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战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蒋介石命令将在上海战场上俘虏的日本陆军少佐空谷升押送南京。温世航的任务就此结束。空谷少佐由他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生关治钦上尉护送前往南京,行程严格保密。

“如果能成功采访到空谷,绝对是独家新闻。”

世航听着记者们的话,但并不认为采访能够成功。不过上海的战斗已经进入终局,他想去南京看看情况。

他对吴英平说:“我想去南京看看,并不是因为空谷的事,毕竟南京如今是我们的首都。”

吴英平笑着说:“是啊。虽然仗是在上海打的,不过也许要到南京才能看清大局,尽快去首都看看吧。啊呀,我差点儿忘了,首都已经搬到洛阳了,哈哈哈。”

国民政府为表现坚决抗战的态度,于一月三十日公布暂时将首都迁往洛阳。

显而易见,这只是为了展现决心,没有人相信庞大的首都机构全都迁到了洛阳。

世航从衣服内袋里取出铅笔敲着手心,说:“迁都后的南京也是个不错的主题。可以分析分析,首都机构全部留在了南京,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你有向导吗?”

“有一个人选,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

世航想到了自己在日本留学时的朋友赵锡堂,他如今在国民政府就职。

赵锡堂告诉世航自己换了部门,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不过并没有提换到了什么部门。他有日本留学的经验,也许有特殊任务。

世航暗暗猜测:他的工作说不定与空谷少佐有关。

如果可以,世航希望能与护送空谷少佐的队伍同行,不过这次护送属于军事机密,恐怕就是为了避开记者,因此他只好放弃。

不过,他回到上海记者招待所后被关治钦上尉叫去。关上尉说:“空谷教官一直不愿意说话,这让我们很难办。温先生,如果有你在,也许他能敞开心扉,请与我们同行。”

这正是世航梦寐以求的机会。不知道关上尉有没有和高层人物商量过此事,虽然他没有特意要世航保密,但世航想到此事也许不符合军队的纪律,因此不打算将自己受到的特殊待遇告诉任何人。

为了回报关上尉的好意,他用尽一切努力想要打开空谷少佐的心扉。也许空谷少佐体会到了世航的心情,在到达南京前终于开口说话了。空谷少佐坚定地说:“关治钦担心我会自杀或者逃走,我不会逃走,也不打算在这里自杀。我必须归队复命。为防止出现更多损失,我必须在死前告诉日军,以大队为单位的战法需要改变。你们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我会忍辱负重,我不能在归队复命之前死去。”

世航说:“他是优秀的军人,我很感动。”

关上尉听到后也反复强调:“这才是真正的军人。”

到南京后,世航感到筋疲力尽,之后才渐渐体会到完成使命的充实感。

接收人员在车站等待。空谷少佐昂首挺胸、铿锵有力地走到他们面前。接收队甚至准备了轮椅,但并没有派上用场。

世航只见过空谷躺在床上的样子,如今见他靠自己的双脚行走,不觉心中一紧。目送空谷坐上总部派来的车后,世航出发前往行政院。

赵锡堂应该就在行政院中,只要报上他以前的职位就能联系上。因为现在没什么急事,世航打算以“迁都后的南京”为题写一篇报道。

“你要把对我的采访放在报道开头吗?行政院完全没有受到迁都的影响,不管你问谁,答案都会是这事与我无关。你看,这里哪有要搬家的忙乱迹象?不过是四月要在洛阳举行国难会议而已。”

赵锡堂的职位靠近政府中枢,但他在世航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世航在接待区瞧了瞧办公室,说:“这里的人比平时少啊。我上次来苏州的时候来看过,印象中比现在更有活力。”

赵锡堂挺起了胸膛,说:“哈哈哈,世航也成了称职的记者啊,可不能小看你了。最近首都洛阳要召开第四届二中全会,好多人去准备了。会议从三月六日开始。”

“你不去吗?”

“我才刚入党,不过也很忙。”

“因为空谷少佐的事吗?”

听了世航的话,锡堂环顾四周后回答:“此事很难办。总指挥说要让对方知道中国也有武士道精神。”

“我同意。这事由你负责吗?”

