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灰

烧纸  作者:李沧东

那天是星期六。天空久违地展现出五月特有的明朗。这一天,蚕室棒球场正在举行海陀虎与OB熊的周末比赛,街道上催泪弹烟气仍然没有散去,在野党正不顾与警察发生冲突的危险在仁川举行“改宪”大会。这一天,也是自焚抗议的两名首尔大学生因全身烧伤在生死之间徘徊的第五天。那天我结束周六上午的课程,去市场买花。

阴暗狭窄的市场小巷里拥挤着许多破旧的餐馆。刚一进去,排列整齐露出浑圆脚趾头的猪蹄,像刚洗了个澡一样白白净净地微笑着的怦猪头,还有油腻黑亮的牛肥肠映入我的眼帘。还有猪肉味、油炸食品刺鼻的食用油的味道,不断刺激着我空荡荡的胃,令我不得不努力抑制呕吐。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还没吃上午餐。别说是午餐,算得上吃食的就只有勉强喝下的一杯橙汁,还是在学校小卖店里挤在孩子们中间买的。两天前嗓子开始无缘无故地发炎,咽不下东西。不仅仅是嗓子发炎,眼睛也变得通红,应该是患上了眼疾。但是我觉得这种身体疼痛似乎是我应该承受的某种季节病,甚至没有产生过去医院的想法。

花店在市场小巷的深处,挤在年糕店和佐菜铺中间。因为采光不好,所以白天也开着日光灯,鲜花像商场随处陈列的假花一样没有生气。

“您要找什么花?”老板娘问道。

环顾着紧紧挤在小店里的鲜花,竟然惊讶地发现我什么花都不认识。别说是花名,我到现在从没买过花,准确地说我并不知道花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一个个指过去问,老板娘挨个告诉我,满天星、石竹、绣球、美人蕉、风信子,之后有点抱歉地说:“最近花价好像因为落尘涨了不少。”

“落尘?”

“就是天上的放射能变成灰落下来。”

啊,落尘。我看了一眼戴着厚镜片、看起来体弱多病的老板 娘。近日来,电视新闻和报纸都在讨论苏联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说是切尔诺贝利恐怖的放射能可能会随着气流飘到朝鲜半岛的上空。但是韩国花价因此上涨也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不过最近是旺季,花价也贵。下周不是有双亲节嘛。”老板 娘补充道。

仔细一看,店里果然摆着许多火红的康乃馨。康乃馨我是认 识的。我从燃烧般火红的康乃馨中抽出一把。花苞像新生儿握住的拳头一样紧紧攥在一起,但仍有微弱的香气掠过鼻尖。一瞬间,我感觉到从胸膛深处蔓延开来的刀割般尖锐的疼痛。

一年前的今天,孩子手里握的就是一束康乃馨。那天,孩子 跟着妻子一起去市场,似乎缠着妻子买了路边地摊上的康乃馨。在回家的胡同里,2.5吨重的卡车压倒他的瞬间,孩子柔嫩的小手里一直攥着那束康乃馨。我接到电话赶到急救室门口时,眼睛红肿的妻子在走廊里一边哭,手里一边死死抓着那束康乃馨,如同握着一件绝对不能丢掉的东西。

“您要康乃馨吗?”老板娘问道。

我让老板娘包了一把康乃馨和满天星,还有一把石竹。

“给我已经绽放的吧。”看到老板娘专挑花苞,我对她说道。

“要想插瓶里养的话,这种花苞更好。盛开的花很快就会打蔦儿的。”

“没事,不是插在瓶里的。”

我看着女人用干瘦发青的手仔细包裹花束。

“因为落尘花都死了,怎么办啊!”老板娘把白色薄纸包着的花束递给我,说道。

“那您这生意就做不成了呗!”

我的答案听起来似乎很没意思,一直到我付完钱走出店门时,老板娘脸上仍是一副赌气的表情。我手里握着花束,再次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剌鼻的油炸味、煮猪肉的气味中走出来。

老板娘虽然在担心放射能落尘会使地上所有的鲜花凋谢,她却不知道在春天里怒放的一束鲜花的残忍。不仅是鲜花,一切拥有生命的生物都很残忍。在过去的一年里,这种想法一直困扰着我。一个孩子死了,而这个世界里却找不到任何痕迹。四季依旧更迭,又一个春天开始了,阳光又开始发烧一样温暖起来,从教室的窗户向外看,花粉像是从弹棉机里筛出来的棉尘一样,白花花地弥漫在运动场上。还有吹到眼睛里的热辣辣的空气。闻到这种让人突然间迸发出喷嚏的混杂着催泪弹味道的空气时,我明白又一个令人无比厌烦的五月来了,这个念头令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走到大街上准备打车。街道上车流如川,却没见到空车。我跨进了行车道挥手拦车,一边却在犹豫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其实打了电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妻子为了办追悼礼拜,肯定会请教会的人到家里。可能现在已经聚集在家里了。

“今天早点回来。”早上出门时,妻子对我说,“教会的牧师答应要来了。约好了五点钟开始做礼拜,你不要迟到啊。”跟往常一样,妻子避开我的视线,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不是说了别再弄这些事了吗?”我提高了嗓音。妻子直视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到底为什么呢?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反对呢?” “让今天就跟平常一样过去吧。礼拜什么的都很幼稚,没什么用。” “不对!我坚信那孩子会永生和复活,只要我们不忘记他,不停地为他祈祷。”虽然声音有些颤抖,妻子望着我的表情却十分坚决。“不管怎样,打电话取消吧!反正五点钟我不会回来的。”我一转身走出了家门。身后传来了铁门关上时的胱当声。走在从顶层五楼到一楼的漫长楼梯上,我对这看不到头的沙漠般的日子深感绝望。

永生和复活。每每听到这种说辞时,我都无比愤怒。因为我实在无法接受居然用这种方式去解释和抚慰一个孩子的死亡。如果真能给一个三岁孩子的死准备永生和复活,那么为什么要放任他的死亡?难道,一个刚刚开始观察和学习这个世界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他的突然死亡还藏着某种法则和天意吗?但是妻子却固执地深陷其中,忽然间比迷信的人更加虔诚地出入过去从未去过的教堂,试图用赞美歌和祈祷来战胜痛苦。我不相信妻子能从中得到救赎,也不知道能使她摆脱痛苦的其他方法。过去的一年,即使在睡觉时我们也努力不触碰到对方,就好像一旦触碰到对方身体,痛苦也会传递给对方。她总是背过身去小声祈祷或是低声抽泣。而我只能努力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去汉江吧。”

“汉江哪里?”出租车司机来回打量着我的脸和手里的花束问道。

“您知道汉江边上哪里能坐船吗?”

“坐船?”

“去年去过一次,记不太清了。能坐船,好像是一处小园林。”

“这么说上哪儿去找啊。得说出准确的地名!”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说道。他斜歪着头,似乎在说“你自己看着办” o看着他晒得黝黑的后颈,我察觉到了尴尬,这才意识到出发过于仓促了。我开始回忆一年前某一天的风景,可是那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To那个春天不同寻常地阴雨连绵,淋湿了长长的河堤。河堤上有许多沿河而建的隧道式的涵洞,走过去之后,就排列着许多又能租船又卖酒和辣鱼汤的简陋的小饭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因为下雨而显得萧条冷清的游园风景,江边郁郁葱葱的杂草,还有汉江浑浊的浪花和对岸像舞台布景一般虚幻的高楼群,但是怎么能跟司机说这些线索呢。那天我和妻子租船划到了江心,将孩子的骨灰撒进滚滚江水。可奇怪的是,那天的记忆像是噩梦中的场景一样,或者像撕碎的照片一样,都是无法拼凑的片断。从碧蹄火葬场回到市内走下灵柩车后,坐出租车去那个游园的路上,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淹没了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去了哪里。最后我只能走下出租车了。

怅然若失地望了一会儿洒满街道的阳光,我开始移步寻找公 用电话亭。我突然想起那天有位朋友一直跟着忙前忙后,想来他应该知道那地点。

“臭小子,去那儿干吗?”

朋友刚好在单位。我话音一落,他就大声数落我。我说:“今天是孩子的忌日。”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呀。那你应该早点回家安慰安慰弟妹,去那儿干吗?”

“你就说到底是哪儿吧!"

“嗯,这样,你来找我吧!在我忘了你长什么样之前,让我看看你的熊样儿。反正见到你之前我不会说。在我们公司楼下的咖啡店见吧!需要多长时间?三十分钟?二十分钟? OK,二十分钟我准时下楼。”

挂掉电话我看了一下表,快四点了。下午四点,正是那孩子被送往医院的时间。看着树叶上跳跃的阳光,我的心脏突然开始突突地狂跳,仿佛突然间听到妻子惊恐的声音。“怎么办啊,墨宇出车祸送医院了……大夫说没希望了。这可怎么办呐?”我一时辨认不出夹杂着哭声的沙哑嗓音就是妻子的声音。后来妻子的声音不时像幻听一样回响在我耳边,同时带来胸口如刀割般无法忍受的锐痛……

乘出租车赶往医院的路上,我希望这只是一个梦。也希望妻子“没希望了”这句话,只是我一时的错觉。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是千真万确而且无法扭转的现实。冲进医院时,妻子正站在急救室门口,头抵着墙一边哭泣,一边像掉了魂一样反复嘟嚷:“怎么办啊……”我推开急救室的门走进去,失去意识的孩子躺在冰冷的铁床上,四五名年轻医生围在他身边什么也没有做,好像只是在等着他咽气。很奇怪,除了右太阳穴黑黑的瘀血,他身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外伤,就像用我非常熟悉的姿势睡着To “请岀去!这里不能随便进!喂,护士!怎么让他进来了! ”不知道谁扯着脖子喊了一声,接着其他医生把我推向外面。“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抢救,不要太激动,请出去等吧。”可我却瘫坐在原地。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应该祷告了。之前我从未祷告过,也不相信它的力量。但是那时为了抓住这根微弱的稻草,我怀着绝望的心情跪伏在水泥地上,合起了双手。请求上帝原谅我没有相信祂的存在,我会忏悔所有的过错,请求祂救活我的孩子。我又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我越是祷告,就越坚信真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可以左右孩子的生死。所以我又担心我的祷告不够充分,需要提供能够让祂相信的担保,要让祂对我的祈祷感兴趣。所以我又祈祷,如果我罪孽深重,请留下我的孩子,把我带走。我发誓如果可以替孩子,我心甘情愿交出生命。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跪在水泥地上祈祷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看着我说:“孩子走了。”

抵达报社楼下的咖啡店时,朋友已经到了。

“哪儿冒出来的花?这乱糟糟的世上还有人拿着花四处走,作家就是不一样。”

没等我坐下,这家伙就开始胡说八道。他出于同窗情谊叫我作家,但我勉强过了“新春文艺”'这道门槛后,再无一篇像样的

i报纸或杂志社每年年末会搞一次征文,在新年伊始会选出优秀作品编辑出版, 作品入选意味着正式进入文坛。

作品问世。所以这话听起来有种被戏谑的感觉。

“别老叫我作家作家的。听着怪别扭的。”

“作家怎么了?也比我送炸酱面的强。”

“送炸酱面?这从哪说起?”

“做这一行真难啊,早该摇挑子了!”他苦笑着吐了一口烟。

“有什么事吗?”

“今早刚上班就接了通电话。对方说自己是读者,对昨天的报道有话要说。昨天的报道有点贬低在野党的意思。他说自己不是在野党党员,单纯站在市民立场上问我们,为什么要贬低在野党。我说这只是一种鼓励式的善意批评,结果他又问,那你们为什么只批评在野党,不批评执政党?接着又说你以为你们媒体算什么,每天把在野党弄得像受气包一样?你都不知道他多激动,连声音都在颤抖。我觉得不能再聊下去了,就赶紧说我不是写报道的人,想赶紧挂电话。结果他又问你是不是记者,我就说我不是记者,跟这儿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像个傻子似的说了这话。结果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突然就喊:'那你是干什么的?臭小子!来送炸酱面的吗?送炸酱面的接电话嚅瑟什么!神经病!,"

他停下话头,按灭烟头霍地站起来。

“喂!出去喝杯酒吧!”

“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再说你不是很忙吗?”

“今天我就不送炸酱面了。”

看他一脸严肃,对方的话应该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他率先冲出咖啡店,我也只好跟在后面。出门走进阳光下,他盯着我问道:“眼睛怎么了?来的时候中催泪弹啦?”

“眼病。还没去医院,所以不清楚是结膜炎还是角膜炎。”

“你的双眸如你怀抱的康乃馨一般鲜红。怎么样?这水平,也能当作家了吧?”

“你以为写小说就是说梦话吗?”

“也是,写小说也难啊!大街上、新闻里每天都在发生小说里的情节,小说还能写什么呢?”

我们穿过挤满高级轿车的停车场。花粉弥漫的街道上仍然人潮汹涌,一辆安着铁丝网的防暴警察大巴靠在路旁。我们在人行道前等绿灯的时候,看到一个拿着刻有“88-1”字样盾牌在武警大巴后面站岗的便衣防暴警察。他的脸和我每天在教室里见到的高二学生的脸一样稚气。旁边的人行道上,做兼职的女大学生正在指挥交通,头上戴的帽子和手里拿的小黄旗上都写着“秩序” •字样。在我看来,他们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朋友忽然捅了一下我的后腰,用下巴指了指前面。一个美国军人搂着年轻的韩国女人站在对面。高大帅气的美国军人穿着发亮的天蓝色夹克,夹克后面用金线绣着朝鲜半岛地图,中间被DMZ字样和粗黑线隔开了,首尔和釜山、东海和黄海也都用英文标示。地图上面太极旗和星条旗如同好兄弟一样并排贴在一起。

“让你看写了什么呢。”朋友说。

我朝地图下面线条略粗的英文望去。用我的话翻译是这样的:“我死后肯定去天堂,因为我已在地狱充分服役。”

“居然明目张胆地宣扬共和国大韩民国是地狱!这是散布谣言罪!这是泄露国家机密罪呀! ”过人行横道时朋友说。

“说的应该是部队吧,那儿对谁都是地狱。”

朋友领着我走入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后面狭窄脏乱的小吃街,推门走进一家小酒馆,门上挂着“Cafe”的店牌。不过一进门却意外地发现室内装饰华丽,有影影绰绰的灯光和音乐缓缓流淌。“大白天也卖酒? ”我问。朋友回道:“从原则上说,所有欲望不都是开放的世界吗?”一个嘴唇涂得嫣红的年轻女人端来我们点的啤酒,然后坐在朋友身边。

“可以坐吧?”

“你不是已经坐下了嘛。”

“那我要起来吗?”

“不想起来你问什么问?”

“我也会起来!”

女人一脸恼怒地站起来走掉了。朋友一边自己倒酒一边嘟嚷:“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你干吗?跟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找茬儿?”

“就是啊。”朋友突然疲惫地望着我。“说来奇怪,最近我一看到这种女人就恨得牙痒。可能是因为她们好欺负?前几天在酒馆里被教训了一顿,因为我打了旁边的女人一耳光。”

我把坐在对面的这个三十多岁中年男人的脸,跟十余年前他高中时期的脸重叠起来欣赏。现在的他恰似我从未见过的人一样陌生。高中时,他的外号是“姑娘”,在校刊编辑部,歌唱得很好。空腹喝下的啤酒引起胃的一阵痉挛,我勉强忍住了疼痛。

“人啊,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憋屈呢?”朋友端起酒杯自言自语般地说。‘

“又说什么屁话?”

“如果有勇气抛弃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我们就能改变现状,可是人类做不到啊!如果人类的本性里没有弱点,历史上哪会有统治和屈从呢?我每次读到纳粹集中营的故事都很不理解,为什么在死亡面前那么多的犹太人都不反抗?纳粹长官指向毒气室,他们就像去澡堂子一样乖乖排队往里走!你觉得为什么?拧开开关之前不是不想死吗?你看,人类就是这么懦弱。”

“这就是炸酱面小哥的人生哲学吗?”

