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陆鸣泉的朋友章逢带温世航来到了鼓楼一带,说要带他喝美味的绍兴酒。陆鸣泉也与两人同行。紫禁城以北的鼓楼是元朝的建筑,附近曾住着很多宦官。其中一块地方开着很多家小酒馆,章逢带他们来到其中一家,门口挂着“杏花村”的招牌。

章逢是这里的常客,马上有人恭敬地将他们带到了包间中。

章逢说:“这里虽然只是普通的南酒店,不过有特级的老酒,平时不会摆在店里的货架上。”这种酒似乎只会提供给他这样特殊的老主顾。

鼓楼附近的酒馆分南酒店、京酒店和药酒店三种。南酒店就是卖南方酒,也就是绍兴酒的店,下酒菜也都是南方风味。

世航他们的桌子上摆着浙江金华火腿。

京酒店卖的是北方酒精度很高的烧酒,下酒菜都是盐栗、核桃和蜜枣这些北方口味的吃食。药酒店卖的是泡了药材的酒,不提供下酒菜。

世航说:“章先生也会来这种地方啊?”

章逢是陆鸣泉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朋友,是典型的绅士。他身上完全没有装腔作势的感觉,而是有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也许他来这种平民聚集的地方是为了中和自己身上的气质吧。

陆鸣泉看着章逢,边点头边说:“棉衣这东西就是方便啊。”

章逢问:“有什么方便的?”

人的气质会从全身体现出来,不过一旦穿上了厚重的棉衣,这种气质就会被掩盖。章逢本身并不适合出现在小酒馆这种地方,多亏穿着棉衣,至少能融入店里的气氛。世航很能理解陆鸣泉话中的意思。

章逢一定也明白。陆鸣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的样子。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在说“真是受不了你”。

包间在二楼,墙上挂着一幅卷轴,上面是杜牧的诗,写的正是店名的出处。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进入二月以后,北平愈发寒气逼人。房间里烧着火炕,窗玻璃上被饭菜和火锅的热气蒙上了一层白雾。章逢用手指在窗户上的白雾中擦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但立刻被水滴覆盖住了。

高述的住处已经被发现了。这间杏花村二层房间的窗户朝南,对面是一条胡同的入口,高述就住在该胡同的一所房子中。胡同的尽头是一所大宅子后院的石头围墙,没办法穿出胡同。两边排列着八间四合院式的房子,高述就住在右边最靠里的一间。说是住处,准确地说应该是据点,有各色人等进进出出。陆鸣泉没有问章逢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世航也不打算问。章逢身上笼罩着一股杂事勿扰的清净气息。

章逢说:“那里有各色人等出入,都是有意思的人……”

陆鸣泉说:“白天坐在这里可以一览无余,你一直派人在监视吧?总不会是你亲自监视。”

“这一排店铺的二楼都能看到胡同的入口,里面也有一些我常去的店。”章逢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陆鸣泉的问题。

“有我认识的人吗?”陆鸣泉疑惑地问。

“你的朋友我并不是全都认识,不过据我所知没有你认识的人,倒是有世航的朋友。”

“我的朋友?”

“应该是你的朋友。他在做雷岳的秘书……”

“啊,唐鼎权……”

“对对,好像是去日本留过学的年轻人,确实是姓唐。”

“雷岳啊……他可是被人叫作‘怪物’的人。”陆鸣泉抬手摸了摸脸颊。

章逢说:“那位唐先生好像在找世航,他听说你到北平来了。”

“是吗?”

“虽然我知道唐先生的住处,但是你最好不要主动去见他。”

“好,我知道了。”

“他来找你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世航点了点头。很奇怪,他并不想问章逢理由。也许是因为章逢身上散发着值得信任的气息。

世航离开上海的前一天见过唐鼎权,他告诉唐鼎权自己要去北平,但并没有告诉他到哪里可以找到自己。世航在见到陆鸣泉之前自己也不知道要住在哪里。如果雷岳派唐鼎权来北平出差,唐鼎权当然会来找世航。唐鼎权出发前应该去上海金顺记打听过世航的住处,但金顺记也不知道。章逢知道唐鼎权在找世航,这说明唐鼎权现在的工作伙伴里有人在向章逢传递情报。

世航一直认为章逢是随性生活的人,现在这个印象一下子崩塌了。世航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刚才在窗户上擦出的圆形已经完全失去了踪影。

章逢问:“对了,唐先生和创造社有联系吗?”

