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五日。……

两点半,铃木来了,马上开始治疗。三点多休息时,阿静送来了茶点,是摩卡冰激凌和冰红茶。她正要转身离开,我随口问道:“今天春久没来吗?”

“来过了,现在好像已经回去了。”她含糊其词地答了一句,就出去了。

盲人吃东西费时间,徒弟一勺一勺慢慢地将冰激凌喂进他的嘴里,他还不时就一口红茶。

“对不起,失陪一下。”我下了床,来到浴室门口,拧了拧把手,门锁着。为了再次确认,我假装去洗手,进了厕所,从厕所门出来到了走廊上,打开走廊上的浴室门一看,里面没有人。但是,春久的衬衣、裤子和袜子都脱在筐里。再拉开浴室里面的玻璃门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又拉开浴帘看看,也没有人。只见瓷砖和四周的墙上都溅满水滴。阿静这丫头,说瞎话糊弄我。可是,春久他人到底在哪儿呢?飒子又在哪儿呢?我刚要去餐厅,看看是不是在吧台那儿,正好碰见阿静用托盘端着可乐瓶和两个杯子从餐厅出来,正要上二楼去。

一看见我,阿静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呆呆地站在楼梯口,端盘子的手颤抖着。我也有些狼狈,按说这个时间自己在走廊乱转也不大正常。

“春久还没走吧?”我故作愉悦,语调轻松地问道。

“没有。我以为他已经回去了呢……”

“是吗?”

“……在二楼上乘凉呢……”

盘子里有两瓶可乐和两个杯子。两个人在二楼“乘凉”。既然衣服扔在筐里,那么他洗完澡穿的就是浴衣了。洗澡是否也是一个人呢?二楼有间客房,可他们究竟在哪间屋里乘凉呢?借他浴衣穿也没有什么,但是楼下的客厅、会客室和起居室都空着,而且这会儿老伴也不在家,哪儿都没有人,根本用不着上二楼的。看来他们一定以为,两点半到四点半这段时间我在接受治疗,不会从卧室出来的。

我看着阿静上了二楼后,马上返回了卧室。

“对不起。”说着,我又躺到了床上。我离开不到十分钟,盲人医生才刚刚吃完冰激凌。

又继续扎针。从现在开始的四五十分钟时间,我必须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铃木。到了四点半,铃木走了,我回到书房。他们以为可以在我治疗的时候,悄悄地下楼离开,然而他们失算了。没想到我突然出现在走廊上,撞上了阿静。如果我没撞上阿静,他们就不会察觉我知道他们的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说阿静碰见了我,还算是幸运的。但要是往坏处猜测的话,也说不定是飒子估计到了我怀疑她,很可能会在治疗休息时到走廊来查看,所以故意吩咐阿静送饮料,假装撞上我的。也许他们考虑的是尽量早点让老人知道,一方面便于他们行事,一方面也可以让老人死心,这也算是一种积德吧。

“没事,慌什么。沉住气,大大方方地回去。”我仿佛听见了飒子的声音。

从四点半到五点休息。五点至五点半做牵引。五点半到六点休息。在这段时间里,在我治疗结束以前,二楼的客人肯定已经回去了。飒子也一起出去了?还是不好意思见我,躲在屋子里?反正一直没见到她的人影。今天只在吃午饭的时候见了她一面(从二日以来,家里就只有我和她两人面对面地吃饭了)。六点,佐佐木来催我去院子里散步。我正要到从套廊下到院子里去时,飒子不知从哪儿忽然冒了出来:“佐佐木,今天你不用陪了,我来吧。”

“春久什么时候走的?”一到亭子里,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以后不久就走了。”

“那以后是什么时候?”

“喝完可乐后不久。虽然我说反正也被您瞧见了,立刻就走反倒让人怀疑。”

“没想到他还挺胆小的。”

“他一个劲地说,肯定会被伯父误解,让我跟您好好解释一下。”

“算了,不谈这个了。”

“误解就误解吧。不过二楼比下面通风好,我们只不过是上二楼喝了杯可乐呀。上年纪的人总爱想歪了,净吉就不这样。”

“算了吧,怎么样都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

“我声明一下——你是不是误解我了?”

“怎么误解了?”

“假设你——只是假设——和春久做了什么事,我也不打算追究……”

飒子一脸惊讶,没说话。

“我不会对老伴和净吉说的,都藏在我心里。”

“爷爷的意思是允许我做那样的事?”

“差不多吧。”

“您不正常吧!”

“也许吧。你刚发现呀,你不是挺聪明的吗?”

“可是,您怎么会这么想呢?”

“自己不能享受恋爱的冒险了,于是,为了心理平衡,让别人去冒险,自己在旁边欣赏。人到了这个地步,是很可悲的。”

“自己没有希望了才这样自暴自弃的吧?”

