问道。

“不知道,这座岛上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况。”

“绍柏一心以为芳韵讨厌自己吧。”

“绍柏应该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也许本来就不是芳韵喜欢的类型……”

5

慧空提议两人去爬山。世航在船上眺望普陀山时,也起过爬山的念头。

普济寺山门的左边有一条通往梅岑山的路。日本的慧锷和尚在这里建成观音道场之前,这座岛是道教道士们的修行之地。普陀山的名字也是在慧锷来到这里之后起的,之前叫作梅岑山。据说在一世纪初叶,一位名叫梅福的道士曾在这座岛上炼仙丹。梅福,字子真,为躲避汉末的王莽之乱来到此处。过去,整座岛都叫梅岑山,改名为普陀山之后,只剩下传说中梅福炼丹的地方被称为梅岑山。

“我以为这里只有佛教寺庙,原来也有道教啊!”世航在陡峭的坡道上边走边说。

“前面有一座梅福庵,虽说是炼丹的遗址,但现在已经没有道士住在里面了。这里还是观音菩萨的岛啊!”

“观世音的岛啊……”

同舟会的人们给芳韵起了“观世音”的绰号。世航只是将这个名字说出口,就觉得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走过梅福庵就是“磐陀石”,据说这里曾是观音的说法处。这块巨石高二点七米,石头上能容纳二十个人。石头上宽下窄呈锥形,看起来摇摇欲坠。石头中间刻着“磐陀石”三个大字,用朱砂描出。这三个字是明朝著名将军侯继高所写。

慧空指着侯继高的名字说:“他是一位抗倭将军。”

“啊,这座岛当时一定被倭寇所扰。”

“是的,虽然这里是日本和尚创建的,但破坏这里的也是日本海盗,这座岛从各种意义上都与日本缘分深厚啊。”

慧空是这座岛上的居民,他也曾去日本画画,与日本结下了深厚的缘分。

站在磐陀石旁,可以看到舟山本岛和其他连绵不断的岛屿。

“遣唐使的船也曾经从这里经过啊。”

“走出这片铺满了小岛的海,似乎就能到日本了。”

“是啊!下一座岛就是日本的五岛。”

慧空说:“五岛吗?我曾经去那里画过画。”

“五岛上曾有一个叫王直的人,他虽然是中国人,但被当成倭寇。”

“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是海盗就会被叫作倭寇。明洪武帝害怕百姓与倭寇联合,威胁到建国不久的明王朝,便下令海禁。沿海的居民都被赶到内地,沿海地区成了无人之地。我们的祖先也被驱逐出这座岛,官兵放火烧岛,寺庙化为灰烬。只有观音像被转移到了宁波的栖心寺。”

“这座岛现在看起来宁静祥和,原来有一段这么动乱不安的历史啊。”

世航用手帕擦了擦汗。

慧空说:“倭寇在岛上大肆破坏掠夺,但并没有像明朝皇帝那样烧毁寺庵,大概是因为他们也是佛教徒吧。”

世航在日本住了很长时间,之后也会继续住下去。虽然他不是日本人,但听到倭寇抢劫时,心情还是有些沉重;听说他们没有烧毁寺庙,不觉又松了一口气。

“虽然被烧毁过,但如今寺庙又复兴了。”

“海禁是洪武十九年(一三八六年)的事,到了一百六十多年后的嘉靖年间,人们又可以在这里居住了,寺庙也被重建。”

“这里有一百六十多年都没有人住啊……”

世航无法想象这座岛曾经是无人岛时的样子。

“渔夫可能会偷偷住在这里吧。啊,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海禁被解除、寺庙重建后,这里曾经被再次破坏。这次是荷兰人干的,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家伙。他们只是暂时占领了这座岛,却彻底破坏了寺庙,因为荷兰人都是基督徒。那是清初,一六五五年的事情。因为这事太荒唐,所以我记住了当时的年份。大约在三十年后,寺庙又被重建,当时荷兰人已经被赶走了。皇帝在重建时赐下匾额,从那以后这里被叫作普济寺。现在的普济寺又经过了多次扩建和改造,不过规模和当时差不多。在建造大圆通殿的时候,朝廷捐赠了拆除南京的明故宫时留下的木材。”

世航说:“明故宫,是洪武帝的宫殿吧。”

慧空抚摩着磐陀石,说:“这也是因缘吧。”

明朝洪武帝建国时定都南京,第三代皇帝永乐帝迁都北京。北京的宫殿一直沿用到清朝,而南京的宫殿被称为“故宫”。而现在,明清两朝在北京的宫殿,也就是紫禁城,同样被称为“故宫”。

南京故宫由洪武帝所建,正是他烧毁了普陀山的寺庙;而清康熙帝将南京故宫的一部分捐赠给了普济寺。这就是慧空所说的因缘。

世航偶尔会看到与自己坐同一条船来到这里的人。在磐陀石这里也有一群同船的人正在攀爬石头。

“喂,小张,快上来!”石头上有十几个人,其中一人冲着依然站在下面的同伴喊道。

“不是已经站不下了吗?”下面的人说。

“这上面写着能站二十个人啊!”