“不,应该没有。我想如果有的话他会告诉我。”

“是吗,不过我觉得他身上的气质和创造社的氛围很像。”章逢微微耸了耸肩。

创造社是在日本留学的大高年轻人办的文学社。大高,是从日本旧制高中进入各个帝大的学生对自己的称呼。虽然都是日本留学生,不过他们属于精英阶级。同舟会中只有唐鼎权和世航两人可以称得上大高。创造社的核心成员是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等人,成立于地震发生的两年前,这些核心成员在留学生中算是同舟会成员的老前辈。

“气质吗……”

章逢一说,世航立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中国最早的文学社是一九二〇年在北京成立的“文学研究会”。创始人是茅盾、周作人、叶绍钧、郑振铎等人,除了认真讨论文学,并没有统一的文学主张。不过,因为茅盾等核心人物的作品大多重视现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人生派”。

仿佛是要与文学研究会对立一般,以浪漫主义为基调的作家们建立了创造社,被称为“艺术派”。他们年轻气盛,受十月革命的影响,思想“左倾”,北伐开始后不少人弃笔从军。他们希望建立左翼政权,因为武汉政府倒台而受挫。之后以上海为舞台倡导革命文学论。

他们仗着年轻从艺术派绕了个大圈转变为革命派,这和唐鼎权有些轻浮的英雄式浪漫主义一脉相承。唐鼎权没有参加创造社只是因为他和郭沫若等人的年龄差了几岁。离开上海时,唐鼎权已经得到了雷岳秘书这个吸引人的职位,也不能和他们来往。

“那些人没什么社会经验。”

在上海的时候,世航曾听到唐鼎权批判创造社,心中感到惊讶。

章逢说:“创造社如今风雨飘摇啊!”

昨天的报纸刚刚登出了国民政府命令上海创造社解散的新闻。因为与红军的战斗日渐激烈,可以想见国民政府对左翼的镇压会日渐增强。

“明明都是相差无几的人,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啊。”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鸣泉嘟囔了一句。

2

章逢笑着说:“十个人十个样,啊,如果有一百个人也会各不相同啊。如果有内心完全相同的两个人,那一定是妖怪。”

虽然同样是创造社的成员,但郁达夫和郭沫若合不来,转而与鲁迅来往。听说郭沫若加入北伐军后流亡日本,也有传言说成仿吾去了欧洲。

就算是一家人,面对风雨时反应也各不相同。

“唐鼎权啊……”世航想到了那个浪漫主义者。他也许差一点儿就加入了创造社。他是写文章的高手,可以写出引发热议的作品。如果他受创造社的氛围影响参加了实际活动,也许此时已经受到镇压开始了逃亡生活吧。

但是,现在的唐鼎权是被称为“怪物”的雷岳的秘书,工作得很愉快。雷岳是幕后人物,为站在台面上的人处理他们无法做到的工作,这也给世航提供了宝贵的情报。

“不要告诉绍桓啊。”每次说到内幕消息时,唐鼎权都会这样嘱咐世航。如果这些见不得光的事被《中华时事报》曝光就麻烦了。

“我不会告诉他的,你放心。”世航说。虽然不会告诉绍桓,但他会把这些内幕告诉了王赐福和方永国。只要世航让他们不要公开,他们一定也会遵守约定。

世航心神恍惚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卷轴。他想着唐鼎权的事,似乎是酒劲上来了,精神开始变得恍惚。但是,当他看到杜牧这首诗末尾的署名时,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丁卯春 申江 羽节

因为字体不易认清,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看清后才发现是方永国的号。羽节一看就是雅号,或许也有其他人也叫这个名字。不过方永国是书法家。先不论有没有名气,有几家上海的商店都托他写过招牌。署名中的申江是上海的别名,所以这个羽节很可能就是方永国。

“这幅字还过得去,笔迹粗糙的地方反而很有趣。”章逢说。他见世航看着那幅卷轴,便有心简短地评价了几句。

“嗯,我记得在上海的店铺招牌上看到过这个人的字。”

“啊,是吗?原来如此,因为他是上海的书法家吧,上面写了申江。哈哈哈,因为这里是南酒店嘛。”章逢微笑地说,似乎并不认识这位名叫羽节的书法家。除了知道章逢是常客以外,世航对他与这家店的关系一无所知。

因为北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中国的首都,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所以这里有为各地人提供家乡味道的饭店。南酒店主要是出生在上海周边的人们的聚集地,经营者一定也是上海人,店里挂着上海书法家羽节——方永国先生的字自然不足为奇。

章逢说:“已经能看到一些迹象了,还要再辛苦一下。目前虽然还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但是已经有线索了。”

陆鸣泉附和道:“你是说雷岳啊……感觉该出现的人物终于出现了。”

“说到抓住把柄的方法,”章逢看着世航说,“可以拜托世航从唐鼎权那里入手吧。因为你们是知心好友,也许他会放心地向你透露些消息。为了让对方放心,你不能主动联系他,必须等唐鼎权来找你,可以吗?”