“还有种酸溜溜的心情。您就当是同情我吧。”

“说得真好听啊。我当然可以同情您,可我不愿意为了让爷爷欣赏而牺牲自己呀。”

“这怎么是牺牲呢?让我愉快的同时,你自己也愉快呀。比起我来,你要愉快得多,我才真是可怜哪。”

“请留心不要再挨嘴巴。”

“别打岔。也不一定非得和春久,甘利或者别人都行啊。”

“一到亭子里来就说这事,还是散散步吧。老说这事,不光对腿脚不好,对脑子也不好。您看,佐佐木在套廊看咱们呢。”

路很宽,可以两个人并排走。路两旁的胡枝子伸到了小路上,很碍事。

“叶子太茂盛了,容易绊着,您还是扶着我走吧。”

“你要是能让我搀着你的胳膊就更好了。”

“这可不行,爷爷个子太矮。”

本来在我左边的飒子,突然转到了我的右边。

“我来拿手杖,您用右手扶着这儿。”说着,她将左肩靠近了我,用手杖拨开挡路的胡枝子……


六日。……接着昨天的写。

“净吉到底对你怎么样啊?”

“我还想知道呢。您觉得呢?”

“我也说不上来,我不太想净吉的事。”

“我也一样,问他也懒得理我,不跟我说实话。总之,他现在不爱我了。”

“如果告诉他你有情人的话,他会怎么样?”

“他会说,有就有了呗,请不要有什么顾虑。——表面是在开玩笑,其实他很往心里去的。”

“被老婆这么一说,无论哪个男人都会嘴硬的。”

“他好像也有喜欢的女人呢。似乎是跟我有同样经历的,某个酒吧里的女人。我跟他说只要让我经常见见经助,离婚也行。他说不想离婚,经助太可怜了。而且,最要紧的是,你不在的话,父亲会伤心的。”

“真小看人。”

“他对爷爷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我并没对他说过什么。”

“到底是我的儿子啊。”

“哪有这么尽孝心的呀,真够新鲜的。”

“其实他还恋着你呢,拿父亲做幌子罢了。”

说实在的,我对自己的长子、卯木家的嗣子净吉几乎一无所知。对宝贝儿子如此无知的父亲,恐怕也不多见吧。我只知道他从东京大学经济系毕业后,进了太平洋塑料工业公司,但不了解他的具体工作。只听说是个从三井化学买进树脂原料,做胶卷、聚乙烯膜和聚乙烯制品,如塑料桶啦、装蛋黄酱的塑料管之类的公司。工厂在川崎一带,总公司在日本桥,他在总公司的营业部工作。据说不久将要升为部长,但他现在拿多少工资和奖金就不知道了。他虽然是继承人,但目前我是这家的主人。家事的开支他也负担一部分,但大部分还是靠我的房产收入和股票分红。以前每月的家计都由老伴负责,不知何时由飒子当家了。听老伴说,飒子很会精打细算,对常来送货的商贩的账单都查得非常仔细。她还时常去厨房打开冰箱查看。所以一提起少夫人,女佣们都很惧怕。喜好新鲜事物的飒子去年在厨房里安了一台垃圾粉碎机。我亲眼见过一次,阿节因为把还能吃的白薯给扔进去了,被飒子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如果烂了喂狗也可以啊,你们觉得好玩,就什么都往里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买它呢。”飒子后悔地说道。

据老伴说,飒子尽可能压缩开支,刻薄女佣,把省下来的钱全部塞进了自己的腰包,让大家过紧巴巴的日子,她自己不知道有多奢侈呢。有时她也让阿静打算盘,但一般都是她自己亲自计算。虽然税是会计师负责的,但由她和会计师打交道。光是少夫人的工作就已经很忙了,而她还大包大揽,并且做得干脆利落,这一点一定颇让净吉满意。如今飒子在卯木家已经站稳了脚跟,对于净吉来说,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不可或缺的。

当年老伴反对净吉和飒子结婚时,净吉说:“她虽是舞女出身,但肯定会把家里管得很好,我看得出她有这个才能。”净吉可能只是信口开河,并非有什么先见之明。不料飒子过了门后,果然渐渐显露出其管理才能,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有这个才能吧。