锡堂摇了摇头:“不,由日本陆士毕业的军人负责。”

2

世航在南京停留期间一直从赵锡堂那里获取消息。

赵锡堂说:“我现在忙着处理福建的事,可顾不上空谷。”

“福建?我之前去德化买过瓷器,那里曾被红军占领过吧。虽然已经夺回来了,不过我在那里的时候依旧受到了袭击。”

“我知道,郭师长被炸死了。大家都在说如果死的是陈国辉就好了。”

去年九月,赵锡堂见过世航,当时两人并没有多聊。世航不知道他在行政院做什么工作,不过既然他会笑着说知道这件事,应该在从事关于情报的工作。在德化的袭击中,负责整顿地方杂牌军,将他们收编为中央军的郭师长身亡。被收编的地方杂牌军陈国栋因不满而出走,因此不在袭击现场。

“你知道我当时在那里吗?”

“当然,我们的情报收集能力可不一般。”

世航说:“明白了,我对你们刮目相看。你们对空谷少佐也调查得很清楚。”

不过行政院并非无所不知。

“对了,”世航说,“抓到发动袭击的犯人了吗?”

赵锡堂摇了摇头,懊悔地敲着膝盖,说:“让他们逃了。是久居当地的一对医生夫妇,与所谓的女患者配合演了一场戏,以后必须要小心了。”

看来赵锡堂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有年轻军官被卷入而受伤。”

“啊,应该有好几个人吧。”

“有一名年轻军官曾经在我家神户的店里工作。后来去了黄埔军校。”

“这我可不知道。真是的,别看世界这么大,其实小得很。”

赵锡堂看了看手表。

世航见此起身说:“你也很忙吧,今天我就先走了,回上海之前有机会再来找你。”

“好,下次见。啊对了,蔡军长提出申请,希望在战斗告一段落后休假养病,说是很早以前喉咙就开始疼了。他计划在苏州住院休养,你要不要申请采访他?”赵锡堂起身后向世航提出建议。要见空谷少佐很难,见蔡廷锴会容易些。

“谢谢你,我考虑考虑。”世航说完就离开了。

在南京的时间不长,不过世航依然感到惊讶,中国正在交战,而首都南京与不远处的战场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他感到愤慨:外国大军正在自己的国土上肆意攻击,这些人就没有感觉吗?而且这里还是国家的首都。

南京直到最后都舍不得派出中央军,这体现出战场和首都在氛围上的差距。

日军出动的人数在意料之外,不得不任命担任过陆军大臣的白川义则大将为总司令。三月一日,白川大将来到上海,进入公大纱厂。当时世航正在南京。

白川到达似乎成为一个信号,两军开始谈判停战事宜。

赵锡堂在之后一段时间里十分忙碌,世航再次见到他是三月十三日周日。

两人在赵锡堂选择的餐馆见面。赵锡堂说:“虽然是周日,不过我接到严令,要上报所在地以便随时响应召唤。行政院的人经常来这里吃午饭。”吃完饭后,他取出一张纸。

世航问:“这是什么?”

赵锡堂将纸片递给世航:“有很多人为这张纸流血牺牲。这是日军的声明,有白川大将的名字。虽然不是秘密,不过这张纸不是复印件而是誊写版原件,应该还有很多张。”

声明

帝国陆军被派到上海附近后,与帝国海军共同努力采取和平手段保护帝国民众,由于当地十九路军不接受我军提出之要求,不幸引发战争。如今中国军队已退到当初陆军所要求距离以外,帝国臣民之安全及上海租界之和平得以恢复,因此本人决定停止对中国军队之敌对行动,暂时驻军此地中止战斗。

---三月三日

---日本军司令官 白川义则

世航说:“暂时中止战斗吗?就是说随时都可以再次发起战斗,不能太过乐观啊。”

“不,双方都不想再次战斗吧,南京也要顾及福建的事。不过蔡廷锴真是干得漂亮,根据我军谍报系统得到的内部资料,不包括海军,三十六天里敌军死伤数超过了两千两百人。这比日军在东北从去年九月到现在的损失还多。日本也很头疼吧,现在可不是再次发动战争的时候。”

“国民党也要优先考虑与共产党的战斗吧?”

“世航,现在的时代对记者来说绝对可以大展身手。我在政府工作,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不过你可以再去一次福建啊。你讨厌福建吗?”