世航回答:“好,我等着。”

“为了不白等,要做些准备。”章逢说着用手指弹了弹桌子。

如果唐鼎权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世航,工作结束后回了上海就麻烦了。

世航说:“我责任重大啊。”

寻找从故宫偷出的财宝行踪的任务落在了世航肩上。但世航明白,章逢和陆鸣泉并没有将他们知道的所有消息都告诉自己,他们应该比世航知道的更多。

“高述在北平现身了。”

陆鸣泉用这个消息将世航约到了北平。就世航所知,陆鸣泉一直在上海,所以找到高述的应该是在北平的某个人,可能正是章逢。两人在英国留学时结下的友谊也许比世航原先认为的更加深厚。

世航暗暗下定了决心:我暂时先当一枚棋子任人摆布吧。他当然并不甘心始终做一枚棋子,他如今对此事的积极态度甚至让自己都觉得惊讶。他交替地看着陆鸣泉和章逢的脸。两人都超过了五十五岁,就要步入老年。陆鸣泉的脸上有些阴沉,而章逢并非如此。不过章逢也不是面无表情。

经常出入章逢家中,被当成亲人对待的宦官吕安庭被不知名的凶手杀害了。陆鸣泉说章逢提到此事时曾经流下了泪水。但世航前几天对章逢提到宦官的神秘死亡事件时,章逢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感情。也许是因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又或者这是贵族们表面的冷淡、伪装的冷淡。

陆鸣泉转换了话题:“楼下的客人有几个好像是宦官。”

从清朝开始,因为这一带就在紫禁城旁边,所以有很多宦官的私宅,因此杏花村的客人中有宦官也不足为奇。去势后的男性不会长胡子,身材臃肿。年长的北京人见过很多宦官,一眼就能看出来。

章逢说:“有很多宦官嗜酒,因为他们被剥夺了一项巨大的乐趣啊。”

他表情平和,面带笑意。世航突然觉得这个人也许曾经近距离感受过宦官的悲哀,因为他的话中饱含着明显的同情。

3

“没想到他是真心想要为吕安庭报仇。他对此事充满了热情,除了收集茶壶,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热心。”和章逢告别后,陆鸣泉对世航说。世航刚刚认识章逢,不知道他平时是什么样子,不过他也很在意这位绅士。

也许是章逢动了手脚,在杏花村吃过晚饭的两天后,唐鼎权就来到了世航在东华门外的住处。

唐鼎权说:“啊呀,我找了你好久,甚至还去了天津。”

“天津?”

“是啊,我去了金顺记。”

“啊,这样啊。”

金顺记在各地都有分店和办事处,因为几年前的打击而关掉了很多家店铺。据说当时曾讨论过在大连和天津只留下一家分店,最后选择了天津。总部认为虽然大连也是重要的据点,不过那里有稳定的客户,就算关闭分店,对业绩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世航这次来北平是被陆鸣泉叫来的,和金顺记的工作完全没有关系。所以他到了北平以后也没有联系天津金顺记。如果他联系了金顺记,就会有人邀请他到天津吃饭,或者有天津的人来北平请他吃饭吧。

天津金顺记的人应该不知道世航来了北平,更不会知道他住在哪里。但唐鼎权却说是天津金顺记的人告诉了他世航的住处。也许是章逢在其中做了些手脚。

“温世航现在住在东华门外的一家旅馆。他是因为别的事来的,所以没有去天津金顺记,如果要找他可以来下面这个地址。”

恐怕是陆鸣泉将写着世航住址的字条给了天津金顺记吧。陆鸣泉曾经住在香港金顺记,应该很了解店里的规矩。

“你是来做什么的?”世航漫不经心地问。陆鸣泉和章逢告诉世航见唐鼎权的时候要尽量采取被动的态度,让对方主动透露消息。世航要避免打探消息时显得不自然,不过不问他为什么北上反而会显得不自然。

唐鼎权说:“当然是来出差的。我都没机会向你夫人问你的住处。来北平之后我有好几次想给上海发电报,不过觉得这样太小题大做了,然后我就想到了天津金顺记。刚开始的时候天津那边也说不知道你在哪儿。过了几天,他们好像终于查到了你的住址。我让他们费心了啊。”

“我是来调查资料的,另外还有特别想看的古美术品。”世航将离开上海前一天对唐鼎权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唐鼎权说:“嗯,古美术品是你的专业嘛。其实我来北平也和古美术品有关,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你。”

“哦?虽说是我的专业,但我也不是特别了解,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世航边说边觉得这件事有戏。

“其实我也很苦恼。”

“哦?你也会苦恼?”世航不由得笑了出来。世航了解唐鼎权的性格,苦恼这种情绪与他格格不入。

“我觉得这件事最好能和你谈谈。因为你熟悉古美术品,所以我才拼命找你。”唐鼎权似乎觉得嗓子有些干,轻咳了两声。

“是吗?然后呢?”世航刚想开口问,想到了章逢的话,决定尽量采取被动的态度。虽然他觉得事到如今已经不用顾忌了,不过还是谨慎起见敷衍了一句。

“这次出差当然是老师的命令,不过委托老师办事的一定是个外国人。”

“你说委托,是什么委托?”

