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日本驻上海海军特别陆战队曾经口出狂言:“满洲交给陆军,上海交给海军。”

“一·二八事变”刚发生时,日本依然妄想靠海军解决问题,因此只有佐世保和吴镇两处镇守府派兵增援。一月二十九日,闸北的战斗陷入苦战,损失一百零九人后日本海军终于要求陆军出动。二月二日,日本下令派出陆军,事态超出了局部战争的范围。

久留米第十二师团紧急派出第二十四混成旅团,金泽第九师团也接到了动员令。日本海军试图在陆军到达前取得一些战绩,但由于十九路军的奋勇抵抗,陆战队举步维艰。二月七日,第二十四混成旅团在吴淞登陆。二月十三日到十五日,第九师团登陆。师团长是植田谦吉,他总是会精心打理他的胡子。

二月十八日下午九点,植田师团长向中国第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下达最后通牒,要求中国军队中止战斗行为,于二月二十日上午七时前撤出前线,在同日下午五时前撤退到租界边界二十公里外,并拆除此范围之内的炮台和其他军事设施。中国军队开始撤退后日军将停止攻击,并通过飞机侦察。在中国军队撤出前线后,日军将派出调查员和护卫兵进行确认。中国必须保证日本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否则日本将采取适当手段,出动便衣队来禁止对日本人的伤害。

最后通牒结尾处提到,关于禁止反日运动一事,日本将采取除外交手段之外的其他谈判方式,如中国不能遵守以上要求,日本将不得不采取“自由行动”,一切后果由中国军队承担。

“温先生,虽然没有错译,不过日文原文和中文译文的语气强弱还是有微妙的差别吧?”十九路军参谋问温世航。世航比较了原文和译文后回答:“没有,两者都只是提出了要求。字里行间流露着无须多言的态度,翻译的人也下了一番功夫。”

范其务笑着说:“对方十分清楚会被拒绝,这只是手续而已,准确地说是仪式吧。哈哈哈,谢谢你。”

“需要回信吗?”

“那是外交部的工作。虽然是以军人植田谦吉的名义发来的,我们只需要回复‘已经向政府汇报,外交部会对贵国公使做出回答’就可以了。一切都交给外交部处理,不需劳烦温先生。”

参谋说着离开了房间。

在中国,最后通牒也被叫作“哀的美敦书”,是原文ultimatum的音译。在近代史中,中国数次接到最后通牒,能够充分体会到“哀”字中包含的悲叹。

当时的第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在日记中写道:“午后四时,接市府转来敌酋植田谦吉哀的美敦书,措辞甚为荒谬,已将敌通牒转报蒋总指挥,我置之不理,只嘱驻沪办事处以外交方式对其答复。当时各国对敌方通牒甚为重视,本日终日无剧战。”

日方当然明白最后通牒会被拒绝。

“真准时。”

世航在爆炸声响起时看了看手表。日军的飞机在早上七时准时起飞。

二月十八日,日本发来哀的美敦书,十九日早上七时,日本海军出动轰炸机。

世航身边的记者也敲着手表说:“日本火车会严格按照时刻表发车可是闻名世界的。”

许久未见的吴英平匆匆赶来,跺着脚说:“必须紧急转移军队。我已经向蔡军长提出建议,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我。此事关系到众多人命。”

“发生什么事了?”

“有什么紧急情况?”

聚集在一起的记者们纷纷问吴英平。

吴英平咬牙切齿地说:“胡立夫调动了军队。那家伙太不像话了,竟然为了钱出卖国家,小人!”

有人问:“有证据吗?”

“现在哪里有时间搜集证据,希望军长能明白……”吴英平紧握的拳头在不时地颤抖。

这时,爬到房顶上观战的记者大声喊道:“我军好像在悄悄转移!”

“真的?”吴英平大声喊道,飞身爬上屋顶。

日本对“一·二八事变”的记录中有时会出现“根据日方派出的中国密探报告”的字样。

在中国人眼中,这些人就是汉奸,是为了金钱出卖国家的卑贱小人。一旦汉奸身居高位就无法隐藏自己,胡立夫就是统领着众多手下的汉奸。

现在,日军想知道该轰炸哪里,只要乔装成在附近村镇做农活的农民,就能轻松查到中国士兵的藏身之处和兵力。

吴英平一直在关注胡立夫,发现他的异常举动后立刻报告了司令部。

他心急如焚,不知道司令部有没有认真对待这份报告。

不过听到屋顶上的记者的话,他得知友军正在紧急转移。

几分钟后,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轰炸声,日本海军轰炸机在投弹。日军在山炮和野炮的掩护下展开了总攻。

