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十七日。昨晚送完盂兰盆的神火[神火:日本风俗,在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要以送神火的方式把祖先的灵魂送回阴间。]后,飒子就立刻出门了。她要乘夜行快车去京都看祇园会[祇园会:日本京都八坂神社的祭祀活动,于七月十七至二十四日举行。]。大热的天,春久还得辛苦地去给庙会摄影,他已于昨天先去了京都。电视台的人住在京都饭店。飒子住在南禅寺,说是二十日(星期三)回来。她和五子不和,住的时间长不了。

“轻井泽什么时候去?孩子们放假以后可就吵了,还是早点去为好。”老伴说道,“二十日入伏吧。”

“今年怎么办好呢?——像去年那样待长了也没意思。和飒子约好二十五日去后乐园体育馆看全日本特轻量级拳击锦标赛了。”

“真是不自量力,到那种地方去,可小心别伤着。”


二十三日。……写日记是因为对写东西有兴趣才写的,并不是为了给谁看。由于视力急剧下降,不能长时间看书,又没有其他消遣的方法,为打发时间才特别想写点什么的。为了看得清楚,我用毛笔把字写得大大的。不愿被人看到,都锁进便携式保险柜里,保险柜已经增加到五只了。我也在想过些日子把它们烧掉,但转念一想,留下来也未尝不可。经常翻出以前的日记看一看,会为自己变得如此健忘而惊讶。一年前发生的事,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疲倦。

去年夏天,趁着去轻井泽,不在家住,请人把家里的卧室、浴室和厕所都做了改建。无论我变得多么健忘,唯独这件事记得一清二楚。可是翻开去年的日记本一看,有关这次改建的记录却不够详细,今天打算详细写写这件事。

去年夏天之前,我们夫妇一直是在同一个日式房间里并排睡觉的。去年在房间里铺上了木地板,摆上了两张床,一张床是我的,另一张是佐佐木护士的。老伴早就时不时去起居室睡觉了,自从摆了床以后,我们便彻底分开睡了。我是早睡早起,老伴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我喜欢西式厕所,而老伴非得日式厕所不可。此外,还考虑到方便医生出诊和护士看护等情况,便把挨着卧室右边的、我们老两口专用的厕所改造成了我专用的坐便式,并打通了卧室与厕所的墙,这样不出房间就能去厕所,方便多了。卧室的左边是浴室,去年也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从盥洗池到地面、墙面都镶上了瓷砖,还新装了淋浴设备。这些都是飒子要求的。浴室与卧室之间也打通了,但可以根据需要从里面锁上门。

顺便写上一点,厕所右边是我的书房(厕所与书房之间也打通了),再往右边是护士的房间。护士只是夜间睡在我旁边的床上,白天一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伴则无论白天黑夜都闷在走廊拐角处的起居室里,几乎整天看电视或听收音机,没事很少出来。净吉夫妇和经助一家的卧室和起居室在二楼。二楼还有一间带卧室的客房。年轻夫妇的起居室装修得相当豪华。由于楼梯中间有一段是螺旋状的,我腿脚不便,极少上楼去。

改造浴室时,也有过一些争执。老伴说浴缸必须是木质的,瓷砖浴缸的话水容易凉,冬天水太凉不好。可是,最后还是按照飒子的要求(这点没告诉老伴)装上了瓷砖。果然失策——不,或许应该说是个成功——因为瓷砖一湿,很容易滑倒,对老人来说太危险了,老伴就曾经在喷头下面摔了个四脚朝天。有一次我躺在浴缸里,突然想站起来,就去扶浴室的墙壁,手却打滑,怎么也起不来。我的左手不好使,这种时候很不方便。于是在喷头下面垫了一块木质踏板,不过浴缸是没办法更换了。

昨晚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佐佐木护士有小孩,她每月要回亲戚家去看一两次孩子。天黑走,住一晚,第二天上午回来。佐佐木不在的晚上,老伴睡在佐佐木的床上。我习惯十点睡觉,睡前入浴,浴后马上睡觉。而老伴自从摔了一跤之后,就不帮我洗澡了,由飒子或女佣帮我洗,可她们都不如佐佐木洗得耐心且舒服。飒子做洗浴准备时倒是很麻利,然后便站得远远地看着,不好好帮我洗。最多用海绵给我搓两下背。洗完后,从背后用毛巾给我擦干,再往我身上撒些婴儿爽身粉,然后打开电风扇,但决不到我前面来。也不知这是对我的恭敬还是厌恶。最后给我穿上浴衣,送进卧室后便离开,似乎下面就是老伴的事,与她无关了。我心里一直盼望她也能偶尔晚上来卧室陪我。可老伴早就在卧室等着了,飒子更显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老伴不喜欢睡在别人的床上,每次都把佐佐木用的床单和被子统统换掉,然后皱着眉头躺下。上岁数的关系,老伴也经常起夜。她说在我那个西式厕所有尿也尿不出来,夜里要绕远去两三次日式厕所,所以总是抱怨睡不好觉。我暗暗期待有那么一天,佐佐木不在的时候,由飒子来陪我。