“就是我说的古美术品啊,”唐鼎权有些焦躁不安,“有外国人要买珍贵的中国文物,而且要带到外国去。”

“你的老师还在做中间商吗?”世航问。唐鼎权口中的老师自然就是被很多人称为怪物的雷岳。

“应该是。这批古美术品相当多,差不多够建一两座美术馆了。”

“哦?那这批文物现在存放在哪里?”

“文物的所在地是秘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联系了老师,说想要卖掉一部分。”

“只卖一部分吗?”

“全部都卖掉太多了,全世界也找不到能拿出那么多钱的人。啊,这话是老师说的。就算只卖一部分,国内的有钱人也买不起吧。”

“是吗?我们国家虽然穷,但也有几个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吧。”

“是有大地主,但是没人有卖掉土地来买文物的魄力。而且有钱人里没几个对古美术品感兴趣的。啊,金顺记算一个吧。”唐鼎权最后又加了一句奉承话。

“现在的金顺记已经没有这个气势了,好东西可能会买上五六件,不过你说的人想出手一大批吧?”

“是啊,他们希望尽量打包出售。所以买家应该是外国人。”

“就是说你的老师在外国人里也很吃得开,有人来找了他吧?”

“嗯,是啊。”

“来找他的是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气氛下,世航觉得表现出这种程度的积极性反而比较自然。

“老师的秘书不止我一个人。就像我经常跟你说的,给政治家和军人写的制式文件由我负责。老师跟我说虽然都是制式文件,但是不知道内情的话就写不好。这方面的消息就算是机密,老师也会向我透露。但是古美术品的事不由我负责。在哪里由谁联系,以及怎么联系,我完全不知道。因为老师不光在办公室工作,在家里也会工作。”

“他真是热心工作啊。”

“我觉得他并不是在享受工作。”

“明明不是你负责的事,为什么派你来北平呢?”

“是啊。我知道老师还有一个会说英语的秘书,是一名女性。对了,你不是也见过吗?我想应该是她负责沟通的,但实际开始推进工作的时候她就做不了了。”

“是她啊。”

雷岳的办公室在离金顺记不远的大楼里。大楼的三层和四层是雷岳的办公室,唐鼎权在三楼的房间。四楼也有几名员工,其中只有一名女性。

“她会说英语。”有一次那位女性来三楼取文件,等她回到四楼后唐鼎权对世航说。她三十岁左右,身材苗条,看起来弱不禁风。

“太瘦了啊。”世航记得自己曾这样评价过她。她的体力应该没法支撑她来北平处理古美术品的交易吧。

4

唐鼎权说:“老师让我来北平见一个人。剩下的事都要在见到他之后再说。”

世航被陆鸣泉叫来了北平,陆鸣泉有一个朋友叫章逢,按理来说世航与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想利用世航从唐鼎权这里获取情报。但是从世航个人的立场来说,唐鼎权是他的老朋友,看在同舟会的友谊上,他应该站在唐鼎权这方为他出一份力。

“这个人是谁?”

世航问过后,唐鼎权一时没有回答。世航下定了决心。

“难道说……”世航深吸了一口气,“是名叫高述的宦官吗?”

“嗯?”唐鼎权睁大了眼睛,好像在看什么稀罕东西一样盯着世航。

“鼎权,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不,现在也是。”

唐鼎权依然睁大眼睛。

“我不想瞒你。其实,我要做的事似乎与你的工作有关。”

“是吗……我听说了工作内容后也条件反射般地想到了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是最合适的工作。”唐鼎权仿佛终于从惊讶中平静了下来。

“你也听说过吧,宦官们花了好几年时间有组织地从故宫偷文物。”

“嗯。”唐鼎权点了点头,“老师也向我透露了这次工作与此事有关,其实我特别苦恼。”

“从故宫流出的文物已经覆水难收了吧。”

“哈哈,你跟老师说的一模一样。”

“我觉得文物流出故宫这事再惋惜也无济于事。你似乎很计较文物流到国外的事啊。”

“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这些不是中国的国宝吗?”