我故意开了句玩笑,他却依旧脸色沉重地说:“可是现在不是有大学生往自己身上泼了稀释剂点火吗?一群相信人类,相信历史的单纯的乐观主义者。也是,单纯本来就很可怕。就像有人说的,以前都是狼抓羊吃,现在羊合起伙来要抓狼啦!人们就是不肯承认羊永远不会成为狼呗!羊再怎么凑在一起也不可能长出尖牙来!所以宗教才得以存在。'在后的,将要在前',今日受苦的,明日将会坐在高位。但是,那得是在天国里。”

唠唠叨叨的朋友不知何时抬起头,睁着发红的眼睛看着我说:“喂!喝酒!在这乱世上捧花独行的小说家。你为什么写小说呀? ”显然他并不需要答案。我喝了一口啤酒。肿胀的嗓子像被烫伤一样灼热,胃里有一股难忍的疼痛不断涌上来。我一边强忍着像要干呕一般的不快感,一边思索着自己究竟为什么一直无法放弃写小说。

走上文坛后的四年里,我像呕吐一般勉强写出了几个短篇。孩子死后的一年我什么都没写出来。一直以来面向世界洞开的我那不值一提的世界观,不是产生了裂痕,而是已经彻底崩溃了。我不知道要用小说讲述生命的什么故事。因为生命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张千疮百孔的画布。朋友用自嘲的口气接着说:

“其实我在等他们死呢。就是那两个自焚抗议的大学生。我得写一篇死亡报道啊。”

我想我应该走了。日落之前我得赶到汉江边。朋友听到我的话,马上劝阻道:“为什么非要去?忘了吧!对你来说遗忘才是解药! ”

“那孩子连坟都没有。所以我想去他化为灰尘消散的地方,抛一束花给他。”

“臭小子,你以为你是到地底下找老婆的俄耳甫斯啊,看你那表情,天要塌了吗?”

“就是啊,我要是俄耳甫斯就好了。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像那时候一样,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你小子喝多了!那是神话,小子!现在哪来的神啊?”

“对啊,说的就是,现在为什么没有神呢?”

“鞋:有啊,一脚一只穿着呢!开玩笑呢。如果真有神,这世界能变成这副鬼样子?当初有神的时候,世界确实很幸福。这个充满罪恶和谎言的世界,就是没有神的悲剧。”他忽然正色道:“说起俄耳甫斯,我倒想起来一个故事,因为高中读过的,记不太清了,那个故事里不是也有一条叫Lethe的遗忘之河吗?你说为什么叫遗忘之河?不就是让你遗忘的意思吗?人都死了就应该忘了他。”

“总之啊,到底在哪儿?”

“真拿你没办法,是薫岛游园。”

那个地方是薫岛吗?在出租车里,我试图将这一地名与那天的记忆重叠。然而心脏开始隐隐作痛,胸腔逐渐溢满了无法抑制的悲伤。那天痛苦的回忆在眼前剧烈地显现。我正在做的事,是不是如朋友所言毫无意义呢?我再找去那个地方,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地方也许是一片黑暗之地,是生者禁入的遗忘之地呢。我想起这个时间也许正在进行追悼礼拜的妻子。她执着于记住有关孩子的每件事情,害怕遗失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像是不肯承认孩子的死亡一样,奋力去挖掘每一份被遗忘掩埋的记忆。她会把孩子的照片都摆出来看,会突然问我上一次去德寿宫时孩子衬衫

i韩语里神和鞋同音。的颜色。如果我让她忘了这些事情,妻子就会说:“要是连我们都忘了,这孩子就太可怜了啊!我总觉得忘记是对那个孩子犯下的罪孽,我无法忍受。”妻子这些无谓的挣扎都只是不愿接受孩子已经变成一捧灰从我们手中流走的事实。

那孩子已经消失了,只存在于我和妻子隐约的记忆里。我一直无法忍受的恰是孩子死得毫无意义。他才两岁,刚刚学会用明亮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用手指着周围的事物一个一个地学习,却死于一个年迈的货车司机一时的疏忽。如此峻蚁般微不足道的死亡,如此短暂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人类的生命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在电视上看到有大学生自焚抗议的新闻时,心脏绞痛像是慢性疾病一样再次发作了。那时我最大的疑惑,就是他们知不知道自己死亡的真正意义。据说他们点燃身上的稀释液从三层楼的楼顶跳下来的时候,还在呼喊着什么。那一瞬间,他们在想些什么呢?那天晚上,我眼前浮现出他们燃烧着的可怕的幻影,彻夜难眠。他们是带着超越自身生命的某种价值坠落的吗?他们的死亡和我孩子的死亡有什么区别吗?我觉得这是他们的一次挣扎,他们燃烧自己的身体,就是要在历史和社会中寻找生命的价值。然而他们要用死亡换取的东西,却被那些卑鄙地活下来的人占有,自己却化为一把灰烬,消失在黑暗的虚空里,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令我毛骨悚然° .

安排完孩子的火葬后回到家时,曾经狭小却充满温馨的出租屋,竟然变得无比陌生和凄清。不仅是因为自结婚以来一直填满我们生活的孩子突然消失,也因为我开始用一个亡者的眼睛去审视我死后的世界。一直静静地插在书架上的一本书,窗外花坛上的一朵小花,都令我感受到无法忍受的深深的憎恶。生命,所有活着的东西,都那么残忍和卑劣。

出租车快到圣水大桥之前,沿着汉江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路。我的心开始悸动了。车窗外的风景都似曾相识。立着十字架的小教堂、灰头土脸的小规模工厂连路边那些小商店对我来说都不陌生。“在这儿下车。”出租车再一次转弯,能看到大桥和涵洞时,我对司机说。

天色稍晚,斜阳铺满了整条街道,江风迎面吹来。我走向那条隧道般的涵洞,像寻找死去孩子的坟墓一般,心里一阵酸楚和疼痛。妻子曾反对火葬,觉得无法接受让孩子的身体四下飞散,死后连可以祭拜的坟墓都没有。虽然我当时还劝慰妻子:“现在起我们就是孩子的坟。不是说父母死葬青山,子女死葬心间吗? ”可事实上,当时我的胸膛已经脆弱到无法成为孩子的坟墓。

穿过涵洞走到江边时,我却大吃一惊,眼前的光景令我难以置信。沿江的房子、带遮阳板的船,还有茂盛的垂杨柳都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工地,土被刨开堆在一旁,上面停着推土机一类的重型设备和几辆卡车。这时我才隐约想起新闻里说的“汉江综合开发”。这里应该是因此动迁了,所有人都离开了。沙尘猛地向我卷来。

我踩着斑驳的土地朝着汉江走去,江水依旧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流淌。那天我们就在这里坐上游船,年迈的老汉把船划到江心,雨水顺着遮阳板的缝隙砸落在甲板上。我打开从火葬场出来就一直抱在怀里的袋子,最小的一号袋,孩子的骨灰连一半都未填满。孩子的身体烧成了细细的粉末,我和妻子把粉末攥在手里,一点一点洒入江水。细腻的骨灰从我们手中流走,瞬间被汹涌的江水吞噬。

我原想回到那日坐船去的地方把带来的花抛下去,现在却无法成行。我看着脚下浑浊的江水。江面上漂浮着许多报纸和塑料袋,黑色水草随着水波摇曳,让人联想到溺死女人的头发。站在搁浅的破船边,许久,我只是呆呆地看着江水从我眼前无声地流过,什么也没有做。

离开江边走出涵洞时,我看到涵洞旁边立着一个简陋的路边摊。脸庞黝黑的老板娘守着几瓶烧酒和寒酸的下酒菜,面前一个头发花白的醉酒老人正趴着睡觉。老人坐在一块窄木板钉成的条凳上,我坐在一角,朝老板娘要了瓶酒。

“游园是什么时候拆的?”

“去年。去年秋天一开始施工就都拆了。来哪样下酒菜?” 下酒菜还没上桌我已经连干了几杯。每次起风,灰尘都会从塑料布的缝隙吹进来。

“前面施工,灰就有点大。”老板娘辩解似的说。

“游乐场拆了,您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吧?”

“差不了多少,也就是一两千块i的事。再说,来玩的人能看得上我们这种路边摊吗?那边胡同里有不少工厂经常有工人来吃,有时也打包点炒年糕。”

我看见那边连着大桥的胡同里,有几个背心上沾满铁锈的年轻人正七吵八嚷地踢球。这时突然想起妻子毫无血色的脸。追悼礼拜这会儿应该结束了吧?送走教会的人之后,她在干什么呢?疲倦突然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您是来玩的,结果扑了个空吧?”

老板娘和我搭话。我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虽然身体筋疲力尽,毒辣的酒劲把空空的胃搅得翻江倒海,我却有种不醉不能归的感觉。

“我来找人。”

“找人?原来住在游园那边的人吗?”女人看着我因眼疾而通红的双眼。

“那些人都去哪儿了?就是原来划船的那些人。”

“都散了呗!有的搬去千户洞渡口,大部分人都各奔东西流浪去了。”

原来正睡觉的老人,忽然慢慢抬起头,问我:“找人?你找谁?”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翕动着通红的酒糟鼻子四下张望。

i韩币一千元,约合人民币六元。

“哎呦,老爷子呀,您快回家吧!大白天也喝成这样!”

老人像是没听见一样,眨着粘着眼屎的双眼,说:“给我酒。”

“什么酒啊?”

“我放在这儿的酒。”

“您什么时候把酒放我这里啦?我这儿没酒啦,您快回家吧!您给钱也不卖了!”

老人还在含糊不清地唠叨什么,女人冲他大喊:“快点回去吧!”他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的裤腰已经垮到屁股上了。望着趣趣超超走远的老人,女人咂了咂舌头。

“这老爷子原来在这边划船,几十年的坐地户了,好像还打过渔。现在没地方去,成废人了。”

我从凳子上站起来,翻涌的呕吐感已经压不住了。我强忍着胃里的疼痛,再一次走过涵洞,跨过翻开的红土堆和倒在地上的柳树来到江边。我开始呕吐。虽然饿了一天,胃里空空如也,但我却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吐了很久。翠绿的杂草间有许多小牛蝇飞舞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花顶开肮脏的小石头,朝天空挺直了头。

我望见一只海鸥扇动着沉重的翅膀飞去,它飞去的方向有一轮落日正红。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孩子开心的笑脸。他是个很爱笑的孩子。一瞬间对孩子的思念像要烧焦我的喉咙。

我正要离开那里时,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她在不远处弯腰盯着江水。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正努力要把塑料袋放入江中。

“那是什么呀?”

女孩大概十一二岁,她弯着腰抬起翘着小鼻子的脸望向我。

“这是我家的金鱼。”

“金鱼怎么啦?”

“它们总是一副要死的样子,所以我想把它们放回江里。”

“我来帮你呀。”

江沿太高,她的手碰不到江水。我从女孩手里接过塑料袋, 里面的两只金鱼已经开始翻肚皮了。我把它们倒入江中,金鱼翻着白肚皮很快消失在浑浊的江水里。

“金鱼不是生活在江里的啊。”

“没关系。总比死在地上强。”

“不会的。它们一定会活下来的。”

我看着女孩被斜阳染红的脸。

“你家在哪儿啊?”

“离这儿不远。”接着,女孩用唐突的眼神宜宜地望着我说, “您为什么不回家呢?您没有家吗?”

“怎么会没有家呢?当然有。”

“您结婚了吗?”

“结了。”

“那夫人会等您回家的。”

“夫人?”我笑了。

“你要这束花吗?”

孩子惊讶地看着我递出的花。想要的表情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她小声嘀咕:“这不是康乃馨吗?”

“拿走吧。拿去插在你的书桌上。”

女孩连谢谢都来不及说,便伸手接过花,放在鼻尖闻了闻,仔细打量着,走出几步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朝我走过来。

“这花,还是您拿着吧。”

女孩把花塞进我的手里,转身飞快地跑开了,我甚至来不及说话。我怀抱着花束,远远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感觉到一股感动笼罩了我。是啊,就像孩子说的,我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走出涵洞前我驻足回头望去,耀眼的红霞染红了汉江。裸露着土壤的荒凉工地、无声流淌的江水、横跨汉江的圣水大桥的桥桩,还有远处鳞次栉比的公寓都在红红地燃烧。我想起了俄耳甫斯,他将妻子从阴间带出来,却在跨过遗忘河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因此永远失去了她。然而我却在久久地眺望这个地方。

在回程的出租车里,我听到那个自焚抗议的首尔大学学生死亡的消息。收音机新闻里播着各种新闻,在仁川举行的在野党“改宪大会”演变成激进左翼势力的暴力骚乱,国内油价下周开始大幅下降,奥林匹克大路的开通,食品公司遭解雇的工人威胁要在食品里下毒而被捕,在五花八门的报道里,夹着一个年轻人死亡的简短报道: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五天,于今日下午五点三十分死亡。

“这些孩子太可惜了!什么鬼世道,这是要弄死多少人啊?”

出租车司机愤愤地说。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死时我正在荒凉的江边徘徊。也许我是为了守护他的死亡才去江边的?我望向车窗外。出租车在高架桥的桥墩间穿行,桥上行驶着电车。街道上正在平静地结束一天。头顶上电车怪叫着呼啸而过,公交车挤满了泥塑般面无表情的人,朝某个地方驶去。而我却像染上恶寒一样瑟瑟发抖。胸腔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和炙热的喜悦充满了我的体内。刚才我分明看到了,逐渐被夜幕吞噬的巨大混凝土桥墩之间,一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人。可是他没有坠落,而是穿透了死亡,正在上升。

(原载《文艺中央》,1987年)

天色阴沉,快要下雪了。残冬的晚风十分潮湿,天空低沉得好像轻轻一捅就会倾泻而下。快下场雪吧。下了公交车,我望着回家的斜坡路,心里这样想着。

一眼就能望尽山上的风景,大大小小的房屋肩并肩挤在一起,既像抓紧岩石执意不肯离开的小螃蟹,又像是为躲避暴风雨而系泊在一起的一艘艘小型机动船,还会让人联想到无数只被撕碎的失事船只。

近来每每站在大路旁望着这样的光景,我总感觉到伫立于巨大高墙之下的迷茫和想要赶快逃离的冲动。退伍已经两月有余,而我却还是无所事事。债主依旧三天两头找上门,离房东赶我们走的日子只剩十来天了,父亲仍然躺在房间的角落里没有任何好转或是恶化的征兆,开学注册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却连复学的念头都不敢有。这些天我像小孩子一样期盼着一场大雪掩埋掉眼前的一切,然后重新开始。我在这种等待下雪的茫然中打发着日子。

沿着斜坡渐渐走近我家的房子时,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这是因为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拐入我家的小巷口的电线杆上已经挂出写有粗字“谨吊”的纸灯笼,在墙外也能听到号啕痛哭声。然而走进大门时,却发现母亲正独自蹲在自来水龙头边洗衣服,家里笼罩着一片不祥的死寂。

“您在干吗呢?”

沉浸在思索中的母亲被我吓了一跳。她正用冻得通红的双手帮父亲洗内衣,父亲的内裤像小孩子的尿布一样沾满排泄物。

“你爸两天没说要上厕所,我还觉得奇怪呢,这不,直接拉到裤子上了。学校的事打听了吗?”

母亲还天真地以为我可以复学。如同旧疾复发一样,我的心底涌起一股烦躁。

“胶皮手套打算留到什么时候戴啊?”…,

母亲的头顶像是落了霜一样花白。看着母亲迅速衰老的脸庞和她日复一日照顾、伺候父亲大小便的样子,我心里不觉得可怜,反倒感到无比烦躁郁闷。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这时我才察觉到母亲的态度有些 异样,追问道。

其实从我一进门,母亲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不安地望向父亲房间,“你进去看看吧。”

“到底怎么了?有人来了?又是讨债的?”

“嗯……好像不是讨债的……”

母亲的声音竟然在颤抖,以前从未见她如此。讨债的人三天两头结伙跑来我家,撒几个小时的泼才肯走。一开始母亲要么哀求要么提高嗓门争吵,可是后来母亲似乎习以为常了,好像要让他们泄了愤再走,任人拉扯推操。

“不是讨债的能是谁?”

“就是说啊。”母亲嘟嚷着望向父亲杳无人声的房间。

打开房门走进去,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天色已晚,房里却没有开灯,一个男人蜷缩在黑暗里。我摸索着打开灯,日光灯闪了几下才亮,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时,心里升起一股寒意。男人黝黑的脸庞在酒精刺激下红得发黑,他好像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横躺在房间一角熟睡的父亲。

“您有什么事吗?”

