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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超级明星烧纸 作者:李沧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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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见到那个孩子是在一个夏夜。 自从来到首尔,老金很少能睡一个安稳觉。要么是被儿子打来的国际长途电话惊醒,要么就是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好不容易从鬼压床中挣脱,有时还会平白无故地从梦中醒来,而且只要睁开眼,便再也无法入睡。 “爸,是我,在美国呢。” 这天深夜,老金被儿子的电话吵醒。儿子总是半夜里来电话, 到美国快一个月T,可电话的开头仍然是“我在美国呢”。 “什么事啊,大半夜的。” “爸你也真是的,我得跟您说几次啊,我这里不是半夜,是大白天。我在地球的另一边,韩国日出的话,这里就是日落。” 自儿子去了美虱老金总觉得电话里他的声音充斥着某种兴奋。或许是还没有习惯接电话,老金时不时会陷入一种不安感,因为他怀疑这漂洋过海打来的嗡嗡的金属声根本不是自己儿子的。会不会是有人冒充自己的儿子在讲话呢?因为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老金有时说话都不敢太随便。 “没事的话就别打电话了,电话费挺贵的吧?” “不用担心,这里的电话费比韩国水费都便宜多了。首尔天气怎么样?这里遇上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难遇的炎热天气,可把这些大鼻子们吓坏了。还有人打赌,敲碎鸡蛋摊在柏油马路上几分钟内能不能变成煎蛋。对了,那家伙怎么样了?” ”那个家伙?你说谁?” “还能说谁啊,我们家的超级明星啊,您偶尔也带它出去透透气,运动运动。” “像头野猪一样的家伙,我哪有力气带它岀去!我只要一靠近,它就像要咬我似的乱蹦乱跳。” “哈哈,爸,还没有和咱们的超级明星搞好关系啊?您可一定要照顾好它啊,它可是我的幸运符啊,我能来美国也多亏它了。知道了吧,爸?千万记住我的话啊。” 不知什么时候儿子已经挂断了电话。他习惯了把自己想说的乱说一通后突然挂掉电话。老金其实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但一挂断电话又觉得自己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心里空落落的。和往常一样,这晚他又失眠了。 听见声音的时候,老金正紧闭双眼,费力地想要睡着。起初声音模模糊糊,他觉得是自己的幻听。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大,扰乱了黑夜的宁静。是孩子的哭声。应该是哪家的小孩子迷了路,哭声尖锐且不知停歇。 老金努力想把声音挤出耳朵,却无济于事。此时哭声变得更加刺耳,一下子跳上了老金的枕边,彻底缠上了他。老金最终只好起身去看了看窗外。夜幕下的公寓映入眼帘。到了这个时间,公寓里丝毫感受不到人的痕迹,显得空荡荡的。正伸长脖子看楼下远处路面的老金,脚下像是踩空了似的,眼前一阵眩晕。他闭上双眼,两手尽管已死死地抓住窗框,身体却似乎在无止境地下沉。跟着儿子来到这个小区的第一天开始,老金就时常感到头晕目眩。“那儿顶楼就是我的房子,爸,那儿的一坪可相当于村子里的十亩地,寸土寸金啊。”儿子刚下出租车,就一直得意地介绍。老金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刚抬起头,一阵晕眩便猛地席卷而来。就在仰头的瞬间,那足有十五层的高楼仿佛崩塌一般,直朝着他的头顶砸来。 就是从那时开始,那种晕眩感便一直潜藏在老金大脑里的某个角落,不时地扑出来。尤其是夏天,老金一直被闷在公寓最顶层的房间里,更加饱受晕眩之苦。起初他只是偶尔觉得晕,后来越来越频繁,最后甚至到了时时刻刻都头晕目眩的地步。症状就是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整个身体像要融化到地里一样。透过十五层楼的窗户,瞥见楼下公寓楼之间水泥路上刺眼的阳光的时候,或是半夜里盯着窗外的黑暗,强迫自己睡觉的时候,那种晕眩感便会倏地吞噬了他。 孩子哭得愈发撕心裂肺。