“我也这么想,这些都是国家的珍宝。但格外出众的珍宝难道不该是世界的珍宝吗?让全世界更多的人能够欣赏绝不是坏事。我以前从感情上不能认同文物流出国外,现在改变了想法。应该让外国人也得到接触我国文物之美的机会。”

“宣扬国威吗?”唐鼎权皱起了眉头。

“这样解释也可以。我并不完全反对国宝外流。外国人可以买中国人的文物。中国如果再富强一些也可以买希腊的维纳斯像,买伦勃朗和米勒的画。我这次来北平,是气愤就算把文物卖到外国,得到的钱也不能交给真正应该得到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你能给我详细说说吗?”

“不能把这些钱交给从故宫偷出文物的团伙。文物是我们祖先的遗产,应该归还给全体人民,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总之要先阻止偷国宝的人拿到钱。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这样啊,所以你知道高述。”唐鼎权很快接受了这件事。

世航说:“其实高述早前就来过金顺记,也去过日本,甚至去过双烟馆。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总是笑眯眯的,却让人感觉不能大意。”

“我只见过他一次,我没有你那么敏感,对他的印象倒不坏。他看着挺和气的,不像是城府太深的样子。而且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宦官。”

唐鼎权从雷岳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去北平联系原来的宦官高述。雷岳说等唐鼎权住进安排好的旅馆后,对方就会主动来找他。唐鼎权从上海坐船到天津,又从天津坐火车到了北平,住进安排好的旅馆后刚过了一个小时,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唐鼎权不由感叹他的动作真快。唐鼎权不知道是谁委托雷岳办这件事的,只是猜测是由四楼的女秘书接待的。

“我们想摸清那些家伙藏匿文物的地方,所以需要你的帮助。干脆都告诉你吧,我这边至少有两个同伴,两个人你都不认识。”

“老师也想知道文物藏在什么地方。我提出定好时间后由我去查看,但高述干脆地拒绝了。他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地点吧。”唐鼎权认为既然要买文物,买家自然必须要看到实物,对方当然也清楚这点。但是高述说会展示实物,但是要由他们拿过来。

“因为数量很多,还是去存放的地方看吧,这样比较方便。”

“不,即使再多我也会搬过来,不管要分几次。就算要鉴定也没办法一次做完吧。”

两人之前有过这样的对话。如果纠缠不休可能会让对方怀疑,所以唐鼎权说了“要问问客户”之后便没有继续坚持。

他主要通过密码电报与雷岳联系。雷岳让他做出让步,客户会派专家来鉴定后定价。

“可以,请随意定价。请先定出两三个价格,如果与我们的预期价格相差太大,就立刻停止交涉。除此之外不会有更多来往。”高述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唐鼎权与高述只见过三次。唐鼎权将高述的答复转达给了上海,还没有接到进一步指示。

唐鼎权说:“老实说,如果这笔生意做不成我反而会高兴,也可以说是轻松吧。帮助国宝外流这种事,还是让我良心不安。”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那些国宝现在可是在坏人手里啊。就算你不插手,也会有别人做这件事的。”

“就是这点。”唐鼎权探身向前,舔了舔嘴唇说,“老师发来的密码电报里提到了似乎有其他人开始与高述一伙接触了,让我不要放松警惕。其实我解开密码后发现老师明确说了竞争对手的名字。”

世航说:“哦?竟然敢和怪物雷岳竞争,胆子不小啊。”

“对手是女怪物。”

“啊?!”

世航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在上海打着律师的招牌并且有实力和雷岳竞争的只有程玉秀了。程玉秀曾经在欧洲留学学习法律,是位精明能干的女律师。同舟会的张淑妍是她的秘书。世航去见张淑妍的时候也见过程玉秀。

唐鼎权说:“说不定淑妍也来北平了。”

“买主该不会同时联系了两方吧。”

唐鼎权感叹道:“如果是同一个买主,还真是大胆啊。”

5

唐鼎权和世航在拉连绍桓入伙一事上产生了分歧。世航想拉绍桓入伙,他相信绍桓,因为就凭绍桓是优秀的记者这一点,就可以相信他绝不会泄露秘密。但唐鼎权对记者是否会保守秘密一事抱有疑问,他认为一名优秀的记者应该会将报道放在第一位。

“那就暂时不告诉连绍桓了,但是也许会有不得不借助他力量的时候,到时候就另当别论了。而且他现在也没有固定的住处。”世航妥协了。绍桓得知张学良射杀了杨宇霆和常荫槐后,也许是因为担心东北的形势,又去了奉天。杨常二人枪杀事件后,奉天省改名为辽宁省。奉天或顺天的说法太像王朝时期的称呼了。人们认为在民国的第十八年才改名已经太晚。