“只要有必要,多少次我都愿意去。”

“为了讨伐共军,十九路军好像要被调去福建。”

“但是舆论认为十九路军有‘赤化’迹象啊。”

听了世航的话,赵锡堂摇了摇头,说:“两军只是有些相似的地方。另外,只要停战成立,空谷少佐就会被送回日军,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

“我已经不想管空谷的事了。一想到他的心思,我的心就一紧。”

锡堂一直在看表,于是两人谈了谈停战的消息后就分开了。

三月十六日,空谷少佐从南京被送回上海日军司令部。三天后,两国签订了《停战基本协定》。三月二十四日,召开了停战会议。

3

中日双方在长江上的英国军舰“肯特”号谈判,“上海事变”就此终结。英国东洋舰队司令长官约翰·克里向中日负责人提出停战方案,制订了暂行方案。三月二日,中国军队撤退到指定范围之外,日军下令停止追击,停战成为现实。

当时身在上海的重光葵公使在《外交回忆录》中写道,其实日本参谋总部曾向白川大将发电说“希望贵军进军太湖”。但是白川大将出发时曾接到天皇的命令,要求他“尽快结束战争”。下令军队停止追击并非易事,不过白川还是毅然决然地下达了命令。

此次停战赶在了日内瓦召开的国联特别会议结束之前。上海发来的电报指出由于战争结束,“纷争”自然消失。在三月三日的国联特别总会上,日本代表松平恒雄在演讲最后提到:

中日两国的纷争全部是由过去的不幸堆积而成的。我们由衷希望眼前的困难在未来能够得到友好的解决,永久扫除东亚上空的阴云。

世航在停战的气氛中离开南京。在南京出差十几天后再次回到上海,战争的景象几乎完全消失。

他来到刘继泰位于法租界的家中,周围几乎没有变化。

刘继泰边喝茶边说:“这三十多天的战斗究竟算什么?众多人死去,失去家园,徘徊在火焰和瓦砾中,这都是为了什么?我真不明白,烧掉上海究竟谁能获得好处?”

温世航说:“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在一定程度上,世界不再关注‘满洲’,没人会怀疑这是日本军阀捣的鬼。”

刘继泰问:“虽然日本没有公布,不过我听说死伤者打到两千两百人,另外海军的伤亡人数有一千人左右。如果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在‘满洲’的勾当,这牺牲未免太大。没有其他真正的原因了吗?”

“日本没想到损失这么大。他们觉得只要大吼一声,中国军队就会夹着尾巴逃跑。结果作战时上海的军队没有逃走,日军一定很疑惑。”

“我们被小看了啊。”

“会被人小看,我们自己也必须反省,敌人也会为轻敌反省。虽然此次战争本身是不幸的,但我想多亏十九路军英勇善战,今后十年日本都不会出手。我们必须在此期间积蓄力量。”

“世航啊,”刘继泰摇着头说,“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在日本住的时间久了,反而不了解他们了吗?无论损失有多大,日本军阀都不会退缩的。最重要的是,日军通过这次战斗赢得了国民支持,经济毫无疑问会变得繁荣。我是商人,会关注经济形势。应该有不少人希望再打一次仗。”

“这样啊……”世航陷入沉思。

他想到了川端大将,世航不想把川端归入军阀的范围内。他作为日本军人,拼命阻止日军在中国鲁莽行事。如今被派到上海的总司令白川大将是川端为数不多的同志。

川端告诉世航,白川曾说过“如果软弱就无法走在阳光下,所以有时必须表现出强硬的一面”。

白川大将比川端小很多届,并没有去过川端家。川端的立场过于鲜明,如果两人走得太近,白川可能会被当成川端派。为了走在阳光下,在关键时刻发挥影响力,最好不要表明个人立场。

军部认为白川容易操纵。嘴巴毒辣的年轻军官很没礼貌地给这位前陆军大臣起了“低能”的绰号——因为白川不走激进路线,只会听命行事,所以被当成了愚蠢的人。

重光葵公使说来日本赴任的白川给他看过参谋本部要求继续突进的电报后,愤怒地将电报揉成了一团。这可不是低能的人会做的事。

沉默良久后,刘继泰说:“事实如此。”

“不过这次算是告一段落了。我刚才说十年也许太天真,减去一半,五年总没问题。”世航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是浙江龙井,味道类似于日本绿茶,清香可口,“好茶。是明前吧?”

“不愧是世航,富家少爷果然懂行。”

世航又喝了一口明前茶,说:“哪里。只是现在到处都买不到明前茶,所以我才问问你,想用来看望病人。”

明前茶是清明前采下的茶叶,过去清明的茶叶是供品,都要郑重其事地送去京城。

刘继泰问:“你要去看谁?”

