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乳母对滋干说:“少爷想念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真正可怜的是你父亲呀。”还说,“你父亲非常寂寞,你要多关心安慰他呀。”等等。她并没有说过母亲什么坏话,但她好像知道母亲和平中的事,对为他们牵线的赞岐抱有反感。自从知道连滋干也被利用之后,就更加憎恨赞岐了。滋干不能去见母亲,也许就跟这件事有关,是乳母加以阻挠所致。乳母曾用可怕的眼光瞪着滋干说:“少爷去见母亲可以,但不要给别人带什么信啊。”

母亲走后,父亲日渐懈怠朝政,常常整天足不出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起来异常憔悴,郁闷压抑。这样的父亲在孩子眼里更加可怕,难以亲近,更何谈去安慰他呢?乳母告诉滋干:“你父亲是个和蔼的人,少爷去看望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的。”有一天,乳母硬拉着滋干的手来到父亲的房门外,说了声“快过去吧”,就打开拉门把滋干推了进去。本来就瘦弱的父亲现在越发瘦了,他眼窝凹陷,银色的胡须乱蓬蓬的,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像一只狼似的坐在枕头旁。父亲目光锐利地瞧了他一眼,滋干立刻缩成一团,到了嘴边的“父亲”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这对父子互相试探着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地滋干内心的恐惧融化了,被一种甘甜而亲切的莫名之感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他发觉母亲常用的熏香味充满了这个房间。再仔细一看,父亲的周围摊着一堆母亲穿过的内衣、单衣、和服等各类衣物。突然父亲问道:

“孩子,你还记得这些吗?”

说着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华丽的衣服的衣领。

滋干走过去,父亲双手捧着那件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随后又把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孩子,你也想见妈妈吧?”

父亲用一种寻求共鸣似的亲切语气问道。滋干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相貌。他眼角积着眼屎,门牙掉光了,声音嘶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父亲说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只是一直盯视着滋干的眼睛,表情执拗而认真,于是滋干又害怕起来。

“嗯。”

滋干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于是父亲锁起眉头,不高兴地说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从那以后,滋干好一阵没有再去父亲的房间。每当乳母告诉他“你父亲今天也在家”时,他反而尽量不到父亲房间那边去了。父亲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不出来。滋干偶尔路过父亲房门外时,总要侧耳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不知父亲是死了还是活着。滋干猜想,父亲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把母亲的衣服都翻出来,沉浸在那浓郁的熏香中吧。

过了一些日子,记不得是同一年还是第二年了,在一个晴朗凉爽的秋日午后,父亲难得来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棣棠花绽开的水池旁的石头上。滋干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觉得坐在石头上的父亲,就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后疲惫不堪地坐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袖口和衣服下摆等都破了口子。也许是伺候他的侍女走了,也许是他讨厌侍女们碰他的缘故吧。

滋干望着在西斜的太阳光照射下的父亲,那枯槁的脸颊泛着辉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亲,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听见父亲嘴里咕哝着什么。

看样子他嘴里咕哝的不像是普通的话语,似乎是在有节奏地背诵着什么。父亲完全没注意滋干在旁边,眼睛茫然地凝视着水面,同样的句子反复吟咏了两三遍。

“孩子。”

正在这时,父亲看见了少年。

“孩子,我来教你背诗吧。这是大唐的一个叫作白乐天的人作的。小孩子也许不懂诗的意思,没有关系,照我教的背就行了。孩子,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来,坐过来。”

父亲让滋干与他并排坐在那块石头上。为了让小孩子容易记,父亲开始还一句一句地慢慢教,等滋干念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着教着就忘记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他提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失为庭前雪,飞因海上风。

九霄应得侣,三夜不归笼。

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

郡斋从今后,谁伴白头翁。


滋干长大以后,发现此诗是《白氏文集》里一首题为《失鹤》的五言律诗,但当时他还不明白诗的含意,只知道父亲每次喝醉酒都会吟这首诗,听得滋干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把弃他而去的母亲比作鹤,将自己的郁闷之情寄托于此诗。听着父亲吟诗时悲痛的声调,连他这个孩子都感受到了父亲痛断肝肠的悲伤情感。父亲声音嘶哑,不能高声吟咏,加之不时气喘,不能拖长调子,因此他吟诗的技巧十分拙劣,然而当父亲吟咏“九霄应得侣”“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谁伴白头翁”等诗句时,却充满了超绝技巧的凄怆韵味,听者无不为之感动。

父亲见滋干将这首诗背下来后,对他说:

“背下这首之后,再教你一首更长的。”后来又教了他一首更长的诗,就是这首题为《夜雨》的诗。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这最后一句“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是父亲时常挂在嘴上的,不久以后父亲开始倾心于佛道,恐怕是受了此诗的影响吧。此外还有一些与此类似但题名不明的诗句,如“夜深方独卧,谁为拂尘床”“形羸自觉朝食减,睡少偏知夜漏长”“二毛落晓梳头懒,两眼春昏点药频”“须倾酒入肠,醉倒亦何妨”等,滋干也零星记着。父亲有时悄然伫立于庭院角落里小声吟诵,有时避开他人自斟自饮时感极而泣、放声吟唱,这时的父亲两颊上总是双泪长流。

那时赞岐已不在府里了,想来可能是对父亲厌烦了,在母亲离开后不久跑到母亲那边去了。滋干只记得,只有乳母卫门对滋干和父亲尽心竭力地照顾。她动不动就像哄不懂事的滋干那样劝慰父亲,特别是对父亲饮酒啰啰唆唆地说得最多。

“您这么大年纪,没有别的嗜好,虽说喝点酒也没什么,可是……”

每当乳母这么一说,父亲总是难为情地低下头,就像被母亲申斥的孩子一样,温顺地说:

“让你费心了,对不起。”

父亲人到老年,却遭所爱的女人背弃,他本来就喜好喝酒,如今愈加嗜酒如命,以至每天以酒为伴,这也在情理之中,但其醉态越来越狂暴,越来越出格,难怪乳母这么担忧。父亲在乳母劝阻时,会老老实实地道歉,可是转眼就又喝得酩酊大醉,又是吟诗,又是哭喊,甚至时常半夜三更跑出去,两三天不回来。

“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乳母和侍女们聚在一起边叹息边商量,还经常派人出去悄悄找他。滋干虽然还是个孩子,可心里也非常难受。父亲有时过了两三天后会自己悄悄回来,溜进房间睡觉,有时是被人找到带回家来的。有一次,父亲倒在远离都城的荒野里被人找到。回来时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脚肮脏不堪,简直像个乞丐。乳母见了非常吃惊,“哎哟”叫了一声,眼泪便扑簌簌滚落下来。父亲尴尬地垂着头,一声不吭,悄悄回到房间,一头扑在被子上。

“这样下去不是发疯,就是得病啊……”

乳母常常背地里这么念叨。谁想到嗜酒如命的父亲,突然一下子戒酒了。

滋干不大了解父亲是出于什么动机戒的酒,他注意到这件事还是乳母告诉他的。

“你父亲最近真令人钦佩,整天都在安静地念经。”

也许父亲不堪对母亲的思念,才借酒浇愁,却又发觉酒终归无法排遣痛苦,便求助于佛之慈悲了吧。反正是受到了白居易的“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这首诗的启示,这是父亲去世前一年,滋干七岁左右时的事情。这一时期,父亲的狂暴脾性渐渐消失了,他终日待在佛堂里,或耽于冥想,或看经书,或请来某寺的高僧讲佛法。因此,乳母和侍女们都舒展了愁眉,高兴地说老爷总算平静下来,可以放心了。可是,此后滋干还是不敢接近父亲,觉得他仍旧有些可怕。

有时乳母感觉佛堂太静了,就对滋干说:

“少爷悄悄去佛堂一下,看看老爷在干什么呢。”

于是滋干提心吊胆地走到佛堂门口,跪在门边,轻轻把手搭在拉门上打开一条缝,看见正面挂着普贤菩萨的画像,父亲面朝它寂然端坐在前,滋干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伺视了好半天,发现父亲既不念经,不看书,也不烧香拜佛,只是默然坐着。

“父亲那样在干什么呢?”一次滋干问乳母。

“那是在修不净观呢。”乳母回答。

所谓不净观很是深奥,乳母也不能详细解释清楚。简单地说,修不净观,就会悟出人的种种官能之乐都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而已,对于曾经眷恋的人也不再眷恋了,美丽的东西、好吃的食物、好闻的香味等也不再感觉好看、好吃、好闻了,而变成了污秽不堪的东西。她还说,父亲大概是想要忘掉你母亲,才做这种修行的。

