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登彼岸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同登彼岸。

这是普陀山海岸的牌坊匾额上的文字。上岸的时候,这四个字在温世航心里一闪而过。四个金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得他一时闭上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文字上涂着的金泥的光芒,文字本身并没有刻在他心中。

而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这四个字深深印在了他心灵的最深处。

但是我不想一个人去。

心有所爱的人一定都会这样想吧,“同登彼岸”也包含了这样的心情。不光是彼岸,就算是地狱,也要两个人共同前行。

芳韵离开后,世航回想起上岛时最初看到的那四个字——同登彼岸。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芳韵留在床上的字条。

世航伸手想拿起字条,它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触手可及。世航拿起字条打开,房间里没有电灯,但字条上的文字清晰可见——不知云彩在何时已经飘散,明亮的月光洒满了整个房间。

“明天如果是个晴天,晚上八点在海岸边‘同登彼岸’的牌坊匾额下见。”

世航重新将字条对折,贴在脸旁。

他觉得不可思议,芳韵刚才也想到了“同登彼岸”吧,才在字条上写下了这样的话,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这张字条不是她走进房间后写的,而是事先写好后留在这里的。看来她一开始就想好要拒绝世航独自离开了。

还有一天一夜,世航想到还要过这么久才能见到芳韵,不禁茫然若失。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走得如此之慢,他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明天,世航想以最好的状态去见她,这样一想反而更睡不着了。

虽然睡眠不足,但第二天一早,世航依然觉得神清气爽。一想到能见到芳韵,他浑身精力充沛。

“今天我带你去佛顶山吧。”吃完早饭,慧空来到世航的房间。

世航说:“你很忙吧,我一个人去就好,在这座山上也不会迷路。”

慧空干脆地同意了:“那就听你的。”

“没问题的。”世航拿起桌上的导游手册轻轻挥了挥。

导游手册上说佛顶山海拔二百八十三米,又名白华顶、菩萨顶,是普陀山的最高峰,山顶有慧济寺。

普陀山寺庵众多,慧济寺与普济、法雨两寺并称三大禅林。在这三座寺庙中,慧济寺历史最短——明代僧人慧圆创慧济庵,到了清代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年),由能积僧扩庵为寺。现在寺院中的建筑大多是二十世纪以后建成的。

走出普济寺的山门,几名轿夫走上前来劝世航坐轿子。

“我看起来才多大年纪?”世航推开他们,表示自己还没有到需要坐轿子的年纪。其中一名轿夫戏弄他,说:“少爷有七岁了吧。”世航没有理睬轿夫们,径直朝佛顶山走去。

“七岁的少爷,已经娶到老婆了吧?”

背后不断传来嘲笑声。然后,是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声:“不要,不要!”

“你裹着个小脚要去哪儿啊?”

“走到白华顶,天都要黑了。”

“大半夜的你要怎么回来啊?”

轿夫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

“不用你们担心。今晚月色会很好。”女人回嘴。

以世航的脚力来说,爬上佛顶山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熬的是炎热的天气。农历六月称为伏天,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是初伏的开始,第四个庚日是中伏的开始,立秋后的第一个庚日为末伏的第一天。三伏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明明还没进入初伏,今天还是很热啊!”

听到端早饭的火工僧的话,世航便问他今年的初伏从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日。”火工僧回答。今天是周一,距离初伏还有六天。

“这座岛上的暑气混杂着海风中的潮气,会有些黏糊糊的啊。”火工僧说着走出了房间。

走在山路上,世航觉得,无论有多热多潮湿,只要今晚能像那位女子说的一样月明如水,一切就都能忍受。

世航大汗淋漓,这倒没有关系,他只担心弄湿了衬衫胸前口袋里那张芳韵写给他的珍贵字条。他不时扯一扯胸前的衬衫,尽量不让它接触到汗湿的皮肤。

2

世航在上午爬上了佛顶山,归途中去了一趟法雨寺问候印光法师。

法师说:“是慧空在照顾你吧。”印光法师也听说了世航来到岛上的事。

世航回答:“他也很忙,我尽量不想给他添麻烦。”

