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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樟溪畔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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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福建山区的十月暑气依然没有散去。 温世航和麦克米兰并排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双脚浸在水中,感觉疲惫似乎减轻了一些。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似乎珍重地抱着某种不能被淡忘的东西。 这条河名叫大樟溪,发源于戴云山,在大海附近注入闽江。 麦克米兰用脚拍打着水面,并不在意水滴打在了世航脸上。因为在永泰县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所以他心情大好,没有了平时绅士般的举止,像个孩子一样嬉戏着。他说:“建白也不错啊。” 建白瓷是福建德化县的窑中烧制而成的白瓷。虽然叫白瓷,却有着象牙色的光泽,因此又叫象牙白,不过并不像越州、景德镇或者龙泉那样著名。 “这里知名度低,很不公平啊,明明是杰作。” 听了世航的话,麦克米兰依然用脚拍打着水,说:“真没想到啊。” 下游也有两个男人将双脚浸在水中休息。瘦小的是王赐福,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的是他在福州雇用的壮丁。 麦克米兰在越州古窑的考察被打断了,便计划考察此前始终不太引人注目的德化古窑,但与他谈判的南京重要人物却始终没有下发许可。理由是红军的游击队在那里很活跃。 中国共产党的战斗部队以江西省井冈山为根据地,在西边的湖南和东边的福建打游击。蒋介石的军队正在和广西军阀李宗仁和白崇禧交战——这就是蒋桂战争。而红军的游击队就在两军的战场上行动。蒋桂战争开始于一九二九年三月,以蒋介石的胜利告终,李、白两位将军在四月撤退到了桂林。但是到了八月,蒋介石又与阎锡山、冯玉祥联军开战了。红军将领朱德在八月底占领了建白瓷的原产地德化。红军游击队还控制着德化附近的永春县,但到了九月下旬,红军退到西边,广东东部陷入了混乱。 “现在可以了吧,德化已经平静下来了。” 麦克米兰再次催促南京的重要人物,后者的回答是:“考察,特别是外国人进行的考察现在极为困难。但当地有人想要出售商品,如果你要去买,他们一定欢迎。但外国人还是有些难,要是能带上一个中国商人一起去就好了。” 听了他的建议,麦克米兰急忙找到世航。“就说是你要去买瓷器,让我和你一起去。我想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考察古窑了。我来做订货商,你来做商人。这次我也把夫人留在上海一个人去。” 世航接受了他的邀请。 连绍桓本想去红军根据地附近。但发生了中东路事件,于是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在了东北,动身北上了。 世航联系了慧空,慧空对他说可以趁这个机会带王赐福一起去。 虽然根据地在江西井冈山,但中国共产党的中央毕竟在上海。井冈山建立了前敌委员会。 党中央经常派出密使传达党中央的指令。但是最近国民政府的特务活动频繁,密使经常会被逮捕。为了躲过敌人的搜捕,伪装成去德化购买瓷器的商人的随从是再好不过的了。特别是麦克米兰这样与南京关系亲密的外国人,对密使来说可谓最好的保护伞。 王赐福成了密使。世航并不知道他身上带着什么样的指示,也不想知道,只听说他没有携带密信,而是要口头传达消息。王赐福作为密使,身份应该很高。 “我想带一位性格相投的助手。”世航对麦克米兰说。麦克米兰没有异议。 江西根据地也有传到上海党中央的消息,大多是要求。红军的原则是从武器弹药到军粮都从敌人身上夺取。但还是会有短缺的物资,比如药物。 “请送来奎宁。”这是前线提出的要求。 红军中似乎疟疾盛行。根据王赐福得到的消息,毛泽东也患上了疟疾。 除了奎宁,防止化脓的药物也不够。江西送来了药物清单,王赐福买齐这些药品后,通过金顺记送到了福州。从上海由英国船送到福州,上岸后雇了一辆卡车和一名搬运货物的壮丁。为了不在途中被国军征用,他们拿到了外交部的证明。但是听麦克米兰说,外交部的官员递过证明时说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用。 与麦克米兰关系亲密的南京重要人物也悄悄提醒他:“虽说是国军,但陈国辉是土匪出身。我听说朱德占领的时候治安反而更好。” 从河流的名称就能看出,这里有很多樟树。大樟溪许多地方水流湍急,一行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水流平缓的地方冰一冰双脚,只有卡车司机留在了车上。他躺在载货板上说:“有这时间不如小睡一觉。” 大樟溪两岸的县城只有永泰和德化两地。