不知道连绍桓嗅到了什么线索,他再次离开了东北。但是回北平之后没休息几天就又说要去上海。所以拉他参与故宫文物这件事自然作废了。

世航想拉绍桓入伙是因为他觉得绍桓和唐鼎权的波长很合。尽管近来世航自己都很吃惊自己会这么积极,但他没有信心始终保持积极性。

连绍桓和唐鼎权的积极性是天生的。他们对自己下定决心去做的工作完全不会产生怀疑。与两人相比,世航经常会感到犹疑在自己脚下投下的阴影。在绍桓和鼎权坚定前行所掀起的沙尘面前,世航不时会闭上眼睛。

连绍桓出现在东华门外时,世航没来得及告诉他唐鼎权在北平的事,因为绍桓径直大谈起了天下的形势。

“与东北相比南方的形势更关键。东北的形势完全看日本的态度。与那边相比,南方更重要。”

连绍桓口中的南方自然是指国军和红军交战的江西南部。按照连绍桓的说法,那里展开的战争将决定中国的命运。

“当然,东北和南方是一体的。但现在南边……比起东北更不稳定,或者说更有趣吧。也可以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绍桓着了迷似的说个不停。

“哥,你要去江西吗?”

“能去的话我就想去。我要回上海联系一下那边的人。”

“你有门路吗?”世航问。连绍桓也许有自己的门路,如果没有的话,世航认为可以和王赐福、方永国、杨汉振等人商量,为绍桓介绍那边的人。

连绍桓含糊地说:“中共中央在上海,不过是在租界里。”

世航问:“哥哥应该有认识的人吧。”

“有倒是有。不过我还在犹豫。”

“是吗……”世航完全不知道与自己联系的那些人属于哪一方,他只知道这些人与芳韵是同一阵营。就连这件事也不能保证慧空不是在欺骗自己。

“哥,还是谨慎一点儿比较好啊,毕竟那里是战场。”世航还是担心绍桓的安危。他如今在各地飞来飞去,已经成了老练的记者。但他骨子里还是富家少爷,世航担心他不知在什么地方会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世航与绍桓出身相似,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弱点,而绍桓看上去对自己的弱点并没有察觉。

“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要去。在井冈山,国民党军队占据优势。我得到的情报是国民党军第十二师的张兴仁和第十八师的王捷俊在井冈山的黄洋界击退了红军第五军的彭德怀和黄公略。彭德怀已经撤退到宁冈。但是红军在江西瑞金取得了胜利。红军第四军击败了刘士毅率领的国民党军队,俘虏了团长萧致平、钟恒和他们手下的八百多名国民党官兵。红军占领了瑞金县城[现瑞金市。]。”

绍桓语气中流露出激动的心情。现在跟他提起故宫文物的事恐怕他也听不进去。

6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世航听到绍桓这么说时,已经大致猜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事。因为绍桓两天后就要去上海,世航便邀绍桓到杏花村商谈。

路过鼓楼旁边时,绍桓抬头仰望。这座高三十米的宏伟建筑被建成了国耻纪念馆。从甲午战争到日本的《二十一条》,中国在外国人身上受到屈辱的证据都放在这里展示。展品配有照片和插图说明,呼吁中国青年奋进。

绍桓轻叹:“到处都围着铁丝网啊。”

因为作为国耻纪念馆开放,鼓楼成了有名的跳楼圣地。有年轻人看到这里展示的国耻证据后情绪激动而跳楼自杀。为了防止有人自杀,这里到处都围着铁丝网。

世航说:“既然想死,拼命去做点儿什么不好吗?我觉得一旦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定能做得很好。”

绍桓面色僵硬地说:“是啊,只有一个陈天华就够了。”

日本政府出台了“取缔清朝留学生规则”,为抵制此事,中国留学生发起了罢工、示威和回国运动。一九〇五年十二月七日的《朝日新闻》上对此发表了“中国人放纵卑劣……”的评论。一个名叫陈天华的留学生对此感到愤慨,留下“比起生而空谈救国,不如以死警世”的话后在大森海岸蹈海。虽说是留学生,其实陈天华是去年与黄兴等人加入了长沙起义、失败后逃亡日本的革命家。为了让同志们不要忘记国耻,他选择了死亡这种激进的方法。

“的确,那种激烈的警告只要有陈天华一个人来做就够了。”

杏花村的老板还记得世航,将两人带到了上次的房间。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不用担心有其他客人进来。

世航看了看墙壁,心下一惊。墙上的挂轴上依然写着作为店名由来的杜牧诗句,但却是另一位书法家写的。上次,挂轴上的署名是羽节,这次变成了易水道人。羽节的字笔画较粗,而易水道人的字与瘦金体相近,瘦直挺拔。

“哈哈哈,杏花村这首诗我有十几张呢。有我请别人写的,也有别人主动提出要为我写的,我会经常换着挂。”店主发现世航看出房中的挂轴换过后向他解释道。

等菜上齐后,服务员离开了房间,只剩下世航与绍桓两个人,绍桓将双臂搭在桌子上,盯着世航,说:“世航,我想听听你与日本女人结婚后的感想。”

“感想啊,你突然说起这个让我很为难。”虽然世航口中说着突然,其实他已经想到了绍桓要说这件事。

绍桓问:“你后悔过吗?”

