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日子

烧纸  作者:李沧东

哨兵用M16步枪拦住了女人。女人看上去身体单薄,手里拎着一个旅行用包。因为包裹很沉,她的一侧肩膀倾斜下来。在向士兵说明来意时,女人呼出的白气升腾在寒冷的空气里。

“喂,她说什么?放她进来。”

部队门口的警卫室窗户被哗啦一声打开,带着防寒帽的下士喊道。

“有事吗?”

女人走近时下士问道。

“我是来会面的。他是一等兵,叫金永民……”

“哪个中队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这个部队。”

女人的脸颊因为长途跋涉变得通红。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挡住嘴巴。

“小姐,单凭一个名字是找不到人的。你得告诉我们他是哪个中队的啊。”

把头塞进生锈的火炉生火的男人直起腰来说。他的等级是兵长,瘦长的鼻子上沾了煤灰,显得十分滑稽,女人强忍着笑意。

“都是一个部队的你们应该认识吧?个子挺高,长脸,双眼皮也挺深的。”

兵长和下士看了对方一眼,两人都努力忍着笑。兵长饶有兴趣地问:

“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啊?”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用手遮住嘴巴笑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警卫室后面广阔的练兵场上覆盖着白雪。女人来的路上一直担心看不到雪。练兵场上的阳光霜花般冰冷地发着光。军营躲在山的阴影当中,阴阳界限分明。山的阴影里,松树树梢上耀眼的阳光像枪口上的刺刀一样闪烁。

“算了。看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就破例帮你问问吧。”

女人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兵长拿起手摇电话的听筒拨号,下士打开了出入人员登记簿。

“你叫什么?”

“李英淑。”

“家庭地址?”

”首尔。”

“首尔都是你家啊?”手拿听筒的兵长讨人嫌地插了一句。

“九老区九老洞。”

“哎呦,住在好地方啊。”还是烦人的兵长。

“具体住址?”

“26统4班169番地。”

“职业?”

戴着白手套的女人再一次用手挡住嘴巴。冻紫了的小巧嘴唇犹豫着蠕动了几下。下士用圆珠笔敲着窗边催促道。

“没有职业吗? ”

“工人。”

“嗯?”

“工人。在工厂工作。”

下士和兵长对视了一眼,无声地笑了笑。

“工什么人啊?高雅一点叫公司职员呗。”兵长说道。这时电话接通了,兵长拿着话筒大声地喊,可能是线路不太好,他撅起嘴吹了几声口哨,然后又开始大声喊叫:“叫金永民。嗯,一等兵。你说啥?”兵长的脸色突然僵硬了。“确定那个人就叫金永民吗?妈的!”

兵长用手堵住话筒向下士使了个眼色。两人躲到一旁小声嘀咕了几句,这回轮到下士神情紧张地接过话筒。女人用不安的眼神望着他们,唯独目光碰上紧盯着她的兵长视线时,立即转过头去。

女人顺着军用道路而来。那条路现在被白雪覆盖,穿过平原沿着山腰消失在山的那边。女人突然醒悟到自己没有想过要沿着这条路再回去。但是现在看来这条路却如梦幻般遥远。

警卫室边上写着部队的番号,“首战告捷!”或是“灭共”的立牌威胁似的立在边上。女人看着沿着部队连绵不绝的铁丝网,远处山影中蛰伏的军营,还有被白雪覆盖的空旷练兵场,冬日的阳光冰冷地插在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奇怪地陷入一片寂静。而这寂静却像是脚下的冰咯吱吱碎裂一样岌岌可危。她一下子陷入莫名的恐惧中,瑟瑟发抖。

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醒来之后他马上——虽然是很正常地——想到自己是一名军人,陆军一等兵,现在正在夜间执勤。

应该是站着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M-16步枪还歪歪扭扭地挂在肩上,身体正在止不住地颤抖。特别是膝盖和牙齿,从开始夜间执勤时就在发抖,到现在还不知疲倦地继续着。

他瞪大了双眼。除了偶尔传来的风声,周围一宜十分安静。他的眼前是铺开的黑暗,几步外是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是更加浓厚的夜色。虽然是一成不变的景象,但他感觉到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直到突然有冰凉湿润的东西落在鼻尖上,他才反应过来这变化是什么。下雪了。黑暗中正下着星星点点的雪。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的哨所。哨所里面还有一个执勤的军人。不清楚他看没看到下雪,一点动静都没有。没准这会儿正坐在钢盔上打盹呢。

“你,好好站岗啊!查岗来了的话,大点声应答!”

夜间执勤的时候那家伙这样说完,就爬进哨所。老兵说这话,大抵就是要放心地眯上一会儿的意思。他是一等兵,那家伙是上等兵。一等兵突然很想把上等兵叫起来。他产生了大声告诉那人下雪了的冲动。

一等兵很快便后悔了。他突然想到上等兵应该不会像自己一样喜欢雪。果然,老兵应该还坐着钢盔睡觉,听见他的声音,手忙脚乱地跑出了哨所。

“咋啦?什么事?”

“下雪了。”

”什么?”

“我说下雪了。这是第一场雪。”

“神经病啊你!吓死我了。臭小子,头一回见雪啊?”

入伍已经六个月,一等兵依旧有很多事情不理解。比如,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看见初雪的欢喜被人当作傻子。

“过了多长时间了?”

一等兵从厚重的防寒服袖子里找到手表,然后把脸贴在上面看了一眼时间。被埋在黑暗中的手表指针本来就看不清楚,他还是个深度近视。

“三十分钟……不对,过去四十分钟了。”

“妈的,一分钟过得跟一年似的。”

上等兵从牙缝里“哧”地射出一串唾沫。上等兵的每句话里都掺着脏话。但是这家伙有种特殊才能,能用独特的语调让脏话听起来不像脏话。骂脏话是这里的一种风俗,以这家伙的年纪,适应的速度实在令人惊讶。一等兵知道上等兵比自己要小上四岁。上等兵说自己户籍上的年龄填错了,所以提前入队。除却那无所事事的眼神,他在外表上确实和孩童一样稚嫩。

与上等兵相比,一等兵并没有适应部队风气的天赋。剪了头发成了训练兵之后的那段时间,他一宜无法准确报出自己的官阶姓名。他很清楚,当教官在晚间点名时用指挥棒戳着他的肚子时,他就应该扯着嗓子回答“到!训练兵金!永!民!”,但是他却怎么也做不来。不知为何,他感到这一切都像是生疏的戏剧,而他就是一个没有表演才能却自我意识强烈的演员,无法按照安排参与剧情。但是没有人关心他的自我意识,所以他只能把脚尖搁在床沿,头抵着士兵寝室冰冷的水泥地撅起屁股,一宜到能正确喊出官阶姓名为止。

“妈的,明天一上午又得扫雪!”

上等兵抬头看着逐渐变大的雪花说。他这才发现明天是星期天。一见下雪不仅没有丝毫的喜悦,一门心思只能想到扫雪,虽然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但是他却十分羡慕上等兵。这家伙知道用部队的方式去感受和思考。他从上等兵身上感受到了自卑。

“崔上等兵……”他觉得与其一直抖着下巴,不如说点什么,便开口搭话,“冒昧问一下,入伍之前您做什么工作?”

“冒昧?臭小子,说话挺高雅啊。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大学生?”接着,这家伙把脸凑过来,用低沉的声音说,“也是,在军队就是好,不是吗?在外面你怎么可能在我面前这个熊样儿。”

这家伙露出牙来大笑,但是他却笑不出来。老兵变化无常的时候要小心一点,这他还是知道的。

“这么看军队真是个公平的地方。饭碗数量能告诉你所有的事情。还有比这更公平的吗?要我说,我一点也不理解那些说部队生活辛苦的人。我在外面从来没有睡超过四个小时,在这里除去上班至少能睡六个小时。还有,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没少吃一顿饭,不是吗?”顿了7F,那家伙接着发泄般地说,“真想知道吗?我在澡堂子干活。”

“澡堂子?在澡堂子干什么活?”