在国军到来之前,永泰的红军撤退了,所以没有发生战斗,但人们依旧惶恐不安。人人都把手中仅有的财产换成了金条或者银圆、宝石之类容易携带的东西以便随时能够逃走。像瓷器这种体积大的东西,就算是很低的价格他们也会出手。麦克米兰在永泰买到了精美的象牙白花瓶和八十厘米高的观音像。虽然一行人还要去观音像的原产地德化,但是这种杰作恐怕在原产地都找不到。 2 “那里会有建白瓷吗?”温世航一边用一只脚轻轻搅动水面一边思考着。那里,指的是杏花村前胡同深处的房间。 今年年初,世航他们发现了宦官们从故宫偷出的文物所在地。多年来一点一点偷出的文物被宦官们的上司严密保管着,能始终留着不出手是因为有经济上的靠山。 这个靠山就是奉系军阀,负责此事的是张作霖政权的二号人物杨宇霆。宦官集团自然认为杨宇霆身后有张作霖的影子,但似乎并非如此。 由于张作霖被日军炸死,杨宇霆被张学良枪杀,事情的真相被永远埋没在黑暗中了。 陆鸣泉与章逢联手查到了杨宇霆身上,但杨宇霆已经被杀。陆鸣泉认为由于杨宇霆的死,故宫文物一事即将迎来终局,因此将世航邀到了北平。 杨宇霆身兼数职,其中决不能放手的是奉天兵工厂督办。人们平常并不会称他为将军或总参议,而是称他为督办。这个职位可以转移巨额的机密费用。 宦官集团最初匆忙为偷来的文物寻找买主,从某个时期开始突然消失了音信。正是在那时,杨宇霆成了他们经济上的靠山。 他们本以为其背后有张作霖的指示,但杨宇霆死后,张学良对此事只字不提,张作霖的结拜兄弟张作相也没有联系他们。据说张作霖将所有重要机密都告诉了儿子张学良,所以张作霖被炸死后,张学良继承他的位置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 看起来购买故宫文物一事是杨宇霆擅自做主,而且他并未将此事透露给家人和幕僚,因为他死后再也没有人提到此事。 文物的来历不正当,这是宦官们的弱点。杨宇霆恐怕是想趁机低价购入,日后再高价卖出,也可以将这当成他筹措军事资金的秘密方法。他一定怀着野心,总有一天要取代张作霖将东北收入囊中,因此他需要秘密的费用。如果购买文物是为了筹措这笔资金,他当然不会告诉张作霖父子。但事关重大,可以推断出他有精通文物的心腹在负责此事。 张学良以意图谋反的理由将杨宇霆枪杀——杨宇霆确实是他切实掌握军政大权的障碍。 还有一种说法是,某个日本人将赖山阳的《日本外史》送给了张学良,用红色铅笔画出了德川家康消灭丰臣秀赖的内容。这是在暗示他对继承天下的后继者来说,政权中的二号人物是最该警惕的,要尽早除掉,因此张学良下定了决心。也有传言说当张学良为杨宇霆的势力过强而苦恼时,张作相曾训斥他:“你不是英雄的儿子吗!” 但也有说法认为杨宇霆已经计划好要夺取东北的军政大权了。 世航在北平时听慧空说过此事。慧空对世航解释说:“张作霖死后,买卖文物的动作变得活跃。雷岳接到了委托,也许程玉秀也在这个时期接到了同样的委托。杨宇霆为了达成大志终于要着手筹备资金了。” “不是在杨宇霆死后才开始活跃的吗?” 世航问过后慧空摇了摇头断言道:“不,杨宇霆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有动作了。” 世航此时完全不知道故宫的文物现在怎么样了,陆鸣泉面露喜色地对他说:“绅士约定进行得很顺利。” 故宫文物是赃物,从法律上来看,杨宇霆是不知情的第三者。这批文物已经到了杨宇霆手中,但是在这次交易中,买卖双方都有不能公开的内情。 宦官集团得到杨宇霆的赞助后,同伴相残的事情不再发生。以高述为首,剩下的人恐怕都是共犯。东西出手后,只要按照人数分配就可以,因此也没有引出太大的麻烦。 从所有权上来看,宦官集团已经出手,不再有所有权。但杨宇霆开始筹集军事资金后,宦官们希望这次可以作为掮客赚上一笔。但因为数量众多,杨宇霆希望能大宗出售,便打起了外国人的主意。于是雷岳和程玉秀这两位幕后人物就登上了舞台。 被派到北平来的是唐鼎权和慧空。因为头目杨宇霆已死,相关人员聚集在一起,决定暂时中止行动。 如今,在北平最大的难题是找到杨宇霆精通文物知识的心腹。查到杏花村前胡同尽头的宅子和东北方面有关后,最终联系上了一个姓武的人。胡同尽头的宅子叫武公馆。 武公馆的主人与众不同,他将帮助杨宇霆夺取天下看作生存的意义,因为杨宇霆的死决定遁世。 “武彻这个人和我们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啊。”唐鼎权说。 杨宇霆已死,除了武彻,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买过这批文物;也只有武彻,才知道这批文物藏在广阔的武公馆的哪个地方。那么这批文物要如何处理?武彻说过此事可以公开,于是产生了一条协议——由与此事有缘的团体共同管理。只有在国家即将灭亡时才能够出售。 最终决定由武彻和章逢实际管理这批文物。 世航没有见证这条绅士协议的订立,由陆鸣泉作为代理参加。 “真是一场空啊。”唐鼎权叹了口气。他和慧空都回到了上海,分别对雷岳和程玉秀报告说杨宇霆的收藏在他死后失踪了。 世航用脚轻轻在大樟溪中挑起水花,想起了北京那晚的事。 “武彻是个有趣的男人啊,我想见他一面。”他在与慧空独处时说。见证协议的人越少越好。虽然世航对没有能够见证此事并没有多遗憾,但老实说他确实想见见武彻。 “你见过的。”