“没有。”世航缓缓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想要和日本人结婚吗?”

“我有这个打算,哈哈哈,但对方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世航说:“我的想法是,只要你有一丝犹豫怕会后悔,就放弃吧。”虽然这话有些严厉,不过他从一开始就想好要这么说了。

绍桓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问了。”

“我之前来过这里。那有一条胡同,我进去过。”

世航问:“那条胡同吗……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前。的确就是这里,走到头就是奉系的据点,我去那里采访过。”

“啊,那个时候吗?”

那时直奉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绍桓当时在冯玉祥的军队中。冯玉祥是直系的将军,不过第二次直奉战争时与奉系结盟,在东征途中折回,幽禁了大总统曹锟。

“有人给我详细讲解了冯玉祥和张作霖的谈判,我就是在那时来过这里。这里是奉系的据点,当时只剩下一个情报人员了。对记者来说,最遗憾的就是事后才知道详细的情况。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捶胸顿足地想,如果当时能早一点儿知道就好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多听一听别人的解释作为参考。我来这里与其说是采访,不如说是来学习的。”

“啊,原来如此,五年前啊,那是地震后的第二年吧。”

在世航和绍桓之间,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成了年代的节点。

“原来如此。”世航在心中反复说着。

“高述和奉天,不,和辽宁有联系啊。”世航觉得仿佛找到了线索。

绍桓说:“那个情报人员姓陈,我和他关系很好,他连机密都会告诉我,不过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后了。”

“哦?这里过去是据点啊。这条胡同不通吧?”

“是啊,是死胡同。”

“作为据点条件很差吧,因为无路可逃。”

世航听章逢说这里是高述的据点后就一直有疑问。就算这只是一个联络处,但是高述一伙人偷的东西金额超出常人想象,必须要更谨慎一些。这次又听绍桓说这里是直奉战争时期奉系的据点,是奉系在敌人中安插的秘密地点。为什么要选择难以逃脱的地方呢?

“哈哈哈,”绍桓笑了笑,用手掌轻轻拍了拍脸颊,“正是因为大家都觉得这种条件不利的地方不会有据点,才特意建在这里的。我也问过陈先生了,那栋房子有地下通道,与后面的宅院相连。如果出了意外也不用冒险走正门逃出胡同,走地下通道一下子就可以隐去行踪。当时旁边住着一位银行家,他在世人眼里和奉系完全无关。”

“哦……”世航噘起嘴。他觉得自己抓住了线索,弄清了很多事情。

地下通道是很简单的机关,但是建地下通道是个大工程,因此这条胡同深处的房子可以说是理想的据点。奉系一定是想着这个地方很方便,以后还能用所以留了下来。这么一想,也许这里依然由奉系的势力控制着。

高述背后很可能有奉系的势力。

世航觉得自己渡过了一个难关。此前一直在暗中摸索,现在至少得到了确凿的线索。

吃完饭,服务员送来了茶。让服务员收拾了餐桌后,世航正要离开,绍桓叫住了他:“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很犀利啊。”

“犀利?”

“是啊。你说如果担心会后悔就放弃吧。你说的后悔是指爱情吗?担心爱情会变得淡薄。”

“这个啊……”世航思考了一会儿,斟酌着语言,“也包括爱情和各种情况吧。”

“就是这个,”绍桓打断了世航的话,“情况。我试着设想了一个极端的情况。说是设想,更准确地说是预测吧,我认为一定会发生的情况。”

“是什么?”

“中国与日本开战时,如果夫妻双方有一方是中国人,有一方是日本人的话,两人都会左右为难吧。是否有渡过难关的自信,说到底还是要看爱情啊。”

“是啊。”世航自己都感到了声音中的低沉。

“唉,我们都回去好好想想吧。”绍桓起身笑眯眯地说。

7

送连绍桓离开北平的那天傍晚,唐鼎权来找世航,告诉他上海传来了消息。

“女怪物果然派人来了。”

“不是淑妍吧?”

“不是她。”

“知道来的是谁吗?”

“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是会鉴定文物的人。淑妍会鉴定文物吗?”