说实话,我虽然同意他们结婚,但觉得肯定长不了。净吉迷上一个女人会迷得神魂颠倒,厌倦起来也很快,这一点是我的遗传。我以为他和我年轻时完全一样,现在看来不能简单下定论。结婚时净吉相当投入,现在却差得远了。不过,在我看来,现在的飒子比刚结婚的时候更漂亮了。她来我家已经快十年了,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好看了,生了经助后尤其如此。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过去那种舞女的感觉了,只是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偶尔流露出些许往日的风情。和净吉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还有以前情浓意厚时想必也是这种感觉,然而现在却不再这样了。到如今,儿子恐怕只是欣赏她的会计才能,怕失去她会有种种的不便。飒子故作乖巧的时候,俨然一副贵妇人的派头。她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又聪明伶俐,还不乏人情味和亲切感,很有一股吸引力。大家都这么看她,儿子心里自然也不无得意,所以很难做出离婚的决定。即使她有行为不端之嫌,也可能会视而不见,只要别让他太难堪……


七日。……净吉昨晚从关西回来,今早去轻井泽……


八日。……下午一点至两点午睡,起来后等着铃木来出诊。这时,浴室门从里面敲了几下。“我锁上门了。”里面传来飒子的声音。

“那位要来吧?”

“是啊。”飒子探了探头,就咔嚓一声锁上了门。我瞥见她板着脸,表情冷冷的。看来她一个人先洗了,头上的浴帽正往下滴水……


九日。……今天不扎针。午睡后,我放不下心,就继续待在卧室里。

“我锁上啦。”今天她也敲了几下,比昨天晚了三十分钟,而且根本没探出头来。下午三点多,我轻轻拧了拧门把手,门还锁着。下午五点做牵引时,听见春久走到跟前跟我打招呼:“伯父,多谢了,每天都洗得很舒服。”我看不见他的脸,真想瞧瞧他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六点在院子里散步时,我问佐佐木:“飒子不在家吗?”

“刚才我看见希尔曼出门了。”佐佐木又去问了阿静,回来说,“少夫人确实出门了。”

……


十日。……下午一点至两点午睡,然后又经历了与八日相同的事……

……


十一日。……今天不做针灸,不过今天和九日那天不一样。

飒子没有说“我锁上啦”而是说“我没锁门啊”。她还难得地探出了头,表情很快活。从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

“今天他不来吗?”

“不来,您进来吧。”

她让我进,我就进去了。她早已躲进浴帘后面去了。

“今天您可以吻我。”沐浴声停了,她从浴帘下面伸出了小腿。

“怎么还是看妇科的姿势?”

“当然了,膝盖以上不行。不过,这回我把喷头关上了呀。”

“是想要感谢我吗?这礼也太轻了吧。”

“不愿意就算了,我可不勉强您了。”然后又加上一句,“今天不限嘴唇,用舌头也可以。”

我和七月二十八日那天姿势相同,用嘴去吸吮她小腿肚的同一个位置。我用舌头尽情地享受,这感觉跟接吻很像。我咂咂地从小腿肚往脚踝吻下去,她竟一直没说什么,全由着我。舌尖触到了脚面,进而触到了大拇趾。我跪在地上抱起她的脚,一口含起了大拇趾、二趾和三趾。又吻了脚心,湿漉漉的足底很诱人,仿佛也有表情似的。

“差不多了吧?”

突然,喷头打开了,喷到了她的脚底,也喷了我满头满脸的水……

五点,佐佐木来通知我做牵引时,问我:“哎呀,您的眼睛怎么红了?”这几年来,我的眼白常常充血,平时总是红红的。仔细观察瞳孔的话,甚至能看见眼角膜下面暴着几条又红又细的血管。担心是眼底出血,去做了检查,医生说眼压正常,还说我这个年纪也不足为奇。只是每当眼底充血时,就心跳加快,血压明显升高。佐佐木马上给我号了脉。

“脉搏90多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

“给您量量血压吧。”

她硬让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静躺十分钟后,在我的右臂缠上橡皮管。我看不见血压计,但是从佐佐木的表情上大致猜得出来。

“您现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什么不舒服啊。血压高吗?”

“200左右。”她这么说的时候,一般都是在200以上,差不多205、206、210或220以上。不过,我过去最高的时候曾经达到过245,所以多少高一点,也不会像医生那么吃惊。反正我也看开了,一不留神就这么丧了命也没法子。

“今天早上量的时候是高压145,低压83,很正常的,怎么突然这么高了,真奇怪。是不是大便干燥,用力太猛了?”