男子看起来四十来岁。一张粗糙、饱经风霜的脸,布满沟壑般纵横的皱纹,不像岁月留下的痕迹,倒像是苦难的伤痕肆意划出的。

“你叫啥?”男人上下打量一番后,问道。

他的目光仿佛黏在我脸上,语气粗鲁,带着醉意,使我有些不知所措。

“问你叫啥呢!”

“我叫正宇。您到底是谁?”

“我是谁?呃呵,我是谁?”他好像觉得我的话很可笑,扭头干笑了几声,接着说:“你问我是谁,我咋解释好呢?”他反问道。我也无言以对。

“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我说这老爷子。”他望着张大嘴打着呼噜睡得昏天黑地的父亲问道。

“睡着了。”

“叫起来。”

“啥?"

“睡着了的话,就是可以叫醒呗。叫起来。”

我对他的来头一无所知。看起来不像讨债的,可谁知道呢。虽然他像农村人过节一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却无法掩饰那张在艰苦劳动中饱经沧桑的脸。他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黑塑料包蹲在地上,我突然觉得他微驼着背蹲坐的样子十分眼熟。

父亲还在打着呼噜,睡得正香。他裹着脏被子仰面朝天的样子,跟他这辈子里的大部分夜晚一样,一副醉酒后睡得昏天黑地的模样。虽然父亲的身体瘫痪,连大小便都要人伺候,时刻散发着死亡的味道,脸上却是一派恬不知耻的祥和。“哎哟!谁在拉我呢?谁拉我呢。”听说去年夏天的一个早上,父亲就着一碗黄瓜丝汤吃光一碗饭后,忽然像开玩笑似的摸着后颈倒了下去,就再没起来。送到医院后诊断出脑中风,而且很难恢复。然而陷入昏迷状态全身麻痹仅仅一周,.父亲竟意外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时谁都以为爸就要去世了,没想到他又活过来了。”姐姐后来对我说。

父亲一倒下,公司就像预谋已久一般破产了。父亲几年间经营的“事业”,不过几日间便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了,留下的只有巨额债务。家里没人了解父亲所谓的事业,自然无法追究负债的细节,只好照单全收。那时我距离退伍还有两个月,正处在焦急却百无聊赖的服役末期,还要为准备复学躲在内务班的角落里翻英语字典。其实即便我不在部队,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考上大学时,父亲开始了他的“事业”。我最初不敢相信父亲居然要做生意了。他一辈子不仅与财富无缘,而且厌恶金钱,如此清高的人活过六十岁后却要投身事业,确实让我无从理解。我觉得即使父亲不晕倒,破产照样会如期到来。有时我甚至荒唐地怀疑,父亲是面对破产危机无力回天,才假借脑中风来逃避的。就像我小时候家境陷入贫困的沼泽,父亲却漠不关心地醉倒在酒乡鼾然大睡一样。

“谁……谁……谁来……来……来了?”

父亲慢慢地睁开眼睛,努力用他无法动弹的嘴巴打了个很勉强的哈欠。父亲醒来后打了个哈欠,这男子却像被人堵住嘴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父亲,似乎内心深处正发出无声的狂叫,脸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了。过了许久,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认识我吗?"

“谁……谁啊?”

父亲口齿不清地问。我将父亲扶起来靠着墙,父亲眨了几下眼睛努力打量这男子。

“德秀,你认识吗?”

“谁……谁……你说谁?”

"德秀。金——德——秀。”

一开始父亲没有任何反应,没过多久,衰老且病入膏肓的脸上突然间露出白痴一般的表情,他呻吟起来。眼角的皮肉痉挛着,父亲难以置信似的死死盯着这男子。

“你……你真的……是……是德……秀吗?”

“怎么?没想到还能活着听见这个名字?”

两个人久久盯着对方。父亲靠在墙上,只有下巴瑟瑟颤抖。男人像是石像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父亲。他们之间流淌着微妙却紧张的气氛,像是紧绷的弓弦,只要有一方露出破绽就会突然断开。

“我……我为什么来你知道吗?”他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说。

“今天是阴历腊月十六。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肯定不知道。今天是我娘忌日。爆发南北战争那年我七岁,这都三十五年了。”

男人居然先败下阵来,粗糙的脸开始抽泣,忽然间扭曲得皱皱巴巴。眼角的皱纹像是被铁锹铲过的地垄,眼泪顺着沟壑慢慢

淌下来。

“因为得了病被你赶出来,不到半年就死了。你还记得怎么赶走我和我娘的吗?就算你半身不遂糊里糊涂地躺着等死,这些你总还记得吧! ”

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母亲走进来坐在我旁边。她的脸色苍白,像染上恶寒一样瑟瑟发抖。

“我娘病得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扔到卡车上撵回娘家?您倒是说话啊?像是往屠宰场送牛似的,车厢里铺点草袋子把人一放,三伏天盖上棉被就给送走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坐着卡车去庆州姥爷家,路上的槐树枝像戒尺一样打在身上……娘盖着那么厚的被子还一直发抖,一直问:德秀啊,咋这么冷?德秀啊,咋这么冷啊?这么冷?我到死都不能忘啊!哎哟……我可怜的娘!”

他像瘫倒一般把头抵在地上,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困兽一样,分不清是哭声还是惨叫。哭嚎声如江水决堤一般越来越汹涌澎湃。

难以置信。虽然从母亲那里听到过“你还有一个哥哥”,我也知道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但是我从未放在心上,也从未细想过。

“不知道我该不该插一句……你冷静一下吧,看你酒也没少喝。”母亲极力压住颤抖的声音说。

他猛地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道:“冷静?喝多了?现在你叫我冷静?”

“人活一辈子,今天这种事也不多见啊。多让人高兴的事啊。这跟听说死了的人活着跑来没啥区别啊。现在还计较和抱怨以前的事情干什么。”

“那我还得抱着他跳个舞啰!我可做不到,死一回也做不到。想想我娘也做不到。她死得多冤啊!我姥姥把我这个孤儿养大,'你娘是因为你爸死的,你爸被赤色分子迷住了,害死了你妈!'这句话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男子用因酒气和激动而通红的眼睛怒视着父亲。也许是因为布满血丝,他的目光与其说是尖锐,不如说有两团火在燃烧。

“瞧你这副熊样儿!让我娘吃尽了苦头,虐待她,把她撵出家门,你也才混成这样!为了混个赤色分子,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也就混成这个熊样儿!他们规定了可以抛弃糟糠之妻吗?你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她死的时候牙全掉了!我就像在河边捡喇畀i一样,一颗颗给她捡出来。因为她吃不下饭!因为实在吃不下饭,营养不良,牙都掉光了!”

面对眼前的状况我一时手足无措。男人不停地喊叫,仿佛身体里有人在不断抽打他,一停下来就会加倍痛苦。父亲一直瞪大浑浊的眼睛一言不发。我抱着父亲干瘪的胸膛让他躺下来。他那散乱的目光望着空中,不清楚是不是在想什么。每次呼吸都伴随着喉咙里呼噜噜的痰声。

“唉一| ”

看到父亲这副样子,他用拳头“眶”地捶了一下地板猛地站起来。他刚推开门走出去,母亲就对我说:“你去看看。”

他蹶拉着鞋走向大门。我这时才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并非醉酒的踉跄,而是一条腿的膝盖不能弯曲。他像拖着沉重的行李一样拖着一条腿走路,驼着背一痫一拐地穿过黑暗,走进巷口杂货店的灯光里。

我站在大门旁的黑暗中等他出来。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他弯腰驼背的姿势那么熟悉。这样一看,喝醉后的语气也很像。甚至连张着嘴大口喘气,激动时咬着牙浑身颤抖的习惯都惊人地相似。

小时候我不理解为什么父亲天天喝那么多酒,为什么一醉酒表情就令人生畏,像被什么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他骂“美国佬”,骂李承晚,骂朴正熙。看见的所有东西都让他愤怒不已,就连每天转动缝纫机维持生计的母亲饱经风霜的样子,还有我们三姐弟也是如此。父亲在生活上十分无能,他非但不感到羞愧或是自责,反倒理直气壮地表现出对生计的漠不关心。我们租住在别人家的单间里,即便搬了无数次家,他也从来没有找过房子或者帮忙搬过行李,但是搬家一两天后又会神奇地出现在新家。

总是潮湿的房间,长满霉斑的天花板和因鼠尿而软塌塌的墙壁,铺上尼龙炕板后热气腾腾的湿地板——那是我印象中的家。还有蚂蚁。无论我们搬到哪里,蚂蚁始终络绎不绝。它们无孔不入,白天从学校回家打开饭锅就会看见黑压压的蚁群。即使把已经结块的冷饭用凉水洗过两三遍,咀嚼时依旧像嚼蚂蚁一样令人作呕。

我们拥有自己的房子时,我已经升入高中了。我们在城郊市场里盘下一个小店面。我至今还记得石棉瓦屋顶的房子蒸腾着热气和恶臭,屋外还有永不停歇的喧闹声。扁长的建筑像大型养鸡场一样,被水泥板隔成一间一间,在这里,人们的生活跟集中饲养的家畜没什么两样。建筑物之间的道路上方被蓝色的塑料板遮住,所以连阳光也是蓝色的。这是令人非常憋闷的地方。母亲的缝纫店上面的阁楼就是我和弟弟的房间。石棉瓦屋顶矮得伸不宜腰,所以我只能穿着内裤一直躺着。到了夏天,阳光烤热了屋顶,阁楼就会变成汗蒸房,热得只穿内裤也会汗流泱背。尼龙炕板也会变得黏黏糊糊。躺在黏腻的汗水里,能听到附近店铺收音机的音乐声,还有母亲踩缝纫机的声音,而且每天准会听到一两次激烈的争吵,我一边拼命手淫,一边绝望地想:呵,这也算是活着么?这么活着也敢说是活着么?

简单堆砌的房子里煤烟呛人,蚂蚁照旧熙熙攘攘。“唉!这该死的家!这该死的日子!”早早离家在远方工作的姐姐一回到家,就会这样咬牙切齿地叹息。我们家的煤烟已经严重到能让每个进来的人窒息,要捂着口鼻才能勉强站住。即使如此,我们一家人也只是每时每刻头痛得像吃了药的耗子一样摇摇晃晃,却没人死掉。疯狂繁殖的蚂蚁似乎是一种尖锐的讽刺,与在这种生活中依旧苟延残喘的我们一家如影随形。弟弟开始了卖冰棍的生意,到了深夜就会在黑黑的手里攥着几枚硬币爬进房间。当市场m,宵禁的警报响起,对面编织店的收音机声也消失之后,小巷的另一头经常会传来一阵声响。躺在阁楼上听见父亲醉酒后哼着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跳,并且在脑子里反复想,如果我们家里有人要先死的话,那一定是父亲。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站在这儿?”

姐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小巷,看见我焦急地问道。

“接到妈的电话就来了。我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说,就让我快点来。.店门也没关我就跑来了。”

姐姐在女子学校门前开了一间小吃店,卖些小孩子们吃的东西。我告诉她事情大致的经过。这时,那个男子推开小卖店的玻璃门,手里拿着一瓶烧酒走了过来。

“是他吗?”

看着男人一痫一拐走过来的黑色影子,姐姐小声问道。男人没有理睬我们,宜接走进屋子。

“您过来一下。”他走进客厅坐下来后对母亲说,“我现在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儿。”

他咬开烧酒瓶盖,没等母亲递过去泡菜和酒杯,就仰头对瓶喝起来。

“今天我得在这里办祭奠。”

”祭奠?祭谁?”

“你们以为我今天是跑来抱住三十多年没见面的爹大哭的?哪儿跟哪儿啊!今天是腊月十六,我娘的忌日。我娘也是这个家的鬼,得趁着老头活着的时候办一回吧?老头怎么也得敬杯酒吧?他要是不愿意,我就是强抓住他的手,也得让他敬一杯。”

“好吧,祭奠也行,干啥都行。心里堵得慌就得解开嘛。不过你好好说话,别一副来报仇的样子,有话好好说,酒也少喝点。”

“不喝酒我能来吗?今天这个日子我咋保持清醒,咋好好说话?”

他用粗糙的手抓起酒瓶倒了一杯酒,转眼就倒进了嘴里。

“要不是我娘的祭奠,我才不来呢。我干吗来这儿?来谈啥亲情?有眼屎那么丁点儿的亲情,我早来了!几个月之前我就都知道To我在治安本部用电脑都查过了,我那个爹还活着不,在哪儿,咋活着,我都查清楚了。破产和晕倒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所以我今天才来。他死之前怎么也得给我娘上回香吧?就算不知道人在九泉之下能不能因此消除万分之一的恨。”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姐姐上前坐下来说。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莲淑。虽然嫁人了,但也是这家的女儿。这位……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叫你哥哥吗?”

仿佛被过于平缓的语气吓到了,他瞪着通红的双眼怒视着姐姐。

“好吧。不论怎么算你都是我哥,那我就叫你一声哥哥。有规矩就要守,有话就直说吧。”

“闭嘴吧。有啥好说的?你不要跟着掺和。”

“妈,你知道我接了电话吓成什么样子吗?我还以为我爸去世了呢!我现在听见电话铃响都一惊一乍的。哎呦,吓得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看到姐姐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她从小就是倔脾气,从不愿意输给别人。工作不久就结了婚,可是姐夫却是一个一眼就能看出地痞气的男子。婚后经历了几番曲折,现在他终于踏踏实实地干起司机一行了,个人出租车许可证也指日可待。姐姐则一边抚养两个孩子一边照看小吃店。

“我也能理解哥哥你的心情。但是三十多年了头一回见非得这么说话吗?换成别人连抱头痛哭还不够呢,哥你倒好,一来就说祭奠的事,听着让人怪伤心的。”

他呆呆地望着姐姐,手里习惯似的摸着酒杯。他那粗糙且仗痕累累的大手,跟小小的酒杯产生了奇妙的和谐与融洽。他像泄了气似的说:“我跟你们这些人没啥好说的。”

“我倒有很多话要说。你一直把’我娘,我娘’挂在嘴边,我们听着可不大舒服呢!我们也没享什么福啊,你看看我妈的脸,谁能相信她还不到六十? ”

“你跟我说这干啥?这赖我吗?是我求着她到这个家吃苦的?”

“我就是想说咱们都一样,别像讨债的一样闹腾。我们家早受够了讨债的。去世的人啊,一了百了,可活着的人不管愿不愿意也得活着呀。”

“你说什么?死了就完了?别像个讨债的?”他醉醺醺的脸变得黑红,握住酒杯的手瑟瑟发抖。“喂,你都不知道去世的人怎么死的就这么胡说?人命能用什么换?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听过没?所有人都能这么说,就你们不行。你们的命是我娘换来的,我娘要是没死,还能轮到你们出世?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他激动地用手拍着地板大声嘶喊。

姐姐也不肯服输,提高了嗓门嚷道:“怎么不能说?我们有什么罪过不能说话?好像你有资格跟我们大喊大叫似的。看起来你只知道有一个人死得很冤啊。”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么激动,罕见地涨红了脸,一直不肯服输地争辩。好像她要把这些天从债主那里受到的屈辱和郁火一下子扔回去一样。姐姐甩开母亲的手,说:“你别拦着,妈。该说的就得说。别像个罪人似的光站着,您倒是说话啊!我舅舅是怎么没的,因为谁死的,您倒是说啊!”

“你真是什么都敢说!现在还说那些干啥?”

“为什么不能说?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就说开了吧!我说给你听吧,哥?”

姐姐直直地盯着他。他因姐姐的态度露出一丝慌乱的神情。

“我没亲眼看见,但是既然这里有证人就应该是真的。原来我舅舅和爸爸是莫逆之交,一起搞什么左翼,说白了就是赤色分子。我爸是赤色分子的事大家都知道,没有什么可藏的。南北战争那年听说要把所有赤色分子都抓起来,我爸和舅舅本来躲起来了,结果警察不知怎么就找来了。”

这个故事我也听过。他们在藏身之处被抓个正着。但是只有舅舅被判了死刑,父亲却捡回了一条命。但是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甚至我能否出生都是个未知数。对我来说,这件事情就像是小说中的某个情节,没有感同身受。我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场合会提到这件事。

“有人向警察告了密,你觉得是谁?”

他好像没有理解姐姐的提问,依旧死死地盯着姐姐。姐姐 接着说:“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你妈被撵回娘家了?”

