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在父亲对着尸体冥想的时候,滋干躲在一个坟头后面偷看,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高挂中天的月亮开始西斜,自己藏身的坟头上的塔牌影子长长地横在地上时,父亲终于起身回家。滋干又和来时一样跟在后面往回走,过了小桥,来到芒草地时,父亲突然开了口:

“孩子……孩子,你知道今天晚上我在那里干什么吗?”

父亲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站在小路中间等着滋干走近。

“孩子,我知道你在跟踪我,我有我的想法,才故意装着不知道的……”

见滋干默不作声,父亲缓和了一下声调用更加温柔的语气说:

“孩子,我不是在骂你,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今晚你一直在跟踪我吗?”

“嗯。”滋干点了点头,又辩白似的补充了一句,“我是担心父亲,所以……”

“孩子,你以为我疯了吧?”

父亲咧开嘴“呵,呵”地无力地笑了几声,笑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孩子,不光是你,大家好像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并没有疯。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孩子,为了让你放心,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想听听吗?……”

就这样,父亲和滋干并肩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跟他讲了下面那些话。当时的滋干根本听不懂父亲说的话,他的日记里记录的并不是当时父亲所说的原话,而加入了多年后,他长大成人后的自己的理解,父亲说的是佛家的所谓不净观。只是,笔者不熟悉佛家教理,不知能否无误地表述出来。笔者为此专门拜访过平素承蒙眷顾的某饱学天台宗之士,还跟他借阅了参考书,然而越看越觉深奥难解。幸好在此不必深入讲解,所以只简略讲述一下与故事的进展相关的部分。

用汉字和假名写成的通俗易懂地解释不净观的书籍也许还有其他的,但据笔者所知,有慈镇和尚,即胜月房庆政上人所著的《闲居之友》一书。此书收录了《往生传》和《发心集》所提到的往生发愿者的传记及名僧智慧的逸话等。看了其上卷中的“低阶僧人侍候宫廷之余钻研不净观”“可疑之人野地看尸发愿”“青楼女尸”,下卷中的“看见宫中女官不净之姿”等便可大致了解所谓不净观为何事了。

现仅举书中的一个故事为例。

从前,有个在比叡山的某上人处服侍的僧人。他说是僧人,更像男仆,为上人做各种各样的杂役,平素对主人十分恭敬,做事一丝不苟,忠实可靠,所以上人非常信赖他。过了一段时日后,这个僧人每天一到傍晚就不知去向,第二天一大早才回来。上人听说此事后,猜想他一定是每天晚上去坂本那种地方冶游,于是内心憎恶起他来。又见他早晨回来的样子显得特别静默,总是满眼含泪,不愿见人,上人和其他人就以为他是在为女人伤心,而且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都深信不疑。可是,有一次上人派人跟踪了他,结果他下了西坂本(并非江州的坂本,而是位于比叡山西山麓,即今京都市左京区一乘寺附近),去了莲台野。跟踪的人感到非常奇怪,想看看他到底去干什么,只见他走进野草丛生的野地,来到腐烂的无法形容的死人身边,或闭目,或睁眼,一心诵起经来,念着念着竟放声大哭,整整一夜都是这样。直到拂晓的钟声响起时,他才抹去脸上的泪水往回走。跟踪的人也被感动得泪水涟涟。见差使这副模样,上人便问怎么回事。差使回答说,怪不得那僧人每次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悲伤模样,原来是这么回事……每天晚上他都如此这般……而我们却对去做圣事之人妄加猜疑,实在是罪孽。上人一听,惊讶万分,从此以后对这僧人另眼相看,尊敬有加。一天早晨,此僧将做好的粥给上人端来时,上人见四周没人,便问道:

“听说你修不净观,是真的吗?”