“狗崽子。在澡堂子还能打着领带办公吗?”

随后上等兵缄口不语了。只能听到脚下踩雪的声音。一等兵感觉这家伙没准是生气了,也许他觉得自己在小喽啰面前说了不该说的东西。

“喂,过去多长时间了?”过了许久,传来上等兵冒火的嗓音。

他看了一眼手表。周围好像因为雪变亮了许多。

“过去三十分钟了。”

“你个兔崽子!”

一等兵这才意识到自己看错了时间。

“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四十分钟吗?”

“对不起。太黑了就……”

“你过来,臭小子。”

他走近了上等兵。黑暗中这家伙的眼睛像野兽一样闪光。

“你在耍我吗?刚才说是四十分钟,现在又说过去了三十分钟,因为你我损失了多长时间你知道吗?”

“这个……我只是……太黑了所以没有看清表。”

“兔崽子!废话这么多。十分钟在部队里能打一炮,再煮碗拉面吃了!小子,懂吗?!”

他觉得上等兵也就只有高中生大小,是否“打过炮”仍值得考究。总之,那家伙用尽全力大声喊道:“从现在开始,你得对陆军上等兵崔上等兵白白损失的十分钟负责,清楚吗? ”

他没有回答,那家伙又歇斯底里地提高了声调。

“为什么不回答?呃,你敢笑?”

“我要怎么负责?”

“从现在开始给我讲有意思的故事。得笑破肚皮的那种,让我感觉不到时间。”

“这……我不大会讲故事。”

“什么不会,臭小子。都上过大学肯定知道得多。就讲讲在社会上谈恋爱的事。”

“我没谈过恋爱。”

“臭小子要造反呐。一点儿军纪没有!头拱地!兔崽子。”

他把戴着钢盔的头杵在了地上。冰冷的雪钻进后脖颈。在这种情况下,他通常会产生一个想法:这是在演戏。只不过那家伙出演上等兵的角色,自己则是一等兵的角色。可是他一点演戏的天分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既弱小又愚蠢。如果说当兵服役后有什么感悟的话,就是这一点。部队这种组织好像就是为了说明这种事实而存在,他的上级和崔上等兵等同僚,共同策划并且忠实地执行自己的任务。

在训练所的时候,他经常因为晚上想上厕所而备受煎熬。不 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他一个晚上要被尿意憋醒五六次。但是训练所规定不允许随意上厕所,想出宿舍必须三人同行。有一天清晨他被尿意憋醒,不忍心叫醒沉睡中的战友,然而夜班执勤士兵又不同意他独自去。所以他只好捂着快要炸开的小腹,手足无措地想要叫醒战友。但是他们却露骨地朝他发火,没有人起来。尿液淅淅沥沥地快要漏出来。他再一次爬上床,拿出水壶躲在毛毯下撒尿。在毛毯的黑暗中,他一边为他的悲惨处境咬牙切齿,一边往水壶里小便。手里感受到水壶逐渐变沉的重量和热热的温度,他才明白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守护自己了。然而更大的问题出在晚间点名上。值班军官偏偏那一天要检查训练兵的水壶,打开了他的水壶盖子。那一刻他期盼他的鼻子是堵住的,然而值班军官并不是个鼻窦炎患者。当他把水壶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时,就算是鼻窦炎患者也能马上知道那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尿。他无法解释本应该装着饮用水的水壶里为什么装着满满的尿。从此他就完全被当作傻子了。

“喂,兔崽子!起来!”

上等兵突然抓住他胳膊拽起来,尖锐地低声说,然后弯下腰像松鼠一样趴在石头后面。他也猫着腰躲在上等兵后面,那家伙已经摆好了帅气的射击姿势。

“举起手!”

“喂,是我!”

从军营上来的斜坡上,杂木中间显现出人的轮廓。听声音应该是査岗下士。但是上等兵却无所顾忌地再一次大声喊道。

“举起手!”

“妈的!都说是我啦!查岗。”

下着雪,天气又很寒冷,查岗士兵恐怕也只想匆匆转一圈就回到毛毯里。但是紧接着传来铁器摩擦产生的令人不快的尖利声,迫使査岗士兵停下脚步。是上等兵拉动了枪栓。这时查岗士兵慌慌张张地停下脚步举起双手。

”转过去!”

上等兵的声调不高却充满力量。查岗士兵嘟噱地弯着腰举着双手顺从地听着命令。

“酒店。”

“枕头。”

“是谁?”

“巡查。”

“任务?"

“查岗。”

上等兵非常真挚地按照规定询问。在一等兵看来,上等兵就 像是在战争游戏中过分认真的小孩,这份真挚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转过来,向着哨所三步!”

査岗士兵走了过来,上等兵这才收起枪,帅气地敬礼。

“忠诚!执勤中,无异常。”

“不错,不错。很像样!还有一个是谁?”

一等兵嘴里含含糊糊地回答,向前迈出一步。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大学生啊,今天背着枪出来的?”

查岗士兵瞟了他一眼挖苦道。一等兵已经习惯了侮辱,即便感觉到羞耻也像死人般一声不吭。他很清楚大家叫他大学生是在说反话。结束新兵训练分配到部队第一次站岗执勤,他把配枪丢在宿舍里空手跑去站岗,直到查岗士兵点到他,他才反应过来应该带上配枪。虽然第一次执勤难免紧张,但是他自己也不能理解,怎么会连最重要的枪都落在宿舍呢。从那以后,人们不再叫他“新兵蛋子”,开始叫他“大学生” o在他看来,在“新兵蛋子”和“大学生”之间,有种超越单纯侮辱的微妙联系。

“好好站岗!没准还能上个报纸,捞个奖励休假什么的。”

查岗士兵好像没什么事情可做似的围着哨所绕了一圈后,抛下这样一句话。

“妈的,这种地方能捉着啥。这大山里又没有海狗。”

“不一定非得海狗啊!运气好的话瞎了眼的土狗可能会爬过来,而且还是匍匐姿势。”

下士嘻嘻笑着沿斜坡走下去了。他说的事情前不久发生在海军岸防部队。一名士兵在夜间站岗时发现了一个爬行的奇怪物体。他发出停止前进命令后,奇怪的黑色物体仍然以匍匐姿势继续爬向哨所,于是士兵开了枪。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只海狗。击毙海狗的幸运士兵因为一丝不苟的夜间执勤作风和一击而中的出色射击水平,得到了特别奖励休假。他们在战衣报上看过这个故事,昨天傍晚部队首长还就这件事发表了讲话,要求他们向那位好运士兵学习,争取做到夜间执勤万无一失。

“你知道有人站在枪口前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看着查岗下士消失在夜色里,上等兵突然问道。

“想扣扳机。”

一等兵瞬间毛骨悚然。因为他清楚这家伙没开玩笑。他抓过挎在肩膀上的步枪。冰冷坚硬的枪体戳着他的肋骨。

扳机,扣扳机时要像对待情人的乳房一样温柔——训练所的射击教官经常这么说。他却无法接受这种比喻。居然把冰冷的金属扳机和女人的乳房相比。虽然他所有的事情都做得一塌糊涂,但是射击尤其糟糕。一宜到现在,他的射击测评从来没有合格过。

他从来没有休过假。即使按顺序轮到他,也会被从外出人员名单中剔除。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之后,他去找了中队长。中队长即使坐在自己书桌前,也像接受检阅一般挺直腰杆,而且从来不脱帽子。他对中队长说,他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被从外出人员名单中剔除了。

“这是自然的。你现在还不能外出。”

他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中队长也没有说话,他眯着眼睛从低低的帽檐下向上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再一次问道:“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射击没有合格。射击不合格的人没资格外出,这是我的原则。”

他只好退出办公室。然而,下一次他依旧没能在射击考核中合格,名字自然又从外出人员名单中删掉了。他再一次去找中队长,这一次中队长大发雷霆。他拖着青紫的小腿被赶了出来。但是每次外出人员名单公布时,他都会不知疲倦地去找中队长。

“我实在是合不了格。中队长,我眼睛不好。”

“配眼镜戴上不就行了吗?”