他依旧什么都没有说,所以我也无从猜测他是否听懂了姐姐的话。但是我看见了他眼里的酒气正在慢慢消退。过了许久,他用沙哑的嗓音问:“你说什么?”

“我说的你不是听到了吗?战争结束之后爸爸就和我妈结了婚。我舅妈到现在还是一个人,孩子都没见过爸爸长啥样。”

他握着酒杯的手痉挛般地颤抖了,而且抖动的频度渐渐加剧。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间传来一阵嘈杂声。吓得我们都站了起来。房门眶当一声打开,父亲正倒在里间的门口。本来没有人搀扶连转身都很困难,可是父亲居然拖着病躯挣扎着爬到了房门口。

“臭……臭……臭……丫头……”父亲喘着粗气怒视着姐姐。“你……你……你算……什么,胡……胡……胡说……什……么……屁话……啥……啥也……不……知……知道……”父亲大

□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准……准……准备……祭……祭奠吧。”

父亲从舌根挤出来的话所有人都听懂了,但是因为太过震惊,一时间没有人作出反应。

“干……干……啥……啥呢……让……让你……你们……准……准备……祭……祭奠。”

“爸你也真是的。”姐姐不得已地开口。

“您当摆祭奠桌跟吃晚饭一样呐,这么突然怎么准备啊?”

“那……那……是说,不……不……不干……吗?”

父亲的脸吓人地扭曲起来。跟以往一样,我们知道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思。准备祭奠并没有像想象中花费那么长时间。那个男子打开随身带来的黑色塑料袋,拿出一个个用报纸包裹的纸包,里面竟然是祭奠需要的水果、各种肉类、年糕和煎饼,甚至还有两支蜡烛和一些香。

“我们平时也祭祖,拿这些东西干吗?这么重的。”母亲一边打开报纸取岀祭品一边说,甚至还称赞道,“你妻子的手艺真不错。

客厅一边摆上祭桌,后边放上屏风。父亲靠在客厅门上指挥我们摆放祭品。

“纸……纸……纸排位……还……没……准……准备……好吗?”

男子取岀了袋子最下面的东西,是一个相框。他把相框放在祭桌的匙箸之后时,父亲的脸上浮现出短暂的茫然之色,但很快父亲又开始指挥我们:“点……点……点上香。”男子跪在桌前将香点燃。狭窄的小屋里很快充满了焚香的味道,气氛变得沉重而安静。也许是从旧照片里放大了脸部的原因,相片上女人的脸很模糊。是被老式照相机炸开的镁粉吓到了吗?戴着喜冠作新娘打扮的她好像受到什么惊吓似的瞪圆了眼睛。相框中的模样看起来比我还小,更显稚气。

”把……把……杯……杯子……拿……拿来……”

男人首先行了礼,跪在桌前正要倒酒时,父亲说道。他把酒杯递给父亲,然后对我说:“你来端着吧。”我抓住父亲的手。他的手无法承受一只酒杯的重量,一直在颤抖。男子在酒杯里倒了些酒。父亲稍微抬起酒杯装作喝的样子,然后将酒杯还给了哥哥。

“你……你……你们……也……也行……行礼……”

父亲对我和姐姐说道。姐姐向我做了一个微妙的表情,紧接着就把手放在额头上,端正地垂下视线开始行礼。我们行完礼站起来时,投射在墙上的烛影就会剧烈地摇晃。

“再……再……再行……行……行……一次……”

我听到父亲的呼吸声正渐渐变得粗重,就像是刚刚结束辛苦的劳动一样气喘吁吁。但是他却固执地靠坐在门口指挥我们,遵守严格的祭奠程序。

“默……默……默……默哀……吧。"

男人将筷子插在米饭中间。我们伏在地板上许久,寒气尖锐地刺进膝盖。我忍着身体轻微的颤抖,等待父亲发出“好了”的指令。我抬起头注视着廉价相框里女人的脸。岁月变迁,白云苍狗,女人依旧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们。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传出压得低低的抽泣声。一开始只是小声呜咽,后来声音渐渐变大。当我发现哭泣的人是母亲时,吓了一跳。

在我印象中母亲从来没有哭过。小时候父亲喝醉了就会打母亲。嘴里喊着难听的话,还掀翻饭桌,拽着母亲的头发推擁她。可母亲也从不反抗,只是“哎呀! ” “啊! ”地呻吟几声。母亲的逆来顺受和父亲疯狂的暴行一样,都让我无法理解。父亲仿佛对这种沉默更加无法忍耐,嘴里一边嚷着“你这个傻娘们儿!傻娘们JL! ”一边变本加厉地打人。等到他打累了,就会说一句“这女人,真抗揍”,然后转身走出家门。父亲走后,母亲会像死人一样躺在原地很久。然后缓缓坐起来,把满地的头发捡进烟灰缸里烧掉,伴着头发燃烧时的声音和刺鼻的味道,还有袅袅升入空中的烟雾。我和弟弟就靠在墙边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场暴行。直到最后一瞬间,母亲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正宇呀,快看爸!”

听见姐姐焦急的声音我连忙回头。原本靠在门口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像一捆稻草似的瘫倒在地上。

“醒醒,爸!”

我跑过去的时候,父亲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太阳穴上的血管粗得像小孩的手指,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因大口喘气而急剧起伏着。

“爸,你看看我,清醒一下!怎么办啊,妈?这回真要办祭奠了。”

姐姐已经带上了哭腔。这时站在一旁的男子推开我们蹲下来,从我手中接过父亲,转头对母亲说:“您进房间去拿个毯子来吧。地上太凉了。”

他的话沉着冷静到凛然自信的程度,这才使我们回过神来。母亲往地上铺毯子的手还在明显地抖动。

“爸,能听见吗?醒醒。”

父亲仍然闭着眼膺大口大口地喘气。看到姐姐不停地摇晃父亲,男子说:“你晃他就是在催命。得让他平躺,安定下来才行。我对脑中风还算知道点。我姥姥就是这个病去世的。”

“到底是谁在催命?你这么明白,还跑来让他难受啊!”姐姐凶狠地回嘴,然后高声大哭起来,“哎呦喂,咱爸真要走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在我听来,姐姐的哭声里似乎没有几分悲伤,倒像是排练过很多遍似的行云流水。我心中突然涌起一丝不快。这种不快也可能是冲着我自己的,因为我一直无法投入到眼前的状况中,在一旁不知所措。母亲没有看着父亲,而是透过客厅门上的玻璃窗,呆呆地眺望外面的黑暗,像一个陷入各种心事和愁绪里的人。

父亲的生意始于故乡修建水坝,我们的村子被淹没了。虽然很久以前我们一家就离开了故乡,但是那里仍有祖上留下来的山。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小石山,所以对解决我们的贫困毫无帮助。但是石山被淹没之后,我们却收到了巨额的补偿金。如果好好管理那笔补偿金的话,就能一举结束我们家的贫困处境,但是父亲突然间说要拿这笔钱做生意。想法虽然荒诞,家里却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估计当时有一群号称颇有经商手段的人都凑到了父亲身边。总之,父亲对于生意的执念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所谓的事业,就是把美国的东西运到韩国卖,简单来说就是进口独家代理。入伍后的第一次休假,我去过父亲在首尔南大门市场的公司。墙上挂满了宣传海报,上面画的全是满身肥皂泡沫的裸体美国女人。父亲坐在海报下面的转椅上,因为年老而略显驼背,在我看来两者真的格格不入。然而父亲却信心满满地告诉我,生意前景不错,眼下只要有资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赚大钱,还对资本主义的社会经济结构和其中的漏洞高谈阔论。我一时间无法接受父亲的这份事业。父亲从大骂过的“美国佬”手里引进沐浴香皂,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切让我觉得荒唐可笑。

生意在一年前应该就已经难以维系,而父亲不仅没收手,反而借了私人贷款,后来甚至强拉着母亲向村里人借了高利贷。公司破产,父亲中风后,银行和短期融资公司立即拿走了所有担保物品。无所适从的,只剩下那些仅凭母亲的几句话就借了一百万或是两百万的邻居们。涌进我家里又哭又闹、大喊大叫的人,就是那些巷口杂货店、洗衣店,还有跑短—点点攒下传贯房租I的邻居租房客。

或许从父亲中风瘫倒的那时起,我们每天都在盼着父亲的死亡。虽然不清楚如果父亲去世的话,法律上的债务会怎样处理,但是以母亲的名义向村里人借的钱一定要还上。我很清楚如影随形的债务,是我要担负起的沉重包袱。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房子被银行回收,已经进入拍卖程序,二月末必须将房子清空。现在离二月末只有十天了。我们被扫地出门后,最头疼的就是父亲。母亲可以去姐姐的店里帮忙照看孩子,弟弟早早离开家了,我随便到哪里都能找'个容身之所,但是父亲半身不遂的病体却找不到可以安置的地方。唯一的方法就是他离开这个世界。

“哭……哭……”父亲微微睁开眼睛,抽动着嘴唇艰难地开口说话了。

“应该是遗言。”姐姐马上止住哭泣跪坐起来。

“哭……别……别……别哭……”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不凑近一点很难听清楚。“我……我……我……我还……没……没……没……死……死呢……”

姐姐最先听懂这句话。接着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安心,说了句“爸可真是的”,扑哧笑了,然后大声说:“当然了。您可得长命

i韩国常见的租房形式。一次性交一笔钱给房东,在入住期间不用再交除煤、水、 电和管理费之外的任何费用,合同期满退房时,可以从房东手里取回当初交的全部租金。

百岁啊!这下好了,醒了就好了。”

“就……就……就算……我……死了……也……也……也没……没啥……可……可……哭的……”

父亲停下话头喘了一大口气。接着眼珠左右转动,用还没有完全麻痹的右手一直摸索着周围。我知道父亲在找谁。

"德......德......德秀啊。”

像是在读一个特别难发音的词一样,父亲抖动着下巴,终于喊出他的名字。他却没有回答。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呆望着,父亲的右手想要捉住什么一样在他膝盖前蠕动。

“说话呀!就那么难吗?”姐姐趴在他耳边说完,就抓着他的手放在父亲明太鱼一样干瘪的手上。皮包骨的手指左右抚摸着男人粗糙的手。父亲望着空中又试着开口说话。

“现……现在,在……哪……哪里……住?”

“在开峰洞住。永登浦那边。”

“哪……哪••…-JL?”

“永登浦。”

“能……能吃……吃饱……饱饭?”

“多干点活儿能吃上饭。我发过誓,这辈子就算不能让老婆孩子享啥福,也不能让他们饿肚子。沙特我也去打过工了。老大现在念中学,小的今年春天也要上中学了。俩小子学习都挺好。”

他把手寄放在父亲手里,用事不关己般的语调淡淡地说着。父亲的眼睛仍然望着空中,但是红肿的眼角在细微抖动。我看见泪水正在皮肤上漫延。

“腿……腿……怎……怎么……搞的?”

“去别的国家打仗受伤了。不过给孩子解决了不少学费。”

“都……都……都是……是我……我的错……我……我对……对你……没啥……好说的。”

父亲浑浊的泪水像烛泪一样流到了耳根。姐姐抽了一下鼻子又开始呜咽。

“我……我的……人生,很……很失败……大家……都叫我……赤色分子,但是也……也是个……失败的……赤色分子。在……在……资本主义……社会,活了……四十多年……最……最后,这个也……也没成,那个……那个也……没成,连……连累你……你们受苦啦。”父亲停下来歇了一口气。

“说……说你……娘告……密的话……你别……相信……你娘,人太善良……就是想……救我……我把她撵……撵出去,不是……为了告密……就……就是不……不喜欢了。我也不……不知道……为啥讨厌……闹不清……是讨厌……她善良……还是

不理解……我的“ ••…那副• ••…无知的样子,还是就・ “•…只是••

只是讨厌她封建・ ••…我就是……这么……一个•… ••似是••… •而

非的家伙。无••… •无法爱・ ••…爱个女人,又......又怎么••… •去

爱......爱人民••… •这本••… ■本身就……就是一个•… …错……”

我很惊讶。因为“爱”这个词虽然早就满天飞了,但是我没想

到能以这种形式从父亲口中听到。以前父亲疯狂殴打母亲后,好几天都不回家。短则四五天,长则半个月,父亲不在家的日子越长,对我和弟弟来说越是喜事。但是没过几天母亲就会把我们叫来,把饭盒和用报纸堵住壶嘴的水壶装在包袱里交给我们,嘱咐道:“拿去三岔路的东海旅馆,进去说找金钟万,就会有人告诉你他在哪个房间。”

金钟万是父亲的名字。弟弟与我分别拿着水壶和饭盒去找旅馆。我们不仅知道饭盒里面有热乎乎的米饭,水壶里面装着香气扑鼻的明太鱼汤,更知道我们跑这一趟意味着什么。到了该回家的时候,父亲就会想方设法告知自己的所在,而派我们去父亲那里,则是母亲的回应。

应该是住在市场巷子里的时候,有天深夜,我醒来无意间听到楼下传来奇怪的声响,听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从轻喘到高潮时的粗喘,父亲醉醺醺地反复说:“我爱你,我爱你。”母亲则反复小声说:“唉呀,孩子们该醒T,孩子们该醒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确认父母同床。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不堵紧耳朵咬紧牙,整夜都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见到母亲时,她还是像往常一样脸上略带冷淡地躲着父亲,脸上却闪烁着藏不住的光泽。我突然觉得那光泽令人毛骨悚然,绝望地发现母亲像一个陌生人,存在于某个我无法企及的世界,那个世界有黏糊糊的汗水、黑暗中瞪大双眼的敌意、脓血般的厌恶和虐待,居然还有“爱”这个词。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根本无法理解的世界里,陷入了一种彻底的绝望。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当我在弟弟的书桌里发现一本铭刻着无数杀意的日记时,我不知道这强烈的仇恨具体指向谁。震惊如同某种预感一样穿过我的身体,弟弟同样无法摆脱那比死亡更压抑的令人痛苦不堪的关系,这一发现令我无比沮丧。弟弟高中一年级都没有念完,留下这份杀意就离家出走了。而且至今没有回来。

“德……德秀啊。”父亲又一次呼唤他。

“我……我有……有件事……想……想拜……拜托你。”父亲抓着儿子的手指不停地蠕动。但是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再抓紧儿子的手了。这男子也一宜保持刚才伸出手的姿势,既没有抽回来,也没有主动去抓父亲的手。

“把……把我……把我带走吧。”

听见父亲用已经麻痹的舌头努力说出这句话,当我们明白时都吓了一跳。

.“去……去你……你家……”

“啥都敢说!我以为你还没老糊涂呢!别当真,他脑子不清楚了。”母亲咂着舌说道。

父亲望着空中瞪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但是这男子却默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父亲徒劳地用力想要抓住他的手,但是他只是无言地看着父亲如同树枝一般干枯的手。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的手慢慢地,但是用力地抓住了父亲的手。

“好。”他说,“跟我走吧。马上走。”

他的话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我们一时间竟找不到话可说。

“咋能跟你走呢?不行!”

“为啥不行?别说了。来之前我都打听了这里的情况。我带他走,您收拾一下行李吧。我去叫出租车。”

他带头站起来。我们却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好像听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笑话。

我抓住他的手臂:“出去马上就能打到车。虽然明白哥……哥的意思……”我第一次叫他哥哥。

“没啥可计较的。我带他走,我没啥可说的。还说啥?”

我感觉到从他的手臂上传来肌肉坚硬的触感。我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想法,也无法阻拦他,这才突然觉得,或许他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

三十分钟之后我们才出得门来。我背着父亲,他拎着包跟在后面。“爸——”姐姐追上来放声痛哭,“您就这么走了?真的就这么走?”