慧空笑着说。 “嗯?我见过吗?” “没错。” “在哪里?” “上林湖畔。” “那个时候吗?” “是啊。那时他说自己姓张,就是那个带来甲骨片的男人。我之前也见过他,但当时没有想起来。其实他是琉璃厂珍本书店的老板,几年前经常去琉璃厂。” 3 滔天的巨浪涌起,卷起浪花后又归于平静。这就是北平发生的事给人留下的印象。与此相比,世航脚下的波纹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从北平回到上海后,信子在家等着他。接下来,他从刘继泰和他妻子苕华口中听到了生意上的事。他们共同经营的事业相当不错。 刘继泰也涉足了商品的期货交易和股票买卖,没想到挣了不少钱。 “如果在股市上赔了钱可就遭了……” 世航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后,苕华回答:“我明白,我认为已经是时机收手了,你不用担心。” 婴儿哭了,刘继泰笨拙地将孩子抱起来。 世航和刘继泰夫妇一边讨论着生意上的事,一边听着婴儿的哭声,愈发感到北平发生的事都是幻影。 刘氏夫妇住在一栋老旧的砖瓦房的二楼,楼下是川口悟的打印店——鲜明堂。川口见到世航时摸着光秃秃的头笑了笑。 “川口先生,近来可好?” 世航打过招呼后,川口回答:“上海是个好地方啊,我没想到住起来这么舒服。” 回到家后,信子对他说想在二楼西边的墙上做一个架子。“真的是另一个世界啊。”世航心想。 在福建的山里,又一个世界在他眼前展开。虽说国军已经夺回了这片土地,但只是在县城有几个据点,红军在农村的影响力依旧很强,据说还有伪装成农民的游击士兵。 “从福建西部到江西的井冈山,应该有展现出中国明天的景象的地方。”这是连绍桓作为记者的直觉。他想要实地调查这片土地,但因为东北地区风起云涌,他不得不再次前往沈阳。世航觉得自己是代替绍桓走在这片所谓的“红色地区”上的。 连绍桓前往沈阳是因为中东铁路而引发的交战。 中东铁路是“中国东方铁路”的简称。这条铁路原本是由沙俄建造的,但日俄战争后,长春到旅顺间的铁路权益转移到了日本手里,成立了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也就是满铁。长春以北的中东路经历了种种波折,最后在一九四二年时,苏联和张作霖缔结的协约规定由中苏共同经营。 一九二九年七月,张学良以搜查哈尔滨苏联总领事馆为契机,决定收回中东铁路。 就连对时事不太关心的麦克米兰在上海看到这条新闻后都用手指弹着报纸,说:“张学良还年轻,太年轻了,被蒋介石玩弄于股掌之中。” 今年七月七日到十日,蒋介石、阎锡山和张学良三人在北平举行会谈。七月十日,东三省交通委员会开始收回中东铁路。在张学良离开期间,他的部下自然不能擅自做出如此重要的行动,这都是张学良在北平发出的指示。这四天里,张学良一直在与蒋介石会谈。所有人都认定他受到了蒋介石的唆使。 对中国当政者来说,收回国家的权力是最重要的课题。如果能够顺利收回中东铁路,就能够以此为突破口推进收回国家权力的运动。除了东北地区,在国民政府实际统治的地区中,被外国掌握的权益要多得多。 如果苏联决定用武力保护他们在中东铁路上的权益,受到损害的就是张学良的军队。一旦军队实力减弱,张学良就不得不依靠蒋介石。这对蒋介石来说都是好处。 “他想压制抗日运动的势头,这是蒋介石的胜利。”连绍桓去东北之前这样评价。 蒋介石为了统一全国,想要抑制抗日运动,共产党则高举抗日的标语来获得民心。但蒋介石也不能放弃抗日,反对废除不平等条约运动的那天就将是他的政权崩溃的那天。所以国民政府将全国反日会改名为全国废约促进会,将目标从日本扩大到其他各国。尽管如此,日本《二十一条》的要求带来的压迫依然过于沉重。无论如何扩大目标,国民反对日本的声音都无法被消除。一旦处理不好,国民的支持可能会倾向共产党一方。 绍桓指出:“蒋介石的手段就是把反日情绪转移到反苏上。” 正如他所说。如果苏联动员兵力发动军事行动的话,中国人民一定会感到愤慨。反苏情绪加强会削弱反日情绪。再加上反苏情绪会转向反共。这对于想要加大力度讨伐江西和福建红军的蒋介石来说可谓正中下怀。 “但是,这样能改变大局吗?我觉得一小股逆流是无力招架时代的洪流的。”出发前往东北的前一天晚上,绍桓沉重地说。 绍桓前往的地方又会是另一个世界。 4 大樟溪在面前平静地流淌着,但能看到下游湍急的地方,世航听到了从那里传来水流的嘈杂声。 这声音就像是时代的洪流发出的轰鸣,只是时代的洪流会发出更大的声响,让周围震动不已。 “来,赶快向前走吧。”麦克米兰说着站起身戴上了帽子。 世航擦干双脚穿上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大樟溪南边是石牛山,北边是戴云山脉的主峰,层峦叠嶂,看不到山外的景象。地图上写着戴云山的海拔有一千八百五十六米。 回卡车的路上,面前有一座岩壁。也许是由此产生了联想,麦克米兰嘟囔着:“佛头应该已经渡过印度洋了吧。” “啊,那个啊……”世航苦笑着说。 九月中旬,世航听麦克米兰说有人向他推销佛头,于是他买下了六个。在中国文物中,麦克米兰喜欢的是精巧的工艺品,风吹雨打的石佛应该不符合他的喜好。见世航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麦克米兰说:“这是要放在庭院台阶两边的。” 