“这样就好,这样一来你也自在一些。”印光法师笑眯眯地说。

世航觉得岛上的人都有着相似的笑容,无论是芳韵、慧空、火工僧还是荞麦面馆的老板,还有眼前的印光法师,他们的笑容深处仿佛有着某种共通的东西,世航现在还没有看出那是什么。

他向印光法师告别时,法师挽留他说:“已经中午了,在这里吃过午饭再走吧。”

“但是,普济寺那边会为我准备午饭。”

“啊呀,我来跟那边联系,那边有几百个人呢,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也是啊。”世航低下头,笑着接受了印光法师的好意。虽然世航看不见自己的笑容,但他觉得自己的笑容与这座岛上人们的笑容变得相似了。

下午,世航在普济寺云集馆看书。他从卧室旁边的书库借来了国粹丛书中的一本《张苍水全集》。

苍水是明末忠臣张煌言(一六二〇年至一六六四年)的号。他出身宁波,是一位烈士,当地人现在依然会以他为豪。明朝灭亡后,他追随监国[代理皇帝。]鲁王朱以海在各地漂泊,曾经来过舟山。后来他参加了郑成功的北伐,但是在攻打南京时失败,便逃往浙江躲了起来。郑成功死后,他与其子郑经不和,在流亡政府内部被孤立。清朝屡次劝他归顺,但他始终没有折节屈从。清政府逮捕他后,在杭州将其处死。

书中有一首题为“登菩萨顶”的诗,写的正是世航上午登上的佛顶山。首句是“绝磴凌虚嵌佛龛”。

明末清初时,慧济寺里还没有像样的建筑,只是一座小小的庵。世航不由得在脑中勾勒起早上才看到过的寺院三百多年前的模样,他很擅长想象,而今天又有足够的时间。

下午三点多,慧空提着一瓶冰啤酒来了。

“我来送喝的。”慧空说的是日语。世航昨天听说他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日语。

“谢谢。”世航用日语道谢后,两人的对话又回到了汉语。

“苍水啊……”看到桌上扣着的书的标题,慧空挺直身子,抿着嘴。

“里面有一首《登菩萨顶》的诗。”

“啊,那首诗的颔联不错,我很喜欢读。”

苍茫远水横空碧,

历乱群峰倒蔚蓝。

“写得真好。”

“没错吧?”

两个人碰了下杯。

“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世航喝下半杯啤酒后说,喉咙里还留有啤酒的苦涩。

慧空说:“要画出来可不容易。”

世航这才想起来慧空也是一位画家。

“是因为俯瞰的构图比较难吗?”世航询问着,又想起芳韵也会画画。她是女子美术学校的学生,应该说曾经是。虽然在同舟会中见过很多次,但世航从没有见过芳韵的画。

“这一点是很难,不过更难的是,画之前会陷入悲伤之中。”慧空说着,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会陷入悲伤吗?”

“没错,张苍水也是一样的吧。两千年前的梅福为躲避王莽之乱逃到了这座岛上。一想到我们的祖先是被赶到这里的人们,我就会心生怜悯,拿着画笔的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犹豫。我曾经好几次想下笔,却怎么也没办法顺利画出来……真奇怪啊!”

慧空稍稍低下了头,世航为他倒满了酒。

“啊,谢谢你,”慧空喝掉了杯中溢出的泡沫,“不提画的事了,没有比绘画更难用语言形容的东西了。啊,我不是说你的研究,只是从画画的人的角度来说的。”

慧空知道世航在大学的专业是美术史。不知道是连绍柏还是芳韵告诉他的,又或者他在日本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我也经常觉得用语言来解释画作是白费力气。”

“对了,”慧空改变了话题,“我今天必须接待从宁波来的信徒,你晚饭想在哪儿吃?寺院还是荞麦面馆?”

世航回答:“我在荞麦面馆吃。”

“我不能陪你去了,从早上开始就很抱歉啊!”