“哪里,那是有学问的了不起的人修的,我是不是那样的人,从样貌上也能看出来吧。”

上人又道:“你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愚僧内心一直觉得你很了不起,很难得,你什么都不用隐瞒我了。”

“那就恕我冒昧了。其实深奥的东西我并不懂,只知道一点儿皮毛而已。”

“那你应该修炼到有一定的功力了。且看一下此粥,试试你的修行。”

于是,僧人将木托盘撤掉盖在粥上,闭目凝神,过了片刻,掀开盖子一看,粥都变成了白虫子。上人见状哭泣起来,向僧人合掌恳求他一定要指导他。

——以上是“低阶僧人在寺院侍候之余钻研不净观”的故事,《闲居之友》的作者付言“此实为难得之事”,天台大师也在《次第禅门》中说:“即便是愚钝之人,至冢边见腐烂尸体,也易大彻大悟。”想必这僧人或许也习过此书吧。《摩诃止观》中说讲“观”之时有一句“山河皆不净也,衣食亦不净也,饭如白虫,衣如臭物之皮”,那僧人之悟正与此圣教之文暗合,甚是了得。另有天竺国的某比丘也说“器物如骷髅,饭如虫,衣如蛇皮”。大唐高僧道宣[道宣(596—667):唐代的高僧,南山律家的创始人。]也说“器乃人之骨也,饭乃人之肉也”。按说无知的僧人不可能知道这些人的说教,却在实践着这些教诲,实在是难能可贵。一般人即便达不到这僧人的境界,如若能够明白这些道理的话,五欲就会渐渐消失,以至内心清净。——“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贪欲精美衣食,厌恶粗食敝衣,虽然善恶易变,都是轮回之因……如此,皆为徒劳无益,却于梦幻虚无之中长眠不醒,实乃可悲可叹。”

“某可疑男子野地看尸发愿的故事”也是大致相同的寓意。大概情节是某男子在野地里看见一具丑陋女尸,回家后女尸的样子便深深烙印在了脑子里,与妻子相拥入睡时,摸着妻子的脸,觉得那额头、鼻子、嘴唇等无不与死人相像,于是醒悟到世事无常之理。书中说:“《摩诃止观》里讲述了,人死身腐,最终拾骨化烟,观此情景而悲叹。然未读此文之人,竟能自动发愿。”这就更加难得了。

要问究竟何为修行,就像禅师坐禅那样独自盘腿静坐瞑目沉思,将意念专注于一事。这“一事”即是,自己之身是父母淫乐的产物,原本产生于不净不洁的液体,用《大智度论》中的话说,“身内的欲虫在人们交合时,男虫为白精,如泪而出,女虫为赤精,如唾而出,二虫随骨髓如唾泪而出”,此赤白二液融合之物即是自己的肉体。其次要想,出生时要从一个充满臭气的通道出来,生出来后要大小便,鼻孔要流鼻涕,嘴里呼出臭味,腋下出着黏汗,体内积存着粪、尿、脓、血和油脂,五脏六腑里充满污秽之物,各种虫子聚集在里面,死后尸骸被野兽噬啮,被飞禽啄食,四肢分解,内脏外流,臭气熏人,恶臭散到三五里之外。皮肤变成黑紫后,比狗的尸体还丑陋。总而言之,就是要想,此身从出生之前直到死后都是不净的。

《摩诃止观》这本书论述了这些思想的顺序,认为种子不净或五种不净等都是因为人体之不净,解释得非常详细。书中还细致描述了人死之后的尸体变化过程。第一个过程叫作坏相,第二个过程叫作血涂相,第三个过程叫作脓烂相,第四个过程叫作青瘀相,第五个过程叫作啖相。还未观透这五相时,可能会一味倾心恋慕他人,而一旦看破之后,所有欲望将消失,刚才还感觉美的事物突然之间变得不堪忍受。没有看到大粪时尚可吃饭,一旦闻到了臭气,便恶心得难以下咽就是一个道理。

然而,只是独自静坐思考这些道理或想象变化的过程,仍然难于体会,偶尔到放置死尸的地方去,亲眼观看《摩诃止观》中所写的那些现象在眼前发生,也是其中一个方法,上面讲述的那个僧人就进行了这个实践。那僧人每天夜里翻山越岭去莲台野,不止一遍两遍,而是反复观察尸体的变化,将坏相、血涂相、脓烂相牢记于心后,只要在室内端坐冥想,便历历如在眼前。不仅如此,即使把众人眼中的美女带到他面前,在这修行之人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由腐肉和脓血装填的丑陋皮囊而已。因此,据说试验修行功效时,常找来一美女,让其坐在眼前,凝神静观。修成此功之人,只要练起不净观,不仅活生生的美女在修行之人自身眼里变得丑恶不堪,就连第三者看来也变得同样丑恶了。那位僧人奉上人之命凝神看粥时,粥化为一堆白虫即是这种情况。这就是说,不净观修成正果时能出现这样的奇迹。