世航回答:“十九路军军长。”

刘继泰笑着说:“哦?蔡廷锴平时会喝这么高级的茶吗?我以为工人阶级不会喝高级茶。”

“此前有不少人说十九路军‘赤化’,特别是日本报纸。”

“结果国民党却派十九路军去讨伐红军。思路很有趣,不过是着险棋,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两人同时拿起杯子四目相对。

4

蔡廷锴住在苏州天主教会医院,院长是美国人。

禁食两天后,治疗情况良好。虽然没有禁止探望,不过有时间限制。

蔡军长说有事拜托世航,同意与他见面。

由于军长喉咙有恙,虽然能够见面,但不能采访。蔡廷锴会给来看望他的客人送上一份特殊的礼物,他在医院看到家里寄来的信。因为时间充足,在回信中加上了一首诗。他把复印件送给来看望他的客人,谦虚地说这不过是打油诗。

打油诗原指俚俗诗,中国人将诗词作为文学的核心,对诗词态度严谨,必须讲究平仄韵脚,所以一开始文人们就认为不讲究平仄韵脚的诗词不入流。

客人收到诗之后都要讲究礼节,称赞这首诗“哪里是打油诗,明明是首出色的诗”。

蔡军长送给世航的诗是这样写的:

苏州,病重接家书有感

戎马倥偬至此间,

身心劳瘁负艰难。

家书两载叮咛寄,

不扫倭奴誓不还。

蔡廷锴

“谢谢您,这哪里是打油诗,都可以登在教科书上了。等天下太平了,我希望编辑一本乱世诗集,先跟您约好了,这首诗一定要交给我。”

世航说完,蔡廷锴愉快地笑了笑,频频点头。

“护士禁止我说话,等我痊愈了再好好感谢你。”

蔡廷锴说完,见护士进来提醒他见面时间已经到了,从毯子里抽出手挥了挥。

“我先走了,贤初先生。”

世航此前一直称他为军长,这是第一次称呼他的字。

蔡廷锴微微一笑:“你了解的真多。”

“几年后,就会出现诗人蔡先生,期待您的新作。”

世航在门边又鞠了一躬。

到了三月,虽然偶尔能听到枪声,但战火确确实实已经平息。日本陆军似乎依然不满意,但不得不考虑在上海出现的大量人员伤亡。而且在激进派眼中,总司令白川大将太不懂事。

最激进的要数一部分侨居中国的日本人。当时有流言说为了让世界不再关注“满洲”,关东军出了一笔机密费用。战后证实真有此事。

世航集中浏览了他去南京期间积攒下的报纸杂志。

二月二十四日的报刊报道了空谷少佐的事。

空谷少佐在三月十六日被送往上海。

世航想要再见空谷一面,但他已经被送回日本,而且日本报纸中提到他壮烈战死。今后,空谷会怎么样呢?世航思及此事时内心一片阴郁。

空谷一定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提出大队战法需要改进的意见后果断自杀。

这是摆在他眼前的唯一一条路。

根据“海牙陆战规则”[指一九〇七年签订的《海牙第四公约:陆战法规和惯例公约》。],俘虏应受到保护,但日本一般不会这样教导士兵。虽然当时“战阵训”尚未广泛流传,但不应活着被俘受辱是军队中的常识。

如今上海已经听不到枪声了,世航看着天空发出叹息:“战争绝非好事,但敌人就在眼前。”接着,他低声吟咏起著名诗人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这首诗的背景有各种说法,最常见的说法是李白获罪被流放夜郎[现贵州省西部边远地区。],走到白帝城后被赦免,在回程时心情愉快,故写出此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诗中充分体现出李白不用去南蛮之地夜郎的欢快之情,世航经常会在想消愁解闷的时候吟咏这首诗。哪里都好,他想在一天之内去到距离腥风血雨的战地上海千里之外的地方,或者回到妻儿身边。

世航自言自语地说:“啊,蔡军长的诗用的是同样的韵脚。他也有想要在一日之内回去的地方吗?”

对应“彩云间”和“一日还”,蔡廷锴的诗中也有“至此间”和“誓不还”,这是巧合吗?