“没事,你不用在意。”

世航觉得慧空说不定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要和芳韵见面。只要芳韵不说,慧空就应该不会知道;芳韵应该也不会告诉他,也许慧空是凭直觉猜到的吧。

“十三日的月夜正适合散步,普陀山的月夜很美,你一定要看看月下波光粼粼的景色。”慧空说着站起身,看了看手中的杯子,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好喝。”慧空将杯子放回桌上,微微一笑。

3

世航在月光下散步,沿着妙庄严路向下走。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左右。走到能看见海岸牌坊的地方后,他突然加快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了芳韵。周围还有零星几个来这里乘凉的人,不过他不可能认错芳韵的身影。

芳韵离开了牌坊,沿着山脚的道路匆忙向前走,看上去像在拼命加快速度。世航放慢了脚步,心想她也许是想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果然在世航放慢了脚步后,芳韵也稍稍放慢了速度。她没有回头,应该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吧。她穿着深色的衣服,一定是害怕被人看到。

尽管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只要能看见芳韵的背影,世航就觉得两人在相伴而行,心怦怦跳个不停。两人沐浴在同样的夜风中,世航觉得轻柔拂过后颈的海风仿佛是芳韵的呼吸。虽然放缓了脚步,但她并没有停下,在短姑码头右边走了不止十五分钟,来到一片被微微隆起的小山丘包围的海湾。

这里有几间小屋,海潮的味道很浓。

“我都出汗了。”芳韵说,世航在站着的地方能听到她的声音。

“因为走得很急嘛。”世航说着,不知道芳韵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海风迎面而来,将他的声音吹向了身后。

走到海湾的沙滩上之后,芳韵终于停下了脚步,弯下身子似乎想要脱鞋。世航追了上去。

“我身上都是汗水。”芳韵又脱下了裙子奔向大海。

她边跑边说:“你没有出汗吗?”

“好,我来了!”

芳韵畅游在夜色中的大海。她在海边长大,水性很好。不过世航的速度比她更快,很快就追上了她。他想在水中抓住芳韵的肩膀,芳韵却扭动着身体潜入水中,在水中用双手抓住世航的右腿,将世航拉进水中。

两人在水下拥抱住对方,纠缠着浮出水面。

“汗水都冲掉了。”芳韵说着推开世航向岸边游去。虽说在游,其实两人离岸边并没有太远。

世航上岸后说:“没有能擦身子的东西啊。”

“去那边的小屋吧。”芳韵指着最近的小屋说。

“那里有毛巾吗?”

“没有那么高级的东西。”

芳韵在沙滩上跑着,抓起两人的衣服和鞋子冲进小屋,世航跟在她的身后。

“就像在做梦一样。”结束了一个长长的吻,世航轻轻咬着芳韵的耳垂,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我反而觉得好像从梦中醒来。以前的一切都是梦,现在才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4

第二天傍晚,慧空来找世航说:“芳韵坐今天的船去上海了。”世航很生气。芳韵明明昨天就知道今天要离开这座小岛,在海湾的小屋里为什么一句话都没对他说?两个人明明都那么亲密了。

“是吗,她也很忙啊!”世航压抑着愤怒,尽可能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说。

慧空说:“是啊,因为她的宝宝在上海嘛,宝宝还小,不能完全交给奶妈照顾。其实你来岛上的那天她就打算乘船去上海了,但是因为知道你要来,她为了见你延期了两天。”

世航的愤怒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他问慧空:“她住在上海的什么地方?”

“不知道,”慧空稍稍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甚至没有告诉父母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她自己说是为了躲连绍柏。她对父母说如果绍柏剃度了,她就说出自己住在什么地方。但是我总觉得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她就这么想逃开绍柏吗?”

“嗯,所以绍柏走后她才回来。”

“芳韵人在上海,是谁告诉她绍柏离开普陀山了呢?”

“真没办法啊,”慧空摸着发青的和尚头,笑眯眯地说,“我坦白,是我说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芳韵住在哪里,我只是联系了一个在上海的人。”

“那个人是谁?”