2

包括海军陆战队在内,日军总兵力为一万七千人,全部由植田中将指挥。

战场位于江湾镇到庙行镇之间,约二十英里,覆盖了江湾镇跑马场和复旦大学校园。跑马场的钟塔是附近的地标性建筑,此时也被硝烟所笼罩。

世航等记者聚集的地方距离轰炸目标有一段距离,但依然能闻到硝烟的味道。隆隆的炮声伴随着地面的振动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一旦炮声发生变化,就让人担心自己也会成为轰炸的目标,不自觉地跑到掩体后藏好。

记者们仿佛害怕陷入沉默,不断交谈着。

“之前打得最激烈的是在蕴藻滨和吴淞桥附近吧。”

“我记得那天下起了雨夹雪。”

“吴淞的要塞司令郑振铨恬不知耻地逃跑了。”

“明明他的副官都英勇战死了。”

“露天炮台被日本海军的飞机炸毁不能用了,不过要塞内部没有损伤。”

“弱将手下无强兵,没有人愿意为防守要塞负责。”

“七十八师的副师长进入要塞接管了战局,出尽了风头。”

“七十八师不属于十九路军,而是中央军,看来蒋介石也不得不派出珍藏的军队了。”

“如果他舍不得派出中央军,民众可不答应。”

“十九路军虽然是地方军,但绝不比中央军差,比被捧在手心里的中央军可靠得多。十九路军万岁!”

“如果像以前一样有人送来白兰地,就可以为十九路军干杯了。哈哈哈。”

记者们被这句话逗得哄堂大笑。

上海市民会给十九路军的将士们送来慰问品。著名百货商店永安公司送过大量白兰地和六十年陈酿。

军长蔡廷锴不好酒,喝得最多的人是从吴淞要塞生还的七十八师副师长谭启秀。中央军和地方军在临时司令部中把酒言欢。

眼见天空阴云密布,十九路军的将士们面露喜色——日本的飞机在这种天气中无法自由活动。

“军长一定更喜欢第二天收到的礼物。”

在收到酒之后第二天,阎锡山送来几台十五厘米口径的重型迫击炮和六百发炮弹。就在这时,日本战车出现在中国八字桥附近,中国军队试射重型迫击炮。在散兵线三十米前,一辆日本战车被重型迫击炮击中,车轮无法移动,一名日本上等兵被俘。

日本援军到达后,中国军队换防。

中央军第五军的别称是“警卫军”,张治中任军长。他比蔡廷锴大五岁,同样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两人一直在暗中较劲儿。

张治中是安徽人,不过与广东很有渊源,曾经担任过黄埔军校的学生总队代理总队长。

“送来重型迫击炮的阎锡山不久前还响应了石友三的反蒋运动,与张治中等人交战,什么时候和好的?军阀之间分分合合真是混乱……”

记者们说到这里,突然感到脚下随着轰鸣声传来一阵猛烈的震动。回过神来,所有人都趴在了地上。有人喊道:“是空袭吗?”

记者聚集的场所附近没有军事设施也没有遮挡物,如果有士兵也无处藏身。

“是空袭新兵的误炸……”

爆炸的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一架飞机,旁边并没有僚机。

“在那里,离这儿有五十米。”

记者们确定这是误炸。五十米外能看到炸弹爆炸后留下的痕迹。

“说不定他是瞄准我们攻击的,还是要小心些。”

日军过去看不起中国军队——他们始终忘不了在“满洲”的战斗,以为中国士兵都应该和“满洲”的士兵一样。在东北,有不少土匪当了兵。人们都知道当地的军阀张作霖是马贼出身。

他们在上海遇到的中国士兵光看士气就与“满洲”军队有云泥之别,甚至有的日本兵见到中国士兵没有逃跑都会感到惊讶。

军事专家能很快看透了敌方士兵的素质。

最后通牒的时间一到,双方刚刚交上手,参谋今村均大佐马上发电请求陆军增援。今村负责日本派遣军和中央之间的联络。世航等人当然不知道日本内部的秘密电报交流,请求增援的电报于二月二十日晚上十点发出。战斗于早上七点开始,在十五个小时的战斗中,今村便看出以现在的兵力无法取胜。