麦克米兰的宅邸在伦敦郊外。世航没有去过,甚至没有见过照片。不过,麦克米兰能够如此悠然自得地收藏工艺品,进行漫长的旅行,一定很有钱,他的宅邸应该也很壮观。延伸到宽阔草坪上的楼梯大概是美丽而光滑的大理石做的,也许是印度阿格拉的大理石,两边应该已经放上了青铜雕像,麦克米兰是要在那里放上佛头。 世航不知道佛头的出处,他也没有问。麦克米兰在这方面消息灵通,所以应该是充分了解后才买的。 五月初,山西省云冈石窟有九十六个石佛的头被盗,此事在报纸上被大肆报道过。 位于桑干河支流武州川旁的云冈石窟群建于五世纪中期以后。在云冈石窟群建成的百年前,遥远的西方敦煌就已经开始建造石窟群了。当时,中国北方由北魏统治,北魏让敦煌的工人们搬到都城大同附近开始建造云冈石窟。云冈石窟是僧人昙曜上奏请求建造的,不过昙曜是北凉人,后来移居云冈,也许与敦煌有些渊源。与敦煌不同,云冈的石头更适合雕刻,因此可以直接在石头上雕刻,不用先做成塑像。这里雕刻了大量石佛,盗窃文物的团伙将石雕撬下来偷走。因为整个佛像体积太大,所以只凿下了头部。云冈石窟一下子被偷走了九十六个佛头。 麦克米兰买到的一定就是其中的六个。 “佛祖的故乡就是印度啊。”麦克米兰说。 世航完全没想到麦克米兰会有这样感伤的情绪,他也许觉得这能带来一些救赎吧。 世航问:“佛祖与您的宅邸相配吗?” “真正美丽的东西适合放在任何地方,它们会散发出强大的力量去配合周围的环境。”麦克米兰边说边点了点头。 王赐福和在福州雇的壮丁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司机听到两人的脚步声,站了起来。 “现在出发的话能赶在天黑前到德化。” 司机说着从车上跳了下来。 前往德化的路上尘土飞扬,但路况算不上太差。映入眼帘的民房都是在竹子上抹上泥巴加固,一幅贫寒的景象。只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来究竟有没有人住在里面。 麦克米兰问:“我听说这附近的农民会在国军来的时候避难,共产党来的时候回家,这是真的吗?” 一行人都并肩坐在货厢里。王赐福的表情微变。众人本以为只有世航能听懂英语,其实王赐福也懂。 看来麦克米兰因为是第一次来这里,在出发前谨慎地调查了一番。 世航伸长脖子看着外面,说:“现在是国军在控制这里……” 麦克米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说:“我从刚才就在看,一个人都没有。虽然有房子,但是好像并没有人。” 世航再次看了看四周的景象,确实没有看见人影。车子开过了三间紧挨在一起的破房子,那里也没有人烟。 世航脱口而出:“没有晾晒的衣物啊。” 如果屋里有人居住,就一定会有洗好的衣服或者干鱼之类的东西挂在屋外,但这附近完全没有。 “会不会等我们到了德化,发现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人在卖瓷器?如果是那样,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考察一下窑址吧。这种可能性很大。”听麦克米兰的语气,仿佛是在期待此事发生。 过了南埕就到了雷锋村,离德化还有七八公里。雷锋村离公路很远,只能在很远的地方看到零星的民房。因为距离太远,没办法确定究竟有没有人居住。 麦克米兰将手搭在额头上,说:“那里有人在动。” 世航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一个扛着铁锹的男人弓着背在走动。 大樟溪一会儿出现在路边,一会儿消失了踪影,一路上时隐时现。离县城越近,卡车开得越起劲儿,好像在奋力冲向德化。 转弯时,卡车突然刹住了。 “嘿!”路上有人喊着。 最开始,世航被驾驶室挡住了视线什么都没有看到。从旁边探出头后,发现路上站着两个男人,地面上放着一个长长的行李一样的东西。 其中一人快速说着什么,但他说着当地方言,世航听不懂。在福州雇来的壮丁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他们在送病人去德化县城的路上,问能不能载他们一程。” 地上那个行李一样的东西是竹子编的担架,一个女人躺在担架上,身上裹着边缘磨破的褐色毛毯。只能从发型上看出这是个女人,但是看不出年龄。 “既然是病人就没办法了,让他们上来吧。”麦克米兰说。他在中国旅行的这段时间里遇到过很多次这样的事。在世航跟着一起去上林湖考察古窑的路上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5 “可能是胆结石。”麦克米兰听他们说了女人的症状后判断。他打开放着常用药的小包,取出了止痛药。麦克米兰把水倒在水壶的盖子上,用手势示意让病人服下两颗药。女人听到照顾她的男人这样说,稍稍抬起了头。绑住发髻的皮筋断了,头发垂到脸旁遮住了女人的脸。 世航发现这个女人是陶芳韵。她被两个男人架上了卡车的货厢,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她的脸上涂着煤灰脏兮兮的,但无论怎么伪装都逃不过世航的眼睛。他曾经期待过这一路可能会遇见芳韵。