“没有啊。”

“没什么事吗?真是奇怪了。”佐佐木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我嘴上没说,可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刚才吻脚心的触觉还留在嘴唇上呢,想忘都忘不了。血压一定是我在把飒子的三根脚趾含在嘴里的时候高上去的。当时,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火热,血液全部涌到了头部。我甚至想到自己会不会在这一瞬间突发脑溢血死去呢。我会死吧?我会死吧?我千真万确是这么想的。我曾设想过这种情况,然而一旦真到了这时候,一想到“死”还是害怕。于是,我拼命对自己说:“要冷静,不能太兴奋。”可奇怪的是,越这么想就越停不下来。不,越想要停下来,就越疯狂地吮吸起来。一边想着我要死了,一边吮吸着。恐惧、兴奋和快感在我胸中轮番涌动着,心绞痛发作般的疼痛让我喘不上气来……到这会儿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血压还没下来。

“今天就不要做牵引了,安静地休息一下为好。”佐佐木不由分说地硬把我送回了卧室,让我躺下休息。

……

晚上九点,佐佐木又拿着血压计进来了。

“再给您量一次吧。”

这回所幸恢复了正常,高压150多一点,低压87。

“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刚才可是高压223和低压150哪。”

“这不过是偶尔的。”

“偶尔也不行啊,幸亏持续时间不长。”

放心的不光是佐佐木,其实我比佐佐木还要松了一口气。同时,我又觉得照现在的状况,我还可以继续疯狂下去,虽说不是飒子喜欢的桃色冒险,但我这种程度的桃色冒险也不该就此停止,纵使一时疏忽丢了性命又有何妨……


十二日。……下午两点多春久来了,好像待了两三个小时。晚上吃完饭,飒子马上出门了,说是去斯卡拉座看马丁·拉萨尔主演的《扒手》,然后去王子饭店游泳。我想象着从她那露背泳衣露出的雪白的肩头和后背,在夜晚的灯光下闪烁的情景……


十三日。……下午三点左右,又经历了一次桃色冒险。只是今天眼睛没有红,血压也正常,反而让我扫兴,仿佛没有兴奋得眼睛充血、血压200以上,就不过瘾似的。


十四日。净吉晚上从轻井泽回来了,他星期一要上班。


十六日。飒子说,昨天到好久没去的叶山游泳去了;还说今年夏天为了照顾我,没工夫去海边,所以没机会晒黑一点。飒子的皮肤有白人那么白,被太阳晒到的部分有些发红。她说从颈部到胸部晒出了一个鲜红的V字形,被泳衣遮住的腹部显得格外的白,今天她似乎是为了向我炫耀这些才让我进浴室的。

……


十七日。今天好像春久也来了。


十八日。……今天也进行了桃色冒险,只是和十一日、十三日稍有不同。今天她是穿着高跟凉鞋冲澡的。

“你为什么穿凉鞋?”

“在歌厅看脱衣舞时,舞女都是光着身子,穿着这个出场的。对于恋足癖的爷爷来说,这样不是很有魅力吗?有时还能看见脚心呢。”

这还不算什么,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今天就让爷爷necking吧。”

“‘necking’是什么意思呀?”

“这都不知道吗?前几天爷爷不是还做过吗?”

“是亲脖子吗?”

“是啊,是petting的一种呀。”

“‘petting’是什么意思啊?我没学过这个英语单词。”

“上年纪的人真是麻烦,就是爱抚的意思。还有个词叫‘heavy petting’。对爷爷还得从头教起。”

“这么说,我可以吻你这儿了?”

“您可得感谢我啊。”

“我给你磕头作揖吧。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来可怕的还在后头哪。”

“嗯。您还算明白。这么想就对了。”

“先告诉我行不行啊?”

“别问那么多了,先necking吧。”

最终我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尽情地享受了二十多分钟的所谓necking。

“哈哈,我赢了。这回您可不许不答应我了。”

“答应什么呀?”

“我说出来您可别吓瘫了。”

“到底是什么呀?”

“我老早就想要买件东西。”

“说吧,什么东西?”

“猫眼石。”

“猫眼石?”

“对,没错。可不是那种小的,我想要的是男人戴的那种大个的。我在帝国饭店的商店里看上了一颗,真想把它买下来。”

“多少钱?”

“三百万。”

“你说什么?”

“三百万。”

“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啊。”

“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

“我知道您正好有笔现成的款子,差不多这个数。我今天已经订了货,跟人家说好这两三天内去取货的。”

“真没想到necking有这么昂贵呀。”

“不光是今天,以后您随时可以necking呀。”

“不就是necking吗,真的接吻才值哪。”

“说什么哪。刚才还说给我磕头作揖呢。”

“这可麻烦了,被老伴瞧见了怎么办呢?”

“我怎么可能那么笨呢。”

“再怎么说也心疼啊。可不能这么欺负老年人噢。”

“瞧您那副高兴的样子,言不由衷。”

我的确是满脸愉快的表情。

……


十九日。天气预报台风快到了。也许是这个关系,手疼得更加厉害了,腿脚也愈发不灵便了。每天吃二三次飒子买来的杜尔辛,每次三片,总算减轻了疼痛。这种药是口服药,比止痛药容易吃一些,但由于属于阿司匹林类的药,一个劲地发汗,让人受不了。

下午,铃木突然打来电话说,台风来了,出行不便,今天想休诊一次。我让女佣回复说“好的”,便从卧室回到了书房。刚坐下,飒子就进来了。

“我来拿说好的东西了。现在就去银行,然后直接去帝国饭店。”

“台风要来了,非这个时候去不可?”