“不知道,不过已经过了五年,就算是她,如果要学习的话这些时间也足够了。”

“不,已经知道来的是个男的,所以不是淑妍。”

“是你老师告诉你来的是男的吗?”

“没有,老师说来的是个僧人,僧人不就是男的吗?女的应该叫尼姑。”

“哦?僧人吗?”

“和尚和文物倒也不会不相称。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僧人,也不知道名字。如果老师知道的话是会告诉我的。”

“那你的工作是什么?”

“赶在和尚之前去见高述,告诉他就算那个和尚去找他,也希望他不要立刻答应合作。我们会出比和尚略高一些的价格来购买文物。算不上公平竞争吧,但这是老师的指示,我也没办法。”

“真是任性的做法。”

“高述也是这样说的。”

“啊,你已经见过高述了吗?”

“当然了,我必须要在和尚找到他之前提出建议,若是晚了一步,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不定高述把你们双方都玩弄在股掌之中呢。”

“确实有可能。所以我也在想要不要出其不意,和那个和尚谈一谈,看看双方手中都有什么牌。”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最好可以联系一下。”

“我只知道程玉秀从上海派来了僧人处理文物一事,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当然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这就麻烦了。”

“不过我知道明天两点他会去找高述。这是高述亲口说的,不会有问题。”

“等他从高述家里出来的时候拦住他如何?”

“太突然了,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是再等一等,查清他住在哪里吧。可以跟踪他,他总是要经常去找高述的。”

“这样倒也可以……”

“但是在外面等会很冷啊。”唐鼎权缩着脖子笑了。那名僧人要在两点的时候拜访高述,事先无法知道他会在里面留多久。在冬天的北平,在室外等他出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世航说:“我知道一个好地方,有一家叫杏花村的南酒店,从二楼可以看到胡同的出口。”

“嗯?南酒店?”唐鼎权看上去很惊讶。

世航没有提到陆鸣泉和章逢的名字,但并没有隐瞒自己有同伙,唐鼎权也没有问他们的名字。两人相互信任,在很多事情上都默契地不会多问。世航在说话间提到了他知道高述据点的事,唐鼎权并没有问世航是从哪里知道的。

“其实我在杏花村吃过饭。没有比那里更适合监视那条胡同的地方了。”

“是吗?看来你的工作进展迅速啊。”唐鼎权说,并没有刨根问底。

“那就在杏花村的二楼监视怎么样?”

“这可帮了大忙了。”

第二天下午一点,两人来到杏花村,对老板说午饭吃得晚了。老板已经认识世航了,在他开口前就主动问:“二楼吗?”

世航点了点头。

两人打算在两点多吃完午饭后,开始监视胡同的入口。因为不知道要等多久,两人事先对老板说:“我们吃完饭后要谈事情,时间可能会比较久。”

老板亲切地说:“请便。”

杏花村前面的道路很宽阔,但胡同不光狭窄,胡同口还有一个公共浴室,黄包车很难进出。去胡同办事的人必须下车进出。

快到下午两点的时候,胡同前停了一辆黄包车,一个男人走了下来。虽然他背对着窗户,但可以看到棉袍下摆露出了褐色的僧服。他戴着一顶带耳套的黑帽子,长相和年龄都看不出来,只知道一定是僧人。黄包车很快走了,没有留在原地等他,僧人消失在胡同中。

唐鼎权小声说:“一定就是那个和尚。”

“接下来就要比耐力了,要壶茶来喝吧。”世航叫来服务员点了一壶茶。

两人同时盯着窗外的话没办法打持久战,所以两人决定轮岗。首先由唐鼎权来监视,这段时间里世航看着墙上的挂轴,和上次一样是易水道人的字。虽然两人轮流监视二十分钟,但他感觉时间过了很久。

“好无聊啊,监视的人反而更轻松吧。”到二十分钟交换的时候,世航对唐鼎权说。又过了十几分钟,刚才那个人出现了。由于胡同的地面湿滑,他低头看着地面缓缓走着。

世航说:“出来了。”

“是吗?”唐鼎权走到了窗边。

这时,一直低着头的男人抬起了头。

“呃……”世航看到他的脸,努力压抑住自己惊讶的声音。那是普陀山的慧空。浓密的眉毛,白皙的皮肤,正是普陀山的慧空没错。

“怎么了?”唐鼎权问。

“肚子疼起来了。”世航立刻回答。

“好,我一个人跟踪他吧……在东华门会合。”

“交给你了。”世航说,“我结了账就回去。”

世航听着唐鼎权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下,一直俯视着窗户下方。慧空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黄包车,但最后放弃决定走路。慧空此时正对着自己,世航不由得转了个身。从路上应该看不清二楼窗户中的人影,尽管如此,世航依然感觉慧空的视线划过了自己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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