“我得出去才能配眼镜,不是吗? ”

“想出去就通过考核,臭小子。”

明知这种行为轻率且盲目,他却没有放弃抗议。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直找中队长申诉。其实他第一次去的时候目的很明确,几次之后却开始迷失了目标。即使小腿被踹,被威胁会以不服从命令的罪名被关进禁闭室,他也不知疲倦地一直去找中队长。终于有一天,队长无奈地对他说:

“你在向我示威吗?搞示威你还真是轻车熟路啊。”

最后他也开始弄不清了,坚持不肯放弃的鲁莽且幼稚的行为, 究竟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笨蛋,还是要确认自己是一个笨蛋加新兵蛋子。后来他甚至害怕中队长嘴里说出允许他外出的命令。

“喂,过去几分钟了?”上等兵喊道。

他再一次费力地查看手表,“现在……过去一小时十分钟了”。

“那还剩多长时间? ”

“还有五十分钟。”

“操,真是受够了,受够了。”

上等兵咬牙切齿地说。一等兵抬头望向空中隐隐约约漫天飞舞的雪花,根本看不到天空,山丘那边的军营简易房不见了,韩国常见的那些高矮差不多的山也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有雪和铁丝网。这世上什么都没有剩下,只剩下铁丝网,可笑的是他们居然还要守卫它。

“崔上等兵,您家是哪里的?”

“什么?家? ”上等兵大声反问,似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两个人不停地原地踏步。虽然脚冻得厉害,但更重要的是, 如果不一直跺脚,雪就会没上脚踝。过了好久,上等兵开口道:“兔崽子,净问些没用的。我家住在首尔舍堂洞山上。景色不错。我们家越穷越生,房子只有苹果箱子那么大,里面却挤了六口人。哎,你知道我在这世上最恨谁吗?”上等兵突然问道,显然他并不需要回答。“不是别人,我爹。因为他没事的时候就去喝酒,然后一回来就打我们。我妈在老公面前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一句话不敢说。就这样还拿我爹当老公,这么看来我家老太太也够让人寒心的。所以这世上第二可恨的人就是我家老太太。”

上等兵用力踢了一下脚下的雪。他突然很想安慰一下上等兵。他的眼睛虽然像猛兽一般发光,声音却像孩童一样稚嫩,而且还是对某种事物十分渴望的孩子。鹅毛大雪中,一等兵突然感觉他们就像是遇难船上的幸存者,正在茫茫大海上共乘一块腐烂的木板。有一天,大学里的主任教授对他说:“你怎么学会了只知道抱怨这个世界呀?”不知怎么回事,教授的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脏,他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快和屈辱。他望着上等兵想:你怎么只知道怨恨这个世界呢?

一个月前,一等兵正在军营边上的小溪里洗餐具的时候,突然接到行政班的紧急联络。让他马上准备外出并且向中队长申请。脱下变硬的手套跑向宿舍时他并不知道原因。

“从今天开始四天三夜的特殊休假。”他一走进行政班,中队长边说边递给他一张纸,是他父亲死亡通知的电报。

“喂!我说你,”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中队长叫住他,“你不会出去就不回来了吧? ”

他没有回答。倒了两趟长途汽车,过了四道盘查才抵达首尔。坐着夜班火车到釜山时已是凌晨。已经有半年没回家了,刚一进门,只看见披裹黄色麻布头巾的哥哥连句“你回来啦”也没有,愣愣地望着他。哥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母亲面对着墙躺着。可是他却有种隔岸观火的感觉。一张屏风摇摇晃晃地横穿整间屋子,等哥哥收起一段屏风后,他掀起被单一角看到了尸体的脸。

“从你入伍爸就突然开始喝酒了。之前因为血压的关系戒了一段时间,那天喝得烂醉,回家后就再也没起了。我们都没来得及送爸去医院。”哥哥站在身后,用沙哑的嗓音辩解似的说。

他父亲是小学的校监,一直辗转于乡下小学等待退休。他被通缉后跑回家的时候,是父亲抓住他并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他在父亲面前戴上了手铐,半个月之后就被送进了新兵训练所。

虽然是三日葬,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回家的第二天,他们到市郊的山坡上,在疮痂般躺在山坡上的无数尸体之间又埋下了一具尸体。归队的前一天他去了首尔。学校前面仍然弥漫着刺鼻的烟气,熟悉的面孔都跑来见他。他们同以前一样哑着嗓子,依旧热衷于讨论。还有就是,没人像他这样容易喝醉。他就像一个孩子,经历了非小孩子所能经历的事情,见到旧日小伙伴时感到一种羡慕,同时又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伙伴们合唱从前共同唱过的歌曲时他沉默了,他们唱完后他开始了独唱,《仁川火柴厂里做火柴的姑娘》。这是在部队里艰苦训练时唱的歌,是教会他在道德上变得厚颜无耻的同时如何忘掉痛苦的歌曲。特别是姑娘把火柴盒藏在裙子下面偷出来时,某个地方的毛都烧光了的段落,他高声唱得更加起劲。等他回过神来时,身边的人都没To跟中队长的预测不同,他比规定的归队时间提前了一天。

“我给你讲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吧。”

今天上等兵的话好像特别多。这时雪花变得更加粗大,如倾泻般洒落下来。上等兵开了个头,抬头望了望天空。

“刚才给你说了我在澡堂子上班吗?那时我在弥阿里的一个澡堂干活,过了十点要下班的时候,老板娘突然叫住我。老板娘是个自己过日子的寡妇,有钱没地方花。我进去一看,她正脱光了躺在浴池旁边,我的火咯噎一下上来了。这女的可是超两百斤的重量级。她就躺在那儿说,崔君,过来给我搓搓背。操,就这么说的。”上等兵掐着鼻子生动地模仿那女人的嗓音。“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 一边给她搓背一边很绅士地说了句话,大妈,宜接把您拉到肉店挂起来,应该很酷。她立马翻着白眼大骂起来。你个傻瓜,连自己干什么的都不清楚,放什么狗屁!那一瞬间我也不知为啥,一下子掐住她的脖子。她最开始还挣扎两下,然后就翻白眼晕过去了。要是我再用一点力她可能就死了。我马上收拾行李溜了。不过那以后,手上抓着那婆娘肥肉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像什么事只干了一半似的让人不爽……”

上等兵的嗓音与平日不同,不知不觉间低沉了。他歇了一会, 接着说:“那件事情以后,在街上看到脖子上长满肥肉的人,我都想冲上去掐住他们的脖子。”

一等兵故意放声大笑,但是出声后才察觉这笑声很不合氛 围,很像故意装出来的假笑。

“不是玩笑,臭小子。”上等兵果然提高了嗓门。

“这个世界就得打个仗,死掉一半的人才行。”上等兵补充道。

“你就不想想,如果发生战争的话,崔上等兵也有可能先死吗? ”

“我怎么会死,臭小子。我肯定能活着。再说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反正机会都是一样的。先杀了别人我才能活下来。这才叫公平。”

“这是错误的想法。”

“错什么错?臭小子!”