“趁着您还没改变主意,得把我想买的买了,尽快把那块石头戴在手上啊。”

“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变卦的。”

“明天是星期六,一睡懒觉就取不了钱了。俗话说,好事要快做。”

其实,这笔钱我本来有别的用途。

我家好几辈以前就住在本所割下水,从父亲那代起搬到了日本桥区横山町一丁目。那是明治哪一年的事,我那时还小,记不得了。后来,大正[大正(1912—1926):日本年号。]十二年大地震后,又搬到了麻布狸穴的新居。盖起新居的是我的父亲。父亲于大正十四年、我四十一岁时去世了。过了几年,母亲也于昭和[昭和(1926—1989):日本年号。]三年去世了。虽说麻布的家是新盖的,但据说那一带原先曾经是明治年间政友会的长谷场纯孝的宅邸,因此保留了一部分原来的老房子,其他的都重新翻盖了。父母将老房子作为养老居所,特别中意那里幽静的环境。战争期间又改建了一次,唯独老房子奇迹般地免于战火。因此,至今那里仍然保留着父母健在时的样子。老房子已经破旧不堪,无法住人,所以一直闲置着。我想把老房子拆掉,建成现代式样,作为我们自己以后的养老居所,但老伴对此一直持反对意见。她说,任意毁坏已故父母的隐栖之所是大不敬,还是尽可能地保留下去为好。可是,这样下去没有个头,我正琢磨着这几天强迫老伴答应这件事,请人来拆房子呢。现在的这所正房虽说全家人住也不算狭窄,但是对于实行我的种种不轨计划多有不便。名义上是翻盖养老居所,其实是想将我的书房和卧室尽量和老伴的卧室间隔得远一些,将老伴专用的厕所安在她卧室旁边。美其名曰“为了老伴用着方便”,还要在她的卧室旁边建一个纯日式的木质浴室。我专用的浴室是铺瓷砖、淋浴式的。

“老两口住的地方建两个浴室太浪费了吧。我无所谓的,和佐佐木、阿静她们共用正房的浴室就行。”

“我说老婆子,这算什么浪费啊。上岁数的人,不就喜欢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吗?”

我想方设法让老伴尽量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四处乱转悠。我还想顺便也改建一下正房,将二层去掉,改为平房。可是,这不仅遭到飒子的反对,经费也不够。万般无奈,只好光翻盖老房子。飒子盯上的就是这笔费用的一部分。

“我回来了。”飒子早早地回来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犹如凯旋的将军。

“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没有回答,伸出手来给我看。她的手心里有一颗猫眼石,果然非常漂亮。这就意味着我翻盖养老居所的空想化作了这柔软的手心里的一点。

“这有几克拉?”我拿在手里掂了掂。

“十五克拉。”

猛然间,我的左手又痛起来了,赶紧吃了三片杜尔辛。看着飒子那炫耀的神情,疼痛也变得无比的快乐。这比起翻盖养老居所要有意义得多了……


二十日。随着十四号台风日益临近,每天风雨交加。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按原计划早上出发去轻井泽。飒子和佐佐木陪我一起去,佐佐木乘坐的是二等车厢。佐佐木特别担心天气,说“再推迟一天比较好”,我和飒子都不同意。我们俩都神气十足的,根本不把台风放在眼里。这是猫眼石的魔力……


二十三日。本打算和飒子于今日回京,可老伴说,学校要开学了,让我们再推迟一天,二十四日和大家一起回去。结果,和飒子两人旅行的乐趣化为了泡影。


二十五日。今天早上又该做牵引了,可因为没有效果,就决定不再做了。针灸也打算到月底停下来。……飒子才回来,今晚就去后乐园体育馆了。


九月一日,今天是二百二十日[二百二十日:指立春后第二百二十天,约在九月十一日。该日为忌日,不宜出行。],但平安度过。净吉今天飞去福冈出差五天。


三日。秋意朦胧,阵雨过后,天空晴朗。飒子在我的书房里摆上了一盆高粱和鸡头的插花,还在玄关摆了一盆秋七草。我顺便又换了一幅字画,这回是装裱过的写在色纸上的荷风散人[荷风散人:即永井荷风(1879—1959),明治时期小说家。“散人”是对文人墨客的雅称。]的一首七绝。