“又不是死了,不能这么哭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地冷静,“正宇知道你家住哪里后,我们很快就去。真的没脸去见你们啊!不能这么做人啊! ”

“咱们啥都别说了。”他握住母亲的手。

我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在巷口尽头电线杆上的路灯映照下,飞虫般乱舞的雪花散发出耀眼的白光。抬头望去,溢满雪花的天空就像东方破晓一般明亮。有些雪花想要像羽毛一样努力向上飞,还有一些雪花停留在空中,像一张充满愤怒的脸,瞪着眼睛,颤抖着,颤抖着,不肯消逝。

“你是叫正宇吧。”他走近跟我搭话。

“刚才一看见你就觉得和爸爸长得很像。”

我觉得哥哥长得更像父亲,原本想说这句话却忍住了。他无言地笑了。这笑容里透出亲切和宽厚。我的心里充满了激动和充实感,一种忽然间找到方向时的激动。我想起了据说在南海岸一处工业区打工的弟弟。弟弟离家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我想明天就动身去找他。至于房子问题、复学问题、要承担的债务问题,我决定以后再想。我心里似乎荡漾起了莫名的焦急。

他一痫一拐地匆匆走在前面,好像是去叫车。父亲像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我的后背,十分放松地将自己的身体全部依托给我。从肩膀到腰间传来父亲的体重,就像那是父亲就是父亲的唯一证据,我一步一步用力迈开步子。

(原载于《创作和批评》,1985年)

“奶奶,奶奶,出事了。”

或许是长时间紧盯着红色纱制衣料的缘故,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起头时,一阵阵头晕目眩。

“我们公寓前边来了可疑的人,是来抓叔叔的。”

老太太无法睁开眼睛。阳光越过阳台射进来,从孩子的背后针尖似的刺入双眼。因为从楼下一口气跑上来,小孩子气喘吁吁的脸庞仅如一个影子在眼前晃动,没能马上看清楚。

“你……你说什么呐?”

“他问我,'你家住402号吧?你爸爸名叫金成国,还有你叔叔叫金成浩吧?’还仔细打听叔叔的事。到这儿来,奶奶,从阳台上能看见。”

小孩子情绪亢奋,跑过来拽起老太太,然后抢先跑到阳台上,透过栏杆的缝隙往下张望。公寓楼前整个铺上了坚硬的水泥路面,小孩子骑三轮儿童车经过时会发出“咯嗒咯嗒”的响声。初秋下午略微倾斜的阳光射在眼睛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瞎说吧?想故意吓唬奶奶。”

“没瞎说,是真的。刚才还在呢。那人是刑警肯定没错,奶奶。”

“胡说什么呢。刑警来干什么?谁犯什么罪啦?”

“有个小孩说的,他看见那人兜里有手铐。你知道手铐是什么,奶奶?”

“不管咋的,可能我们家植看电视看多了。”老太太习惯性地拽过针线活儿。突然间又朝阳台下面瞥了一眼,阳光照在公寓前的路面上火辣辣地耀眼,根本不见减弱的架势。真是怪事,老太太暗暗咂了咂舌头。像是被煤烟熏醉了,胸口毫无理由地怦怦跳起来,始终无法安稳下来。这时,眼前好像出现一个黑暗深邃的窟窿,自己的身体正向黑洞里陷进去。老太太受惊是因为吞噬着她的那遥远的恐惧,虽然长时间以来被她遗忘了,但是这恐惧这般熟悉,就像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体一样,如此活生生地存在着。

“看吧,奶奶,好像是那个人。”

这时,门铃响了。孩子一脸惊慌地扑到奶奶身上。

“谁呀?”

她用嘶哑的嗓音询问,可是外面没有回答。门没锁,门铃却接连响起来。老太太正把眼睛凑近门镜时,房门却吱呀呀开了。

"老太婆死了还是活着啊?”敞开的门缝里,一张熟悉的白净脸庞露出笑容,“我不该来这地方吗?干吗像看到死人似的瞅我啊?”

的确,出现在门外的这张脸如果不是小姑子而是别人,也许不至于这样吓一跳。小姑子虽然一个月来两三次,但是今天她的脸怎么看都不像这个世上的人,嘴角向下歪,挂着松垮垮的微笑,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唉呀,嫂子,到现在还弄这些活儿呀。”小姑子摊开两腿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瞥了一眼腿边的衣物和针线说道。

“邻居家来求我,说是娶儿媳妇用的衣服,闲着也是闲着,随便接点活儿干干呗。”

“别老是这副寒够相了,也得想想成国的体面嘛。”

“不说我也知道,要是成国见了会发火的。现在老糊涂了,眼睛也看不清,光弄脏衣料了,也没赶出什么活儿。”

大儿子反对老太太干针线活儿。老太太二十年来一直干针线活儿赚加工费,直到搬进这幢公寓后才收手。然而,消息不知怎么传岀去的,时不时就有邻居拎着衣料跑来托活儿。

“怎么不住大屋呢,放着又宽敞又亮堂的地方不住,跑到这么丁点的地方干什么针线活儿呀。当心把线穿到手指头上呐,喊。”

其实老太太有时也感觉这屋子像棺材似的又黑又闷。小屋子窗户很小,而且偏向西边,所以里边常常一片昏暗。老太太和二儿子成浩一起住这间屋子。13坪1大小的空间,除去一个长九尺宽六尺的房间和客厅、厨房以外,就只剩这间小屋子了。放进去一个旧衣柜,加上正在读大学的成浩的书桌,母子俩睡觉时连翻身的缝隙都没有了。

儿媳妇离家出走以后,老太太几乎没用过大房间。阳光透过通往阳台的宽大门窗无遮无拦地直射进来。待在那儿,好像心胸也能顿时开朗起来。可是,即使成国白天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她也不肯到那间屋子里坐一小会儿。她不想坐在没有儿媳妇的房间里,看那些还留着儿媳妇手印的化妆台和寝具柜之类的家当。

“喂,这小崽子,怎么一看见我就躲呢。”小姑子朝孩子伸出手去,“来,到姑奶这儿来。就算远近不一样,姑奶也是奶奶呀。”

可是孩子紧紧抓住奶奶的裙角,不肯挪动脚步。这孩子本来不认生,但很奇怪偏偏不喜欢自己的姑奶,而且怕她。小姑子打开手提包。

“瞧见这个了吗?我们家植,快点过来,让姑奶抱一抱,就给你这钱。”

到这时,孩子才扭扭捏捏地走过去,接过钱攥在手里,然后倚在姑奶怀里。小孩子像吃了苦药似的皱起了脸。姑奶在孩子的脸蛋上“啪”地亲了一下。孩子咧开嘴怪叫一声逃掉了。他似乎完全忘了楼下可疑人的事,攥着钞票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孩子响亮的喊声在楼道里渐渐远了。小姑子倾听了一会儿,说道:“看样子到这会儿还没消息吧?”

“还提什么消息呀。”

“最近的年轻人真让人猜不透。扔下自己孩子,她怎么睡得着觉啊。有啥荣华富贵的事.等着她啊。”

小姑子用力咂了咂舌头。儿媳妇是成国在地方上工作一年多时认识并领回来的女人,好像是常在釜山一个餐馆吃饭认识的,领来时肚子已经大了。老太太虽然气坏了,但是考虑到日子过得这么穷困,能有一个不挑理的儿媳妇进门已经够幸运的了,而且肚子已经大了,要是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就好了,就这样默默接受了这个儿媳妇。儿媳妇只身进了家门,婆家既不用置办彩礼什么的,也不用收亲家的东西了。老太太取出一套珍藏的被褥搁到大屋里,然后搬到小屋跟成浩一起住,仅此而已。也许儿媳妇根本就不是那种守着家庭过日子的女人,孩子还没断奶她就离家出走,直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孩子怪懂事的,一次都没提起他娘……”

没有听到回音,老太太转过身一看,小姑子坐在那儿不知什么时候打上瞌睡了。她支起一条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微微张开嘴,看样子已经睡着了。老太太咂了咂舌头。

“老实待一会儿吧!”小姑子像在说梦话。

“都跑到屋里来闹了,脸皮厚得像巫婆家的年糕袋子啊。”

老太太蠕动着半张的嘴唇嘟嘆,多少有些不悦的语气,却暗含着至亲之间亲密的感情。

”你说什么?”

穿针眼的线头老是错过去,老太太正眨巴着昏花的老眼努力穿线,小姑子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抢过针线来。她冲着小姑子问道:“跟你要什么,让你那样?”

“要饭呗。因为都是饿鬼,所以追着屁股烦,闹得我都快烦死了。”

小姑子把线穿入针眼,表情依旧,好像在说自己不懂事的子女。

“吃了又吃,也不知道满足,可怎么办呐。刚要盛饭,拎着饭勺一坐下,就像一群乱叫的蛤蟆似的围上来,说不出有多烦人啊。”

小姑子两三年前开始出现这种奇怪的症状,说是能看到死人的魂魄。鬼魂们像活人一样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还和她搭话。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地打瞌睡,常常像中了暑的鸡,不分白天黑夜,经常摇摇晃晃地坐下来,坐下来就坐着睡,躺下来就躺着睡,甚至走路时也昏昏欲睡,像是吃语似的胡说。她说这种时候就是在和鬼交谈。

天啊,这世上怎么这么多鬼啊,早上起来打开厨房门,锅台上呀畴嘈嘈坐满了鬼。打开厕所的门也是鬼哟。走出大门了,鬼还围着她闹,几乎都要把人绊倒了。她说,晚上睡觉时,鬼就围坐在枕头边上,搅得她根本没法睡踏实。受不了的不光是她自己,孩子们晚上起来,常常看到她要么唧唧咕咕地说话,要么像在嗔怪挑嘴的婴儿,都不愿意跟她一起睡觉。

她曾经到祈祷院之类的地方连续一周禁食祈祷,也去疗养院住过,都不见任何起色。医院也住过一段时间,医生们连病名也说不明白。有一次,听人说弥阿里山岭那边有一位厉害的巫婆,就把她请来施展巫术。然而,那位巫婆走到房里一见到躺在褥子上的小姑子,马上就说:“我行不了法术。”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这巫婆比我还厉害,我怎么能治她的病呢? ”说着话一溜烟跑掉To更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饱受折磨的小姑子自己反倒觉得眼前的幻影越来越自然了。虽然身体好像还在忍受折腾,动不动就打瞌睡,但是这些鬼在她看来,像看活人一样熟悉了。

“真是的,瞧我这记性。我可不是来玩的,嫂子,今天我是有话要说才来的。”。

“什么话?”

“不过,一定要先信我的话。不相信我,我就不说了。”

“真让人着急,不管什么事,听听才知道信还是不信嘛。”

小姑子没有痛快地讲故事。老太太感觉小姑子今天的态度有点怪。从她的眼神里透出某种兴奋的异光。不知道为什么,从刚才开始,老太太的心就被某种冷飕飕的恐惧吓得怦怦直跳。华丽衣料上令人眼睛发酸的反光,映在小姑子白白的脸上,看上去像是抹了厚厚白粉的老巫婆,让人不寒而栗。她的嘴里似乎就要说出某种不吉利的可怕故事。

“昨天夜里,我见到哥哥了。”

过了半晌,小姑子像是占卦似的开口了,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之前,老太太眼前一阵发黑,手开始颤抖起来,紧张地拽过针线。

“你哥?”

“我只有一个哥哥,还有什么可问的。我哥哥的话,和嫂子是什么关系啊?”

“不知道你扯什么。”

“昨天夜里哥哥来找我了。变成鬼来的。他说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

“喊,净胡说八道! ”

“三十多年来连碗热饭也没吃上,说是只能天天到别人家的祭祀桌上讨一口饭吃。”

老太太努力想使握针的手镇静下来,但总是一次次扎错地方。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手一直不停地颤抖。小姑子用一种不带感情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继续缓缓说道:

“’跟你嫂子说一下,让她就送一碗饭一把勺子来,这就是我托付的事;••…他跟我说的。不知道就算了,听说了还能装没事吗?嫂子,今天就赶紧做祭祀吧。”

“祭什么祭呀,别胡说了。”

老太太觉得嘴里像着了火,艰难地说了句话。她怀疑小姑子编造空话来骗她。小姑子以前就说过几次,要变更哥哥的户籍,申请把“下落不明”改为“已死亡”,并且为他做祭祀。老太太每次都拒绝了。

“嫂子,求求你了。昨天晚上我都跟哥哥说好了,保证跟你说这事,然后给他做祭祀。”

“你看花眼了。你眼里瞅见的都是虚影,你咋就不明白呢?”

听到老太太冷冷的回答,小姑子用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望着她。突然,老太太的嘴里什么地方传来针扎似的锐痛。

可能是口腔右侧深处残留的一颗臼齿。去年春天,左边的臼齿都掉光后,她每次嚼东西都很爱惜地仰仗这颗臼齿,心里才能感觉蹌实。如今连这颗牙也开始疼起来了。牙齿一颗接一颗烂掉脱落了,刚要忘掉疼痛时又开始疼起来。牙齿脱落后,痛症也像幻觉似的消失掉,然后不知何时又开始新的疼痛。

“而且哥哥也说了……”过了一会儿,小姑子装出别人的嗓音,用粗哑的声音继续说,“千古万古上哪儿也找不到像你嫂子那么狠心绝情的人。日子再怎么穷,在小方桌上摆一碗祭饭也供不起吗?薄待鬼的话,家里要倒霉啊。”

老太太却认为,这虽然是借老伴的口气说话,其实是小姑子在说自己的心里话。这粗鲁冒失的语气,跟第一次出嫁时无缘无故找茬发脾气的那个长满青春痘的十六岁少女一模一样。老太太没有任何回答。小姑子又开口了。

“就算老妈这样,这小子怎么也这样啊。这岁数了,都长大成人了,自己老爸咋样,是死是活,也到该想一想的时候了。”

“别怪成国了,是我不让他做的,孩子有什么错?不能给他爸祭祀,老早以前我就板上钉钉了。”

“就是嘛,成国这小子是个多诚实多孝顺的孩子嘛。”

小姑子瞥了眼老太太的脸色,恢复阳间的嗓音说。

“所以我说,'唉哟,哥哥,你冤枉他们了,天底下哪还有像我嫂子和成国这样的人呐。都以为哥哥到现在还活在今世的什么地方呢。如果知道哥哥已经不是这世上的人了,怎么会那样呢?给过世了的爸妈祭祀,一次都没漏过呢。' ”

“反正在孩子面前提都别提这些话。”

“我真不明白嫂子干吗这么倔。哥哥在大邱'监狱前面被拉上卡车的时候,我们不是都去见他了吗?后来不是听说,那时候坐卡车走的人都一块死了嘛。”

“见什么见! 一大堆人挤在大邱监狱前边,都乱哄哄地找自己男人、找自己孩子,挤的挤喊的喊,你和我当时脑袋里乱哄哄的,有个脸长下巴尖的人一闪过去,就喊他'成国他爸呀!'也没见他回头看一下。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是不是他。”

“到现在还不信我的话。昨天夜里来找我的时候,哥哥穿着草绿色的裤子和长袖衬衫。跟他最后出去时穿的那件衣服一样吧?裤子上连腰带都没有,衬衫也不知道是脏了还是沾血了,黑一块白一块的。”

i大邱市,位于庆尚北道。

“求你了,快把那张嘴闭上!”

老太太失口叫道。她把针线活丢在一旁,快要瘫倒了似的倚在墙上。嘴里像咬了钢针,牙齿剧烈地刺痛起来。

“你说我什么我都没话说。说我是害死自己哥哥的坏女人也行。”

小姑子诅咒般地嘟嚷道。不知道是流汗还是流泪,小姑子用手绢不停地按着油光光的上眼皮。到这岁数了还会流眼泪?老太太忍不住咂了咂舌头。三十多年来,爱也好恨也罢,互相依靠着熬过了非人的苦日子,到现在才能吃上一口饱饭,精神却不正常了,虽然白天黑夜的被鬼包围着,却偶尔也会跑来让人心里难受一回。

事变'爆发前一年的春天,小姑子结婚了,对方偏偏是个警官。公公婆婆都去世后,老太太跟着丈夫离开故乡安东,在大邱大凤洞的一座防洪堤边租了间小屋住下。结束了长期以来跟公婆一起的日子,这下终于过上独立生活了,但是丈夫几乎整天不着家,而丈夫的妹妹从家乡搬来住了,说是要去袜子工厂干活儿。

可是她没去工厂上班。不知道抽的什么疯,小姑子整天在外边晃荡。每天从一大早弃始,光洗头发洗脸,就用去了两个钟头。然后重新坐到镜子前涂脂抹粉,唇膏也抹了擦,擦了又抹,这样忙碌一番才出门。后来才弄清楚,这样轰轰烈烈地梳洗打扮,好

i指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

像就是要去和那个警官幽会。警官虽然个子不高,但是眼睛眯成细缝,肩膀宽宽的,也有点男子汉的模样。

不能因为是警察就说他不好。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时候身边有一位警察,不见得是件坏事。老太太原来只知道丈夫是一位读了许多书的人,结婚后才发现,他因为带有反动思想而整天被警察追来撵去。

不过,老太太眼中的丈夫只是一个平凡的或者说感情脆弱的人而已。加入一个叫“保导联盟I的组织后,丈夫不用再被警察撵来撵去了。所以,老太太比谁都感谢小姑子的丈夫,因为正是他极力劝说并且帮助丈夫加入了保导联盟。

“你有什么罪呀,都是命里注定的事。”

“怎么没罪?下到九泉也洗不完的罪啊。因为我男人哥哥才被抓去,是我的罪,欠下可怜的成浩的债,也是我。”

“喊,怪了。怎么又扯出成浩的事。”

“如果我没遇上那个天底下最该死的强盗骗子,也不会……”

“呃呵,真是的!”