一等兵感到郁闷。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语言这种东西实在是让人无力,因为它什么都改变不了。

“反正……谁都不能死。澡堂老板娘、崔上等兵的爸爸妈妈, 还有崔上等兵……谁都不该死。”

“发什么疯呢,兔崽子。上了几年学就敢教训我? ”

上等兵转过来用枪口捅了他一下。虽然黑暗中眼里闪着威胁的光芒,不过可能是脚冻得受不了,他不得不短促地原地踏步。

“崔上等兵,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不过不知道算不算恋爱故事……”

“臭小子,早说啊!好,开始吧。”

一等兵仰起头望着天空,无数雪花闪烁着飘落下来。上等兵着急地喊道:“干啥呢,臭小子。让人怪着急的。”

两三周之前的一个星期天,军营里一个叫珍重教会的小教会来了一伙慰问团,说是从首尔来的唱诗班。教会装点得花花绿绿,像小学生才艺表演会一般。唱诗班除了指挥都是年轻姑娘,大多数看起来像是女大学生。唱诗班为军人演唱流行歌曲时,他一直盯着前排的一个姑娘看。为什么在那么多的面孔中她最显眼呢?是因为她的卷发吗?可以猜测她下了决心才去理发厅做的头发,却十分老土,并不适合她。所以跟别的姑娘比起来,她显得更加尴尬和紧张。即使是在唱流行歌曲时,也像唱赞歌似的努力张大嘴,摆出一副孩童般真挚的面孔。她感受到他的视线时脸一下变得通红。最开始她一味避开他的视线,偶尔偷看一眼,后来就一直盯着他,脸却慢慢红了。

“军人的手还这么小? ”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当姑娘们和军人们手拉手凑成对站在主持人面前的时候,她喘着气小声说。演唱过后还安排了游戏环节。游戏需要女人和军人两人凑成一对,那位姑娘碰巧成了他的搭档。跟他的手相比,反而姑娘的手指关节更粗糙。

唱诗班的指挥担任了游戏的主持人。他像教会学校老师一样干净、修长、整洁,脸上始终带着亲切的微笑。吉他挂在脖子上,偶然夹杂些笑话,像对待小朋友一样对待姑娘和军人们。果不其然,姑娘们像约好了一样,跟小学生似的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报以咯咯的笑声。游戏规则是哪对选手先找出主持人要求的东西就获胜。最开始是找出《圣经》中的段落,到后来变成了找出“军人的袜子和女人的连裤袜”。她一直很认真,所以成绩不错。游戏气氛达到高潮时,主持人说:

“好,现在我要出最后一道题。这次要找的,是世界上最好找也最不好找的东西。是什么呢?就是爱!请把爱找出来!”

一时间,喧闹着的姑娘和军人们都懵了。但是主持人没有开玩笑,表情反而十分严肃。军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这时姑娘对他耳语:“我们去吧。”她抓住他的手臂跑到主持人面前。主持人用演戏时的夸张语调惊叹道:“两位找到爱了吗?”

“对!”

姑娘用模范生一样沉着但又十分紧张的语调回答。

“能给我看一下吗?”

姑娘转过身直勾勾地望着他,孩子般小巧的脸颊不知为何变得通红。到那时他也没有猜岀姑娘的下一步打算。人们都在望着他们。姑娘稍微犹豫了一下,突然抬起双臂抱住他的脖颈。在他感到姑娘涨红的脸颊靠近的一瞬间,她的嘴唇快速贴上了他的嘴唇。姑娘们发出赞叹,军人们一边大声欢呼一遍鼓掌。但是被姑娘瞬间偷走嘴唇后,他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

“什么呀这是?结束啦?”见他的故事到此就打住了,上等兵大声问道。

“对,故事到此结束。”

“臭小子,说是恋爱故事,怎么这么无聊?”

一等兵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讲这个故事,讲出来了反而玷污了它,他感觉到了一种侮辱。

“喂,味道怎么样?咋就没咬一口吞下去呢? ”上等兵很可惜似的吧唧几下嘴,一副“为啥这种好事没轮到我呢”的郁闷神情。

“还剩多长时间?”

就在一等兵抬起手腕看表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察觉到某种奇怪的征兆,这一瞬间周围突然喧闹起来。挂在铁丝网上的空易拉罐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转眼间他们已经匍匐在地上。黑暗中,黑色的轮廓挂在铁丝网上,那是人的轮廓。一等兵的身体紧紧贴在地上,一股冰凉的战栗从背后袭来,全身几乎痉挛了。

“谁?是谁? ! ”上等兵的声音就像被人勒住了脖子。然而黑暗里没有传来任何回答。

“回……回答!是谁?开……开枪了! ”

“不……不要开枪……”

过了好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回答声。

“我……我……不是间……间谍……”是个老头的声音。听声音是喝醉了酒,再加上恐惧,声音含混不清。老头费力说完话,就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原地不再吭声,只传过来生病的猛兽一般粗声喘气的声音。

一等兵放下心来,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应该是部队边上的农民喝醉酒,摇摇晃晃走路时不小心挂在铁丝网上。他们只是没有发现这个男人横穿农田走向铁丝网而已。一等兵听到崔上等兵低声说:“就这个,抓他吧。”

“抓他?什么意思?”

“就是开枪呗。”

“你疯了?他是老百姓。看不出来吗? ”

“小点声,臭小子。”上等兵用手肘戳了一下一等兵的腰,凶狠地说,“我会看着办,你把嘴闭紧就行。谁知道怎么回事? 一个来历不明的怪人手里拿着东西,我已经下达停止前进的命令,但他还是向前靠近,而且是匍匐姿势。这可不是海狗,是人啊! ”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因为这家伙的话,而是因为他突然间醒悟到自己在那一瞬间的念头。那是清晰的杀意。一个人的生命现在就取决于自己的手指。除了心脏剧烈跳动和仿佛要窒息一般的恐惧,他还察觉到一种像努力压抑某种生理现象般的急躁。那份恐惧和急躁随着杀意高涨而更加清晰。男人仍然像个置于射击线之内的靶子一样一动不动。一等兵感受到扳机在手指内侧冰冷坚硬的触感。这只手指只要动一下,凝固的黑暗瞬间就会支离破碎,一个人就会流着血死去,没准这个世界也会随之坍塌。

“站起来。”忍住那份巨大的诱惑,一等兵向男人喊道。但是一声金属摩擦发出的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色。是上等兵拉动枪栓,将子弹推上了膛。黑暗中拉枪栓的声音格外疹人,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臭小子! ”一等兵下意识地抓住了上等兵的手臂。

“呃?说完了吗?你个小兵崽子!”上等兵撑起身体大声说道。但是一等兵没有放开他的手臂,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摔倒在地上。上等兵被压在身下,怒不可遏地大声喊道:“放开,兔崽子,还不放开?我真的开枪了!”

霎时,他的耳朵响起轰鸣声,手臂逐渐变得瘫软无力了。一开始他没有看清原因。紧接着右胸火烧般地疼痛起来,同时传来上等兵受惊吓的声音。

“开枪了……我真的开枪了•••…”

霎时他已经仰面倒在地上,脸颊上传来地面的凉气。

“我没想开枪……金一等兵,我真的没打算开枪……”上等 兵一直瘫坐在地上嘟嘟嚷嚎。他试着摸了摸右胸,黏黏的液体沾了一手。他很奇怪居然没有感到丝毫疼痛。只有手脚像是别人的,不听使唤,全身重得像是要沉到地里一样。

“我怎么办啊……?现在应该怎么办……天啊……”

哨所里面有线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应该是部队在确认枪声来自哪个哨所。上等兵像小孩子一样只知道哭。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脚,踢了那家伙一下。

“站起来。站起来照我说的做。”他不清楚这家伙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竭尽全力大声说。

“先把那人赶走。快点……”

其实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从渐渐模糊的视线里也能看到在白雪覆盖的垄沟里连滚带爬地逃走的背影。

“还有……”

一等兵忽然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幸福。进入部队之后,这是他第_次脱离队伍做回自己。不是以_个军人,而是以_个人。他用力地张开双眼,因为瘫坐在身边的上等兵的模样好像模模糊糊地远去了。

“把我的弹夹和你的换一下。枪……枪是我开的。是我走火了。你懂了吗?”