这次的目的之一就是送药品,他知道芳韵就在药品即将送到的地方。 “你很期待这次旅行啊。有什么好事吗?” 出发前,听信子这么说,世航打了个寒战。看来他的表情和动作中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了期待。世航自己也不能断定这份心情到底是不是愉快。两人如果再次相见,一定会掺杂着悲伤的情绪吧。五年没有见过面,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悲伤的象征吗? 如果能再次见到芳韵,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世航设想过各种各样的情况。他从来没有去过福建,所以只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重逢的场景。 实际的重逢景象出乎他的意料。虽然芳韵装作忍受着痛苦的样子表情扭曲,但世航没有看漏她偷偷瞟向自己的那一眼。 世航相信她微微眯着的眼中百感交集,于是他也用百感交集的眼神回望着她。 靠近德化后,国军士兵的身影逐渐开始映入眼帘。有的士兵扛着扁担有气无力地走着,扁担两头挂着锅和壶。还有背着伞的士兵趿拉着脚向前走着。 他们的头领陈国辉是土匪出身。这些士兵说不定直到不久前都还是袭击民房、做尽残暴之事的匪徒。 进入县城之前,卡车两次被拦下。每次士兵见到红发碧眼的麦克米兰和外交部的公文后都会立刻放行。国民政府现在最怕的事情就是与外国发生冲突;想将排外运动集中在反苏联的运动上,而且将此事都交给了东北的张学良。 国民政府的指令在基层会被执行到什么程度值得怀疑,但即便是土匪出身的军队士兵也知道一旦与外国人发生冲突,南京的重要人物就会生气。所以只要麦克米兰把盖着红章的文书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连看都不看就挥手催促他们快走。也许他们不是不看,而是看不懂。 县城门口果然不能轻易通过。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爬上货厢。 “有武器吗?” 虽然他说的是当地方言,但世航也总算也能听懂了。与他对话的是会说当地方言的壮丁。 “没有,我们是来买瓷器的。在永泰买的都在这里。” 军官看到象牙白的花瓶后微微一笑。 在福州雇的壮丁是王赐福安排的,应该与他是同一阵营的。王赐福对他很有礼貌,说不定这个人的地位比他更高。 “谢谢,谢谢。好的,好的。”军官和麦克米兰握了握手,笑眯眯地跳下了货厢。 卡车开进了德化县城。德化原本并没有城墙,但是因为明朝嘉靖年间(一五二二年到一五六六年),倭寇的入侵波及这里,便匆匆忙忙地修筑了城墙。德化有八成的人都靠着窑业相关的工作维持生计。虽说是一座县城,但只有背对大樟溪的一条大路穿过城中,其余只有瓷器和瓷土的仓库散布在各处。瓷窑遍布在城外的山脚下,城里的劳动力经常外出,平时城里一片萧条。红军撤退的时候,有的居民跟他们一起离开了,城里显得更加荒凉。 这里没有像样的医生,芳韵被抬到的地方有一位勉强学过西医的医生,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但是他并不只是医生,他同时还为上海和香港的富豪采购高级瓷器。 “让这样的医生治病不会有问题吗?”麦克米兰担心地说。 但世航知道芳韵没有真的生病,他猜测这个医生也是芳韵他们的人。 他想找机会和芳韵说说话,但第一天没有机会。芳韵来到医生面前的时候小题大做地喧闹了一番,趁乱完成了药品的交接。 世航一行人的住处就在这个医生家旁边。据说这家人全都跟共产党军队一起离开了德化,没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吃过晚饭后,十来个士兵进来开始打扫房间。 麦克米兰说:“啊呀,国军的服务这么好啊。如果在取得民心上也能这么下功夫就不会输给游击队了。不过他们也总算是注意到了,现在还不算太晚。” 但是根据壮丁在城里听到的说法,出动军队打扫并不是为了人民。 “明天南京会有高级军官来视察,所以才要大扫除。” “什么嘛。”麦克米兰也很失望。 当天夜里,世航辗转难眠。只要一想到芳韵就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房间中,他就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芳韵的病确实是装的。因为她无法轻易进入德化,所以必须要装病。通过王赐福和福州壮丁巧妙地配合让她被送到德化。但世航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必须要潜入德化。她一定是带着某项使命来的,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使命。 德化现在被陈国辉的军队占领着。虽说他曾经是土匪,但至少现在是宣誓服从国民政府的。虽然现在是军政时期,但国民政府的公文还是能发挥很大的作用。就算没有公文,来购买高档瓷器的外国人也是贵客,所以军队向他们提供了最好的空屋。明天从南京来的要员虽然不会住下,不过会在这里暂时休息,因此才会有士兵前来打扫。 