“第九师团按照原定计划攻击,但中方第一阵奋勇抵抗,可以想见位居二线的敌军总部的抵抗将会十分顽强,须增派陆军支援。”

政府接到电报后于二十三日下午召开内阁会议,同意紧急增派两个师团,前提条件是将战线控制在上海附近。

当天,参谋总部立刻成立上海派遣军总司令部,由白川义则大将亲自担任总司令,向第十一师团(善通寺)和第十四师团(宇都宫)下达了动员令。

第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接到上海市政府电话,得知植田失败,白川大将率领两个师团前来增援后,急忙打电话报告蒋介石。

3

日军第一次总攻没能冲破中国军队的坚实防线。战斗第一天(二月二十日)夜里,今村大佐紧急发电要求陆军增援。

今村大佐告诉幕僚事态严重,此时尚有不少幕僚相信可以马上决出胜负。

从战场传来的报告让今村大佐愈发感受到危机。“敌军”的遗体中不光有十九路军的士兵,还有不少中央军的士兵。他明白蒋介石已经下定决心认真与日本一战。

在此前的局势分析中,日军认为蒋介石为了与共产党的军队作战,会保存嫡系军队的实力。如果将嫡系军队投入上海战场,江西红军的威胁就会增加,而且民众并不会知道蒋介石的嫡系军队是否全部投入了战场。因此日军猜测蒋介石只会在战斗即将结束时让一部分中央军出现在战场上。但他们没想到战斗刚刚开始,中央军已经进入战场。

甚至有幕僚怀疑:“中国大张旗鼓地打着‘卫’字旗,那是嫡系警卫军的标志,也许是对方设下的圈套,让我们以为出动了中央军。”

今村大佐咬紧嘴唇,他说:“故意设下圈套,故意让士兵战死吗?荒谬!看见尸体的人说从体型上来看死掉的不是广东人,也就是说不是十九路军的士兵。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手中拿着从中国士兵尸体上搜出的纸片。

一名幕僚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中国士兵的口袋中搜出的纸片。”

“是传单吗?”

他说的是宣传抗日的传单。

“不是传单,是遗书,写着这名战士的决心。”

今村大佐展开手中的纸片,一共有两张,三分之一已经被鲜血染红。其中一张上用雄浑的颜体写着“以血肉做长城”,两张纸重叠在一起,第二张纸被第一张上的鲜血染成褐色,用同样的字体写着“睡狮一醒歼灭岛夷”。

鼻子下蓄着胡须的少佐说:“岛夷是指日本吧?”

今村大佐回答:“没错,意思是未开化的岛屿,大部分传单上都称日本为倭寇,岛夷的称呼倒是更温和些。”

小胡子少佐说:“不过对方的战法可不温和,没少让我军头疼。”

日军面对中国军队的抵抗一筹莫展,拼命收集上海的主力中国军队十九路军的情报。

虽然十九路军不是中央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军队,大部分士兵是广东人,但士气不逊于中央军。广东军队统率陈铭枢兼任广东省主席,他此前没有参加过各地的反蒋运动,因此与蒋介石关系良好。

陈铭枢麾下有蔡廷锴、蒋光鼐、区寿年三名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将领。一九三一与共产党的军队在江西省兴国县战斗时,蔡廷锴曾与红军中的彭德怀有过一番激战。之后,陈铭枢被任命为南京上海地区的卫戍总司令,十九路军驻守上海至今。陈铭枢同时兼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长,因此命蒋光鼐为十九路军总指挥、蔡廷锴为十九路军副总指挥兼军长。

有谨慎者认为十九路军在江西与红军作战时战果斐然,实力不容小视,不过只要有以金泽师团为主的增援,对方不足为惧。但这种想法太天真。

今村大佐发电要求增援时总结了目前的局面,承认此前错误估计了十九路军士气。他仔细研究着桌子上的地图,斟酌作战方针。既然此前错误估计了敌军的士气,就必须提高己方的士气。

参谋会议上有人提出必须制造英雄。不只要提高士兵的士气,还要增强日本民众的士气。参谋们已经做好了总体战的准备。

经过跑马场所在的江湾镇西侧有一条小河,中国军队的最前线沿小河直到北站,前线司令部位于庙行镇。

前线是过去的阵地,利用了复杂的地形和水路,由散兵壕和铁丝网建成,十分牢固。

“必须解决铁丝网,只要没有了铁丝网,就能找到突破的办法。”

“可以用大型炸弹炸飞……”

“炸弹要怎么埋?”