老太太干脆闭上了眼睛。头开始晕眩起来。公寓的这间小屋子,好像是在风浪中漂流的一叶扁舟,她感觉头晕得厉害。

“嫂子,求你了。哪怕就到近一点的寺院里祭奠一下吧。烧点

i成立于1949年的反共团体,全称为“国民保导联盟”。纸钱,超度他去极乐世界,哥哥会多高兴啊。”

“话说完了现在就回家去吧。孩子他爸下班的时间也快到了,不能再留你了。”老太太一边收拾针线一边打断她的话。小姑子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瞪着她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来,脸似乎突然间变得又老又疲惫。小姑子拽开门往外冲的时候,老太太又说:“我们家成浩像他爸,不管别人说什么,成浩天生就像他爸爸。你一定得记住这个。”说着话,老太太自己也感觉到嗓音发抖。但是这话是真的。

成浩的脸颊本来就瘦削,下巴也尖尖的,最近服役回来后,连额骨都突出来,脸庞更加瘦削了。他跟哥哥一点都不像。老大成国紧紧闭上嘴的话,两颊的顒骨像咬了栗子似的突出来,这一点倒不如说像她。小儿子从小就是长线条的脸型。所以,她跟老大反复唠叨:“成浩长得像你爸。你想知道爸爸长得什么样,看看你弟弟就行了。真的,都说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就算长得像,怎么能长得一模一样呐。”好像随着年龄的增加,老二长得更像他爸爸了。对老太太来说,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一种恐惧。

“看到幻影的人不是我,是嫂子你呀。都到什么时候了还瞒着孩子们,连自己也瞒着过日子啊。”

小姑子丢下这句话,开门出去了。可是老太太倚坐在墙上一动也没动。不知从哪儿传来小孩子的哭声。老太太仔细倾听是不是她孙子在哭。牙疼越来越厉害了。老太太觉得这份痛楚跟埋藏在体内深处的别的什么痛楚有关。猛然间她醒悟到那份痛楚是什么,老太太吓得打了个冷战。那是三十多年来因为覆盖了厚厚的茧子而失去感觉的某种痛苦记忆,如今被猛烈地唤醒了。

三十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也曾牙疼过。随着事变爆发,传闻中战事越来越紧迫,在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里,她一宜饱受牙疼的折磨。怀上成国后就开始的牙疼一天天严重了。连镇痛剂都不容易弄到的时期,只能硬挺着等待痛症自己消失。当时像用烧红了的针尖狠扎似的那份痛楚,现在她好像也能鲜明地感觉到。她坐在狭窄的客厅一角强忍疼痛的时候,墙外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随即,有人用力捶响木板做的房门。丈夫猛地跳起来,脸色苍白地躲到通往阁楼的门后。事变发生的消息传来后,丈夫又开始陷入惴惴不安中。只要听到外面有来人的动静,他就马上往阁楼上躲。又窄又黑暗的阁楼上,朝后开着一个壮汉勉强能够钻出去的小气窗,从那里可以爬到邻居家的房顶上。“大哥在吗?是我,我。”涂了黑色沥青的木板墙那边,传来非常熟悉的声音。躲在阁楼上静听的丈夫肯定也听到了这声音。她打开门,看到了那肩膀宽宽身材矮胖的熟悉身影。他压低声问道:“大哥在吗?”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瞥见紧贴在门两旁墙上三两个人影的轮廓,身后同时传来阁楼门重新打开的动静。然而她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连叫喊的念头都没产生过。幽暗中的影子膨胀变大并且朝她压迫过来,她像陷入梦魇似的呆视着。

“奶奶,奶奶……”

楼梯上传来喧闹的脚步声,随即小孩子踢开房门飞跑进来。

“那个人来了,现在朝我们家来了。跟爸爸一块儿……”

小姑子走后老太太才把心安稳下来,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时间过了多久都忘了。房间里已经昏暗了。

“我说什么了,我都说那人肯定是警察吧。爸爸回家的时候,那个人问爸爸:’您是金成国吗?我是干这个的。'边说边从兜里掏出证件,真的是警察的证件……”

小孩子正手舞足蹈地描述所见所闻,突然把话打住了。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门开了。老太太首先看到成国的脸,他的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打扰了,您是成浩的母亲吧?”

“谁……是谁呀?”

老太太忽然间气力全无似的用双手撑住膝盖,吃力地站起身冲她儿子问道。

“那……是这么回事……”

成国脸色苍白刚要结结巴巴地回答,身后的男人大声说:“从署里来的,奶奶。”

“署里……是说警察署吧。到底有什么事……我们跟警署没什么来往呀……”

“什么事都没有,您别担心了。有话要跟您说所以就跑来了,这是成浩君的房间吗?进去看看行吗?”

也不等回答,这男子开门就进去了。两手还插在裤袋里,环视了一下房间,走到成浩的书桌前,随手拽岀一本书,一边故意说

“我哪能看懂这么难的书啊”,一边装模作样地浏览书架。

“不清楚您到底有什么事,我们家成浩可绝对是个乖孩子。除了看书没别的爱好,从小挨了别人的打也不知道还手。”

“最近人太好了也犯毛病,书读得太多了也犯毛病。好吧,金先生,可以说会儿话吗?”

成国把他带进大房间关上门,随后又出来,把老太太叫到厨房里,压低嗓门说:“妈,上次我拿回来的那瓶洋酒还在吧?弄一桌酒菜吧,水果也切一点。”

“到底什么事?成浩惹什么事了?”

“别操心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没事,那警察干吗找上门来了?”

“好了,您就别吱声先待一会儿吧。”

老太太看到儿子眼眶周围惨白而憔悴。

她像丢了魂似的倚在锅台上愣了好一会儿。她现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完全手足无措,只有牙的疼痛加剧了。这会儿所有的感觉和思维,好像都集中在臼齿上了。那已经不再单纯是一颗牙的疼痛,似乎已经变成一团笼罩全身的巨大痛楚。

她忽然电光火石般地记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夏夜,那个漆黑的夜晚。跟他妹夫一起来的几个人,用强悍的手臂扭住丈夫带走的那一瞬间,她也只能在无法忍受的疼痛中煎熬,完全不知所措。丈夫好像早已预料到,没有反抗就把双臂交给他们了。

“会平安放出来的,这完全是一种保护措施……相信我吧, 一点都不用担心。”妹夫用过去从未有过的和蔼语气跟她说话时,她也只是瘫坐在廊台1下面,用双手紧紧捂住下巴。那时候,要不是小姑子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突然闯进来,她很可能就那么目送他上路,就像丈夫只是跟朋友出去一会儿似的。小姑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住自己男人的裤腿就势倒在地上,“不行,不能带走我哥哥! ” “闹什么闹,你们女人知道什么!” “我凭什么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才跑来的,我凭什么不知道?不能带走,要带走先弄死我再走吧。”小姑子干脆躺在地上发作起来,被拖出老远也没放开她男人的裤腿。“唉一一哟,这可怎么办呐,我真该死啊,就因为我这嫁错男人的女人,我哥哥要遭难了……这可怎么办呐!”随即,小姑子好像被他们用脚踢开了,脱手摔倒在地,就在地上撒泼般大哭起来。这时候,她也只是蹲在廊台边瑟瑟发抖而已。好像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只有牙齿的剧烈疼痛。碰到这样吓人的事,本应当忘掉疼痛,真弄不懂那会儿是怎么了。也许她是想从恐惧中逃走。说不定是想逃离难以置信的现实,全神贯注于牙齿的剧痛。

房门再次打开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的脸都红红 的。陌生男子穿鞋的时候,嘴里还咬着觥鱼干。

“那么,就相信前辈了。还喝了这么好的酒。”

“原来啊——”成国一边握住那人伸过来的手,一边朝她说,

i指传统韩式住宅房与房之间以及屋檐下用木板铺设的高出地面的廊台。可能是喝酒上脸,儿子的脸色比刚才好些了,“这位是我高中同学。该常见见面啊,在外面喝杯啤酒什么的。”

“常见我干什么呀,最好别见我们这种人,活得会更舒坦点。” 两人用同样高的嗓门哈哈笑了。可是那人刚走出去,老太太发现成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沉下来。

“混账东西。”

不知道这话是冲刚出门的刑警说的,还是在说自己的弟弟, 老太太的胸口又怦怦直跳了。

“奶奶,那人走了,我看着他走了才回来的。”

“叔叔呢?还没看见叔叔吗?”

“你,小不点儿,兔崽子,都晚上了还到哪儿瞎转悠?还不快滚到墙角去!”

儿子突然吼叫起来。小孩子吓得扑到奶奶身上。

“小孩子有什么错,是我叫他出去的。我怕那人还在的时候, 成浩突然进来。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都说不用妈担心了。”

成国再不吭声了。老太太放开抓着裙带的孩子,推开公寓门走到外面。暮色早已降临,四周一片空寂。她在公寓前踱来踱去,不停地朝大路上更稠密的黑暗处张望。

在这之前,成国没在家喊过一声。他本来话就很少,轻易不表露自己的性情。虽然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也常有感觉疏远和不好意思的时候。因为家里穷,他从小饿着肚子,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读完高中,报考士官学校'落榜后自己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当了公务员宜到现在,虽然一直在最底层工作,但是不仅置办了现在住着的市营公寓,还把弟弟也送上大学了。妻子离家岀走以后他也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每周两次值夜班,每天下班回家都非常准时。为了赶上七点十分的电车,清早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上班。连吃饭前在房里做徒手体操的事,也从来没落下过。老太太常常看见儿子一早从褥子上爬起来独自做体操,看着他挥舞胳膊的模样,因为小时候没吃好,针织上衣向外翘起时,露出的手臂干瘦细长,还有他倒立时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似的模样,看着看着,她不知怎么像看着即将爆炸的气球一样忐忑不安起来。

”在这儿干什么?”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看,成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毫不知情地冲她笑了。

“一直等你呢。你在外面闯什么祸了,警察都找到家里了。”

“真的吗?现在还在里面吗?”

“你哥哥请他喝完酒送走了。进去时小心点,你哥心情不好。” “真行啊,还以为他就是个死心眼呢。”

“你喝酒了。”

“清醒着呢。”

i 士官学校:韩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穷人子弟渴望就读的军校,考上后不仅免除四年全部学费,还提供住宿及生活费用,毕业后可以到军队担任高级军官。

她这时才发现,这小子的肩上扛着一个方便面箱似的东西。可能是太重了,他走路都有点歪。

“像个贼似的,这么晚了扛的什么东西? ”

“贼?哈,哈,这是书,书!”

刚进门来,发现成国已经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等他了。成浩东倒西歪费力地脱鞋,也没打算放下箱子。看着弟弟的脚套在鞋里拔不出来,歪歪扭扭吃力地甩脚腕,当哥的一直双臂抱胸旁观。突然,他上前夺过箱子摔到地板上,命令道:“你自己打开! ”也许是迫于哥哥的威严,成浩顺从地打开箱子。老太太这才看到里面装的不是书,而是刚刚印刷出来的纸张,上面的字像活了似的乱跳,令人头晕目眩。

“你胡闹什么啊! ”成国拽出一张纸,仔细读了一遍后说道。

“理解一下我吧,哥。”

“理解?印这些东西一点都不知道害怕,让我理解你这种人?”

“哥哥以为这是什么爆炸品吗?这只是文章,是思想。”

“看起来你是以为只有炸弹才能伤人呐。炸弹你尽可以一个人抱着引爆,可这东西能让很多人受伤。”

“我不会让哥哥受伤的,你不用操心了。”

”你说什么? ”

“我也不想这么说,但是,如果这是危险品的话,为了不让别人受伤,我可以受伤。”

“就是说为了这些纸上的想法,必要的话,你也可以去死 吗? ”

“如果只能去死的话,根据情况,也可能会吧。”

“妈的,你这骗子!”

“什么?”

“你仔细听着。我最恨像你这种家伙。明白吗?像你这种能说会道的人,嘴上总说什么都能干的家伙,一边给父母兄弟和自己的儿女惹祸,不让他们好好过日子,一边唱各种高调,要为了什么理想去死,其实都是些为了什么目的害死别人的家伙。用一句话说,你们就是赤色分子。”

“说话太过分了,哥哥!”

“怎么,你以为赤色分子有什么不一样吗!你和我都是赤色分子的子女。小子!你也得代代相传哪。”

“哎哎,说的什么话?大晴天要让雷劈的。说谁是赤色分子呀?”

“以为我不知道呢?我都知道。我为什么没考上士官学校,为什么晋级考试回回都失败,知道吗?还不是因为了不起的爸爸。就是那位为了信念和思想,连老婆孩子都可以像扔破烂一样扔掉不管的伟大爸爸。”

“你知道什么呀,说什么……那,不是那么回事。说你爸爸扔下妻儿……真要遭天谴的呀。”

“不是那么回事的话,为什么不露面呢?爸爸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吧?到底去哪儿了?也不是像别人那样在“六二五”时期失踪的,如果那样反而更好了,至少成浩出生的时候他还活着吧。可是我一次都没见过爸爸的脸。我脑子里有关爸爸的记忆一点都没有。到底为了什么,在哪儿,做什么伟大事业呢? ”

老太太的头像是被重击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好像什么东西在心里猛然翻了个个儿,头晕得令她全身剧烈颤抖起来。她想说点什么,但是干涸的嘴唇无法开启。她同时又陷入恐惧当中——假如能开口说话,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正值自由党后期非常混乱的时候,有一天,小姑子非常兴奋地找来说她哥哥还活着。她说不仅活着,还可以见到呢。一开始,她没相信小姑子说的话。丈夫被那样悲惨地抓去而且下落不明后,小姑子时不时总爱说这些话,“在什么地方算过命,肯定还活着”,“有位道士说,他跟别的女人重新结了婚在哪儿哪儿过日子呢”,等等,什么怪话都有。但是这次不同,有人替丈夫传话来了。说是丈夫就藏在不远的地方,但是他的处境不允许他直接出来,所以要在某日某时见面,而且让家里准备二十万块钱带来。当然,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当时不知道中的什么邪,她竟然相信了这荒唐的传话,好不容易凑齐了二十万,用报纸包起来,再用包袱布紧紧裹上揣在怀里,跟小姑子一块去见那个男人。后来回忆起来,当时那人的眼睛好像有点凶狠,话虽然很少但是偶尔露出北方口音,除此以外,脸的轮廓非常模糊,真怪。她们跟着他来到大邱近郊的桐华寺入口。初冬时节,天气很冷。那男人让小姑子在入口附近的一家饭馆等着,只让她一个人跟去。当时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或许是因为他躲躲藏藏好像在避人耳目的模样,她也没有产生戒备心理。夜风吹得松树林发出參人的呜咽声。她的牙齿始终咯咯地发抖。她一次也没敢回头看一下,为了跟上走在前面的男子,好几次被露出地面的石块绊倒。进入没有人迹的树林深处,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毫无办法。“他在哪儿,在哪儿呢……”她大声叫起来。那男人停下了脚步。黑暗中,她看到又有一个人影慢慢站起来。“辛苦你了。”这不是丈夫的声音。她感觉脖子像被人狠狠勒住了,两腿僵硬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他们轻而易举地从她身上把钱抢走了。“有像你这样的好人,我们才能吃上饭呀……别太往坏处想啊。” 一股蛮力弄弯她的腰时,她才发出了尖叫。一只巨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接着传来粗暴地撕破衣服的声音。“别这样,找点儿乐子嘛。”男人呼出的热气喷到她脸上。“听说是寡妇,正好嘛,嗯? ”松风不停地发出令人战栗的呜咽声。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想这下自己就要死了,就要从这不安的一切中解脱出来了。

“你弄错了,错得离谱。你爸爸绝对不是那种人。”老太太艰难地开口了,“妈妈到今天到现在还在等你爸爸。不管怎样,不管在什么地方,一定还活着,我就是靠着这个希望活下来的。”

“我没有爸爸。就算那个所谓的爸爸现在马上活着从门口走进来,也不关我的事。从我没考上士官学校,然后放弃上大学,再到街道办事处当书记员开始,不,在那之前,我就已经亲手把爸爸埋葬了。”

“真了不起啊!”