这座建筑是结实的砖瓦房,匆忙搬来的床看着实在很寒酸。墙壁略微发黑,只有曾经放着家具的地方是显眼的白色。 世航从床上直起身,用拳头轻轻敲了敲白色的部分,声音仿佛与心跳产生了共鸣。世航心想:我真是心绪不定啊。 6 去看望途中遇到的急病患者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且医生又是瓷器的专家。第二天一早,麦克米兰和世航就来到隔壁拜访。 医生姓方,是个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削的男人,他在德化出生,在上海上过学,现在依然经常去上海。他同时做着医生和商人的工作,不在家的时候由他妻子代替他帮人看病。他的妻子和丈夫完全相反,是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女性。昨天一整晚都是方夫人在照顾病人。方家夫妇都能说一些简单的英语。 “基本已经不会疼了,但她现在很疲惫,需要暂时休息一段时间。”方夫人对麦克米兰说。 芳韵侧身躺着,和昨天一样,头发盖住了面孔。她始终低声呻吟着,有时还会大口喘气。世航感觉肩胛骨附近很疼痛,仿佛被勒住了一样。虽然这呻吟都是演出来的,但他很心疼不得不表演出这种痛苦的芳韵。 他回忆起在普陀山的那个晚上。 她应该生活在那座萦绕着香火气息的和平的小岛上才对。只要一想到促使她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世航就心生怜悯。芳韵口中发出了“啊”或者“哇”的声音。WA-SU-RE……世航发现她说的是日语中的“忘”字。她一直用呻吟传递着某些话——走—之—前……说—你—忘—了—东—西。 现场只有世航能听懂日语,这一定是说给他的暗号。 方家夫妇应该是芳韵的同伴,但她对世航说的事情连方家夫妇都要瞒着。她似乎在说让世航一会儿以忘了东西为借口再回到这个房间来,到时候就可以两人独处。芳韵不时会痛苦地扭曲表情,半睁着双眼。世航趁着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点了点头。芳韵明白世航接收到了她发出的信号,之后便一直将脸埋在枕头里。 方医生说一会儿会带他们去存放古瓷的地方,一行人走出了临时的病房,方夫人一直将他们送出大门。出门后,世航摸了摸口袋,说:“我把墨镜忘在里面了,我去取一下。”说完便返回了房间。刚才,他离开房间前悄悄地将墨镜放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门开着,世航匆匆走到床边。他弯下身正要伸手去拿椅子上的墨镜,芳韵低声说:“远离南京的人……危险……” 世航点了点头,看向芳韵。芳韵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世航。 这幅仿佛出现在世航梦中的重逢景象只持续了一瞬间就结束了。 “找到墨镜了吗?”方夫人走了进来。 “找到了,在椅子上。”世航抓着墨镜,故意高举起来。 世航走出了房间,没有再回头,他觉得芳韵一定不希望他回头。“她真好看。”世航想要冲着自己的灵魂深处大喊。 走了十分钟左右,他们来到了方医生所说的古瓷仓库。虽然方医生带着一大串钥匙,不过仓库几乎没什么防备。因为东西很特殊,买的人也很特殊,偷这些体积庞大的瓷器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好极了!”麦克米兰感叹道。 仓库里随意排列着德化象牙白的精品瓷器,比起排列,不如说是横放。一米来高的观音像比起直立,横着放会更安全。地面上铺着稻草,上面横放着的有观音像也有花瓶。其中还有几个布袋和尚的雕像,但大多数还是花瓶和观音像。方医生说这里有一百多件瓷器,麦克米兰连声说“太壮观了”。连连赞叹会让卖家提高价格,但麦克米兰并不在意这种事情。 这些瓷器确实都是好东西,但世航没工夫欣赏这些精品象牙白瓷器。芳韵和她的话将世航整个笼罩了起来,他无法走出其中。 南京的人应该是指今天会来德化视察的国民政府要员。来的是名叫郭炎的师长级人物。据说是擅长收编地方的杂牌军的名人。极端地说就是专门将杂牌军的指挥权从过去的统领手里夺走的人。对统治德化一带的陈国栋来说,郭炎自然难以相处。甚至有人说陈国栋正是因为此事才特意离开了德化。 芳韵让世航远离南京的人,这是说他们策划了袭击吗?所以她才会说危险。在芳韵所在的组织眼中,郭炎是个可怕的人物。将杂牌军收编为中央军,就是将乌合之众培养成精锐部队,这样的敌人是最恐怖的。消灭这样的敌人是理所当然的。 “远离……” 世航觉得这既是提醒又是哀求。 陈国栋大概是因为不满意,所以去别处策划战斗反对被收编进中央军。但只要麦克米兰等人还留在德化,就必须去见郭炎。其实在吃早饭的时候,已经有人来通知他们南京的郭司令下午会到,希望外宾能前去拜访。 “好说。”麦克米兰答应了。在他看来,拜会一个地方的权威人士是基本的礼仪。他甚至会主动接近他们,希望能得到特殊照顾。 南京的重要人物嘱咐过麦克米兰购买古瓷器简单,但考察古代窑址恐怕有困难。就在这时,能让当地统治者夹着尾巴逃走的大人物来到了这里。如果能得到他的特别许可,也许考察古代窑址的事也可以圆满进行。 双方开始谈价钱。方医生会说英语,所以不需要麻烦世航。