“这就要靠参谋来想了。”

“大家一起想办法吧。”

参谋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主意,选出其中几条进行了实际操作。

其中一个方法是用塞满强力火药的炸药筒炸毁一大片铁丝网。但炸药筒不光体积庞大无法用火炮射出,它还很长,需要三名士兵并排抬起。

点燃引线后需要有人把炸药筒扔向铁丝网,然后飞快地逃走。日本选出强壮的士兵,确保在一人被炸死后剩余的两人依然能够完成任务。选出几组敢死队后,破坏铁丝网的任务终于取得成功。

按照参谋的计算,只要有一半敢死队完成任务就能达到目的,但实际上有八成以上的队伍取得了成功。

本来只需要在目的地扔出炸弹筒就可以,但是因为引线太短,有一支队伍中的三个人全都被炸飞。

日军将这样的悲剧包装成了英雄故事,这就是风靡一时的“炸弹三勇士”。宣传“英雄故事”的计划比预想中还要成功,民众十分愤慨。但计划如果稍有差错,就会在引发民众的厌战情绪。

虽然铁丝网被破坏了一部分,但中国人的抗战热情愈发高涨。慰问鼓励上海官兵的运动蔓延开来,孙文遗孀宋庆龄在前线慰问的身影感动着每一个人。

在上海的战场上,中日双方都出现了各自的英雄故事,中国有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而日本即所谓的“炸弹三勇士”。

4

除了前线部队,中国还有南北延伸的第二道防线,位于庙行镇西边的大场镇以东。除此之外,更靠西的位置还有同样南北延伸的第三条防线。

聚集在十九路军司令部附近的报社记者日益增加,除了中国记者,还有日本之外的外国记者。战争愈演愈烈,死伤者被收容在江湾镇和大场镇附近一带,温世航去那里进行采访。

死者不断被移走,但现场依然飘浮着尸体的恶臭。重伤员撕心裂肺地大喊,奇怪的是,伤员的呻吟声中不时夹杂着松了一口气般的叹息,仿佛在明白自己能离开战场后放了心。

一名濒死的士兵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蹲在他身边的记者摇着头大喊:“喂,有没有人能听懂粤语?快来听听他说的什么!”

温世航能听懂一些粤语,刚要过去,就看见两名记者打扮的人和一名穿着军官制服的人赶了过去。世航脚边传来一声呼喊:“阿娘!”声音出自一个少年模样的士兵,他撑起上半身,双脚染满鲜血。

世航情不自禁地弯下身子问道:“你怎么了?”但少年兵只是不住地哭泣,过了一会儿终于发出声音:“我感觉不到脚了……”然后又哭起来,呜咽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教会的车来了,先搬重伤员。”

“不,没时间区分伤情了,从那边角落开始搬吧。”

“这里有十五个人,死者已经被搬走了,教会的车会优先搬运死者。”

“快联系医务班!”

一阵风吹过,风中弥漫着血腥味,然后迅速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从二月二十五日开始,战争残酷至极。

问题铺天盖地地涌向从前线回来的记者。其实前线与后方的记者招待所距离并不遥远,招待所中的人们在枪炮声和爆炸声中就能感受到战斗的激烈程度。

“日军真的在蕴藻滨烧死了我军将士吗?”

蕴藻滨是中国军队收容伤兵的地方。记者们听说日军竟然集中火力攻击失去战斗力,挂着红十字旗的收容所,都无比愤慨,想要确定消息的真伪。

从前线回来的记者说:“是真的,没有人生还。根据藏在那里的居民说,日军占领的蕴藻滨尸横遍野,尸体都被烧焦了,凄惨的景象令人无法直视。”

一名汉语很好的英国记者夹杂着英语问:“他们真的用了flame-thrower(火焰喷射器)吗?”

“flame-thrower是什么?”

“喷射火焰的兵器。在一战中为烧死战壕和洞穴中的敌军开发的武器,日本一定有。”

“真是残酷的兵器。”

“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

“靠人力挥舞的青龙刀和靠机械驱动的火焰喷射器究竟何者更加残忍呢?”

世航加入记者们的交谈。就在这时,他听到吴英平从身后叫他,说十九路军司令部点名要见他。

世航疑惑地问:“现在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吴英平说:“蔡军长特意要见你。”

“真不敢相信,蔡军长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不,蔡军长想找日语好的人,所以我向他推荐了你。”

“我明白了,但是军长想要我做什么呢?”