“世航啊,实在抱歉,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慧空收敛起笑容,表情严肃地说。

世航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慧空都不会开口。

世航也有自己的猜想。芳韵说孩子的父亲被人暗杀了,那个男人一定在做危险的工作,芳韵和他结合也一定是因为思想上有共鸣,说不定芳韵也在做同样的工作。如果是这样,她就必须隐藏自己的住处,逃避绍柏的追求不过是借口而已,这个借口可不太高明。

世航心想下一次她也许就会拿自己当借口了。只要能帮上芳韵,就算是再糟糕的角色自己也可以接受。既然芳韵已经把身体交给了自己,就说明她已经信任自己了,但并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伙伴。两人的交谈中从来没有提到这方面的话题。

就算芳韵想发展世航成为同志,应该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可能正因为她爱着世航,才没有把他卷入危险的工作中。

芳韵是思想先进的女性。世航回想起她在同舟会中的发言,发现她一直在用科学的角度观察事物,不像是讲究迷信和吉凶之兆的人。而她却异常地执着于在两人之间不提“结婚”二字,也许是害怕结婚会连累世航吧。

世航问慧空:“你也是她的同伴吗?”

“真没办法啊!”慧空又说着同样的话,这次没有浮现出那种迷惑人的笑容,说明他并不否定世航的问题。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世航盯着慧空的脸说。

虽然慧空依然带着微笑,却摇了摇头,只是说:“现在还为时过早。”世航明白无论自己怎么求他,都会是同样的结果。

世航耸了耸肩,说,“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说,那我继续留在岛上就没有意义了。”

慧空说:“你是来见绍柏的吧,他在天童山。”

“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嗯,这件事没什么好隐藏的。我之前已经说过了,绍柏失恋后想要出家。芳韵的父亲觉得,被女儿拒绝的男人如果在这个岛上出家的话不太好。”

“我明白。芳韵的父亲是怕以后不好相处吧。”

“所以他拜托岛上的法师们介绍绍柏去别处出家。法雨寺的印光法师给天童山的长老写了介绍信,让绍柏带去。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如此。他现在应该还在天童山,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知道了他的行踪,我就不得不去一趟了。”

“现在要劝他已经太晚了。”

“但是我必须对他父亲有个交代。我要去一趟,希望印光法师也能给我写一封介绍信。”

芳韵已经不在普陀山了,世航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

原本他是来普陀山查看绍柏的情况的,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出家是因为失恋。普陀山的法师们碍于芳韵父母的面子不能为绍柏剃度。根据慧空的说法,现在劝绍柏放弃出家为时已晚,也许慧空知道绍柏已经在天童山剃度了。

慧空说:“我来拜托法师吧。”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我觉得,也许出家是最适合绍柏的选择。”

“你也这么认为吗?其实我一直是这么想的。现在和以前不同,还俗也并非难事。我带着写生簿在外漂泊的时候,会觉得有时出家人比俗家人要方便。”

世航说:“你想做第二个弘一法师吗?”

当时,弘一法师的名字刚刚被世人所知。不过,在住在日本的中国人,特别是留学生之中,他早已是大名鼎鼎。世航也经常听说他的逸闻。

弘一法师,俗姓李,名叫叔同。他于一八八〇年生于天津,原籍为浙江平湖,比世航年长十八岁。他原先在上海南洋公学师从蔡元培,因罢课而退学;二十六岁时,他去日本留学,在上野东京美术学校跟随黑田清辉学习了西洋绘画,三十一岁回国前也上过音乐学校;回国后,他在各个学校担任过绘画和音乐教师;三十七岁(一九一六年)在南京高等师范就职时,他在西湖虎跑定慧寺绝食十七天,自觉身心灵化。两年后,他在杭州灵隐寺慧明法师那里受具足戒,正式出家,法名演音,号弘一。出家后他依然没有停止艺术活动,周游各地。

世航在上海读小学的时候,曾经学过一首《祖国歌》。其中有一句“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世航觉得这句歌词气势雄壮,很喜欢唱,他记得母亲听到后告诉过他,这是李叔同先生去日本之前创作的歌曲。到了日本之后,他经常听到李叔同的名字——李叔同是第一个导演话剧的留学生,当时他还在美校读书。他导演的是《〈茶花女〉遗事》,表演时亲自穿女装、扮演女主人公玛格丽特。世航在父亲去世后被母亲带到日本的那年(一九一〇年),李叔同回到了祖国。在京都上大学的时候,世航听说了李叔同出家的事。

“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喜欢艺术的人,是不是情绪都不稳定呢?”