世航一直在思考芳韵和她说的话,完全没听进去两人生意上的交谈。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基本敲定。方医生提出要请他们吃午餐。 7 方医生将德化首屈一指的厨师叫到了古瓷器的仓库。这里虽说是仓库,不过也有整洁的房间,甚至还有宽敞的厨房。 不愧是当地著名的厨师,饭菜很美味。这几天吃到的都是些糟糕的食物,所以这些饭菜更是口齿留香。 “不比上海的食物差,好吃。”麦克米兰喜欢中国菜,他的话完全不是恭维。不光是饭菜好吃,碗和盘子都是象牙白的精品瓷器,这顿饭吃得确实很愉快。尽管如此,世航在吃饭的时候依然反复回味着芳韵和她说的话。 坐在餐桌旁的只有麦克米兰、方医生和世航三个人。王赐福和壮丁、司机各自在别处用餐。不过他们一定都忙着工作。 “王赐福知道袭击的事吗?”世航多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广义上来说,世航也是芳韵的伙伴。但芳韵为了通知世航会有袭击,甚至用到了在呻吟中加入日语这样特殊的方式。她的“伙伴”们一定认为为了保密,就算牵连世航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将这些所谓的“伙伴”称为德化组吧。方医生等人是德化组的人,而世航不是。那么王赐福呢?他的使命仅仅是运送药品吗? 政治活动是不讲情面的。在这个不讲情面的世界中,芳韵用呻吟喊出了熊熊燃烧的真情。正因为如此,她的感情才会闪闪发光;世航想到这里,几次感到眼角发热。 吃完午饭后,商谈还在继续,交易达成后开始包装商品。 “这就是全部了,”方医生说,“借着最近的骚乱,我把城里不错的古瓷都收集起来放在这里了。你昨天才刚到德化,我这个当地人都没收集到的东西,你是不可能找到的。” 麦克米兰点了点头。在这些珍品面前他不得不相信方医生的话。在德化的收获是永泰的十倍之多。麦克米兰完全不掩饰愉快的心情。接下来他打算将寻找珍品的时间花在古代窑址的考察上。 麦克米兰问:“南京的将军到了吗?”他兴致勃勃,想要立刻与将军商谈考察古代窑址一事。 方医生开心地说:“应该快到了,那边发来联系说可能会晚一些,不过午饭要在县城里吃。这儿的军队本来都是些土匪,素质很差。县城里明明有厨师能做出你们刚才吃到的美味佳肴,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雇了一个只会做难吃的乡下饭菜的厨子,要在你们住的地方,也就是我家旁边举办午餐会。饭菜那么难吃,南京的司令估计会大吃一惊吧。” “来,出去转转吧。”麦克米兰激动地说。 三人走出古瓷仓库,正要回住处,只见士兵们整齐地挡住了道路。方医生用当地方言问过士兵之后说,他们好像是在迎接郭司令。 本来可以直接开车回到住处,但当地讲究迎接仪式,郭炎只得在很远的地方就下了车,在幕僚的簇拥下徒步走到休息的地方。平时没什么规矩的士兵们毕恭毕敬而又生硬地举枪敬礼,迎接南京的长官。 因为是自己的住处,所以麦克米兰毫不客气地绕到了队伍后面,先一步回到门口等着。凭借红发碧眼的长相,没有人拦着他,世航跟在麦克米兰身后,方医生跟在世航身后。 世航此时想的自然是袭击的事,不过他认为只要他和方医生在一起,就不用害怕会遭到袭击,因为方医生一定是德化组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袭击应该都不会把亲近的同伴卷进去。 街上传来了鞭炮声。 这是传统的欢迎仪式。如果在平时,这不过是听惯了的声音,但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会让人心里一惊。 奏乐声响起,仿佛在回应鞭炮声。士兵们开始喊口令,他们喊的口令和日军的口令很像。 终于,郭炎从容不迫地边招手致意边向这里走来。他的服装与土匪出身的陈国辉不同。军服很合身,皮带紧紧地系在腰上。郭炎中等身材,脸型细长,下巴突出。 “啊……”世航发出了叫声。他在郭炎的幕僚中认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炳年!”世航在对方看向自己的时候叫出了他的名字,是曾经在神户金顺记工作的少年店员。他在两次落榜后考入了黄埔军校。世航曾经收到过他从军时寄来的信,但这四五年里断了音信。因为他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应该参与了北伐。黄埔军校的学生是正规军的中坚力量,他成为郭炎的幕僚绝不稀奇。 “啊,世航哥。”徐炳年开心地走了过来,脸上依然带着稚气。 “你看起来不错啊。”世航一时语塞。 “是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徐炳年戴着上尉的领章,回头看了看说,“之后再聊。” “炳年,等一下……”世航想到了袭击的事,想要叫住他。如果郭炎被炸弹击中,他的幕僚们也会被炸飞吧。必须把徐炳年从郭炎身边支开。世航思考着该用什么方法。 “徐上尉,有熟人吗?”郭炎走近,扬了扬突出的下巴问。 “是的,”徐炳年立正站好,口齿清晰地回答,“是我在日本工作时店里的前辈。” “哦?是你在神户的朋友啊。”郭炎说完看着世航。他既然说到了神户,说明以前就知道徐炳年的经历。