关于当时的父亲,滋干有着令他终生难忘的恐怖回忆。那个时期,父亲不分昼夜地一连几天静坐沉思,滋干好奇地想知道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就在半夜趁乳母不注意溜出卧室,到佛堂去偷看。他还是从门缝往里一看,只见拉门内亮着微弱的灯光,父亲坐着,姿势和白天一样。滋干看了老半天,父亲始终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他只好又关上拉门,回房间睡觉了。第二天晚上他放心不下又去看时,依然和昨晚的情形一样。到了第三天的半夜,滋干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把拉门拉开一条缝瞧了一会儿,虽然无风,但烛台的灯火忽闪摇曳。

忽见父亲摇了摇双肩,动了下身体。父亲的动作极其缓慢,滋干最初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然后,父亲一只手扶在地板上,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体,笔直地站了起来。上年纪的人,行走坐卧原本就很吃力,加上长时间端坐不动,不那样做就一下子站不起来。父亲站起来后,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滋干惊讶地跟在后面,父亲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下了台阶,穿上了金刚草鞋,站在地上。正是秋季,月光皎洁,四周虫声啾啾。滋干也跟着来到院子,随便趿拉了一双大人的草鞋,感到脚底凉丝丝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样。月光照在地上,白得好像撒了一层霜,他恍然感觉已是冬季。父亲走着,清晰地映在地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滋干尽量不踩到影子,远远地跟在后面。滋干心想,父亲如果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自己,但是父亲似乎连走路都沉浸于冥想之中,不知不觉已径直出了大门,他好像正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信步而去。

八十岁的老翁和七八岁的幼童,当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然而滋干还是感觉走了好远的路。他远远地暗中跟在父亲后面,深夜的路上,除了这对父子外一个人影也没有,白色的月光照在远处的父亲身上,不用担心会跟丢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瓦泥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变成了竹篱笆和房顶上压满石头的板房,渐渐板房也稀疏起来,到处是水洼和空地,芒草等野草丛生其间。草丛中聒噪的虫声因两人走近而停歇下来,待两人一过又响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虫鸣声越是喧闹。到了这里已没有一个住家了,放眼望去全是蓬乱的野草,草丛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它一会儿弯向这里,一会儿伸向那里,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断遮挡住父亲的身影。滋干已将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几米近了,他不停地拨开从道路两旁伸过来的野草,袖子和衣襟都被露水打湿了,冰凉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领口。

父亲走到小河的桥头,过了桥,并不继续沿此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下了河边,穿过河滩似的沙地,朝下游走去。又走了有一百多米,来到一块小丘般隆起的平地,这里有三四个坟头,坟头的土都还是柔软的新土,坟头上插着的塔形木牌尚还是白色,借着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文字。有的没插木牌,只插了松枝;有的没有坟头,只围了个栅栏,用石头堆成五轮塔;还有更简单的,只在尸体上盖了块苇席,供放一束花作为标志;有的木牌被最近的大风刮倒了,坟头的土也被吹散了,露出了尸体。

父亲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在坟头间来回转悠。跟在后面的滋干几乎快要挨上父亲了,父亲不知意识到被人跟踪没有,一直没有回过头。一只正在啃食尸体的野狗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跑了,而父亲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仿佛正异常紧张地专注于什么,从背影上也能看出来。过了一会儿,父亲站住了,滋干也马上停下了脚步,就在这个瞬间,滋干眼前呈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涂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干在最初的一刹那没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凝神细看,才渐渐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年轻女尸。他是从四肢的肌肉和皮肤的颜色上残留的迹象判断出是年轻女尸的。她的长发连着头皮就像假发一样整个脱落下来,面部仿佛被压瘪了,又像是一个肿胀着似的肉团儿,内脏从腹部流了出来,上面爬满了蛆。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看见这般恐怖景象时的感受可想而知。滋干吓得竟忘记扭过脸去,也忘了动弹,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仿佛被这光景捆住了手脚似的呆立不动。而父亲却静静地走到尸体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后坐在了旁边的席子上。接着又像刚才在佛堂里那样凝神打坐,不时半闭着眼睛冥想,不时看一眼那尸体。

月光更加清明如洗,四野里沉入了更深的寂静,除了阵阵微风刮得芒草刷刷响之外,只有显得格外刺耳的虫鸣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看着如影子一般孤坐的父亲,滋干恍惚被带到了一个奇特的梦境,然而周围弥漫着的刺鼻的尸臭,又使滋干不得不被唤回到现实的世界来。

不知这滋干的父亲看女尸的场所具体在哪里,大概当时的京都里到处都有这样的坟地吧。由于当时天花、麻疹等疾病流行,死人很多。人们一是怕传染,二是无法处置,便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尸体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盖了事,那里想必也是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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