石头上的人深信着导游手册上的内容。

吵闹了一番之后,他们从石头上下来向梅福庵走去。

慧空邀请世航:“要不要爬上去看看?”

“好啊!”

两人饶有兴致地爬上了磐陀石。

对面是舟山本岛的麒麟山栈桥,想不到看上去近在咫尺。

世航说:“感觉日本触手可及啊。”

“明朝黄猷吉曾写过‘遥望瀛洲亦渺茫’的诗句。”

慧空双手叉腰,将这句诗念了两遍。瀛洲即日本。

“我在上海金顺记也查过《浙江通志》,里面说元朝的吴莱曾写过这样的诗句——蟠木系予缆,扶桑缨我冠……”

蟠木和扶桑都是东海中的神木。蟠木是盘曲三千里的巨大桃树,扶桑双树同根,据说全长数千丈。两者都象征着东方,扶桑也是日本的别名。这句诗的意思是,在东方之国的树上系缆绳,轻轻挂上帽子的系绳——使用夸张的手法,表达器宇轩昂之感。

“放声大喊吧。”慧空说着,铿锵有力地吟起诗来:“茫茫瀛海间,海岸此孤绝。”

6

慧空吟诗后说道:“是不是有朝气蓬勃的感觉?”

“正是如此。”

世航很感激慧空的体贴。来舟山群岛的普陀山前,他曾在上海翻阅了《浙江通志》,记住了吴莱的几首诗。他在引用诗句的时候也告诉了慧空。

慧空朗诵的正是吴莱的另一首诗。吴莱并非十分有名的诗人,最终只做到地方学校的老师。或许是因为他写过不少关于普陀山的诗歌,在这座岛上很受欢迎吧。慧空也许知道吴莱笔下所有关于普陀山的诗歌。听说世航刚刚在上海读过,为了助兴当即朗诵了出来。

大声吟诵诗歌是青春的特权,再加上世航今晚要见芳韵,完全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而且,若是当真压抑住,也未免可惜。

“真羡慕你啊!”

听到慧空的话,世航吃了一惊。

“啊,为什么?”

“你才二十六岁吧,真年轻……我已经年过三十了,还是个出家人,没办法充分享受青春了。”

慧空放下叉在腰上的双手,背在身后笑了起来。

“你今年多大了?”世航等慧空收起笑声后问他。他本以为两人同龄,没想到慧空已经年过三十,心中好奇慧空实际的年龄。

“我比你大十岁。因为僧侣要剃光头,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得多吧。这是出家唯一的好处了吧,哈哈哈……”

“三十六吗……”

真没想到。在知道慧空的名字之前,世航一直在心里叫他年轻僧侣。

现在世航脑海中的一切都围着芳韵转。他一直很在意芳韵的双亲送慧空去日本做芳韵的监护人这件事。芳韵比世航小四岁,与慧空相差十四岁。除了年龄的差距外,慧空看起来是个非常值得依靠的男人。

慧空问:“今天就玩到这里吧。你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吗?”

世航回答:“我还没有想好。我本来是来见绍柏的,但他不在。不过好不容易来了,我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

世航觉得,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在舟山群岛好好住一段时间。台湾的连远初说过,这里与连家和温家渊源极深。

“新加坡那边的连家好像有关于连家与舟山关系的文献。不能让这些文献一直关在仓库里,总要拿出来见见光、读一读。到时候还是要拜托世航了。你们这一辈儿的人都很忙,太忙了。”

如果不去新加坡调查一番,就无法知道连家与舟山究竟有多深的关联。

“我们回去吧,要小心脚下,下去比上来危险。”

慧空倒退着从磐陀石上下去,世航也跟在他的身后。从石头上向下走时,他再次看了一眼大海。他的曾祖父曾经与这片土地结下了深厚的缘分,结缘之地正是眼前这片舟山本岛。

“慧空,你十二三岁的时候在这座岛上吗?”回程的途中,世航好奇地问。

“十二三岁?”

世航的问题很突然,虽然并不是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慧空不知道世航究竟想问什么,心中有些疑惑。

“我听说我三岁的时候曾经和家人一起来过这座小岛。我觉得在我最早的记忆就是这片大海。所以我突然想知道,比我年长十岁的你当时在做什么。”

“啊,这样啊。我十三岁的时候被迫出家,那时我已经从杭州回到了这座岛上,两年后又去了杭州。”

“这样啊……”

三岁的世航来到这座岛上的时候,芳韵还没有出生,而慧空已经被迫成了出家的小和尚。

回到普济寺后,慧空带世航去跟住持打招呼。

“我听法雨寺的法师说了,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住持只是这样说着,并没有询问世航来岛上的目的;他可能认为,来岛上的人都是来参拜观音菩萨的吧。

“我是东道主,今天我请你吃晚餐吧。寺庙的食物虽然不坏,但都是素食。”

慧空说着带世航去了横街。出门前,他让世航稍稍等了一会儿,夹着一个青布小包走了出来。

“久等了,我带了冰啤酒过来。中国人不太吃冷的东西,不过在日本,啤酒一定要喝冰的才对!”