卜宅麻溪七值秋,

霜余老树拥西楼。

笑吾十日间中课,

扫叶曝书还晒裘。


荷风的字和汉诗虽说不算很好,但他的小说是我最爱读的书之一。这幅字是从一个画商那儿买的。不过,听说有一个人模仿荷风的字可以乱真,所以这幅字真假难辨。被战火烧毁之前,荷风一直住在离这儿很近的市兵卫町的一所涂了漆的木头洋房里,号称“偏奇馆”,故有“卜宅麻溪七值秋”一句。


四日。清晨五点左右,我迷迷糊糊听见不知从哪儿传来蟋蟀“嘟嘟”的叫声。声音虽然不大,却“嘟嘟”“嘟嘟”地一直叫个不停。虽说已是蟋蟀鸣叫的季节,可在这个屋子里怎么会听得见呢?这所宅子的院子里偶尔也能听到蟋蟀叫,但在这间卧室的床上睡觉的时候听见蟋蟀叫,却有点不可思议。莫非有蟋蟀钻进了卧室?

我不由得回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还住在割下水,我大概只有六七岁,被奶妈搂在怀里睡觉时,总听见蟋蟀在套廊外叫个不停。它们躲藏在院子的石子路下或套廊的地板底下,叫声特别响亮悦耳。蟋蟀不像铃虫和松虫似的成群结队,总是单独活动。但每一只的叫声都很清脆,仿佛穿透到了耳朵里面。每当这时,奶妈便对我说:“阿督,你听,已经到秋天了,蟋蟀在叫呢。好像在说‘秋秋秋秋’似的。一听到这叫声,就到秋天了。”

听奶妈这么一说,我仿佛真的感觉冷风嗖嗖地钻进了我的白色睡衣的袖口里。我不喜欢穿浆洗得硬邦邦的睡衣,睡衣上总有股变质了的糨糊的甜酸味。那股气味、蟋蟀的叫声、秋天早晨硬邦邦的睡衣还残存在我模糊而遥远的记忆里。现在,我七十七岁了,黎明时分,只要一听到蟋蟀“嘟嘟”的叫声,就会联想起那糨糊味、奶妈说话时的表情和硬邦邦的睡衣。半梦半醒中,恍惚觉得自己就躺在割下水的家里,被奶妈搂着睡觉呢。

然而,今天早晨,随着脑子渐渐清醒,我才发现,原来这“嘟嘟”的叫声出自佐佐木在旁边床上睡觉的这间屋子。真是莫名其妙,这房间里怎么会有蟋蟀呢?按说门窗都关着,外面的声音根本听不见的,可是我确实听见“嘟嘟”的叫声了。

我心想,奇怪了,就又侧耳细听了一下。啊,原来如此,我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一遍接一遍地仔细听着,没错,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

其实,我听到的并不是蟋蟀的声音,而是我自己的呼吸声。今天早上空气干燥,老年人的喉咙发干,加上有点感冒,所以每次呼吸,就会发出“嘟嘟”的响声。这声音也不知是从喉咙里还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反正是从这某个通道经过时产生的“嘟嘟”声。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好像是从身体以外的什么地方传来的。我觉得那么可爱的“嘟嘟”声不可能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怎么听都像是虫鸣声。可是,我试着呼吸了几下,果不其然,发出了“嘟嘟”声。觉得有意思,就又试了几次。越是使劲呼吸,声音就越大,跟吹笛子似的。

“您醒了?”佐佐木坐起了身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我又呼吸了一下。

“是老爷的呼吸声吧。”

“怎么,原来你知道啊?”

“知道啊,每天早上都能听见。”

“是吗?每天早上我都发出这种声音?”

“老爷不知道自己发出这种声音吗?”

“不知道。从前几天开始,一到早上就听见这种声音,迷迷糊糊的以为是蟋蟀在叫呢。”

“不是蟋蟀,是从老爷喉咙里发出来的。不光是老爷,上了年纪的人,喉咙容易发干,一呼吸,就会发出这种笛子似的声音。这对老年人来说是很正常的。”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最近每天早上都能听见。‘嘟嘟’的,声音挺可爱的。”

“我想让老伴也听听。”

“太太听见过。”

“飒子听见了一定会笑吧。”

“少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五日。黎明时分梦见了母亲。对我这个不孝儿来说真是新鲜事。大概是由昨天清晨做的蟋蟀的梦和奶妈的梦引起的。梦中的母亲是我记忆中最美丽、最年轻时候的样子。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了,大概是住在割下水的时候吧。她穿着出门时常穿的灰色碎花和服和黑绸外褂,好像正要出门,又好像正在某个房间里走动。她从腰带里拿出烟丝盒和烟袋抽了一袋,所以又好像是坐在起居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她来到门外,光脚穿着吾妻木屐走路。她的头发盘成银杏卷,插着珊瑚头饰和珊瑚簪子,别着镶珍珠贝的玳瑁梳。发型能看得很清楚,却看不清她的脸。母亲是旧时的人,个子矮,只有五尺[尺:日本长度单位,一尺等于十寸,约合三十点三厘米。]左右高,大概因为这个才只能看到她的头吧。不过,可以肯定是母亲。遗憾的是母亲没看我,也没跟我说话。我也没跟她说话。也许是因为我怕跟她说话会挨骂,才没吭声吧。我猜想,她大概正在去横网那边串亲戚的路上。我只记得这一分钟的梦境,后来的都想不起来了。