今天,机缘巧合,下午六点时,佐佐木说她晚上有事,想请个假,就看孩子去了。吃完晚饭,老伴突然感觉不舒服,就在起居室躺下了。自然而然,入浴和陪睡的任务都轮到飒子头上了。帮我洗澡时,她穿了件印有埃菲尔铁塔图案的POLO衫,下边穿着到膝盖的紧身裤,看上去十分健美而潇洒。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感觉她比以前搓洗得认真,脖子周围、肩头和胳膊,处处都感觉到她那轻柔的触摸。她把我送进卧室后,对我说:“我马上就来,您稍等一会儿。我去冲个澡。”然后又进了浴室。我一个人在卧室等了三十分钟左右,感觉有些心神不定,就坐到了床上。这时,飒子出现在了浴室门口。这回她穿了件粉红色的大睡袍,脚上穿了双大概是中国产的绣有牡丹花的缎面拖鞋。

“让您久等了。”

她走了进来。这时走廊的门开了,女佣阿静抱着把折叠藤椅进来了。

“爷爷,还没休息吗?”

“正要睡呢。你让她拿这个来干什么?”

飒子回答说:“爷爷睡得早,可我暂时睡不着,坐在这上面看看书。”

老伴不在的时候,我对飒子有时用敬称,有时不用,刻意用敬称的时候居多。而称呼自己的时候,有时用谦称,有时不用。只有我和飒子两个人时,自然就不用谦称了。飒子也一样,只有我俩的时候,说话就十分随便。她知道这样反倒会让我高兴。

飒子把藤椅拉开,躺在上面,打开了带来的书。好像是本法语教科书。她在台灯上搭了块布,以免光线照到我。她大概也不愿意睡佐佐木的床,打算在藤椅上过夜吧。

见她躺下,我也躺了下来。我的卧室里只开了一点冷气,以免手疼。这几天天气闷热潮湿,医生护士说为了干燥空气,开着空调比较好。我一边装睡,一边偷看她睡袍下面露出来的中国绣花拖鞋的小尖头,像她这么纤细的脚,日本人里很少见。

“爷爷,还没睡着吧?没听见您打鼾。听佐佐木说,您一躺下马上就打起鼾来。”

“奇怪,今天怎么也睡不着。”

“该不会是因为我在旁边吧?”

见我没作答,她扑哧一笑,说:“太兴奋了对身体可不好噢。”然后又说,“可不能让您兴奋,给您吃片阿达林吧。”

飒子对我说这种卖弄风骚的话还是第一次,我听了有些亢奋。

“不用吧。”

“好啦,我喂您吃。”

她出去取药时,我想出了一个点子。

“来,吃了吧。两片够吗?”

她左手端小盘子,右手拿着阿达林药瓶往盘子里倒了两片,然后去浴室接来一杯水。

“来,张大嘴。我给您喂药,多好啊。”

“别放在盘子里,你用手捏着放进我嘴里。”

“那我去洗洗手。”她又去了浴室。

“我自己喝,水会洒的,你嘴对嘴喂我喝吧。”

“不行,不行,不许得寸进尺。”

她迅速将药片塞进我嘴里,又灵巧地将水倒进我的嘴里。我本想假装药力起作用继续装睡,谁知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二十四日。半夜两点和四点左右,我去上厕所。飒子果然睡在藤椅上。法语书掉在地上,台灯关上了。由于阿达林的作用,我只记得去过两趟厕所。早上和往常一样,六点钟醒来了。

“您醒了?”

我以为爱睡懒觉的飒子肯定还没睡醒,没想到我刚一动弹,她就立刻坐了起来。

“怎么,你已经醒了?”