“到司令部就知道了。在今天的战斗中,敌人已经打到面前。虽然最终日本撤退,但我军俘虏了不少日本官兵,也许是需要你用日语审讯俘虏。”

“总之去司令部就知道了吧。”世航说完向司令部走去。

暮色将近,一路上都能看到十九路军的士兵在警戒,不过战斗已经基本结束。

“真是一场激烈的战斗。”

“日军本想拉开与我军之间的距离,结果不得不后退。”

“明天会怎么样呢?”

“依然会是白刃战吧,要踩在刀尖上战斗吗?”

“就算打了一千年的仗,还是参不透战斗的本质啊。”

十九路军的年轻军官们回顾着今天的战斗。中国的士兵希望尽量逼近日军,恨不得踩在刀尖上战斗。如果被敌人拉开距离就容易遭受敌机的轰炸和炮击。只要逼近日军,对方就会担心伤及己方而无法轰炸或发射炮弹。

温世航在一名军官和十三名士兵的护卫下来到杨家楼,这里是十九路军的司令部。

总部有很多房间,带领世航的军官指着其中一扇门说:“军长正在写文件,你先坐下等一等,我想不会太久。”

他指着的门上有大量弹痕。

世航说:“攻击很猛烈啊,都打到房子里了。”

军官咧嘴笑道:“直到今天上午,这里还是日军的领地。军长特意选择了弹痕最多的房间。”他黝黑的面孔上露出洁白的牙齿。

5

“温世航先生,请进。”一位上了年纪的军官带着广东口音说。满是弹痕的房门敞开,温世航走了进去。

房间的另一扇门虚掩着。有两名军官站在蔡廷锴身边,三人年龄相仿,不过世航在照片中见过蔡军长,知道那位长脸的军人就是蔡廷锴。

蔡军长说:“我军也有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的人,不过他们日语不好,真不知道他们去日本是干什么的。我是蔡廷锴,十九路军军长。”

蔡廷锴说完,简单地敬了一个军礼。虽然是在房间中,不过每个人都戴着帽子。

“我是温世航,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听记者朋友说你表哥曾在冯玉祥军中任职。哈哈哈,我和冯玉祥打过仗,不过子弹珍贵,没舍得用太多。来,请坐。”

“是,您要我给谁做翻译?”

“日军俘虏,此人很重要,是一名少佐。我已经找军中蹩脚的翻译问过一些,但是他完全不透露军队的事。所以我想拜托你,你是平民,既然没办法问出军事机密,就和他随便谈谈吧。我们不会在旁监视,这样对方也许能放松一些。你随意问你觉得有用的内容,我们并没有抱太大期待,你轻松地谈就可以。”蔡廷锴边说边点头,他的言谈举止比世航想象中更柔和。

世航说:“知道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军长室中的一名士官说:“他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站着两名警卫兵。负责的士官有事出去了,我带你过去吧。”世航跟着他走出房间。

走廊尽头房间的警卫兵事先已经得到通知,见到两人后马上打开了门。世航没想到房间中十分明亮,也许比军长室还要明亮。

与其说这里是收容俘虏的房间,不如说是病房。带世航进来的士官只告诉他这个日本兵是在流血过多昏迷时被俘的。

朴素而坚固的床上躺着一个人。从世航进来开始一直背对着他,头上缠着绷带,应该也受了伤。

世航绕道他的正面,绷带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从缝隙中可以看出他脸色黝黑健康,只是闭着双眼。

世航事先听说了他的名字,床头也挂着“陆军少佐空谷升”的木牌。

“就交给温先生了。”负责带路的士官先行告退。

床边放着两把木椅子,世航坐上其中一把。椅子嘎吱作响,仿佛是床上的人发出的悲鸣,但陆军少佐空谷升依然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世航的任务是与空谷少佐交谈,只有等对方睁开眼睛才能找到机会。

只能耐心等待了。

世航试着想象对方现在的想法,不久前他离开日本时还曾听到日本国民的欢呼声。

空谷少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只是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世航试探着开口:“少佐先生,想喝水吗?”

这时,空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惊讶地探头问道:“你是日本人?”