上等兵傻愣愣地瘫坐在地上望着他。电话铃声变得更加急促。他想再踢上等兵一脚,但是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吃力地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大声喊道:“干什么呢?臭小子。”

这时上等兵才开始行动,身子在剧烈地颤抖。他一宜仔细地端详上等兵。

“好了••…•现在……去接电话吧。去报吿吧……就说发生了走火事件。”

他突然察觉到自己的把戏幼稚而且可笑。其实任谁也不能改变现实,上等兵开了枪,我被击中。但是我却在像模像样地润色小说中的某个篇章。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新兵蛋子,还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泛指的军人,而是一个人?

嗓子开始变得干渴。干涸的舌头疼痛地痉挛,身体哆哆嗦嗦, 像是染了恶寒,无法抑制涌上来的睡意。

“喂,金一等兵!求求你,醒醒……”

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上等兵混杂着呜咽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觉得有话必须要对上等兵说,便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焦急地集中精力,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要快点想起来,没时间了……突然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姑娘的面孔,那张双臂环抱着陌生军人对视时涨得通红的脸。很奇怪,那一瞬间他像烙印一般牢牢地记下了那位姑娘的嘴唇留给他的触感。

“我会来见你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你会等我吧?一定要等着我!”

慰问演唱结束后,姑娘在他耳边说。今后不管自己的命运会怎样,有一点可以确信,那便是再也不能见到那位姑娘了。这是此时让他最为绝望的唯一原因。他已经精疲力竭,要用尽最后的力气才能勉强忍住涌上来的泪水。不知何时,雪花渐渐稀疏了。

“小姐,真不好意思,”下士把头伸出窗外说,“那个……听说他被护送走了。”

"护送? ”

“不知道什么是护送吗?有病住院了。”

姑娘用难以相信的表情轮番看着两个人。

“你从首尔跑了这么远……怪可怜的,还是断了念想赶紧回去吧。”

“哪里不舒服住院的?哪个医院? ”

下士不知为何表情慌张,闪烁其词,兵长插嘴说:“我们哪知道。总之他现在不在这里,所以会不了面。懂了吗?”

姑娘用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像白痴一样的表情打量着两人,无声地拎起了背包。背包好像变得十分沉重。她想起里面装着逐渐冷却变硬的东西。

“真的见不上了……非赶上……来得真不巧啊。”

“现在没有巴士了,去镇上的小旅馆住一晚吧。”

兵长皱着长鼻子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姑娘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朝警卫室点了下头,经过岗哨时,用一只手捂着脸快步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后明显泄了气,背着背包的肩膀垂了下来。

“搞不懂那小子,非要赶在女人来会面的前一天搞出那事。”

“等一下。”兵长突然戴上帽子站了起来。

“我两个小时之后回来。大男人怎么能让一个姑娘家就这么走?怎么也得帮她找个旅馆啊。”

“喂,你这是要晩节不保啊! ”

“我都在部队待了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我小心点说话就行,别担心。”

“说话小心点就行啊?不用小心别的? ”

下士说话的时候,警卫室的门已经关上了。兵长很快赶上了女人。兵长一边努力地说着什么,一边伸手想要接过女人的背包。两人为了拿包争执不下,最终好像固执的兵长赢了。被抢走背包的女人像是被抢了全部家当,乖乖地跟在兵长身后。躲在路边的冬季鸟群被惊起,在他们眼前呼喇喇地飞入空中,纷散而去。

(原载于《80年代作家群新作小说集》,1987年)

大川邑的公交车停车场里也有自动贩卖机。像破旧的仓库一般黑漆漆又散发着某种味道的候车室里,自动贩卖机显得尤为现代,气宇轩昂地杵在那里。雪碧和果汁已经卖光了,只剩下可乐。尚哲分两次塞进两百元硬币,买了两杯可乐。一杯递给妻子。蹲坐在人群中的妻子却没有接过纸杯。

“天哪!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比瓶装的贵多少吗? ”

“喝吧,这不是热吗?别废话了。”

“热就大手大脚啊?还没看见海呢。我不喝。”

妻子扭过头去。汗珠岌岌可危地挂在她的鼻尖上。他有些生气,为了表现出他的愤怒,就把两杯饮料都喝光了。妻子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头也不回。

候车室里的每个人都流着汗,散发着热气,到处都充满了热烘烘的腥味,活像个屠宰场。脸庞黝黑的渔夫或是农夫、穿着软塌塌衣服的老人、几名归队的军人正在等车,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酷暑难耐的疲倦。尚哲向其中一位脸庞圆胖黝黑、衣服软塌塌的男人搭话。这人的脸上挂着一副只要能忘掉炎热,出点乱子也无所谓的表情。

“请问海水浴场的巴士几分钟一趟啊?”

“十分钟发一趟。”

男人甚至没有回头,就用跟卖票处售票员一模一样的口气回答。

“都已经等了十五,不对,二十分钟了。”

“不高兴了就少出一趟车呗。不是没人坐就不发车,是没车了就不发。”

“避暑旺季也能这样随便不发车? ”

“从首尔来避暑的人谁稀罕坐这种胱当破巴呀,也就我们这些乡下人才坐。这里到处都是出租车,从这儿往前走出去,就有什么避暑游客专用观光巴士。”说到这里,男子才打量了一下他们夫妇的穿着打扮。

“再等一等,马上就来了。”男人不十分确定地重新打量了一下他们。

的确,即便尚哲也很难把蹲在候车室水泥地上大汗淋漓的妻子,视为首尔来的避暑游客。妻子身上穿着过了时的水滴花纹连衣裙,像怕人抢走似的把大背包紧紧抓在手里。今天她的妆化

得格外浓,一块块的汗渍使她看起来既疲惫不堪,又十分固执。

他不仅知道街上到处都是出租车,往前走就有避暑游客专用观光巴士,他还知道打车到海水浴场要三千块,观光巴士要五百块,而从公交车停车场出发的旣当破巴,每人只要一百二十块。

他们一个小时之前,也就是十二点多一点抵达了大川。从首尔站岀发,经过水原、天安、洪城,紧贴着西海行驶的长项线统一号列车上挤满了避暑游客。近四个小时的烦躁和酷热后,筋疲力尽的他们终于在大川站被释放出来。尚哲本来以为一下车就会有凉爽的海风迎面扑来,抵达之后却有些失望。大川镇与位于半岛南边的所有小城镇里的风景并无二致。只有那些衣着花花绿绿的避暑游客才能证明这里有大海。打听之下才知道,想看大海要从车站再坐三十分钟汽车。车站内观光巴士和出租车正在排队等候游客,妻子却执意拒绝他们,一路打听着来到公交车停车场。

“乡下人心肠就是好。管它出租车还是观光巴士,好东西都让给外地人,我们坐这种破车就满足啦。”

那个中年男子又嘟嚷了几句,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不是乡下人的心肠好,是钱的心肠好啊。”正说着,忽然间人们开始喧闹起来,所有人都一齐朝出口涌去。

“唉哟,车来啦!”男人一把抄起垫在屁股下面用肥料袋子包裹的行李,朝出口奔去,动作敏捷,跟他慢条斯理的语速完全不同。分散在候车室的人们一齐涌向大巴车,整个候车室一时间乱作一团。人们像受过训练一般迅速跳上巴士占领座位。就连刚刚还一脸豁达的老人,也为了抢座位手忙脚乱,落座后,又换上从容不迫的表情冷眼旁观眼前的混战。