“我昨晚没睡好呀。”

我卷起了百叶窗,飒子大概不愿意让我看见她刚睡醒的模样,赶紧钻进了浴室……

下午两点左右,我从书房回到卧室,睡了大约一小时。我迷迷糊糊地睁眼躺在床上,浴室门突然开了一半,飒子伸出头来。我只能看见她的头,别处看不见。她头上戴着浴帽,脸上湿淋淋的。还能听见哗哗的喷水声。

“今天早上真是失礼了。我来洗个澡,正好是午睡的时候,顺便看看您。”

“今天是星期日吧,净吉不在家吗?”

她答非所问地说:“我洗澡时也从不锁门,随时可以打开。”

她的意思是因为我入浴的时间一向是晚上九点多的关系,而对我不用设防?还是很信任我?还是我想看就可以进来看?或者是觉得我这老糊涂的存在完全不是问题?她到底为什么特意对我说这句话呢?实在想不明白。

“净吉今天在家,他打算今天晚上在院子里吃烤肉,这会儿正忙着准备呢。”

“有客人来吗?”

“春久和甘利来,好像十堂那边也来人。”

估计因为上次的事,陆子暂时不会来,大概来的是孩子们吧。

……

……


二十五日。昨晚完全失策了。傍晚六点半开始在院子里烤肉,我见外面很是热闹,心里也痒痒起来,想加入到年轻人中间去。老伴一个劲劝阻说,这个时节坐在草地上会着凉的,还是不要出去为好。可是,飒子招呼我说:“爷爷,来啊!”

我对他们大吃特吃的羊肉和鸡翅之类不感兴趣,根本不打算吃什么,只是想看看春久和飒子是怎么接触的。可是与大家围坐在外面才三四十分钟,就渐渐感到凉气从腿上一直蹿到了腰间。也可能是由于听了老伴的劝,而神经质起来,疑神疑鬼的缘故吧。大概是听老伴说的,不一会儿,佐佐木也担心地来到院子里劝我。这么一来,我越加固执,不肯马上站起来,可却感觉越来越凉了。老伴了解我的脾气,这种时候决不硬劝我。佐佐木担心得不行。又挨了三十分钟,我终于站起来回房间了。

然而,麻烦事还在后头呢。凌晨两点,我觉得尿道奇痒就醒了,急忙跑进厕所,一看,尿成了浑浊的乳白色。回到床上没过十五分钟又想尿尿,而且一直痒痒,就这样反复了四五次。佐佐木给我吃了四片新诺明,又用暖水袋焐在尿道上,才好容易不难受了。

几年前,我得了前列腺肥大症(我年轻时得性病的时候还叫摄护腺),总是尿不干净或尿不出来,还用导管导过两三次尿。尿闭症在老年人中很常见。平常排一次尿也要花很长时间。在剧院上厕所时,要是后面排着长队等我,就更费时间。有人说,前列腺肥大手术在七十五六岁以前都可以做,劝我最好下决心做一下。还说手术后的感觉好极了,能像年轻人那样哗哗地尿出来,就像回到了青春时代。但也有人说,这种手术又难做,又不舒服,还是算了吧。我一犹豫,又过了两年,就错过了手术的时期。不过所幸近来有所好转,可是由于昨晚的失误,又前功尽弃了。医生说最近要多加小心,新诺明吃多了有副作用,所以一天三次、一次四片,服用不要超过三天。每天早上要坚持验尿,有杂菌的话,就吃杀菌药。

结果,今天我不能去后乐园看拳击赛了。尿道的毛病今天早上见好,想去也能去。但佐佐木说晚上绝对不能外出,不同意我去。

“爷爷,对不起啦。我自己去了,回来讲给你听。”飒子说着快步出了门。

我不得不在家静养,让铃木扎了针。从两点半扎到四点半,时间很长,很不好受,中间有二十分钟休息。

学校放暑假了,已经定好了经助和十堂的孩子们过几天去轻井泽,老伴和陆子陪他们一起去。飒子说她下个月去,拜托他们照顾好经助。净吉下个月能请到十天假,打算到时去。十堂的千六大概也那时去。春久说电视台的工作很忙,搞美术设计的,一般白天还有空闲,晚上根本脱不开身……


