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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师范学院山河远阔,三更灯火 作者:季羡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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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不从全中国来看吧,就是从山东全省来看,我们地区也不是文化发达的地区。清朝初年,聊城出过一个姓傅的状元,后来还当上了宰相。但那已是过去的“光荣”,现在早已暗淡,连这位状元公的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了。也曾有过一个海源阁,那里的藏书多为善本,名闻海内外,而今也已荡为荒烟蔓草,只能供人凭吊了。 对这些事情,我虽然很少对人谈起,但心里确实感到有点不是滋味。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我听说聊城师范学院已经建立起来的消息时,我心中的高兴与激动,就可以想象了。这毕竟是我们地区的最高学府,是一所空前的最高学府。我们那文化落后的家乡,终于也有了最高学府。 谁都知道,这件事情是来之不易的。如果不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如果不是在推翻了“三座大山”之后二十多年又粉碎了“四人帮”,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是无法想象的。 同年轻人谈这种事情,他们好像是听老年人谈海市蜃楼,不甚了了。但是,对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它却是活生生的令人兴奋的事实。六十多年前,我是我们官庄唯一的小学生,后来是唯一的中学生,再后来又是唯一的大学生,而且是国立大学的学生,更后来,我这个外洋留学生,当然是唯一的唯一,“洋翰林”这块牌子,金光闪闪。所有这一切,都不说明我自己有什么能耐,而是环境使然,时代使然。况且没有家乡的帮助,我恐怕什么都不是。当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那个极其贫穷的清平县,每年都提供给我一笔奖学金。没有这一笔奖学金,我恐怕很难念完大学。大学毕业以后,风闻家乡要修县志,准备把我的名字修进去,恐怕是进入艺文志之类。这大概只是一个传闻,因为按照老规矩,活着的人是不进县志的。不管怎样,就算是一个传闻吧,也可见乡亲们对像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想法。在念书方面,我在那个小庄子里早成了“绝对冠军”,而且这记录几十年没有被打破。区区不才,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 然而今天我回到家乡,村村有小学,县县有中学,专署所在的聊城,又有了师范学院,有了最高学府。我那个“绝对冠军”的记录早被打破。我并不惋惜,我兴奋,我高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冠军”下去,我们的家乡还有希望吗?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希望就在于我的记录已被打破,而打破记录的主要标志就是聊城师范学院的建立,我要用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来赞美这所学院,歌颂这所学院。如果我是一个诗人的话,我将写上无数首赞美的诗歌,以表达我的感情。因此,在我没有见到聊城师范学院以前,我就对它怀有深厚的感情了。现在我亲自来到这里,这感情更加浓烈,更加集中。我虽然在学院待的时间并不长,但从表面上来看,也可以看到创业维艰的情况。我知道,学院里的困难还是非常多的。但是,我也看到从学院领导同志一直到青年教员那一团蓬蓬勃勃的朝气。只要有这种朝气,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只要有这种朝气,学院就会蒸蒸日上。这是我深信不疑的。 当然,我也听到另一些情况:个别的教员在这里不很安心。在十年浩劫中,学院搬来搬去,人为地制造了许多矛盾。这是原因之一。但也有别的原因。比如聊城这地方小,有点闭塞,有点土气;学院很小,显得有点幼稚;生活条件差,有困难,等等,等等。尽管这样,绝大多数教员,不管年老的还是年轻的,是安心的,是满意的。虽然我无法一一同他们谈话,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从他们的笑容上,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他们的心,一颗颗忠诚于教育事业的心。比起北京等大城市来,聊城确实是个小地方,显得有点土气,有点闭塞。但是闭塞中有开通,土气中有生气。只要有生气,就有希望,就有未来。比起那些大大学来,聊城师院确实显得有点小,有点幼稚。但是微小中有巨大,幼稚中有成熟。未来的希望也就蕴藏于其中。创业有困难,可以磨炼人的斗志,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比起吃现成饭来,这要高尚得多,有意义得多。聊城师院绝大部分的教职员工,难道不正是这样想的吗? 谁要是看一看学院的校园,就会同意我上面的想法。校园中空地很多,有的地方杂草丛生,看上去有点荒寒。但是图书馆大楼不是已经矗立在那里了吗?我这从大大学去的人,看了图书馆,都不禁有点羡慕起来,我们的书库和阅览室比这里拥挤多了。至于空地和杂草,那就像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画最美的画,比起盖起林立的大楼而这些楼并不能使人满意的地方来,要好得多。学院的领导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一张草图:这里修建楼房,这里铺设柏油马路,这里安排花坛种植花木,甚至还要搞上一个喷水池。听了这样的设想,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摩天大楼成排成排地站在那里,院子里繁花似锦,绿柳成荫,一个大喷水池喷出了白练似的水柱,赤橙黄绿青蓝紫,在阳光中幻出惊人的奇景,幻出七色的彩虹。 环境是这样子,人又何尝不是呢? 我因为停留时间极短,没能同更多的教职员和同学接触。但是在举行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我同两个女孩子,也是两个新同学谈了几句。一个说是来自济南,一个说是来自烟台,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听后心里立刻漾起了一丝快乐:我们的学院已经冲出了本地区,面向全省了,下面不就应该是面向全国的局面了吗?这两个小女孩彬彬有礼,有点腼腆,又有点兴奋。答话时还要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说话时细声细气,让人觉得非常可爱。我没有时间同她们多谈,我不完全了解她们的心情。但是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们是满意的,她们是快乐的。第一次离开父母,走向广阔的社会,她们一定有许多憧憬,有许多幻想。她们也许想得很远很远,也许会不时地想到二十一世纪。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当然也会想到祖国的前途,想到人类的未来,想到二十一世纪。但是对我来说,二十一世纪实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二十一世纪了。但是对像她俩这样十六七岁的孩子来说,二十一世纪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一点也不渺茫,到了二十一世纪,她们也不过三十来岁,风华正茂,正是一生的黄金时期。对那样一个时期,她们一定也有所设想,有所安排的。她们看到将来要走的路一定是玫瑰色的,一定是铺满了鲜花的。我不禁从内心深处羡慕起她们这样的年轻人来。古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换旧人。”这是一个自然规律。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应该为有这个自然规律而欢欣鼓舞。宇宙总是要发展的,人类总是要进步的,年轻人总是要成长起来的。祖国的前途,人类的未来,一切希望不就寄托在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吗? 我在上面曾讲到傅状元和名闻世界的海源阁。如果海源阁还在的话,它当然是我们聊城、我们山东、我们中国的骄傲。既然不在了,我们当然会感到非常惋惜。但是如果看到未来,看到比较遥远的未来,这惋惜之情一定会大大地减轻的。我们一定能创建更多更好的海源阁,藏书一定更为珍贵,更为丰富,更能为我们的祖国争光。至于傅状元之流,他们八股文大概写得不错,但谈到其他知识,则我们的年轻人一定远远超过他。我们要培养的正是这样的年轻人。培养的地方当然是很多很多的,小学和中学都有作用。但在我们地区,首先就是我们的最高学府聊城师范学院。在这个意义上,我为我们的师范学院祝贺。 ---1982年9月18日写初稿于聊城 ---1982年12月26日写毕于北京华都饭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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