这时候,一直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的成浩突然抬起头,刀刃一样锋利的目光直视成国。“哥哥才是什么都能杀的人哪。为了士官学校,为了升职,什么都可以牺牲,连爸爸都可以杀死。”

“你说什么?小兔崽子!”成国发出雷鸣般的怒吼,一下子揪住弟弟的脖领,“说得太好了!能杀死爸爸的人,连你一个小家伙都弄不死吗?今天你就死在我手里吧! ”

心里想要拉开他们,但是老太太却像中风了似的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她明白了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最害怕的是什么。她突然望向孩子。小孩子蜷缩在墙角紧闭着双眼,两手用力捂住耳朵。

“孩……子……们……”她的嘴里突然喊出这句突兀的尖叫,尖叫之后才发觉有什么东西从扭成一团的五脏天腑最深处挣扎着涌上来,从嘴里一下子迸发出来了。儿子们瞪大眼睛看着她。

“打呀,又打又踢又咬地打吧!干吗要死一个人,你也死我也死一直打到大家都死光了吧!什么爹妈,什么兄弟!浑小子们,坐着干吗,劲儿不够用了,还是仇恨不够了?打呀,快打呀——”

她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就那么失魂落魄地坐着,好像从心底里升上来某种野兽悲鸣般的东西,当它全部宣泄出来后,她的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屋里静极了。忽然,老二的肩膀塌下来,开始发出低低的啜泣。肩膀的抖动和抽泣声渐渐加剧,无法抑制,越来越强烈。老太太就像倾听自己的哭声一样,渐渐放下心来。成国咂了一下嘴,咬了一支烟抽起来。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成浩猛地站起来,带着哭声冲了出去。房门在儿子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家里又恢复了沉重的寂静,老太太一动不动地坐着。小孩子抽着鼻子走过来。

“奶奶,叔叔去哪儿了,嗯? ”

“植啊,跟奶奶一块儿把这个抬出去吧。”老太太无力地说。小孩子好像也察觉到什么了,老太太拽着箱子走出房门时,顺从地跟在后面。然而这个箱子对于老太太和六岁的孩子来说太沉了,他们走下四层楼梯时累得休息了好几次。

外面一片漆黑,风吹过公寓楼前的空地。哪儿都看不到儿子的人影。老太太想到了公寓后面的空地。尽可能选在人们很少经过的地方。牙齿仍在刺痛,但是衰老而疲惫不堪的牙龈,这会儿好像失去了感觉,连疼痛也变得迟钝了。快要脱落的牙齿像一只生了锈的铁钉,已经松动了,用舌尖一碰就会晃动。公寓后面的空地上,干枯的杂草没过了脚踝。老太太解开箱子,把里面满满的纸张都倾倒出来。她把几张纸堆起来引火,划着火柴凑了上去。

火苗很快烧起来。纸从缘开始发黑,然后燃烧。印在白纸上的黑字被火焰吞噬着,挣扎着发出悲鸣,最后还是消失了。她不知道那些字意味着什么,又在诉说着什么,但就像老早以前处心积虑想要做的事,如今终于了结了一样,她的心情顿时畅快起来。

那天夜里,被那两个男人侮辱时,她只是渴望死亡降临。对于经历了那恐怖可怕的瞬间还能苟活下来的这条坚韧而肮脏的性命,她倍觉寒心和憎恶。她想到了丈夫。奇怪的是,那一瞬间她真切地感觉到了丈夫的体温。她把脸贴在丈夫的背上。丈夫骑着自行车,她坐在后座上紧紧抱住丈夫的腰。丈夫加入“保导联盟”以后,他们才开始过上安稳的婚姻生活。丈夫在金融组织找到了一份工作,为了上下班买了一辆自行车。有一天晚上,她第一次坐上了自行车。开始她执意不肯坐,丈夫就搂住她的腰,把她轻轻抱起来放到后座上,然后朝河坝骑去。骑到河坝上时,她用双手抱住了丈夫。她第一次感觉到丈夫的腰竟然这样结实。丈夫吹起了口哨。寿成川下游,夕阳正在暮色中坠落。即使闭上眼睛,美丽的晚霞也能映入眼帘。

恶汉们离去后,她就那么久久地躺在撕烂的衣服里。丈夫温热的体温从脸颊上消失了。任风无情地划破身子,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成国爸……她低低地呼唤丈夫。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第二年,她生下了成浩。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火焰晃动起来,燃烧的纸张被吹到空中。烧剩的白色灰烬被风吸起,又被吹成碎末,四下飞散。

再飘高一点儿。飞得高高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如此反复嘟曬。家乡过堂祭的时候,也这样烧纸。为死去的灵魂求冥福,也为自己许愿。都说纸烧得越透,飘得越高越好。看见幻影的不是我,而是嫂子你啊。你还想瞒孩子们瞒你自己到什么时候啊。小姑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对,现在应当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让成国和成浩都坐下来,给他们讲关于他们爸爸的故事。没法再隐瞒,也不能再隐瞒了,她暗暗下了决心。

”植啊,给奶奶拔一下牙。”

老太太在小孩子面前张开嘴。小孩子皱起眉头直摇脑袋。

“奶奶不是因为疼嘛。我们家植不愿意奶奶疼吧? ”

老太太拽过孩子的手,让他用两根手指捏住松得快要脱落的牙齿。小孩子皱着眉头,犹豫不决地紧紧闭上双眼。牙齿拔出来的瞬间,她发出“啊啊”的呻吟声。

小孩子惊讶地盯着手上的牙,连脏污都顾不上了。老太太抢过了牙齿。丑陋的牙连根都发黑腐烂了。不过疼痛没有立即消失。她把这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的病根,把这身体的一部分扔进了火堆。

“奶奶,你哭了?疼吗?”

“哭什么呀,不是让烟呛的嘛,像奶奶这么老,就不能哭了。”她用裙角擦了擦眼皮,一边不停地把纸张送入火堆,一边跟小孩子说:

“植啊,你也有愿望的话,就许个愿吧。现在许愿,什么愿望都能成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小孩子一脸虔诚,默默望着火焰。也许是在祈求让妈妈回到自己身边来吧。孩子紧闭着双唇,映在眸壬里的火光熊熊燃烧。

她强忍住一把搂住孩子的冲动。

(原载《实践文学》,1985年)

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原来我靠坐在墙上的时候,像失去意识般陷入了睡梦“

请问是金大植先生吗?

低沉却十分清晰的嗓音闯进了我的耳朵。

这里是警察署对共科!o李英海女士是您的妻子对吧?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声音也颤抖了。

没……没错……

您妻子在警察署。请您九点三十分之前到警察署前面的那家约会茶馆,来接一下夫人。

i对共科:韩国警察署内原来专门负责处理涉及共产主义活动的部门,现已更名为“保安科”。

不……不好意思。请……请问到……到哪里?

我又开始结巴了。说话结巴是从幼年时期开始根深蒂固的习惯。受到惊吓或是紧张的时候,舌头就不听使唤。但是电话那边的男人很是耐心地等我全部说完,才回答:

警察署对共科。

我妻子,出……出事了吗?

没什么事,只是需要配合一下调查。现在调查暂时结束,所以可以先回家。请九点半之前到。

像是接受信访一样,警察用礼貌又亲切的声音说着。挂掉电话,我茫然地坐了一会。想着应该站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好像并没有因为确认妻子安全了而消除紧张感。虽然放下心来,但是脑袋里却被不安和怀疑搅得一片混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某个傍晚妻子毫无理由地消失了,第二天却从警察署打来电话让我接人。看来不是失踪,而是在警察署接受调查。

我抬起腕表和挂钟对了一下,差三分钟。

腕表是妻子送给我的新婚礼物。虽然标着“瑞典制造”,但不知道是不是假货,从来没有准过,弄得我养成了经常对表的习惯。这腕表就像婚姻生活的某种象征,我一直无法摆脱这种令人不快的预感。

妻子于昨天傍晚突然消失。下班回家时我以为妻子只是去买东西,因为厨房明显有着做饭中途被打断的痕迹。晚饭时间过了很久,我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妻子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在家。我在家门口焦虑地来回踱步,夜色中妻子依旧没有回来。无数恐怖的想象吓得我不知所措。家中没有任何东西能解释她的失踪,所有物品都完好无损地放在原位,只有妻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To 一夜未眠,想到应该去警察署报案的瞬间,我却感受到了刺骨的恐惧。难道我要两次报案离家出走吗?这时,耳边回荡起母亲的声音:

行,我倒要看看,把我这个妈撵走,你们能过成啥样!

两个月前母亲离开了家。与妻子不同,母亲是离家出走,到现在杳无音讯。虽然我们在警察署报了案,也四处找过,但都徒劳而返。母亲离开之后我们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每天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我总是觉得这种不安到最后没准会成为现实。

最近天气逐渐变凉,夜晚的街道一片寂静。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警察署。

您的表准吗?

我向出租车司机确认了两遍。虽然我已经在家里对过表,还是担心会有差错。九点三十分!电话里男子单方面定下见面的时间,给我一种不能拂逆的压迫感。出租车开始在黑暗中奔跑。妻子为什么会被带去警察署?又为什么会被调查?我看着窗外的黑暗焦虑不安地思索着。还有那人刚刚说的“对共科”,也一直让人放心不下。

瞧你那熊样儿。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那个女人会毁了这个家。

母亲似乎正在某个地方如此冷嘲热讽。这样想来,这几天母亲已经被我忘在脑后了。我甚至都没有想过天气突然变凉,母亲会在哪里抵抗这样的寒冷。羞愧感哽住喉咙,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冷酷无情。母亲离家岀走之后,我只是勉强去警察署报了案,在附近的养老院和流浪者收容所找了找,觉得已经尽了义务,就茫然地相信她自己会回家。自责感猛然间刺痛了我的心脏。

应该是我结婚前一天夜里,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某种奇怪的感觉驱使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独自坐在黑暗中还没有睡觉。她正背对着窗外那微弱的光线笔直地坐着。

您怎么还不睡啊?

这不是在看你吗?

妈,您也真是的,这么黑能看见什么?

我装出睡眼惺怆的样子打着哈欠说,母亲马上用怪异且低沉的声音回答:

看不见你的脸怎么了?天再黑,我也能数清你有几根眉毛。

风吹得窗户哗啦作响。我抓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就像是干枯的树枝,粗糙而冰冷。

你出生的那天也是这么冷,吹着这么大的风。

母亲摸着我的手说道。

你爸不在,这么大的国家都没有能让我生孩子的地方。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别人家的仓库,但是饿了四天,哪里还有力气?北风夹着雪花吹了一整晚,吹得竹林撕心裂肺地哭。它们哭,我也跟着哭,觉得自己应该就要死在那个晚上了。

这段往事母亲像口头禅一样挂在嘴边,我从小时候起已听过无数次。但我只是默默地倾听。独自抚养遗腹子,母亲要比旁人更为艰辛。在这样一个晚上,想必对于母亲来说,过往的所有痛苦都会更为清晰,所以才无法轻易入睡。

我因为阵痛疼得死去活来,但是又迷迷糊糊地想睡觉。这么疼怎么还想睡觉呢?可能肚子里的小东西和我都要死了吧。没准那个时候想着死了也好,就睡过去了。刚睡着,突然看见你死了的爸爸站在眼前。他啥也没说,似笑不笑地塞给我一个栗子就消失To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红栗子。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死,我肯定能把你生出来。要不是那个梦,那么吓人的事情我能挺过来吗?

这时,母亲突然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手掌干燥粗栃,却带着炙热的体温。

我的大植绝对不要丢下你妈啊!娶了媳妇可不能只想着媳妇扔了你妈。

母亲不停地抚摸我的脸,像对待吃奶的孩子一样。黑暗中, 母亲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听着母亲用热烈的嗓音不断重复这句话,寒意一下子笼罩了我的全身。

妈,怎么会呢?结了婚我也更喜欢您啊。没有妈妈我活不下去的。

我像孩子一样撒娇道。母亲却用双手捧住我的脸,用更加炙热的声音颤抖着说:

这个世上我就只剩下我的大植了。你要是欺负我、打我,我就马上去死。要是你只疼你媳妇,讨厌你妈,我马上就去死……

我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母亲并没有脆弱到动不动就幼稚地寻死觅活,母亲比任何人都坚韧。她就是凭着这份坚韧独自抚养自己的独子的。我又看了一眼腕表。离约定的时间明明还绰绰有余,我却因为莫名的焦躁颤抖不已。

我三年前才结婚,比同龄人晚了许多。从我在职场上站稳脚跟开始,母亲就暗示我赶快成家。但是很奇怪,我迟迟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相亲无数却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成事。我觉得不错的,对方不满意。对方很满意,母亲又觉得不称心。不对,应该说母亲从来没有称心的准儿媳妇。

比如:

那女人可不行。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直愣愣地坐在那儿,像蛇一样抬起头直勾勾地看人家的眼睛。把这种女人娶进来可咋整,她得拿我这个婆婆多不当回事啊。

或者是:

不知道你咋看,我觉得这孩子看着老实,可还是个小孩。别看她低着头,可面前发生的事她都偷偷瞄着呢。这可瞒不过我的眼睛!这种女人早晚得闯祸,折腾得丈夫不得安生。

就这样,相亲一一告吹。我有时甚至怀疑,母亲与这些年轻女人见面后,从她们身上找出毛病再拒绝她们,能够获得某种快感。

我对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人没有任何期待,因为我清楚,自己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优点,最重要的是,我在女人方面跟白痴没什么两样。从一开始,给我找妻子就变成给我母亲找儿媳妇,所以结婚就理所当然没那么容易了。几年来,我一直被母亲拽着四处相亲。身心疲倦的我只想随便找个女人,两眼一闭举行婚礼。

现在的妻子是我们原来住的小区班长的夫人做的媒。当时她在市场里经营一家手工艺品店,母亲去她的店里看了一次,竟意外地相中了她。

长得虽然不是很漂亮,但也说得过去。自己做生意可能也吃了不少苦,一看就跟现在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不同。年龄也不是太小,知道尊重老人。

此前母亲见过儿媳妇人选后,从未有过满口称赞的情况。但母亲说的优点反过来想却怪异地都是缺点。首先,年龄太大。女人过了三十岁就已经过了花季。母亲说长相并不惊艳,还过得去,那就跟长得丑没什么区别了。这个女人在许多方面都与我相似。单亲母亲膝下的独女,母亲去年因癌症受尽痛苦撒手人寰。这些年她一直经营手工艺品店来支付母亲的医药费和住院费,以至于错过了婚期。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偏偏中意这个女人。时至今日,她不惜故意找茬拒绝了那么多家的闺秀,就是想找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实在猜不透母亲内心的想法。敌不过母亲的纠缠,我决定第二天去市场和她见面。那时我百般不情愿,所以就穿着有公司标志的工作服去她附近的小吃店找她。她果然也是在店里工作的装扮。

那确实是一次特别的见面。夏季梅雨还未结束,阴雨连绵不绝。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妻子浑身雨水推开小吃店玻璃门走进来的那一刻。她抓着木把手用力推开嘎吱作响的破旧玻璃门时,脸上闪过一丝绝望。妻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疲惫,她的眼里看不到对生活的任何希望和期待。她就像虚弱无力的人,甚至连黏在额头上的湿发都无力拨开。她独自发着呆,坐在我对面看着玻璃门外市场小巷里淅淅沥沥的小雨,时不时像突然想起来一样,摆弄一下面前的鱼粉串。她看起来并不像是来相亲的,而是在享受着辛苦劳动中获得的短暂休息时间。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的问话。有时不做回答,等我第二次问的时候又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反问:你说什么?我再一次怀疑母亲到底看中她哪里了。过了花季的年龄,寒酸的长相,甚至连帮扶的父母和姐妹都没有,与其说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我,倒不如说那是一种怜悯。