刺耳的哭声像是催促着老金,他只好摸着黑披上了衣服。 老金来到路边,孩子的哭声听起来更加响亮了,但老金暂时还无法分辨出孩子的哭闹声来自何处。整齐排列的私家车里空空如也,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孩子的哭声没引得公寓居民开窗观望。世界陷入了一片沉默,老金甚至开始怀疑,这骇人的哭声是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幻听。 老金转过几个拐角,终于发现了那个孩子。远处一个商铺的门前,那孩子不知被什么人紧紧拽着,孩子大哭大闹,拼命想要挣脱。老金慢慢走近,发现那个拉住孩子的人,是位身穿制服的巡警。孩子哭哭啼啼地哀求道。 “叔叔,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要回家了,我妈妈现在肯定眼巴巴地等我回去呢,求你了,叔叔。” “你小子,想回家是吧?想你妈了是吧?你这个小骗子!” 两人的影子把街边的灯光切割得斑驳陆离。孩子大约十岁, 身体瘦削,脸庞晒得黝黑,脸上流淌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蓬头垢面的孩子推拉挣扎,扯着嗓子哭闹。巡警也毫不留情,对着他的脑袋就是几拳。孩子也来了劲头,拼死哭喊挣扎。 “爷爷,救救我,赶走巡警叔叔!” 孩子忽然瞥见站在一旁的老金,立马发疯一样向老金声嘶力竭地求救。 “求你了,爷爷,救救我!” 孩子直接赖在地上。巡警毫不理睬,紧紧拽住他的胳膊。两人激烈地拉扯着,但孩子的眼睛始终紧紧盯着老金。奇怪的是,老金似乎也无法从他的眼神中摆脱。孩子大哭着奋力挣扎,盯着老金的眼神却很意外地炯炯有神。就在此时,老金猛然发现那孩子的眼神竟然很熟悉。 几天前一个烈日当空的下午,老金坐在小区商业街中的一家餐厅里,面前放着一盘干紫菜包饭,老金无聊地看着外面酷热的阳光。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孩子站在餐厅门口。孩子扫了一眼餐厅,拖着腿一癇一拐地走进来。这情景和餐厅格格不入。 “爷爷好! ”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到了老金眼前。 “一个没人照顾的可怜的小生命。爸爸开出租车闯祸进了监狱,妈妈生病卧床休息。请给这个可怜的小羊施舍一点善心吧。” 老金一时没听懂孩子在说什么。因为那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唱歌,有一种奇怪的音调在飞速跳动。片刻后,老金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脸色黝黑、泪眼汪汪的孩子。 “帮我一分钱吧,爷爷,给我一分钱也行。” 跟孩子那让人心碎的乞求声和表情不同,就像伸到老金眼前强要的黝黑发亮的手掌一样,孩子鲁莽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老金。老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枚硬币。 “你几岁了啊?吃饭了吗?家在哪儿啊?” 孩子紧闭着嘴唇,眼睛转而紧盯住老金捏着钱的那只手。看样子老金不给钱,他是不会回答了。老金刚要把钱放到孩子手上,没想到孩子直接生抢,一下抓住硬币,立刻藏进了衣服里。 “大人问你话,要回答才行啊。” 孩子依旧沉默。老金发现孩子的眼神又盯上了桌上的紫菜包饭。 “想吃这个吗?” 孩子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狡黠的笑容,“可以吃吗?” 老金刚一点头,孩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紫菜包饭。眨眼工夫,一大盘饭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孩子的嘴胀得鼓鼓囊囊,一边咀嚼,一边眼神还动不动瞄一眼老金,好像在揣测什么。孩子慌慌张张地咽下最后一口饭,喝完桌上放着的茶水,仿佛是早就准备好了,有板有眼地开始说起来。 “传说很久很久之前,食人族老公和食人族老婆背着小孩去郊游,半路孩子在背上尿裤子了,你猜食人族老婆对食人族老公说什么了? ” 孩子抬头看了看老金,问道。 “老公,我们午餐的汤洒了!”话音刚落,小孩子便转身离去。老金稀里糊涂的还没弄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孩子已经一痫一拐地走向旁边的餐桌。