世航摇头,随后见对方露出安心的表情,因为在被俘后见到本国人是一件痛苦的事。

房间角落的小桌上放着暖壶和铝制的杯子。世航将暖壶中的水倒进杯中。

“水是温的。”世航走到空谷身边,病人缠着绷带的手从毛毯下伸出想要接过杯子。“能起身吗?坐起来喝水会比较方便。”

除了失血过多之外,空谷并未受重伤,十九路军甚至担心他会逃走。空谷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双手接过杯子,用嘶哑的声音说:“抱歉,谢谢你。”

世航笑着说:“你再休养几天就能痊愈了,十九路军的干部还担心你会逃走呢,请打起精神来。”同时密切关注对方的反应。

但空谷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借此表示自己不打算敞开心扉。过了一会儿,他用更加微弱的声音说:“我的人生就此结束了。”

世航说:“你英勇战斗过,大队长难得会出现在战争第一线,该受到指责的是扔下负伤的大队长离开的友军,你并没错。”

空谷还是闭着双眼,似乎打算始终保持沉默。

世航提高声音:“你是日军的榜样,不光是日军,也是军人的典范。”

空谷依然不打算睁开眼睛。又过了很久,世航刚想说话,闭着双眼的空谷张开嘴。世航以为他要说话,便凑了上去,空谷舔了舔嘴唇哼唱起一首歌谣。一开始,世航没有听出来,不久后终于听出他唱的是日本陆军军歌。

6

这是日本送别出征士兵时必唱的歌曲。空谷为什么突然唱起这首歌呢?

唱完一段后,他再次陷入沉默,一言不发。他唱歌时声音很低,但并没有跑调。

世航认为空谷不打算再跟自己说话了,不过他对自己的确态度友善。

尽管当时激战正酣,不过空谷一定万分痛恨战友抛弃负伤后昏迷的自己,世航替他说出了内心的想法。但对空谷来说世航是敌人,被敌人理解也无济于事。

因此空谷只能选择保持沉默,尽管有太多想说的话,他依然保持着军人的自尊闭口不言。

空谷一定认为这附近都在十九路军的控制之下,与自己命运相同的战友恐怕不在少数,之后都会成为俘虏。他决心一死,但自杀需要体力。世航认为空谷在等待体力恢复,十九路军也明白此事,不过世航依然认为应该再提醒他们一次。

世航放弃与空谷交谈,回到了军长室。世航在俘虏的房间中待了两个小时,在此期间总部打来了电话。

总部自然是指蒋介石的所在地。世航回到军长室时蔡军长刚刚挂断电话,喝了一口水。他见到世航后说:“啊,温先生,空谷少佐怎么样了?”

世航说:“很遗憾,他不愿开口。一旦让他恢复体力恐怕就会选择自杀。希望您留心。”

“辛苦了。刚才蒋介石打来电话,命令将空谷少佐押送到南京。难得你来提醒我,但他已经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了。”

“既然如此就没办法了。”

“不久后,总部出的上尉就会带着部下前来接收空谷少佐。总部的消息真灵通。空谷少佐刚刚被俘,总部立马查清了他的身份。”

“哦?虽说日本是紧急动员,不过总指挥一定仔细调查过一番吧。”

“空谷少佐是金泽第九师团第七联队大队长,过去曾是陆军士官学校教官。”

蔡军长解开军服扣子摇了摇头,挺直肩膀。

世航说:“真是优秀的谍报能力。”

“还找到了他做教官时教过的留学生,属于我军警卫军(蒋介石嫡系军队),姓关。就是他要来将自己的老师押往南京。”

蔡廷锴拉过一把木椅子坐下。世航面前有一张宽大的皮革扶手椅,军长没有坐,而是指着椅子说:“温先生,你坐。自己坐下让客人站着不符合我国的礼法。”

“谢谢您,我就不客气了。”

“关上尉到这里之后,空谷就不归我管了。很抱歉让温先生白跑一趟。”

一位军官前来通报,总部的人来接收俘虏了。

走廊传来干脆利落的报告声:“关治钦上尉到了,带着十名警卫兵。”

蔡军长说:“请进。”

关上尉肤色白皙,不像上战场的人,磕脚跟立正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心情舒畅。

蔡军长下达指示:“李中尉,带总部的关上尉去空谷少佐那里,出发前让医生给少佐做个检查。”

“是。出发前需要在这里体检,到南京的路上会有总部的军医随行,请在文件上盖章。”

关上尉从口袋中取出文件。

蔡军长说:“备齐文件需要时间,关上尉先见见空谷少佐吧。”

李中尉说:“请跟我来,空谷少佐一直不愿意开口说话。”

上一章:战火波... 下一章:停战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