世航听到这里消息后受到了打击。他自己打算学习美术史,所以此事不能说与自己毫无关系。

慧空说:“弘一法师今年五月来过这里。”世航自然不知道此事。

“两个月前吗……真可惜,我想见见他。”

“他现在应该在温州庆福寺。”

“那……”

世航的计划是在天童山见过绍柏后,从杭州回到上海。温州在相反的方向,而且距离遥远,交通不便。

慧空说:“像弘一法师这样的人物,不应该特意去见,偶尔碰到时再与他交谈就好。”

5

眼前是一座绿色的小岛,余下的都是水墨画的世界——根据老人的说法,世航最初的记忆就是他三岁时在前往普陀山参拜的船上看到的景色。当时并不是从上海,而是从宁波上船出发的。

天童山距离宁波市约有三十公里。世航自然选择了从普陀山的短姑码头上船前往宁波。二十年后,他又一次踏上了同一条路。他本以为,亲眼看到舟山的群岛能够找到些线索,让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但是期待落空了,他甚至担心会因为看到了现实的风景,让珍贵的记忆消失。因此,世航决定尽量不去看周围的景色。

四个多小时后,船到达了甬江河口,又从甬江逆流而上,一个半小时后到达了宁波的防波堤。

一位常常出入于天童山的商人在防波堤上迎接世航。他姓梁,双手举着写有“温世航先生”五个字的纸,所以世航知道他是来接自己的。世航询问后得知,是普济寺的慧空拜托他来接自己的。

“他给您发了电报吗?”

“不,是昨天乘坐最后一班船的人给我带了信。”

看来慧空很擅长联系别人。

因为世航中午从普陀山出发,到达宁波的时间不太合适。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再去天童山,今晚就在梁先生介绍的旅馆住一晚上。

普陀山普济寺是一座巨刹,而太白山天童寺的规模比普济寺更大。

天童寺的建寺时间很早。最早是西晋僧人义兴在东谷结庵,世航从旅馆中借来的导游手册上写着,那年是西晋永康元年,也就是公元三百年。义兴热爱东谷的山水,最初在此处盖起简陋的茅屋用于修行。当时东谷附近并无人烟,却有一位童子每天前来送柴火和水。手头富裕后,义兴建起了精舍。建成后,童子说:“我是太白金星,大师笃于道行,感动玉帝,命我化为童子前来护持左右。如今大功告成,特此告辞。”言讫,童子消失不见。因此一旁的山名为太白。寺庙扩大后,因东谷地域狭小,于唐代至德二年(七五七年)迁到今天的位置。东谷的旧址被称为“古天童”。

十二世纪到十三世纪,从日本到中国留学的荣西、道远在此修行。因此,日本禅宗奉天童寺为祖庭,甚至有人千里迢迢前来参拜。

寺庙前的万工池比普济寺的海印池更大,正面墙壁上有“东南佛国”四字,对面能看到天王寺曲线优雅的瓦片。虽然香客很多,但烟气并不像普济寺那样刺眼,也许是面积大的原因。穿过天王殿,绕到佛殿左侧,有一块区域似乎是办公区,摆着一排线香和般若心经等物品。世航见那里有几名僧人,便上前问道:“我想见上海来的连绍柏。”

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僧侣反问道:“从上海来的?是香客吗?”

“我听说他从普陀山带着介绍信来这里出家了。”

听到世航的话,坐在里屋的一位年长的僧人看着他说:“是台湾人吗?”