二十六日。最近我每天必做的事如下。早上六点左右起床。先去厕所。排尿时,用消过毒的试管取最初的几滴尿。然后用硼砂液洗眼。然后用小苏打水仔细漱洗口腔和喉咙。然后用含叶绿素的牙膏清洗牙龈。戴假牙。在院内散步约三十分钟。躺在活动床上做牵引,已延长到三十分钟。接下来吃早饭。只有早饭在卧室里吃。牛奶一瓶、烤面包加奶酪一片、蔬菜汁一杯、水果一个、红茶一杯。同时吃一片合利他命。然后到书房看报,写日记,时间富余的话看看书。上午一般写日记,有时会写到下午或晚上。上午十点,佐佐木来书房给我量血压。三天打一次五十毫升的维生素。中午在饭厅就餐,一般只吃一碗面条和一个水果。下午一点至两点在卧室午睡。每周一、三、五的两点半至四点半,铃木先生来给我扎针。下午五点开始再做三十分钟牵引。六点以后在院子里散步。早晚两次的散步都由佐佐木陪伴,有时是飒子。六点半吃晚饭。米饭一小碗。据说菜式丰富比较好,所以每天都翻新花样,品种丰富。老人和年轻人的口味不同,吃的菜都不大一样,吃饭的时间也不统一。饭后在书房听收音机。我眼睛不好,晚上不看书,也不怎么看电视。

前天星期日,即二十四日中午,飒子随口说的那句话,总是在我脑子里盘旋。那天中午两点,我在卧室里午睡醒来,正睡眼惺忪地躺在床上,突然,飒子从浴室门里探出头来对我说道:“我洗澡时也从不锁门,随时可以打开。”

我猜不出她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无意说的,反正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话挑起了我极大的兴致。那天晚上吃烧烤,昨天因病静养了一天,这两天里,她的话不断在我脑子里转悠。今天下午两点,我睡醒后去了书房,三点又回到了卧室。我知道,最近飒子只要在家,都是这个时间来洗澡。我试探着悄悄推了推浴室的门,果然没有锁,里面有喷水声。

“您有事吗?”

我只稍稍推开了一条缝,她就发现了。我觉得很狼狈,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你说从不锁门,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我一边说一边探进头去,看见飒子正在沐浴,全身被白底绿条的浴帘挡住了。

“我没骗您吧。”

“没有。”

“您站在那儿干什么呀,请进来吧。”

“可以进来吗?”

“您想进来吧?”

“其实也没什么事。”

“瞧您,太兴奋容易摔倒啊。镇定,镇定。”

木踏板立在一边,铺着瓷砖的地面湿漉漉的。我小心翼翼地钻进浴室,然后锁上了门。从浴帘的缝隙中能隐约看见她的肩头、膝盖和脚尖。

“那就给您找点事干吧。”水声停了,她将上半身背朝我探出了帘外,“您把那条毛巾拿过来给我搓搓背吧。小心我头上的水掉您身上。”她摘掉浴帽时,有两三滴水珠溅到我身上。

“别那么害怕,再用点力使劲搓。对了,我忘了,爷爷的左手不好使,用右手使劲搓。”

我突然隔着毛巾抓住她的双肩,然后把嘴贴到她的右肩肌肉突起的地方,用舌头去嘬。就在这时,我的左脸啪地挨了一巴掌。

“您都爷爷辈了,还这么狂啊。”

“就吻一下,我以为你会答应的。”

“绝对不行。我告诉净吉去。”

“对不起,对不起。”

“请您出去吧。”说完,她冲洗起来,还说:“您慢着点,慢着点,滑倒可不得了。”

我慢慢地走到门口,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指推了我的后背一下。我坐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她很快从浴室出来了,换上了那件纯棉睡袍和那双绣花拖鞋。

“请原谅,刚才对您不敬了。”

“这有什么呀。”

“痛吗?”

“不痛,只是吓了一跳。”

“我动不动就爱扇男人的嘴巴,所以刚才不知不觉就出了手。”

“我猜也是。对很多男人用过这手吧?”

“可是,打爷爷终归是太不像话了。”

……


二十八日。……

……

昨天下午针灸没得空,今天下午三点,我又伏在浴室门上偷听。门没有锁,听见有哗哗的水声。

“进来呀,我等您来呢。前天对不起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人上了年纪,脸皮就是厚。”

“前天挨了你一巴掌,还不补偿我一下?”

“开什么玩笑。请您发誓今后不再做那种事。”

“就吻了脖子一下,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吗?”

“脖子不能吻。”

“什么地方可以吻呢?”

“什么地方都不行。感觉就像被鼻涕虫舔了似的,一天都不舒服。”

“要是春久吻你呢?”我顿了顿,说了出来。

“当然也打啦,真的。上次就让他领教了。”

“不至于那么介意吧?”