徐炳年刚才只提到了日本。 “你们很久没见了吗?”郭炎问。 “是的,五年……不,有六年没见了。”回答他的是徐炳年。 “哦?那真是很让人怀念啊。休息的时候徐上尉可以自由行动,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郭炎笑着说。 “是!”徐炳年立正,行了一个举手礼。 8 两人很久没见,就像郭司令说的那样,有一堆话想说。 郭司令和幕僚们休息的地方就是世航等人的住处。附近的房子只有这一间有铁栅栏和一处小院子。世航等人住在二楼,从一楼玄关进来后就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昨天,士兵们仔细打扫了大厅,搬来了桌子和沙发。这自然是为了今天郭司令能在此休息。 世航在铁栅栏前面叫住了徐炳年,在方医生的带领下来到隔着两栋房子的房间中。这里本来是米商的店铺,一家人在共产党的军队进驻前搬到了厦门。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而且还有长椅,两人在过去堆放米袋子的店里说了会儿话。 徐炳年急切地说着,他想要说的事情太多了。在黄埔军校上学的时候,他就已经参加了东江的战斗。 世航说:“我收到你从前线寄来的信了,那是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之后你就没再写过了。” “当时哪里是写信的时候啊。”徐炳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不光是因为他忙着打仗,年少时的英雄主义让他希望自己能引人注目,写信也是吸引别人目光的手段之一。在东江的战斗后,他不再抱有英雄主义的想法,因为还有北伐战争在等着他。 在米铺里,徐炳年主要在如实报告,完全没有粉饰自己功劳的意思。 “你变优秀了。”世航重新审视着穿军装的徐炳年。陈国辉军中的将士们清一色地穿着皱皱巴巴的军服,而且用的都是廉价的布料。与他们相比,在中央军嫡系部队任职的徐炳年的制服熨得整整齐齐,十分潇洒。虽然和当地军队同样是卡其色,但看上去颜色更深。 “哪里……”徐炳年还是和年少时在神户金顺记一样容易害羞。 世航在与徐炳年交谈时一直在想着芳韵的警告。目标是郭炎。但是徐炳年作为幕僚经常会在郭炎身边,那是最危险的地方。但世航不能告诉他可能会有袭击,那样一来就背叛了芳韵。 “你要多加小心。”世航只能说到这里了。 “从我决定当一名军人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徐炳年脸上浮现出微笑,整个人看上去威风凛凛。 “内战要是能早日结束就好了。” “是啊。我们军人是最希望如此的了。”徐炳年一口气讲述着他的故事,仿佛担心时间不够。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后起身说:“我要回司令身边了。虽然他允许我自由活动,但毕竟不能太过分。” “你是军队中的骨干倒还好,高级军官很容易被敌人盯上,你最好不要太靠近司令。”世航还是说了出来。他说之前说服自己,这只是普遍的情况,并没有说有人在计划袭击。 “我知道,世航哥。”徐炳年起身向他敬了一个举手礼。 世航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徐炳年挺直腰杆、昂首挺胸地走向供他们休息的房屋。在铁栅栏做成的门口回头冲世航挥了挥手。世航也拼命挥了挥手。 徐炳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直笑着挥手,最后低头钻进了大门。他一步步靠近玄关,就在离玄关只剩几步远的地方,头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砖瓦、石头、玻璃的碎片纷纷飞溅出来。徐炳年倒在了地上。 世航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抱起徐炳年。 “我没事……谢谢你……”徐炳年用日语说,军裤左边被血染红了。 “真的没事吗?”世航紧紧抱着他说。 “腿受伤了,啊……疼……比起我的情况,司令他……” “医生!”世航大喊,医生就在隔壁。 他拖着受伤的徐炳年来到院子的角落里让他躺下。周围有士兵来来往往,如果徐炳年被他们踩到就麻烦了。 世航匆忙来到隔壁。 床是空的,不要说芳韵,就连方家夫妇都没了踪影。仔细一想,当然没有人会留下。世航撕开空床上的床单,打算用来做紧急治疗。 “郭司令死了!”屋外传来悲鸣。 世航冲回隔壁,徐炳年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先包上,止血。”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你刚刚才说过让我小心,嘶……世航哥,被你说中了啊,你简直像算命先生一样……”徐炳年表情扭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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