尚哲和妻子上车时巴士已经满员了。跟首尔的市内公交车一样,座位一边一个,过道宽敞。看起来都很老旧,倒也符合“胱当破巴”这个名字。车厢已经坐满了人,大巴车依旧没有出发的征兆。人们坐上车后,也都是一副并不着急的样子。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年轻人,背后像落过水一样都被汗水浸湿了,一边跟谁开着玩笑一边抓着门扶手跳上车:“我跑一趟就来,你们看好嘴巴,别歪了,哥跑完这趟回来好好治治你们的毛病!知道了?狗崽子们!”说完哈哈大笑。他转过头来,又向坐在一旁的老人打招呼:“哟,您出来遛弯啦! ”青年的身子挂在车厢门口,用手拍打着车厢高喊:“哦——来伊! ”看样子应该是售票员。

大巴车好像没有站点。没开出镇子时,只要有人挥手就会停下来载客,所以越走人越多,车里也就越热。尚哲本想对妻子抱怨:“我说什么来着,就为了省那几个钱,遭的什么罪啊! ”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妻子容易晕车,又加上空腹,脸色十分苍白。从首尔出发到现在,妻子只吃了一碗汤面,但她依旧摆出固执的表情紧闭着嘴唇,就像正在奋力战斗一样,一副石头般坚硬的表情,看起来像个不肯认输的小孩。可是无法掩饰的疲劳却使她的坚忍看起来更为可怜。

“疯了吗?我们哪有钱度假? ”

他第一次提起度假时,妻子马上反驳道。“你疯了吗?”是妻子的口头禅。谈恋爱时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想抓她的手,她的反应也是“哎哟,你疯了吗?”她就像一只一碰就会蜷曲身体的白菜虫。他们每一次微小的——当然基本都与钱有关——争执,比如他说“今天晚上我们在外面吃吧”,甚至是偶尔开个小玩笑的时候,她都会说:“老公,你疯了吗?”话音未落,照例又会换上一副孩子般固执的表情。

“你知道出一次门得花多少钱吗?来回要车票钱吧?得找旅店吧?谁还能免费给你饭吗?只要动一动就得花钱。”

“谁不清楚花钱吗?别这样,我们就去给自己的鼻孔换换空气吧。”

“就为了给鼻孔换气,值得花那么些钱吗?你不想想咱家账本上的窟窿吗?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这回我绝不妥协。就算拽,我也要拽着你去。”

“你这是怎么了?就像跟度假有仇一样。”

“对,我就是跟度假有仇!你自己看着办吧。”

傍晚,经过几次较量,妻子最终败下阵来。因为她感觉到尚哲毅然决然的态度与以往不同。其实他最开始并没想过去度什么假。暑假悄然而至,办公室里的气氛开始微妙地烦躁起来。那时他只是用无法理解的心态静静观望。上到部长下到打字员金小姐,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谈论哪里海水浴场好,哪里交通更方便,后来连女性杂志后面附带的观光地图也搬出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而他就像往常一样,无法参与到那种热烈的氛围当中。

尚哲靠着勤工俭学艰难地读完了地方大学。别说是度假,他就连很普通的登山都没去过。现在也觉得这些事与他不沾边。比如,他坐在中间,部长和科长、科长和打字员金小姐说着“公寓式酒店”预约如何如何、天气如何如何,对话在他头顶上来来往往,但对他来说"Condo、Condo"听起来却总使他联想起Condom。不是因为别的,结婚一年了他也没能摆脱橡胶制的避孕工具。因为妻子固执地认为没实现买房梦之前不能要孩子。

虽然售票员说到海水浴场只要三十分钟,不知是不是因为中间有很多人上来下去,已经走了三十分钟,却连大海的影子都没见到。不过从车上的乘客逐渐减少来看,应该离大海不远了。车厢里仍然没有空座。尚哲看到妻子的脸色更加苍白,似乎随时都会吐出来,心里便焦躁不安起来。但是妻子固执地紧闭双唇盯着窗外。尚哲感觉十分烦躁和郁闷。

从首尔出发,她就没有度假的人应有的期待和兴奋。不得不接受他的决定后,妻子就为制订最省钱的旅行计划从早到晚一直都在算账。公司给了四天假。旅行定为三天两夜,目的地是大川的海水浴场。因为这里离首尔近,所以车费比较便宜。从首尔站坐上长项线火车开始,旅行对妻子来说就只是一场省钱的战争。

大巴车在一个竖着邮箱的香烟店前面停下时,坐在他们前面的男人下了车,空出一个座位。妻子刚刚瘫坐在座位上,那个男人下车的门口就涌上来一个巨大的包裹,后面是头发半白的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包裹看起来不重,她用一只手拎着,就好像上车前已经打算好了,直接朝妻子的方向快步走过来。妻子不得不犹豫着站起来给她让座。

“坐着吧。反正我也快下车了。”老太太话还没说完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参加婚宴喝了杯酒,本来天就热,这下胃里跟火烧似的!” 他们还没开口,老太太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唠叨起来。

“现在养狗崽子都掺着粥喂,享福啦!哎,孩子你身上不舒服啊?”

“没事的,奶奶。”

“怎么是这个脸色,快坐下!我每天都坐这个车,有座就坐,没座就站着。你快坐下吧。”

前面坐着的年轻男人突然转过头说:“坐这儿吧。”他像发火一样扔下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朝车厢前面走去。看他手里拎着包裹的样子应该也是快要下车了。

下车时,尚哲不仅没有开始度假的兴奋,反倒像是结束了艰难的假期一样感到疲惫和虚脱。在旅馆和饭店中间可以看到一小块蓝色的大海。虽然有所预感,但大海展现出的美丽仍令人惊讶不已。他们失神地看了一会。-

“闻闻看,海的味道。”

“才不是呢。这哪里是大海的味道,这是人的味道。”妻子

说道。

不管是大海还是海水浴场沸腾的人群,总之是腥味随着海风 钻进了他们的鼻子。“住民宿吧,民宿。”突然间他们身边围上来一群面庞黝黑的小孩和女人。

妻子问:“一间房多少钱?”

“住几天?”

“两晚。”

“两个晚上一万五。去哪里都是这个价。”

“阿姨,我们这有干净的房间。去我们家吧!离海水浴场近, 还能洗澡。”

但是妻子拒绝了他们。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朝刚刚在大巴车上遇到的老太太跑去。老太太正顶着包袱走向海水浴场相反的方向。跟老太太聊了很久之后,妻子跑回来说:“解决了,老公。一万。”

“你说什么呢?”

“这里的民宿太贵,所以我就问那老太太家里有没有空房间,她说有。我就跟她商量给她一万让我们在她家住两晚。”

尚哲正在愣神的工夫,妻子挽住了他的手臂:“走吧。”

“哎呀,也不知道能行不,没跟老头子商量啊。”

“别担心,奶奶。我们来跟您丈夫说。”

“现在他应该在田里,我家老头子可是个倔脾气啊。”

他们朝海水浴场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大路走了一会儿,拐进了水稻田间的小路。

“这也太远了吧!应该住得离大海近一点吧。”

“没事,当是运动了呗!能远到哪里去!”

老太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路在前面走。头上烈日炎炎,汗水顺着脸庞一滴一滴淌下来,顺着肩膀流向后背。他感觉很累,但是疲惫的神经又紧张起来。

走到老太太的家需要步行十五分钟以上。房子很旧,只有房顶改良过。朱红色的石板瓦和被烟熏得脏黑的墙壁格格不入。房子位于山脚下一处洋槐林中间,倒是很幽静。“房间稍微有点破怎么办? ”正如老太太所说,房间很是脏乱。看起来一直被当作仓库使用,土墙坯都露在外面,炕尾墙边还堆着许多装谷物的麻袋。妻子看起来稍微有些失望,很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样就挺好的了,在这儿也能避暑。看,这树林郁郁葱葱,又凉快又安静啊!”