5

上海的战斗结束了。

不时还会响起不知是枪声还是爆竹声的声响,但市民们已经不再慌张了。

日本遭到中国意料之外的反击,损失是“满洲事变”的好几倍,不希望再继续战斗。国民政府公布迁都洛阳,表面上摆出坚决抗战的姿态,但内心依然将与共产党的战斗放在首位。市民们能感受到核心势力都希望避免战斗。

世航在苏州看望蔡军长之后,拜访了许久未见的日本留学生时期的朋友。

最近他经常见到刘继泰和南京的赵锡堂,便趁此机会去见了其他人,和他们聊了很多。唐鼎权现在在给有上海怪物之称的律师雷岳做秘书,所以掌握着很多世航不知道的情报。

世航问想要成为小说家的张淑妍:“有什么能写的吗?”淑妍在东京留学期间并没有在特定的学校上学。她现在与唐鼎权一样,是律师的秘书。她跟随的女律师程玉秀也有怪物之称。

张淑妍说:“我想辞职。”

世航说:“你讨厌女怪物吗?”

“我有别的工作想做。商务印书馆在战争中被烧毁了,必须重建,不然中国文化将失去未来。”

商务印书馆是中国最大的出版社,是这次战火中失去的最贵重的文化设施。商务印书馆建于清末,创始人是印刷工夏瑞芳,一开始是中日合资企业,引入了日本金港堂的设备和技术,民国时被国内收购。商务印书馆不光是一家出版社,还有一家馆藏超过五十万册的东方图书馆,其中不乏珍本,世界闻名。这些都在日军的进攻下化为灰烬。

世航说:“就算重建印书馆,烧毁的书也回不来了。也许有些贵重书籍被带出去了,不过印书馆的人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再收集一次的话,一些散佚的书籍也能补充进来吧?希望能发现第二、第三个敦煌吧。”

“如果国内真能恢复和平,我想去西北旅行,寻找第二个敦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斯文·赫定不是已经去过了吗?考察团叫西北中国科学考察团,但不知道有多大成分算是中国的。”

“因为赫定是瑞典人,有些人认为瑞典在帝国主义国家中太小,不足为惧,但他背后有德国汉莎公司出资,不能掉以轻心。不过他关注的是楼兰那样的遗迹和木乃伊,不在乎敦煌那样的古籍。而我想去寻找古籍。”

“古籍不就是书的木乃伊吗?都是木乃伊。”

“哈哈哈,人类说不定也是什么东西的木乃伊。”

“不过书中保存着人类的声音。就像《论语》中有孔子的声音,《史记》是司马迁的声音。有的在呼唤,有的在发问。”

“也有述说个人经历的声音,比如小说。”

“没错。”

“我们报社记者也是在向后世传达时代的声音。你在写小说,也是想传达些什么吧?我很期待你的小说。”

“我还不想写自己的故事,太花时间了。我现在在写历史故事,作为练笔。”

“要是你太沉迷于练笔就麻烦了。”

淑妍盯着窗外:“我还在写游记。如果可以,我想和西北中国科学考察团一起走。”

“赫定他们真磨蹭,如今正为了筹集资金在美国巡回演讲,还要做木工活。和他同行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世航上次去北平的时候,赫定已经拿到旅行许可,不过街上依然贴着反对西洋探险队的传单。问题解决后,传单在风吹雨打中剥落、变色,但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字:“反对斯文·赫定侦查我国神圣领土新疆!”

因为国内反对外国探险队,这支队伍最终定名为“西北中国科学考察团”,由在索邦大学学过六年哲学的北京大学教授徐炳昶担任团长。赫定只是考察团中外国团队的团长。考察团由七名外国成员、十名中国学者组成。

由于赫定得了肿瘤,再加上考察团需要募集资金,不得不离开考察地。美国人班迪克斯愿意提供资金援助。这位赞助商从中国订购建材,想要在芝加哥建一座承德金堂的模型。世航刚才说赫定要做木工活,就是因为赫定担任了模型建造的工程管理。

淑妍说:“我知道不能和他们一起去,不过想一想总可以吧。”

上海的战争告一段落了,但所有人都预感到这不过是短暂的和平,人人都开始思考今后该如何是好。

6

温世航经常去家族经营的小报社——《中华时事报》报社。日本的报纸会在出版三天后送到那里。接待室的报架上放着《朝日新闻》《每日新闻》等关西的报纸。

“上海事变”结束后,日本报纸整版报道了“满洲国”建国的新闻。前一段时间还在宣扬“三勇士”带来了黎明,现在又开始花言巧语鼓吹“五族共和”。

过去,辛亥革命时的五族是指汉、满、蒙、藏、回,满洲几乎没有藏族和回族,于是日(日本族)和朝(朝鲜族)取而代之。

“都是匆匆拼凑出来的,他们没时间深思熟虑了。”世航躺在沙发上打开报纸说道,徐炳年站在他身边。徐炳年年少时曾是神户金顺记的员工,后来进入黄埔军校,毕业后进入军队,遭到袭击导致一只脚落下残疾,现在是见习报社记者。