“嗯,是的。”

虽然他刚才说是从上海来的,仔细一想,连绍柏的家在台湾,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从台湾来的。宁波的人有经商的才能,很多人在上海取得了成功,所以从上海来这里的人并不少见——因为其中有很多宁波人。与此相比,从台湾来的人几乎没有,所以才能被人记住。

年长的僧人将年轻僧侣叫了过去。年轻僧侣回来后对世航说:“请在养心堂等待。”世航听后便去养心堂等待。那里有三十叠之大,椅子都堆在角落里,应该是用来做法事的房间。后门开着,走出后门能看到一座小花坛,花坛后是一座仿佛快要向前倒塌的围墙。围墙外面是一片快要溢出来的绿色。寺庙被绿树包裹着,草叶的味道扑鼻而来。在这里,只有取之不尽的绿色。

“你终于来了。”

世航回过头,发现连绍柏就站在他身后,穿着中式的灰色长衫,很像僧衣。世航的目光自然是最先落在了绍柏的头上。

虽然是光头,但并没有像慧空那样剃得精光,而是平头的样子。只看他的发型分辨不出他是僧人还是俗家弟子。绍柏之前的发型是毫不讲究的半长发。

世航问:“你剃过头了啊?”

“这里有一位理发的专家。”

也许是因为走得太快,出了汗感到炎热,绍柏挽起长衫的下摆。他从房间的角落搬起一张翻倒的长椅,放在了房间中央。

“坐。”

“嗯。”

两人面面相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绍柏应该已经从慧空那里听说了世航要来的消息。如果他和梁先生一样,是从昨天乘坐最后一班船来的人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的话,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与世航见面。

绍柏说:“是我老爸让你来劝我的吗?”

“嗯,如果可以的话。既然你已经剃过头了,看来是来不及了。”

“不,现在放弃还太早,这是我自己剃的。受戒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就算有印光法师的介绍信也一样吗?”

“什么嘛,你在普陀山连这种事都听说了啊。无论有哪个法师的介绍信,受具足戒都有相应的流程。就连弘一法师都是七月先在定慧寺剃头,九月才在灵隐寺受戒的。”

“就是说你还没有出家吗?”

绍柏用手摸着头,说:“也不能这么说,你看我的头发。”

“半出家吗?”

听到世航这样说,绍柏大声笑了起来。

“半出家,就是这样。怎么样,你要不要试着说服我?”

“好像没什么希望啊。”

“你不能一开始就放弃。”

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绍柏稍一欠身,椅子就会向世航那边倾斜。

“就算不能说服你,如果问不出你出家的原因,我跑这一趟就太没有用了。”

“原因……”绍柏欲言又止。

世航说:“要说是原因就太郑重其事了,如果说是心境,你应该更容易开口吧?”

6

“我想过安静的生活,仅仅是这样而已。我去过各个地方,但是我去的地方总是会发生骚乱。有的发生在我周围,有的发生在我心里。我这样的人想要安静的生活,就只能选择与世隔绝了。我也说不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虽然不知道我老爸能不能理解我,但是我希望你这样跟他解释。”

两个人打算边走边说,便从后门出去走到了花坛边,在围墙边的绿树下爬上坡道。

世航比绍柏年长,所以绍柏必须叫世航哥哥。但是他在和世航说话的时候,完全是同辈的语气。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来,加上一些敬语。也许不光是世航,他跟所有人说话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骚动吗?”世航深以为然。的确如此,绍柏是会招来骚乱的男人。他以为绍柏自己没有意识到,看来并非如此——绍柏很在意这一点。生活在尘世中,骚乱总会发生。所以他打算出家,断绝与世间的关系。这是邵柏的说法。

世航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也许就像慧空说的,被芳韵拒绝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又或者像绍柏的父亲想到的,僧侣的身份是他参加非法活动的伪装。如果是这样,普陀山的慧空也成了他的同伙。

就算还有其他原因,刚才绍柏说的话也一定是真的。没想到绍柏一直在认真审视自己。

世航问他:“你还在画画吗?”