醒来以后,我还在反复地回忆着梦中的母亲。或许曾有过这样的事:明治中期,明治二十七八年的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也许是母亲从我家门前走过,在大街上看见了还是幼童的我。大概这幼年某一个时刻的印象又在我现在的梦里复苏了。然而奇怪的是,母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我却是现在的老态。我个子比母亲高,所以俯视着母亲。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自己是幼童,母亲还是母亲,而且认定是在明治二十七八年的割下水。这种主观上的一厢情愿也许正是所谓的梦吧。

母亲知道儿子生了个叫作净吉的孙子。可是母亲在昭和三年,净吉五岁时就去世了,因此不可能知道嫁给孙子净吉的飒子。对于他们的婚姻,连我的妻子都强烈反对,如果母亲能活到净吉结婚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反对呢。总之,他们肯定是结不成婚的,不,净吉根本就不会考虑和一个舞女出身的人结婚的。然而,他们不仅结了婚,她自己的儿子——就是我——居然还被孙媳妇迷得颠三倒四,为了得到爱抚她的许可,竟以三百万为代价,给她买了昂贵的猫眼石。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吃惊得晕过去吧。要是父亲还活着,我和净吉一定都会被逐出家门的。不过,要是亲眼看到了飒子的姿色,母亲又会怎么想呢?

据说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我还依稀记得她当年的风采。直到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母亲依然貌美如前。我回想着母亲年轻时的容貌,将她和飒子做了一番比较,发现她们相差甚远。飒子也是公认的美人,净吉也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娶飒子为妻。从明治二十七年到昭和三十五年间,日本人的体格变化实在太大了。母亲的脚也很美。可是看了飒子的脚,才知道两人的美是完全不同的,简直不像同为人类的脚,不像同为日本女人的脚。母亲的脚小巧玲珑,能放在我的手掌上。脚上穿着草编面儿的木屐,走起路来,内八字得厉害(我想起梦里的母亲穿着黑绸外褂,脚上却没有穿白色分趾短布袜。也许是特意为了让我看她的光脚吧)。不仅是美女,明治的女人都是那么脚尖朝内走路的,就像天鹅似的。飒子的脚像柳鲽鱼那样优美修长。飒子常常自豪地说:“一般日本人的鞋太扁了,我穿着不合适。”而母亲的脚是扁平的。每次看到奈良三月堂的不空绢索观世音菩萨的脚,我总会想起母亲的脚来。这尊观音菩萨的个子不高,和母亲差不多。女人个子不到五尺并不少见。我也是明治年间出生的,个子比较矮,才刚刚五尺二寸。而飒子比我还高一寸三,有一百六十一点五厘米高。

化妆上也很不一样。过去人化妆十分简单。已婚的女人、虚岁十八九岁以上的女子一般都要剃掉眉毛,染黑牙齿。明治中期以后,这一习惯渐渐被废除,但我小的时候还是这样的。我至今还记得,染黑牙齿的时候铁浆散发出的特殊味道。飒子要是看到那时的母亲会做何感想呢?飒子把头发烫出波浪,戴着耳环,把嘴唇涂成珊瑚粉、珍珠粉、咖啡色等各种颜色,描眉,涂眼影,戴假睫毛,这还不够,还要在上面涂上一层睫毛膏。白天要画上深褐色的眼线,晚上还要再加上眼影,使眼睛显得漂亮。指甲的修饰也一样复杂,我实在是没耐心详细写了。同是日本的女人,六十多年的岁月里,却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我不由得惊讶地意识到,我也活了很久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变化。母亲如果知道自己明治十六年生下的儿子督助,依然活在这个世上,还不知廉耻地迷恋上一个叫作飒子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她的孙媳妇,以被她虐待为乐,为了换取这女人的爱,不惜牺牲妻子和孩子的利益,该做何感想啊。母亲肯定万万没想到,从她去世那年的昭和三年算起,三十三年后,自己的儿子竟变成了这样的疯子,还把这种女人娶来做儿媳妇吧。不,就连我自己也万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


十二日。……下午四点左右,老伴和陆子进来了。陆子好久没到家里来了。自从七月十九日遭到我的拒绝后,她就不再理我了。和老伴、经助他们去轻井泽时,她也故意没到家里来,而是在上野和他们会合的。前几天在轻井泽,她也一直尽量躲着我。今天却和老伴一起来,想必有什么缘故。

“前些天,孩子们多有打扰了。”

“有事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没什么事……”

“是吗?孩子们很是活泼呀。”

“谢谢您。托您的福,他们今年夏天也玩得很开心。”

“大概是平时不怎么见的关系,发觉三个孩子一下子都长大了。”

这时,老伴插嘴道:“先别说这个。陆子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想来告诉您。”

“是吗?”我猜她又是来跟我说些烦人的事。

“您还记得油谷先生吧?”