徐炳年说:“我在上海见到了黄埔军校的同学李炎植。他不能参加北伐所以一直灰心丧气,如今正在找工作。我看他挺可怜的想帮一把。他今天会过来。李炎植会日语,可以在《中华时事报》做翻译。可以留下他吗?”

“可以啊,”世航回答,“既然是黄埔的人,肯定没问题,而且炳年可以为他担保对吧?”

徐炳年开心地说:“嗯,当然可以,人格方面我可以打包票。”

黄埔军校的早期毕业生几乎全部参加过北伐,孙文正是为此建立了这所学校。在学校创立时,遵循孙文的思想,受压迫民族的年轻人也得以入学,因此朝鲜人李炎植也进入了黄埔军校。但北伐是中国革命的一部分,关于他们毕业后是否可以参加北伐众说纷纭,于是李炎植以海事训练的名义暂时被送往了厦门。

徐炳年看了看手表:“我们约在十点,他应该就快到了。”徐炳年脚受伤被送往厦门时偶然见到了来探病的李炎植,当时李炎植对没能参加北伐感到遗憾。他说:“如果能去东北,我打算和支持朝鲜独立的秘密组织取得联系,可惜没有门路。”徐炳年问他厦门有没有这样的组织,李炎植摇摇头说:“这里没有。他们在东北和朝鲜的边境,至少也要到上海去。”

因此当李炎植在上海找到徐炳年时,徐炳年一心以为他已经与地下组织取得了联系,听说他想找工作,不由有些意外。但不管怎么说,人必须保证基本的生活。徐炳年打算在今天带李炎植四处转转,看有没有他想做的工作,实在不行可以让他给自己做助手。

十点整,李炎植出现了。他用日语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的事不是很急,你们不要太在意我。”

徐炳年上次就注意到李炎植对找工作并不太上心,比起找工作,他更担心给朋友添麻烦。徐炳年笑着说:“你不要客气。”

世航此前一直坐在沙发上;李炎植进来后,他起身坐在了稍远些记者休息处的椅子上。

“抱歉,抱歉。”李炎植依然说着日语,似乎是认为这里的人们听不懂日语。

世航看着李炎植,心中讶异,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虽说是来找工作,但他身上感受不到什么热情。

徐炳年对稍远处的世航介绍李炎植:“温先生,这位是李炎植,朝鲜人。他在找工作,麻烦你帮帮他。他日语很好,和日本人几乎没有区别。”

“炎植,这位是温世航先生,我在日本的时候一直受他照顾,我当时在神户温家经营的店里工作。上海也有几家温家的店铺,由连先生负责经营,这家报社也是。”

徐炳年介绍时,世航向走到他身边的炎植伸出手;炎植表现出犹豫的样子,扭扭捏捏地与他握了手。

世航说:“你有什么要求,比如不擅长与人见面的工作之类的。尽管说,不要客气。”

“不,我怎么能挑剔……只是,可以的话我不想在日本人经营的地方工作,对方也不想要我这样的员工吧。”李炎植断断续续地说完,舔了舔嘴唇。

“哈哈哈!”世航放声大笑。他身边的几名记者都不会日语。

徐炳年说:“你还是没变,那么爱国。”

世航看着细雨中的上海,说:“反正今天是天皇生日天长节,日本人经营的地方都放假。因为上海来了大部队,陆军大将、中将和海军乐队也在,上海的日本人想要举行阅兵式。他们原本想打着胜利的名号吧。我们没让他们得逞,老天也下起了雨。”

徐炳年拍了拍李炎植的肩膀,说:“喂,炎植,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来房间边喝茶边聊怎么样?这雨下不大,不过也不会停,不如今天就不出去了?”