但是我惊讶地发现,在她面前我竟然没有结巴。我从小就害怕在人前讲话。开口之前要在嘴里练习好几遍,每到要说话时我都会紧张得直冒冷汗。我只在母亲面前不结巴。只要在母亲面前,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喋喋不休。放学后跨进家门的时候,就像是结束了掐着鼻子的漫长潜水,终于能够长吁一口气,从窒息般的紧张中解脱。我惊异地发现在这女人面前我居然也不结巴。这是我第一次没在陌生女人面前结巴,甚至能够侃侃而谈。打开了话匣子后,我就像是上辈子没说过话一样滔滔不绝。聊着聊着,女人的脸上奇迹般地出现了笑容。我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缘分、天生一对这样的词。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心里已经暗自决定,就是她了。

但是我们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坎坷。现在回想起来,结婚第一天就出现了产生间隙的征兆。

我们去釜山新婚旅行。没有定昂贵的酒店,而是选择住在松岛所谓的高级旅馆。从旅馆窗户可以望见已是淡季的狭窄沙滩,晚上可以听见晚风中海水舔舐海岸的沙沙声。

今夜我们将在这里举行新婚之礼。想来我们两人经历了人世间许多的苦难坎坷,很晚才得以结婚,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新婚之夜也许会更加美好。朝向大海的窗户开阔明亮,黑暗中妻子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我像为举行神圣仪式而兴奋不已的祭司,而她躺在祭坛上闭着眼睛等待仪式的开始。我的手触摸到她,她的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我感受到身体里正在翻涌的欲望。可在那一瞬间,我毫无缘由地突然想起母亲。耳边突然清晰地传来幼年时期母亲对我说过的话。

哎呀,真恶心。

那是在小时候曾租住的小屋后院。正对着后墙的厨房狭窄而幽暗,我赤条条地站着。每到夏天,母亲就会一天不落地用铁桶装满水给我洗澡。那时母亲为什么如此用心地给我洗澡呢?她好像对此十分享受,为我洗澡总是要花很长时间。先洗头,然后仔细地在全身各处打好肥皂,接着用手搓得我浑身通红。不知道被转了几圈,确认身上的灰都搓净了,最后再用干毛巾把水擦干。

哎呀,真恶心。

应该是母亲的手清洗我大腿中间的时候。当我紧闭着双眼忍受搓洗时忽然间吓了一跳,立即睁开眼睛。直到跟母亲瞪大的双眼对视,我才知道岀了什么问题。是我的小鸡鸡不知不觉中挺宜了。可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生气,涨红的脸色和兴奋的语调都令我十分不解。母亲甚至还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小鸡鸡,扑哧一声笑了。

哎呀,真恶心。那声音早就蒙上了厚厚的岁月之尘,偏偏在这一瞬间跳进脑海。记忆太过鲜明,我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突”地弹下来时奇妙的触感。原本沸腾的欲望也无可奈何地熄灭了,我们神圣的仪式被迫中断,新婚之夜就这样草草了事。

新博检行:*笔一夫睁卜真妹而I卜-第1天-我们又不得不魚急忙忙赶了回来。

怎么办啊,昨天晚上肠子突然像要断了似的疼。一晚上都没睡。

次日一早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话筒另一端母亲的嗓音嘶哑憔悴得吓人。母亲露骨地传达了她的想法,即希望我们结束新婚旅行马上回家。当我们放弃了原计划三天两夜的新婚旅行赶回家时,令人惊讶的是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健康。说是刚才在药店买了点消化药,吃上就好了。明明吃消化药就能好,却把我们从新婚旅行中叫回来。我与其说怅然若失,不如说气得无语了,母亲在装病的想法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

这不是无端的怀疑。母亲之后也经常使用这种手段。家里只有两个房间,稍大一点的给母亲住,我们夫妇用客厅兼厨房边上的小房间。每晚我都会在母亲身边看一会电视剧再回房间。每当我要回房间的时候,母亲总会想尽办法留我再待上一会儿。肩膀酸让我揉揉肩,或是不合时宜地说些老掉牙的故事,没完没了,把人弄得心烦气躁。有时我刚回房间躺进被窝又马上喊我,借口大都是身体不舒服。.

哎哟,晚上吃的不消化了。肚子怎么这么疼。

我没有办法,只好过去帮母亲揉揉肚子。你的手真是药手。怎么你一揉,就像春雪融化一样都消化了呢。我揉着母亲肚子时,母亲会满足地闭上眼睛。我有时觉得母亲说自己肚子疼或许不是在说谎。送走膝下独子后独自度过漫漫长夜的空虚,可能会撕裂母亲的心吧。

半夜躺在被窝里,有时突然听见母亲在狭窄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其实没有什么事,只是在监视我们夫妻的动静。有时抱着妻子,会猛然听见母亲的脚步声响起。每当这时,别说是被子的窸突然间闪过脑海。母亲相了无数次亲,难道就是一直在寻找缺点最多的女人?选儿媳妇时是否激起了她的嫉妒心?这种想法令我不寒而栗。

向妻子发火时母亲表情愤怒,圆睁着双眼,脸上满是燃烧的嫉恨。这张充满嫉妒的脸逐渐与记忆中的脸重叠。

离开故乡后,我们母子有一段时间过得跟乞丐一样。宜到我七八岁时,我们才勉强在大邱凤德洞的美军部队附近安了家。那里又叫德克萨斯村,到处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英文牌匾,还有穿梭于其中的穿着稀奇古怪的洋公主

我们租下深巷里一户人家的一间小房。母亲给那一带的洋公主洗衣服赚点钱,有时也会收些跟工钱等价的小物品。在当时,装咖啡的铁罐或是洋烟,拿到美国佬市场马上就能换成现钱。我们以此糊口,所以租住的小屋子后面狭窄的院子里,永远挂着厚大衣、肮脏的床单或是内衣。孤独的我经常忍受着饥饿,整天坐在院子的角落里看水滴从各式各样的衣物上淌下来,渐渐弄湿整个院子。

我们房子的后面住着一个洋公主。她的名字叫“苏西”。我记得有些骨瘦如柴而且早熟的孩子经常聚在小巷充满湿气的阴影里玩,每当她走来就乱七八糟地吹着口哨捉弄她。嘿!苏西!卡门! CBCB, OK ?这个女人不知为什么很喜欢我,常把我带回她i洋公主,为美军提供性服务的韩国妓女。的房间给我吃巧克力,还给我讲遥远国度的童话故事。不知是美制香水还是她身上的味道,走进她的房间总会有一种神秘的香气扑面而来。因此每次走进她的房间我都会反胃紧张,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或许比起巧克力和童话,我更喜欢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和抱住我时身体光滑的触感。那是在母亲饱经风霜的身上无从体验的感觉。狭窄的房间里大白天也开着灯,她穿着睡衣,总是露出白皙的大腿。她有时会毫无征兆地眼含泪水把我紧紧抱在怀里,那时我会觉得喘不上气,同时又有一种快要融化的奇妙感觉。

那天我也像往常一样在她的房间玩耍。房门突然被推开,母亲不知怎么寻来,表情异常恐怖地出现在门口。母亲不由分说地冲进房间,抓着我的手臂朝女人走去。

死娘们儿,狐狸精!勾引我家天真的孩子,想干什么!

女人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愣了,接着脸色刪地一下变白,瞪大了眼睛。

什么?你说啥?

喂,死娘们儿!当洋嬢子就去找洋鬼子卖!在这儿想勾引谁呢!遭雷劈的!

你是不是疯了!对,我就是洋婕子!那你是什么?一个给洋婕子洗裤衩混饭吃的,冲谁嚷嚷呢?

我是疯了!知道我为啥疯吗?死娘们儿。我看你就是个赤色分子。

眨眼间两个人已经撕扯着头发滚倒在地。她们一边大声辱骂一边厮打,我躲在房间角落里惊恐地观望。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般生气。母亲披散着头发,脸上带着恐怖的表情,大声叫骂,看起来完全像一个陌生人。我甚至有些担心,母亲是不是真的疯To最后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只是这个女人,母亲和许多人都吵过架,小区里的每个人都至少吵过一次。吵架的时候,母亲一定会撒泼般地大声骂出这句话。

你个赤色娘们儿。

对母亲来说,折磨自己的都是共产党,是赤色分子。那是我小学四年级的事。那天母亲也像往常一样让我脱光了洗澡,我却十分不情愿。因为那天我在学校里捣乱,被班主任用柳条打了几To这是咋了!果不其然,母亲面色铁青地大声问我。我的肉原就比别人绵软,柳条的痕迹像蛇一样盘在我的屁股两边。我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但是母亲似乎并没有将我受罚的原因听进去。穿衣服,快点,马上跟我去学校。我虽然知道坏事了,但也只能跟着母亲去了学校。

母亲一到学校就直奔教务室。我躲在玄关门边上等母亲快点出来。过了一会儿就听见里边传出有人大吵大嚷的动静,我知道那是母亲。我踌躇着走向教务室,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母亲站在正中央,其他人则像被母亲的气势吓住了,伫立在一旁。我紧贴在走廊的墙壁上听着母亲高喊,羞愧得浑身颤抖。母亲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在教务室里用洪亮的声音大喊:

我儿子是抚恤对象!他爸爸和共产党打仗死了。大韩民国是什么样的国家啊,能这样瞧不起我们烈士家属!欺负我儿子的都是赤色分子!都是共产党!

母亲谈起我岳丈的事,我倒没有惊讶,反倒有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感觉。那天我比平时稍晚回家,一进屋就被母亲拽进她的房间。

唉,这可怎么办!我就觉得这个女人不对劲,这一打听还真有问题。

又怎么了?

因为是你媳妇所以我一宜包庇她到现在,这回真不行了。我打听了一下,她那个死去的爹是赤色分子!因为这事在监狱里待了几年才出来。做媒的那个老娘们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老丈人因有叛国罪嫌疑被关进监狱,几年牢狱生活伤了身体,出狱后早早离开了人世。这件事情我曾听妻子说过。我不耐烦地反问母亲。

所以呢?您想说什么?

这还不止!她不是说她舅舅在日本吗?据说他也是赤色分子啊,要不然别的在日侨胞回韩国就像回家一样,怎么偏偏她舅舅回不来呢?

所以呢?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再一次反问道。原本气势汹汹的母亲突然脸色一变,盯着

我说:

什么干什么?这种女人能留吗?你爸爸咋死的,你姥姥姥爷死在谁手里的,你不记得了?

那是她的错吗?

噢,我看你已经被她迷住了。

您就别折腾了!就这么一个儿媳妇,您怎么就不满意呢?

我最终还是大声喊了出来。母亲张大嘴惊讶地望着我,因为我从未对母亲这样大喊大叫过。我猛地站起来走回我的房间,妻子正低着头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刚点上一支烟,房门突然打开,母亲走进来,面色异常可怖,因为愤怒,她的身子像筛糠似的不停颤抖。

怎么着?臭小子。眼里就只有媳妇没有你妈了是吧?红颜祸水真毒啊!祸水不光化了你这家伙,连祖宗的骨头都能化了!你个兔崽子!

你拿她当个宝,我可不干!要么她走要么我走,我和她绝不能在一起过!

您随便!但是有一条,她是您儿媳妇之前,首先是我的媳妇!我绝对不会扔下她不管!

母亲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似乎还不解气,气喘吁吁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无从辩白那时为什么对母亲说了狠话,也许是厌倦了婚后这一年多来地狱般的生活。若非要解释的话,我可能是想明确地

表明我的态度,期望母亲可以早点接受现实。

总之,那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第二天早上妻子慌慌张张地叫醒我,说母亲不见了。那时我依旧相信母亲不会就这样离开家,应该只是在附近的庙里冷静一下头脑,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母亲却一去未返。

抵达警察署时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电话里说的茶馆就在警察署对面。走进茶馆前我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警察署大楼。伫立在黑暗中的建筑,有些窗户透出明亮的灯光,有些则是黑漆漆的。妻子就在那个冰冷的建筑里过了一夜。想到这儿,就像背后有人追赶一样,我急匆匆地推开茶馆的门。

茶馆很冷清,还稍微有点凉。欢迎光临。正看着电视连续剧的女人站起来打招呼。我找了个正对着入口的座位坐下,然后又望着墙上的挂钟对时间。

那个钟准吗?

我冲端来茶水的女人问道。当然准。女人用奇怪的表情偷瞄了我一眼。我焦急地点了一支烟。

墙上的时钟刚刚过了九点三十分。茶馆门被猛地推开,冷风呼地涌进来。三个人走了进来,我霍地站起身。妻子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我本以为她会喜极而泣,但是她仍像丢了魂一样呆呆地望着我。

您是金大植先生吗?

两人一个穿着深色厚防寒服,另外一个穿着光滑的皮夹克。他们坐在我的对面。穿防寒服的男人转过去对妻子说:请坐,夫人。呆呆站在后面的妻子条件反射般一惊,接着瘫坐在我身边。

其实我们在调查一件与对共有关的案件,跟您夫人有些关系,所以做了些调查。

我……我妻子,犯……犯了什么……罪……罪了吗?

我努力忍住结巴。穿防寒服的男人一直盯着我说:

现在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无法给您明确的答复。不过接下来也要请您积极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妻子。褪去血色的脸颊跟往常一样疲倦、苍老。她好像忘记了如何表达感情,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你们把我妻子怎么了?瞬间我想揪住他们的衣领大声质问,想发泄内心所有不安和郁闷,但此时我只能将它们咽回肚子。因为这根本就于事无补。

调查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您夫人身体很虚弱,再加上还要顾家,所以先放她回去。

好……好的。谢……谢谢。

我不断道谢,好像他们发了什么善心,其实我只是想着快点离开。

请在这里签名确认。男人递给我一张纸。

我读了读纸上的内容。上端写着妻子的名字,确认上述人员已由本人交接无误,大概就是这些内容,细节我也无心再一一确认。我就像在货物接收单上签字一样,在纸张的下端写下名字。接着穿皮夹克的男人飞快地掏出黑色粗制的印泥盒推到我面前,我用大拇指蘸了印泥,在我的名字旁边按下手印。妻子呆呆地看着我签字、按手印,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好了。他们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手。相信今后您会好好协助我们。当……当然了。义不容辞。我勉强笑了笑。然后跑过去连他们的茶钱一起付了。

老婆,身体怎么样?有哪里疼吗?

他们走出茶馆后,我跑到妻子面前焦急地问道。我想快点回家。妻子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说。妻子的嘴唇干得开裂。当然,快点回家!回我们的小家!我一边大声回答,一边扶着妻子站起来。

出了茶馆,我马上跑到车道上用力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妻子扶上车,坐到她身边才感觉全身僵直的关节稍微得以放松。岀租车里就像鸟巢一样拥挤而温暖。但是妻子却像染了恶寒一样颤抖着。

前一阵子舅舅从日本回来了,好像犯了什么事。但是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再说我都没见过他……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了,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什么都别说了,都忘了吧。

我握住了妻子的手。深夜的街道上车辆稀少,偶尔出现在灯光下的人们也都蜷缩着脖子步履匆匆。我瘫倒一般将疲劳的身体缩在靠椅里,合上眼睛,眼前的一片黑暗中出现一张清晰的脸,是母亲。

你知道你的脐带是怎么断的吗?是你妈用自己的牙,咬断的。

母亲说。每说到这里,母亲就会做出觥着牙颤抖的样子。

还能怎么办呢。脐带是肯定要断的。黑漆漆的,手边什么也没有。唉哟,也不知道脐带这么有韧劲!那时候我哪有精神,就一直想,得咬断,得咬断……就一宜这么想。

对了,母亲到底在哪里呢?像三十年前,那个拼尽全力咬断脐带的寒冷冬夜一样,母亲现在也在痛苦的黑暗中试图斩断根植于生命中的脐带吧。我在内心中呐喊,没错,母亲。请斩断那根散发着血腥气味的脐带吧!母亲。

明天我们再去找找妈妈吧。

我对妻子说。

就算翻遍全国也要找,妈会没事的。她现在应该望眼欲穿地等我们去找她呢。

妻子没有回答。从辛苦和紧张中完全放松下来,她已经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我无声地将妻子抱在怀里,睡梦中,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原载于《深泉水》,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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