“去了巴西的那个油谷?”

“您还记得那位油谷先生的儿子吗?净吉结婚时,他们夫妇代替他父亲出席婚礼……”

“我哪能都记得呀。他们怎么了?”

“我也不太记得他们了。不过,油谷先生的儿子由于和矛田工作上的关系,最近走得比较近,两人经常见面呢。”

“说来说去,他们到底怎么了呢?”

“也没怎么。陆子说,上个星期日油谷夫妇说他们正巧在附近,就顺便去了矛田家。还说那位爱嚼舌头的太太说不定是为了汇报此事才去的矛田家。”

“此事是什么?”

“您还是问陆子吧。”

我躺在安乐椅上。本来并排站在我面前的这两个人,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陆子接着说了起来。她与飒子只差四岁,却已俨然一副中年妇女模样。她说油谷夫人话多,其实她也差不到哪儿去。

“前几天,我们从轻井泽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是上个月的二十五日晚上,后乐园有东亚次轻量级拳击锦标赛,您知道吧?”

“我怎么知道。”

“反正有比赛。日本次轻量级第一名的坂本春夫击败了泰国次轻量级第一名的悉力诺依·鲁库布拉库利斯,为日本首次获得了该锦标赛冠军的那场比赛呀……”

“悉力诺依·鲁库布拉库利斯”这么一长串名字,陆子竟然说得非常流畅,真是服了。我是根本不可能听一遍就记住,也不可能一口气说得下来的,肯定得咬舌头。真不愧是长舌妇。

“——油谷夫妇早早地入了场,想从垫场赛看起。油谷夫人右边与主看台之间空着两个座位,正式比赛快要开始时,只见一位身材苗条的夫人,一只手拎着一个驼色坤包,一只手甩着一把车钥匙进了场,坐在了他们右边。您猜猜她是谁?”

“……”

“油谷夫人说她只在婚礼上见过飒子。还说已经过了七八年,也难怪对方不记得她了。而且参加婚礼的人那么多,人家根本不会把她这样的人放在眼里的。但是她绝对忘不了飒子,因为她长得太出众了,美得让人过目不忘。而且,她现在比以前更漂亮了。油谷夫人还说,不过,觉得不跟飒子打个招呼不太合适,刚要问飒子,‘您是不是卯木先生家的少夫人啊’,这时,又来了一位陌生男人坐在飒子身边。看样子是熟人,和飒子亲热地说着话,所以她就没跟飒子打招呼。”

“……”

“其实,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反正不是什么好消息,那事还是待会儿让外婆跟您说吧……”

“哪有什么好消息啊!”老伴这时插嘴道。

“那件事还是让外婆跟您说吧,我就不说了。总之,那位油谷夫人最先看见的是飒子手上戴的那枚耀眼夺目的猫眼石戒指。因为飒子就坐在她右边,所以戴在她左手上的戒指看得一清二楚。据油谷夫人说,猫眼石不稀罕,但那么大个、那么漂亮的难得见到,足足有十五克拉以上。外婆说她从来没见飒子戴过这样的戒指,我也没见过。那么,她到底是什么时候买的呢?”

“……”

“我想起岸信介当总理大臣的时候,因为从法属印度支那还是哪儿买了猫眼石而招致非议。当时报纸上说,那石头价值两百万呢。在法属印度支那宝石比较便宜,所以那边是两百万的话,进口到日本后,大概还要贵上一倍吧。这么说来,飒子的猫眼石应该相当昂贵了。”

“那么贵的东西,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给她买的?”这时,老伴又插了一句。

“据油谷夫人说,反正那个石头实在太耀眼了,自己的眼睛都直了,不住地往那儿看。大概飒子也觉得不好意思,就从包里取出蕾丝手套戴上。可谁知不仅没遮住,反而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了。因为那手套好像是法国产的手工蕾丝,还是黑色的——黑色更能衬托出宝石的光彩。或许飒子正是为了这个效果才戴上手套的。我说‘您观察得可真细致啊’,夫人说,‘因为飒子坐在我的右边,戒指戴在她的左手上,当然看得真切啦。’总之,夫人说她那天晚上根本没看成比赛,只顾看蕾丝手套里的戒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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