就算安静凉快,也不能大老远来人家的仓库里打滚啊。他们草草收拾了一下房间,整理好行李,又顶着骄阳朝海水浴场走去。

'他们在海边待了两三个小时,直到阳光晒得后背火辣辣的才准备回去。在更衣室穿衣服之前先要冲淋浴,所以他们走到更衣室旁边的浴室。

仓库般破旧的建筑外墙上用油漆写着“浴室”和“三百元”,入口处有个脸上盖着草帽的男人,前面放着装饮料和玩具的箱子。他们一边向里走一边递出一张一千元的纸币。男人却说:“宜接进去吧,我不收钱。”“直接进去?免费吗?”尚哲话音刚落,面孔黝黑额头上满是皱纹的男人睁大眼睛说道:“这小哥说话怎么这么狠呢?免费还做什么生意啊?进去看看,是机器收钱! ”连心情变坏的工夫也不给,男人已经转过头去了。他们什么都没弄明白就走了进去。就像公共厕所一样,房子中间用水泥墙隔开男女浴室,浴室里面也像公共厕所一样分成很多个隔间,里面挂着淋浴器,人们纷纷走进隔间洗澡。尚哲看到每个淋浴器下面都挂着个木板,上面写着:“自动淋浴器,三百元,只收一百元的硬币。”原来是要放硬币才能出水。他刚走出去就看见妻子等在入口,两人都没有硬币。入口的那个男人连头都懒得转过来,冲他们说:“不好意思,没有能换的零钱。”

“为什么不给换啊?没有硬币怎么洗澡啊?”

“我什么时候说不给换啊?我说没有零钱能换。”

“天啊,我真是无语了。堆着那么多硬币你要干什么啊?”妻子用手指着装满一百元硬币的小塑料盒。男人这才抬起挤满皱纹的额头看他们:

“我用在哪里跟你这位大婶有什么关系?”

“我偏要知道。”妻子又摆出一贯的表情,倔强地看着男人等他的答案。

但是男人却用一副何必激动的口气慢悠悠地说:“谁买东西找给谁,行了吧?”

他们突然被噎住了。不用想,要换硬币就必须在这里买点什么。尚哲对妻子说:“没办法,买个一百块的口香糖吧。”

“不好意思,我这儿没有一百块的口香糖。”

”那有什么?”

“你也看到啦,喝的只有可乐。”

“可乐多少钱? ”

“七百。”

妻子悲鸣般地尖叫:“天啊?太不像话了!这也太黑了吧!"

男人伸手摘掉头上的帽子宜勾勾地盯着他们,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您这话说的!你们是来玩的,我得靠这个养家糊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开业的,和我们这种就干旺季几个月的,物价能一样吗?我们也得交税、交租金。还有水,你以为水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啊?再说了,你去那边阳伞下面坐着喝一杯可乐就得五百块,那要是一瓶得多少钱?首尔人在咖啡店里喝一杯咖啡得多少钱? ”

“老公,走吧。”妻子挎上他的胳膊。

“走?去哪? ”

“为了冲点水就花一千块吗?两个人就要两千块,还不如用可乐洗澡呢。”

“那也不能不洗啊。”

“稍微忍一会儿,等下到了民宿,想用多少水就用多少。不能就这样睁着眼睛让人家把钱抢了。”

妻子脸上又戴上了每每让他泄气的坚硬外壳。

尚哲不知所措地望向海水浴场。人们的欢呼声和炎热正在走向高潮。宽阔的沙滩上到处都是大型的音响,放着喧闹的音乐,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帐篷占领了整个沙滩。人们在那些小小的三角形构造物里面睡觉,在火炉上做饭,打花斗牌。他不得不惊讶于即使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人们依旧固执地坚守着原来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人类的生存其实微不足道。人们的欢呼声和喧闹与远处无边无际、悠然起伏的大海相比更是如此。可是人们仿佛对这样的差异毫不关心。尚哲很羡慕他们。他们清楚地知道享受快乐和欲望是这里唯一的美德。可他和妻子却被排除在外,他们就像盛大群舞中断掉绳子的人偶,跳着盲目而荒诞的舞蹈。

在更衣室拿好衣服,妻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他没有办法, 只好跟上去。他们挤开人群快速走出沙滩。沙滩的尽头排列着旅馆、休息室、餐馆一类的场所,过了这条街又是些差不多的建筑。走过那些建筑,再穿过几个民宅就到了水稻田。绿油油的水稻田里充满了农药味道,一拐进田里的小路,尚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十分滑稽。因为没能洗澡,他们还穿着泳衣。这身装扮不仅与稻田格格不入,更显得不道德和轻浮。在田里干着活直起腰的农民们像看热闹一样一直盯着他们。但是眼下已经无法回头,也不能在田垄上把衣服穿起来。走到老太太家至少还要十分钟,这一路只能越走越厚着脸皮、越不道德、越滑稽。

阳光依旧炙热,后背再一次被汗水浸湿。海水里的盐分就像沙子一样刺痛皮肤。妻子不怎么说话,摆着一贯的固执表情,流着汗水目视前方大步走在前面。远处伫立的山峦和绿油油的水稻,还有阡陌交错的田间小路,这些背景与穿着泳装的妻子格格不入。看着妻子瘦弱的身材,并不性感的屁股滑稽地摇摆着,还有因为固执和汗水而变得斑驳的脸,他心中升起一股郁火,却又错过了发火的时机。无从发泄的郁火变成了自责感和羞愧,仅仅在他的心里点燃了一团辛辣的烟火。

刚一走进木门,就看见院里有人在铲着铁锹上的泥巴。身材干瘦晒得黝黑的老大爷看见他们,吓得一下直起腰。应该是老太太的丈夫从田里回来了。

“您好! ”

这位老人活到这把年纪,应该从来没有预料过,有一天会看到两个几乎半裸的陌生年轻男女走进自家的木门。他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身穿泳衣的两人。

“你们是哪……哪位?”

“我们是民宿的客人,老爷子。”

“民什么?”

“民宿。刚才奶奶说可以让我们住后面的房间。”

老人瞪大眼睛思忖这句话的意思,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老爷子。”

他说完话刚点了个头,老人一句话都没说,一把扔掉铁锹, 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甩出“啪啪”的声音转身进了屋。后来尚哲在院子一角用吊桶从井里打水时,听到了老人更加明确的态度。

“只要给钱,你连祖上的牌位都要卖了?”是老人的声音。

“谁说要卖祖上牌位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租出去呗。这不是躺着赚钱吗!每天出去锄地能挣多少? ”是老太太的声音。

“没干这档子事咱也活过来了。就为了赚这几个钱,都这把岁数了还把房子拿出来做买卖? ”

“咱家就是离海水浴场远,你看那稍微近一点的哪有不干民宿的?”

“还城里人呢,穿的什么玩意儿,这大白天的。真没文化!”

“别吵吵,再让人家听见。”

“听呗!我就看不惯那一出。”

听着房间里传出的对话,他感到很羞愧。这种羞愧在妻子拿着干毛巾裹着香皂走过来说“站着干吗呢?还不快舀水。要我帮你冲一下吗? ”时,转化为烦躁和火气,“在这里冲什么冲?还要点脸不?”

妻子却说:“天哪,在井边不冲去哪儿冲?你这话真奇怪。趴下,快点。”'

这番话使得他的愤怒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妻子还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水瓢,一面往他身上舀水一面说:“对,我想出一个好办法了!明天去海水浴场的时候带点水去。把井水装在水桶里面带去。洗个澡能要多少水啊,能把盐洗掉就行了呗。这样也不会因为找零钱跟人家斗嘴,多好?”听到妻子这番话时,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洗过身子之后,他们在院子一角蹲坐下来生火做饭。刚刚冲过水的身子很快又因为煮饭蒸了一身汗。到了晚上,尚哲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倒也不错。躺在房间里就能看见天上的繁星,星星就像倾泻下来一样,繁多且耀眼。海风吹得屋后槐树林哗啦啦作响,蛙鸣和虫鸣交织,不绝于耳。他和妻子并排躺在一起,静静听着这些声音。

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妻子的两手合在一起叠在胸前。他把手伸向妻子的腰和手臂之间,停留了许久,她的小腹随着呼吸上下浮动,两个人像忘记了这只手的存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突然间从妻子的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声音,在尚哲听来仿佛某种悲鸣,他吓了一跳。

他的手开始慢慢游走。不知是谁的汗在他的手和妻子的肌肤之间做着抵抗。外面黑暗中的虫子,还有更远处的青蛙正在嘈杂地喧闹。当他的手终于伸进妻子睡衣时,她突然挡住了他。

“干吗?”