根据少将滋干的日记记载,他的老父亲老大纳言修的也是不净观。而且,老大纳言对那只失去的鹤——“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的佳人倩影难以忘怀,不堪断肠之痛,为打消这幻影才起了这个念头。那天夜里,父亲给滋干讲了许多,从解释什么是不净观讲起,讲到自己是为了忘记对背叛自己的人的怨恨,忘记眷恋之情,拂去那人印在自己心底的美貌,断绝烦恼才修行的,自己的行为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那是因为正在修行。

“这么说父亲并不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去看那种东西吧?”

等父亲的讲述告一段落时,滋干问道。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早在几个月前就常常选择月明之夜,趁家人熟睡后,漫无目的地跑到荒野里的坟场去静坐冥想,天亮时再悄悄回来。

“那么父亲已经想明白了吗?”滋干问道。

“没有。”

父亲站住了,望着挂在远处山端的月亮,叹了口气。

“想明白很难哪。修成不净观,并不像说说那么容易的呀。”

后来,无论滋干问什么,父亲都不再理他,他好像在专心思考什么,一直到家都没有再开口。

滋干跟着父亲走夜路,这是仅有的一次。父亲早就瞒着别人去干这种事了,后来一定又去了几次,说不定第二天夜深后又悄悄推门而出。但父亲不想带滋干去了,滋干即便察觉也不想跟父亲去了。

那么,父亲对当时还不懂事的幼童谈论自己的心事,是出于什么考虑呢?滋干直到后来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其实,他一生中和父亲如此长谈也只有这一次。当然,说是“交谈”,大部分是父亲在说,滋干在听,父亲的语调最初略显沉重,带有令少年压抑的阴郁之感,但说着说着就变成如泣如诉的语调,最后听来竟变成了哭腔,也许是滋干的心理作用吧。在幼小的滋干看来,忘记对方是个小孩、失去理智地倾诉内心的父亲,是很难成功彻悟的,恐怕不论如何修行也是徒劳,这使滋干感到恐惧。他同情因怀念所爱之人而日夜烦恼的父亲,不堪苦恼而求助佛道的行为,不能不为这样的父亲感到怜悯和痛心。然而老实说,父亲不努力保存母亲美丽的印象,反倒将母亲比作令人作呕的弃尸,想象成腐烂丑陋的东西,滋干不禁涌起一股近似愤怒的反抗之情。在父亲说话时,他有好几次忍不住要大声叫出:

“父亲,求求你,请不要玷污我最喜爱的母亲。”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过了十个月,第二年夏末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他临终时到底从色欲之界得到了解脱没有?不知他是不是把自己曾经那样眷恋的人,想象成一堆不值一顾的腐肉,而清雅、高贵、豁然地死去,还是像少年滋干猜想的那样,这位八十岁的老翁终究未能得到佛的拯救,再次被所爱之人的幻影缠绕,心中燃烧着炽热的爱情咽气的呢?——虽然滋干无法举出具体的事例说明父亲内心激烈斗争的结局,然而父亲的死法绝不是人们羡慕的那种平静的往生。由此来推测,滋干觉得自己那时的猜想好像没有错。

从一般的人情来说,对出走的妻子不能忘怀的丈夫,会把爱转移到妻子给他生的孩子身上并多加疼爱,以此来缓和无法排解的思念,然而滋干的父亲不是这样。在他看来,如果不能挽回弃他而去的妻子的话,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包括她的亲生骨肉,都绝不能减轻或代替对她的怀念。父亲对母亲的爱恋就是这样的纯粹,这样的执着。在滋干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是没有跟他和蔼地说过话,但是仅仅限于谈及母亲时,除此之外,他只是个冷冰冰的父亲。父亲满脑子都是母亲,以至于无暇顾及孩子,然而滋干不仅不觉得父亲的冷淡可恨,反而感到高兴。自从那天晚上以后,父亲对孩子越来越冷淡,完全不把滋干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只是茫然凝视着面前的虚空。因此,有关父亲最后一年的精神生活,滋干从未听父亲提过,但是他察觉到父亲又开始酗酒,尽管他仍旧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墙上却不见了普贤菩萨的画像,他也不念经了,而是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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