“我出家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只要画画,就不会发生骚乱。”

“就像弘一法师那样吧。”

“不,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我在上海的报纸上看过弘一法师在出家后写给外甥的信。他说自己在浙江第一师范做了六年老师,又在南京高等师范兼职两年,培养了不少人才,弘扬了文艺,然后暂时结束了工作。他说自己在四十岁时完成了一项事业。我总觉得他是碰到了障碍无法超越。”

“这样的话就和你完全不同了,你才刚过二十岁。不过,除了要抑制骚乱以外,还有什么更具体的原因吗?”

“哈哈哈,你觉得我说的这个原因我老爸没法接受吧。”

“是啊。比如说失恋之类的。”

世航觉得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比较好,然后悄悄观察着绍柏的反应。

“哈哈哈,”绍柏大笑着,肩膀颤抖,说,“你要这么跟我老爸说吗?挺好,这样一来老爸应该会觉得我是一时兴起,也不会担心了。毕竟我也想尽尽孝心。”

“那我就这么跟他说吧。但是再具体一些比较好,比如说对方是谁……”

“对方啊……”

“你有想法吗?”世航问过后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这不就和诱导盘问一样吗?如果绍柏说出了芳韵的名字,自己会陶醉在可憎的优越感中吗?问出口后,他开始祈祷绍柏不要回答。

“不能直接告诉老爸我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奇怪姑娘拒绝了吗?也是,如果要尽量具体一些的话……对了,就说是岛上的姑娘吧。岛上的姑娘……渔夫的女儿不错,是个好主意。”绍柏不住地点头。他刚才的大笑和现在的举止好像在隐藏什么事情,世航觉得不要戳穿他的秘密比较好。

天童寺最里面有一间罗汉堂。两人走到罗汉堂前,没有进去就原路返回了,在这段时间里两人都一语不发。

“对了,去拜一拜观音菩萨吧。”穿过法堂的时候,绍柏突然说。

绍柏知道芳韵在同舟会的昵称是观世音吗?在日本的时候,绍柏没有接近过同舟会,但并不能肯定他不知道此事。

观音像摆放在佛殿中,观音像后面是南海图案的雕塑。最奇怪的是,观音菩萨像圣母玛利亚那样包着头巾,披着粉色的长袍。

绍柏解释说:“新加坡的信徒捐献了菩萨的衣服。寺庙的人也很为难,但是如果不给菩萨穿上的话,就会伤害到捐献者的感情。所以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

世航读出了粉色长袍下摆上的金字。

“弟子、香港、郑大旺。”

离开时,世航说:“不是新加坡,是香港啊!”

绍柏问他:“哥哥,你不用去香港吗?”

世航回答:“见到你之后,我应该就要去香港了。”

“商团最近很奇怪啊。”

“你都已经出家了,还对这些俗事感兴趣啊?”

“出家?哈哈,你也说了,我还是半出家。”

“是啊,还有一只脚踩在俗世中。”世航觉得绍柏似乎很清楚自己的行踪。只要在上海听到了世航的消息,就会知道他为了准备学艺大学的事去了广州。他从广州去香港的事应该也是从金顺记那边知道的。但是应该没有人知道他打算在香港探听商团的动向。刚才绍柏提到商团只是偶然吗?

绍柏说:“今天的报纸上登了广州沙面的事情。”

世航没有看过今天的报纸。他居住的旅馆没有提供报纸。

“我还没有看报纸,沙面出什么事了吗?”

“沙面的英法租界决定从八月开始实施监督中国人的新法律。因此,在沙面工作的中国人全都停业工作开始抗议。报纸上说,参加罢工的人数达到了两千人。”

“新法律……对了,是打算严肃处理法国驻越南总督的事件吧。”

“听说这次罢工有国民党工人部的支持。”

“就算你只是半出家,也未免太关心俗世了吧,真是个糟糕的和尚啊!”世航盯着绍柏的脸。

“哎呀,再过几天我就要远离俗世了。你就当我是在恋恋不舍地环顾俗世吧。”绍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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