李炎植跟在徐炳年身后说:“反正我现在没工作,除了找工作也没别的事可做。”

“那我也加入吧,听人说话是报社记者的工作,我觉得今天能在李炎植这里听到些好故事。”

李炎植听到世航的话之后吃了一惊。

细雨时下时停,天空始终阴云密布,让人没有出门的心情。

“我们的情况也不明朗,如今可以说是袭击的热潮。正月,李炎植的同胞在樱田门向天皇的马车扔过炸弹。二月,血盟团员射杀了前财政大臣井上准之助。三月,同样是血盟的人杀死了三井的团琢磨。袭击一件接着一件……”

世航光是说明最近的袭击就花了一个多小时,讲得口干舌燥。

这时,一名年轻记者冲进房间,几个人说的话都不是秘密,所以没有关门。

记者简洁地报告说:“有炸弹,虹口公园在举办日皇生日会,台上有好几个重要人物倒下。听说犯人已经被控制住了。”世航不由自主地看向李炎植,只见他紧闭着双眼。

7

上海虹口公园举行了庆祝天长节的游行。除了参加“上海事变”的一万名陆军,一千五百名海军陆战队也在其中。观众与游行人数几乎相同。因为这是日本的节日,观众几乎都是日本人,他们将虹口公园称为“新公园”。

游行结束后,重光公使和侨居上海的日本人代表上台发表了演讲。上海派遣军总司令白川大将在游行开始前已经发表致辞。然后众人三呼万岁,以合唱《君之代》结束活动。

超过两万人合唱日本国歌,其中有一半是年轻士兵,势头几乎要吹散天空中的小雨。合唱结束时,有人向台上投出炸弹。

台上挂着一人多高的红白幕布,重要人物都并排站着,从各个方向都能看到台上的人。事后想来,这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所有目标人物都站在台上。

山河犹存

游行结束后有民团主办的宴会,因此民团会长和书记长也在旁等待。

本次事件中没有人当场死亡,但民团会长河端贞次入院后于当天去世。

白川大将全身被弹片划伤,拼着武人的尊严独自走下台,但在五月二十六日逝世于陆军兵站医院。

重光公使失去了右腿。野村中将失去右眼,植田中将左腿负伤,两人都在伤愈后回到了工作岗位。村井总领事、友野书记长都受了伤,痊愈后出院。台上只有屿田少将一人奇迹般地毫发无伤。

《中华时事报》得到第一手消息时还不知道细节。因为一月刚刚发生了樱田门事件,世航突然想到投炸弹的可能是朝鲜独立党的人。

所以他在听到消息时望向李炎植,李炎植闭上了眼睛;也许是他看懂了世航无声的疑问,用闭上双眼的动作来回答。

“你与此事有关吗?”

“没错。”

“接下来轮到你了吗?”

“没错。”

两人在沉默间进行了以上一番交流。

世航终于明白为什么李炎植明明是来找工作的,身上却看不到什么热情。李炎植并没有表现出惴惴不安,但自从来了以后样子就有些奇怪,现在想来他是在等待事情发生。

“凶器是手榴弹!”

“犯人是朝鲜人,不止一个!”

记者读着从现场紧急送来的字条。当听到犯人是朝鲜人时,李炎植睁大眼睛露出笑容,这是他不会在日本人面前展现出的表情。

“停战协定都快成立了,不会因为这次袭击泡汤吧?”

这是记者们最关心的事。听了年轻记者们的问题,世航回答说:“现在双方都希望停战,协定基本已经敲定。如果这次袭击是中国便衣队干的倒另当别论,既然是朝鲜独立党干的,更应该尽快在停战协定上签字。”

便衣队是身穿便装混在市民中行动的军人。此次事件发生在租界中,而且犯人是朝鲜人,日本无法就此向中方发难。中日双方恐怕都松了一口气。

徐炳年担心地说:“重光公使能签字吗?”

徐炳年也由于遭到过炸弹袭击而受伤,不得不离开军队,因此格外关心袭击的受害者。听说白川大将、重光公使和民团会长河端三人重伤。

世航说:“全权代表是植田中将,重光先生是副代表,这种安排很奇怪,植田中将也因为不习惯而感到困扰。停战谈判由英美法意四国公使出面斡旋,应该由外交手腕老练的人负责才对。”

徐炳年疑惑地说:“中国也派出了外交部副部长郭泰祺,日本为什么一定要派出陆军中将呢?”

“炳年啊,这是因为日本有一个麻烦的问题,统率权独立。虽然此事由军人代表很奇怪,好在植田中将把所有事情都交给重光先生了,这是聪明的做法。”

“统率权?什么事都要按照军方的想法来吗?”