夏天的太阳还没有落山,但路上已经传来了巡夜梆子的声音。

“这座岛上没有警察,由各个寺庙的僧人轮流巡逻。哎呀,从我出生到现在,这里还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呢!”

7

这家荞麦面馆只有两张桌子,除了荞麦还提供海鲜。不愧是慧空介绍的饭店,味道就算和上海的饭店相比也毫不逊色。慧空遵守着戒律,他没有吃海鲜,也只喝了一杯啤酒。

走出荞麦面馆时,天还没有黑,但路上的行人都打起了灯笼。

慧空说要去东厢念经,将世航送到云集馆后,打着油灯离开了。

云集馆原本并不是旅馆。世航旁边的房间里摆满了架子,上面堆放着带封套的书籍。世航随手拿了几本,主要是地理志和诗文,并没有佛典。经典类的书籍应该都收在藏经阁里吧。

世航喜欢看书,他选了几本平常喜欢看的书,想拿到灯下读上几页,但是今天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也清楚,在等待芳韵的这段时间,自己没心思做任何事。

芳韵来得比他预想中要早,世航吃完晚饭回来还不到十分钟她就来了,像是事先算好了时间一样。

敲门声响起,世航听到了芳韵的声音:“是我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向房门。

“外面更凉快,你怎么不开窗户?”她一进屋就径直走向窗边,回头说,“世航,把灯关上,不然会有虫子进来。”

世航将玻璃盖照在油灯的火焰上。

昏暗的房中传来了关窗子的声音,芳韵站在窗户旁边没有动,似乎在抬头看向天空:“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可惜,难得今晚月色正好。”

七月十三日。这个月的阳历日子只比阴历快了一天,今天是阴历六月十二。如果没有云彩,应该能看见一轮明亮的圆月挂在南海之上。

世航来到窗边,站在芳韵身旁,轻轻将左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将身体靠向了世航,世航屏住呼吸,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用了用力。

天空并不是漆黑一片,虽然云层堆叠,但朦胧的月光微微透过云层,勾勒出云彩的形状。

两人四目相对,就在那一瞬间,世航紧紧抱住了她。

世航的唇落在芳韵的唇上,她并没有拒绝。这是一个长长的吻。分开后,世航呢喃道:“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

“我知道。”芳韵也喃喃地说。

“那为什么?”这句短短的呢喃中饱含着铺天盖地的情感,世航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被话中的重量碾碎了。

“你是说吴康?”芳韵声若游丝,隐藏在她沙哑的呼吸中。

“是啊。”世航依旧盯着芳韵的面庞,而芳韵却闭上了眼睛,清清楚楚地说:“是你母亲。”

“嗯?我母亲怎么了?”

芳韵抬起头:“她让我选择吴康。”

“我母亲?”

“没错。”芳韵点了点头。她的话让世航难以置信。他觉得就算自己再怎么隐藏,对芳韵的感情一定逃不过母亲的眼睛,而他并不认为母亲会反对自己和芳韵结婚。

“我简直无法相信。”世航搭在芳韵双肩上的手垂了下来。

“你母亲说你不适合这个角色。”

“什么角色?”

“我丈夫的角色。”芳韵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窗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不,”芳韵说,“我想将自己交给你,但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刚才的话?”

“你母亲的话,我只说了一半。”

“还没说完吗?你说我母亲向你推荐吴康,说我不适合你。”

“她说的是角色。”

“不是你丈夫的角色吗?”

“没错,不是丈夫,而是丈夫的角色。你的母亲很乐意让你做我的丈夫,但是……”

“但是什么?”

“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人,”芳韵说,“那是在我去日本以前的事了,我和他是在上海认识的。我想我是爱上了他的热情吧,用一个过时的词来说,那个人是个热血男儿。当然也有些莽撞的地方,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中,他的一切都是好的。我到日本留学以后,只要放假就会尽可能回国,有时只会回上海,而不回普陀山。他也来过日本两次,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去年五月。之后他就回国了,在国内被人暗杀。同舟会的人应该没有发现,其实我在做地下工作。不用说,这都是受他的影响。这份工作很危险,他就是为此丢了性命。然后……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在陌生的东京,我应该找谁商量呢?我能依靠的只有你的母亲了。既然怀了孕,就必须为孩子找个父亲。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要找一个人扮演我丈夫的角色。你的母亲说,知道所有的事情后依然会愿意扮演我丈夫的角色、扮演孩子父亲的角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吴康。但是你就算能成为我的丈夫,却无法扮演好丈夫的角色,而吴康也许可以。你母亲将事情告诉了吴康,他接受了这件事,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芳韵站起身:“我说完了。”

世航正想抱住她,芳韵突然转身背对他,哽咽道:“我好害怕……我喜欢你,越来越喜欢。但是我可能会害死我身边的男人。你看,靠近我的两个人,他们都死了,而且死于非命。我好害怕,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要得到幸福。我没办法得到幸福吗?这也太……”

世航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了她。“去追求幸福吧,你有这个权利。”

“谢谢你。但是我还是害怕,我好担心你。今晚我先回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还能见到你。这个,你一会儿要记得看。”她轻轻地将一张对折的纸放在床上,跑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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