“我的手很有弹性,真打的话,疼得眼珠都要掉出来。”

“我巴不得挨一下呢。”

“真是个不好对付的不良老人。可怕的老头子。”

“我再问一遍,脖子不行的话,哪儿可以呢?”

“膝盖以下可以允许一次,就一次啊。——而且不能用舌头,只能用嘴唇接触。”她从浴帘缝里伸出了小腿,膝盖以上到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这简直跟医生给妇女做妇科检查一样啊。”

“说什么呢。”

“接吻不让用舌头,太难为人了。”

“不是让您接吻,是用嘴唇碰一碰。对爷爷来说最合适了。”

“先关上喷头好不好?”

“不能关,等您亲完后,得马上冲洗干净,不然心里不舒服。”

我的感觉好像只是喝了一些水。

“对了,说起春久,他有个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呀?”

“春久说今年夏天太热了,想不时到咱家来洗洗澡。他让我问问您行不行。”

“电视台那边没有浴池吗?”

“有是有,可是演员和演员之外的人的浴池是分开的,水特别脏,他不愿意去洗,只好去银座的东京温泉洗澡。要是能在咱家洗的话,离电视台又近,就方便多了,所以托我问问您。”

“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吧,不用什么都问我。”

“其实,前几天他背着您来洗过一次。不过,他说,总觉得偷偷来洗澡不合适。”

“我无所谓,要问的话,问奶奶去。”

“爷爷帮我说说吧,我有点害怕奶奶。”她嘴上这么说,其实更在意我的态度。因为是春久的事,她才觉得有必要特意跟我打招呼……

……


二十九日。……下午两点半开始扎针。我平躺在床上,盲人医生铃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进行治疗。他从包里拿出针盒,用酒精给银针消毒,这些细致的准备工作都是他亲自做,但总是有一位徒弟陪在他的身后。治疗到今天为止,手的冰冷感和指尖的麻痹感依然没有消退。

进行到二三十分钟左右的时候,春久突然从走廊的门走了进来。

“伯父,打扰您一下。您正在治疗,很不好意思。前几天托飒子求您的事,听说您同意了,实在感激不尽。我从今天开始借用您家的浴室,特来向您致谢。”

“这点小事,不用这么客气,随时都可以使用。”

“谢谢您。那我就承蒙您的好意,以后常来打扰了,当然,不是每天来。——最近您看起来气色相当不错。”

“哪里,越来越老糊涂了,每天都被飒子数落呢。”

“瞧您说的,飒子总是感叹您不服老哪。”

“哪儿的话,现在不是还在扎针吗,苟延残喘而已。”

“怎么会呢。伯父肯定会长寿的。——我就不打扰您治疗了。我去跟伯母打个招呼,先告辞了。”

“大热天的,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

“多谢了,我就是忙碌命。”

春久出去后不久,阿静端来了两份茶点,休息时间到了。今天的茶点是布丁和冰红茶。休息之后继续治疗,四点半结束。

在治疗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别的事。

春久求我让他来洗澡,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好像有什么企图似的。很可能是飒子的主意。今天春久也一定是故意在我治疗时来问候我的。飒子大概觉得,这样一来,就可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避开老人的纠缠了。隐约听家里人说,春久说他夜间很忙,白天时间比较多。那么,他来洗澡的时间是下午至傍晚之间,和飒子洗澡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说,选择我在书房或在卧室治疗的时候来洗澡。他在浴室的时候,那个门肯定不会不锁的吧,一定会把门锁上的吧。飒子说不定为自己不爱锁门的毛病后悔呢。

还有一件事让人担心。大后天,八月一日,老伴、经助、十堂的陆子和三个孩子以及女佣阿节等七人出发去轻井泽。净吉二日去关西出差,六日回京,七日他也去轻井泽待十天。这样一来,对飒子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天赐良机。飒子说,她下个月会去轻井泽住两三天。理由是虽说有佐佐木和阿静在,但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而且,轻井泽的游泳池水太凉,没法游泳,偶尔去去还可以,不愿意长时间住在那边。她还说她喜欢海边。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得编个理由设法留在家里了。

“那我先去了。您什么时候来呀?”老伴问我。

“说不好。好容易开始了针灸,想再扎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您不是说一点也不见效吗?天气又热,先停一段吧。”

“不行,最近感觉有点效果了。刚刚开始还不到一个月呢,现在停下来不合算。”

“这么说,您今年是不打算去了?”

“也不是,早晚会去的。”

就这样,好歹通过了老伴的盘问。

上一章:一 下一章:三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