“你别动。”

妻子抓着他的手的力气却格外大。

“不行,没有东西。”

”没有那东西也行。”

那东西,说的就是他们经常使用的橡胶制品。他抬起上身将 妻子抱到怀里。

“怎么样,很好吧。气氛也很不错。”

“我说不行。”

妻子像有点神经质一般推开他。但是他却收紧了手臂小声说: “我们跑到这里来就为了老实睡觉吗?现在还有度假的心情呢。”

“疯了吗你?”

他知道妻子当时的话并不是在侮辱他。从她的下一句“为了度假就要毁掉我们的所有吗?”也能感觉出来。但是他突然想起一句绝不应该说的话,也不知何故他非常想把这话说出来。所以他开口道:

“该死!疯的不是我,你才疯了!你才是为了钱发疯的女人。”

”你说什么?”

他明白自己首先越过了两个人之间那条看不见也不能触碰的危险的警戒线。这份醒悟反而让他说出了更多的话。于是两个人开始互戳对方的痛处,他们的武器就像一支两头尖利的长枪,尽管彼此都清楚刺向对方的同时自己也会流血,可他们却愈发疯狂地互相攻击之后才结束这场战斗。

然而当妻子开始哭泣时,尚哲却不知所措了。他在黑暗中束手无策地听着妻子的抽泣,心里翻涌起一股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谁的深仇大恨。虽然那一瞬间,他感到那份仇恨像杀意一样分明,但同时他又疲倦得不想再动一根手指。

有一次他下班比平时稍早,准备按门铃的时候却听见屋内有音乐声,玄关门也没锁。他没当回事,走进音乐声喧闹的里屋,发现屋内拉着窗帘,大白天却一片昏暗。妻子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她正在跳舞,不知是在跳迪斯科还是摇摆舞,手脚毫无规律地舞动。妻子四肢不知疲倦地随着音乐疯狂的节奏而舞动,闭着眼睛像跳大神一样狂乱地摆动着身体。尚哲在妻子发现之前退到了玄关门外面。他像傻子一样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楼梯,如同犯了什么大罪一样紧张焦虑。妻子脸上并没有跳舞的快意,而是一种发高烧般无法承受的痛苦。这个表情在尚哲眼前挥之不去。他在束手无策中度过三十分钟之后,才再次顺着楼梯走上来。这一次没有听见音乐声。虽然知道玄关门没有锁,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按下门铃。房门开了,他惊讶地发现妻子的面孔同往日一样苍白。

尚哲绝对没有办法忘记妻子当时的表情。比起她的其他表情,这种表情总像幻象一样出现在脑海里。

是什么呢?尚哲躺在黑暗中思考。是什么让妻子披头散发在幽暗的房间里疯狂地跳舞呢?一个每天活得像打架的女人,一个只想逃离十坪大小的出租房,想要买房子的女人,一个不惜去干日薪五千元的派出妇'工作的女人,一个为了每月十五万块的互助会费而绞尽脑汁的女人,涂口红也觉得尴尬的女人,矮小又固执的女人,晚上像吹气球一样亲自检查避孕套的女人,是什么像魔

i派出妇:由人力中介所派出的女性钟点工。法的咒语一般打开了她沉重顽固的门闩,释放出这个女人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呢?

这时,尚哲才明白自己固执地要来度假的理由。但是即使到了这里,她依旧只是继续着自己令人厌倦的战争。

妻子背对着他,他越过她的肩膀,把她的脸捧在手里。刚碰到脸,就沾了满手泪水。突然她转过身向他说道:

“我错了。你说得对!我是疯女人。”她就像小孩子一样呜咽着用手臂环抱住他的脖子。“做吧。快点!做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地脱衣服。然而慌忙间要开始的时候,他却一点也使不上劲。黑暗中他瞪大眼睛努力尝试,却像气球漏气一样,无力感从身体的某个角落渐渐蔓延到全身。最后他只好离开了妻子的身体。

妻子什么也没有说。她裸露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他怀着灰暗的心情注视房间里的黑暗。院子里的虫子和远处稻田里的青蛙仍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两天后,他们回首尔了。就像出于义务做了不情愿做的事一样,他们在海边度过了计划好的两天,第三天就急匆匆踏上了返程的旅途。

虽然只有两个晚上没有住在家里,他们却有种经历了漫长旅行后终于到家的感觉。

拿出钥匙串刚要插进玄关门把手时,他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感觉后脑勺被人打了一下。这种预感在一扭门把手,门却自动打开时变成了现实。“天啊! ”妻子面色苍白地跑了进去。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们的爱巢经历了什么显而易见。“小……小偷!老公!”妻子疯了一样在大小屋、卫生间和厨房之间来回查看。所有地方都被人故意破坏了,屋子整个被翻得乱七八糟。柜子的门开着,所有的抽屉都被抽了出来,几件衣服像内脏外露一样惊悚地散落在地。无疑,窥视着人们休假的小偷偏偏选中了这个家。这些证据明白无误地显示,这可不是凑巧,小偷们出于生存需要,可以随时进来翻个天翻地覆,他们还大胆地吃了夜宵,方便面条和泡菜渣洒得到处都是,面汤从厨房一路滴到了里屋,看起来就像血迹一样。

“怎么办啊老公?报警吧。”妻子浑身颤抖着问道。

那时他完全没有主意应该怎么做,能想到警察的妻子甚至看起来很了不起。

“我们得先找找丢了什么吧? ”

他们开始重新翻找被抽出来的抽屉和衣服。电视当然还在原位上,几件过季的衣服在衣柜,抽屉里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少。

“哎呀,磁带录音机! ”妻子刚喊出声,马上想到他们出门时将录音机带在身边了,唯一的结婚信物,两钱重的金戒指也完好地戴在妻子的手上。

“可是……”喘着粗气到处翻找之后,妻子突然转过身望着 他说,“我们有什么东西可偷吗?”

他感觉突然间清醒了。确实如此,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频道旋钮已经坏掉脱落的旧电视和几套衣服、堆满灰尘的书,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妻子没在银行存钱,当然也没有存折一类的东西,甚至连最常见的照相机都没有。他有些无语了,同时有种被某种幻觉迷惑之后忽然间恍然大悟的感觉。

“小偷怎么就偏偏碰到像我们这样连个像样的筷子都没有的人家,真是对不住小偷了,没办法。”

妻子居然开起玩笑来,用她那副发懵的表情嘟嚷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谁先笑的,他们大笑起来。可能是突然放松了紧张的神经,两人笑得停不下来。没错,我们一无所有。穷到连小偷进来都哭着离去,如此一穷二白的事实反而像是对某些人的一种荒唐而极端的报复,让他们痛快淋漓。

“你疯了吗,老公? ”

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笑个不停,妻子朝同样无法抑制大笑的他说道。不知何故,妻子的这句话就像某种挑衅般的诱惑,在他身体某处“哗”地点了一把火。他发现妻子晒黑的鼻梁上有一块浅浅的像伤痕一样的脱皮。猛地,他的脑中瞬间画出了一幅图画。就像原始人在漫长艰辛的战斗之后庆祝胜利一样,他和妻子一起,在小偷们劫掠过的这片触目惊心的残骸之上兴致勃勃地舞蹈。

(原载《文艺中央1985年)

上一章:火与灰 下一章:空房子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