“只要不满意,军方就可以用侵犯统率权为由反对。仔细想想还真是方便的制度。”

徐炳年说:“啊,原来是这样。最近会很忙,李炎植的事先放一放吧。”

世航说:“不,正因为事情多,才需要人帮忙,不如今天开始就让他帮忙吧。我想日本各界很快就会对公园爆炸事件发表评论了。”

李炎植犹豫地说:“谢谢你。如果可以,今晚能不能让我住在报社里?”

世航笑着说:“可以。虽然我们报社小,不过既有值班的房间,也有用来午睡的房间。”

8

温世航自然不是出于慈善心接受李炎植的。

《中华时事报》对虹口公园事件背景的报道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一篇。

很久没见的同行吴英平说:“喂,世航,我还在想你最近去哪儿了,原来是去采访朝鲜独立党的据点了,真是了不起的报道。”吴英平也是记者,不会不知趣地打听消息来源,不过他夸赞这篇报道的心意是真的。

世航笑着说:“能被老前辈赞赏,荣幸之至。”

尽管发生了袭击,停战协定依然顺利达成。双方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日本要专心治理“满洲”,蒋介石要开始认真对待与红军的战斗。

政府在苏州为淞沪抗战中牺牲的官兵举办了追悼会。根据政府公布的消息,四万民众参加了淞沪阵亡将士追悼大会。

参加追悼会的蔡廷锴在日记中写道:我无法抑制住眼泪,全场群众都极为悲痛。

温世航也拼命忍着眼泪。他原本是来采访的,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因为一开始就有预感,所以他带来了徐炳年。徐炳年曾在袭击中受伤,也许能写出与众不同的报道。

不过徐炳年说:“我也写不出来。”

世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要不就不夹杂感情,只陈述事实?”两人并排走着,世航能体会到徐炳年依然在为袭击留下的后遗症所苦恼。

“我试着写一写吧。”徐炳年说完停下了脚步,似乎发现世航注意到了他走路不便,“写完这份报道后我想另找工作。”

“为什么?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不是,你对我太好了,我一直太依赖你。而且我不适合留在报社,想自己找找工作。”

徐炳年语气中充满自信。这些日子他和李炎植谈了很多,两人在黄埔是同学,关系亲密。不过世航总觉得两人的关系中还有比同学更深的羁绊。徐炳年说不定已经通过李炎植找好了下一份工作。

世航说:“我不认为你不适合在报社工作,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吧?”

“我虽然能走,但是不能跑。这次工作中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能跑就好了。我绝不是讨厌当记者,我喜欢这份工作。但是我没办法奔跑,这份工作果然还是不适合我。”

徐炳年说话时面带微笑,努力让语气显得明朗。

“所以你要找不需要奔跑的工作?”

“是的。需要用到腿,但至少不用跑。”

“你已经找到了吗?”

“嗯,需要学习,不过我有自信能胜任。”

“要学习什么?”

“制作瓷器。”

“啊,是吗?”世航说,声音大得出乎自己意料。

制作瓷器主要用手,旋转陶轮时需要用脚踩,不过这个动作徐炳年也可以轻松完成。

徐炳年说:“我的脚就是在德化受的伤,也许这也是种缘分吧。”

福建德化是瓷器之乡。据说从明代开始烧制瓷器,不过也有更古老的窑址。德化的瓷器呈象牙白色,出产很多为海外华人制作的白瓷观音像。

世航说:“也许是观音菩萨保佑你活下来的。”

“世航哥,”徐炳年郑重其事地说,“你还记得当时的袭击中,你冲向我时我说的话吗?当时我的脚边全都是血……”

“啊……当时那种情况我惊慌失措……只记得见你还能说话,心里很高兴。你当时说的是日语吧。”

“为什么会突然说日语呢?应该是只想让世航哥听到吧,因为当时周围还有很多人。”

“是啊。”

“因为那里曾经是红军占领的地区,别人提醒过要我们多加小心……其实我们收到过相当具体的情报。”

“哦?”

“但我们还是被摆了一道。”

“这糟糕的乱世。”

“是很糟糕啊。你刚提醒过我要小心,所以见到你冲上来之后,我说你的话像算命先生一样准。我当时明明受了伤,说话还带着刺。”

“说话带刺?”

“事情已经过去,我就直说了,我当时怀疑过你,因为你似乎是在故意挽留我。所以说乱世真是糟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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