唱歌一样的哀求声又开始了。 “您好!被扔在路边没人要的可怜的小生命。请帮助一点钱吧。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对面坐着的小区物业职员,敞着蓝色制服的前襟,过了午饭时间才来吃饭。他们像看笑话一样乐呵呵地瞧着孩子。这次没等孩子说完,一个年轻人便猛地厉声训斥: “喂!你这该死的小兔崽子!上次说你没爸没妈,天生孤儿无亲无故,咋今天你妈又躺床上了?谁会信你他妈的鬼话? ” 孩子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几个人。老金看到那孩子的脸涨得通红,眼泪直打转。桌上其他人也开始取笑他:“小兔崽子,你有胳膊有腿的还装痫子,等着别人可怜你,多给你一分钱。你个满身牛屎的小骗子。” “妈的!” 小孩子忍不住骂了一句,旋即箭也似的溜到门口,嗖地转过身,继续叫骂:“操你妈的!”孩子伸出拳头做了侮辱性的手势。然而观望的这群年轻人毫不生气,一个个笑翻了天。孩子更生气T, 一边连续朝前杵着拳头叫骂: “操你妈的!操你妈的!操得你撑爆肚子!” 孩子挥着拳头快步朝后退走,然后转身逃进了街上炎热的阳光中。老金看着外面的马路,夏日午后的阳光依然灼人地耀眼,老金甚至有点担心那孩子不久便会蒸发掉。下一秒,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 “不好意思啊……” 老金对巡警说。巡警不耐烦地抬头看了看老金,用力牢牢地扣住孩子的胳膊,看上去也费了不小的力气。 “我这老年人是不该管,但这孩子看着太可怜了。” 巡警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疑惑地扫了一眼老金。 “老爷子,你是谁啊?” “我就住在这儿,这孩子犯了什么罪啊?” “没有,我没有,我没犯罪!”孩子见到老金,立即挺直了腰杆,扯着嗓子辩解。 “闭嘴,你这小兔崽子!”巡警对着孩子的头连续击打。 “离家出走的家伙。这些小孩真烦死我们了。经常睡在小区 的楼顶或者街上的地下通道里。要是闲得没事,或者肚皮饿了,他们啥事都能干出来,吓人呢。” “才不是呢,你诬陷好人。我要回家,我妈在等我回家呢。” 巡警粗暴地拉扯孩子的胳膊往前走。孩子一边挣扎逃脱一边发岀阵阵尖叫。双方的拉扯之间,孩子的眼神始终紧紧盯着老金。奇怪的是,老金的视线也无法摆脱孩子的目光。 “等一下,巡警先生。”老金叫住巡警。 “这孩子带走后会怎么办啊?” “先带到派岀所,然后移交给儿童收容所一类的地方。其实送到那儿也没什么用。反正这些小东西不喜欢在家里吃妈妈做的饭,更喜欢在街上偷人家钱混饱肚子。” “所以才说啊……虽然不清楚这么说合不合适……” 老金结结巴巴地嗫嚅了一句。他仿佛刚期白自己想干什么,心脏陡然紧张得怦怦直跳。孩子依旧死死盯着老金,老金被这眼神压得透不过气。 “孩子交给我吧。” “您说什么,老爷子?” “我带这孩子走,你交给我吧。反正要送到收容所还是派出所的。不如今晚我领他去睡一觉。明天一早,也可以带他去找父JVL ” 埒。 巡警一副惊讶的表情。“老爷子您住哪儿啊?” “我就住这个公寓,住在……28栋1203号,就在那儿。” 巡警没有顺着老金手指的方向看,仿佛突然间失忆了似的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老爷子,有您这样的人照顾,肯定比送收容所好啊,反正这小子到了那儿也得溜走,只不过……”巡警发现孩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住了老金的胳膊,“您得注意点,这小子手脚不干净,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巡警俯身捏了捏孩子的脸。 “你小子,今晚走运了,遇上了好心的老爷子。听到了?” “喊,政府米真难吃。” 巡警离开后,孩子骂道。等巡警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孩子像是没哭过一样,若无其事地碎了口唾沫。 “政府米?什么意思啊?” “都说公务员是政府储备米,老百姓是一般米,食人族啊。”孩子瞟了一眼老金,“没听过食人族吗?就是一个靠吃人肉活着的种族。不过,你真要带我回去吗?” “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会说谎的老爷爷吗?” 孩子似乎不为所动,随口问道:“爷爷你家还有谁啊?” “没别人了,只有我自己。” 孩子一脸惊愕地抬头看着老金。老金握住孩子干瘦的手腕。“你几岁了啊?家住哪儿啊? ” 孩子闭嘴不语,像在揣测什么,上下打量了老金一通。 “大人问话,你得回答才行啊。” 老金提高音量追问。只听孩子像唱歌一样,大声说道: “很久很久以前,食人族老公和食人族老婆生活在一起,有一天,食人族老婆生了一个宝宝。食人族老公说'老婆你辛苦了',你猜食人族老婆怎么回答的? ” 孩子暂时把话打住,等老金的回答。没过多久,孩子调皮地挤着鼻音说道:“老公,趁热赶紧吃吧。”孩子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转眼间又换了一副表情问道:“真的没人吗,就爷爷自己一个人住吗? ” 夜色之中,孩子的眼睛如猫眼一般滴溜溜直转。老金忽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惧。也许是因为巡警那句要小心这小子的话吧。这种恐惧感从老金半夜醒来听见孩子哭声的时候,就缠上了他。不对,也许很早之前就已经钻进他的心里了。 “没骗你,我自己一个人住。啊,对了,还养了条狗。” 孩子停下脚步,头一回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狗吗?” “那……那是什么东西? ” 老金第一次和儿子来这个公寓是一个月之前,那几天正是刚入夏的时候。老金踏进门时,着实吓得惊呼了一声。 “哎呀爸,你也真是的,是狗啊,头一回看见狗吗?” 跟儿子若无其事的回答一样,那确实是一条狗。虽说是狗,但是体型实在太大了。老金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狗。不过老金害怕的不是它满脸横肉的样子,而是那畜生叫唤的声音。 那狗一见老金,就乱蹦乱跳,疯了似的朝老金狂吠。不过奇怪的是只发出了一阵类似漏气的声音。那声音任谁也不会相信是一条狗发出来的,更像一个老糊涂了的、快要咽气的老人从嗓子里呜咽出的咳嗽,或者挤出来的笑声。 “这狗咋这副模样? ” “可能是看见生人了吧,没事,爸,慢慢就有感情了。” 儿子搂住狗的脖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停地拍着它。狗不依不饶,仍旧蹿腾着冲老金叫。奇怪的是,狗一宜发不出像样的狗叫。这不免让人诧异得无法相信。 “这家伙叫声怎么这么怪呢,叫不出声吗?” “不会再叫出声啦,喉咙那儿做了手术,把声带割了。” “声带割了?割狗的声带干什么用?” “在这种公寓里养狗,就得把狗声带割了。这样狗叫的话也不会有声音。像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都是这样的。你别看它这个样子,那也不一般,这狗可比四五个普通人还要值钱啊。人家可是贵族血统。” 儿子又骄傲地夸他的狗只能听懂英语。因为生长在美国人堆里,所以听不懂韩语,但是只要说英语这狗就能听懂。看来现在儿子搂着狗,叽里呱啦说着的就是英语了。儿子把脸埋在乌黑发亮的狗毛中,肉麻地直夸它可爱死了。可是在老金眼里,儿子的样子跟那只丑陋的畜生一样陌生而惨不忍睹。 老金想不透儿子为什么如此宠爱这只畜生。而且它早就不单单是条狗,简直就是活祖宗。人都不能想吃就吃的牛肉、猪肉,对它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儿子一有空就坐下来又是抚摸,又是给它修脚趾,甚至像对自己老婆一样,抱起来就亲。 老金却和这条狗水火不容。从第一天开始,这狗就像对待吃了它崽子的仇人一样,成天提防着老金,过了好些天也不见有好转。儿子不声不响地飞到美国后,夏季的公寓房间里经常是人和狗面面相觑,而这只狗只要跟老金一对上眼神,就嗷嗷地低吼。 老金用一条粗皮绳把狗拴在客厅的角落,每天喂它三次,也只有在这期间才接近它。狗趴在角落的阴影下,监视一般注视着老金的一举一动,冷不丁还眦出一排尖牙。不仅如此,它甚至连老金的脚步声都容不下。半夜老金刚开门出来,那狗仿佛已在黑暗中潜伏了许久,嗷嗷地就要扑上来,吼个不停,拴着的皮绳似乎下一秒就会崩裂。老金见状,后脊梁犹如被泼了冷水,鸡皮疙瘩会“噌”地冒出来。皮绳子有一天突然扯断的想象总是挥之不去。 老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孩子一点也不怕这条狗,甚至还觉得这狗怪异的叫声挺有趣。更令老金吃惊的是,这么一条烈犬在孩子面前,竟然夹着尾巴焉儿了一样。孩子若无其事地走过去,饶有经验地来回抚摸着狗宽硕的后背问: “它叫什么啊?” "嗯,叫什么,super superstar什么的。" “哇,好酷啊,superstate " 孩子刚碰了一下,狗就把前爪伏在地上,尾巴更是摇个不停。这情形让老金不得不惊叹。 “这狗听不懂韩语,简单的英语倒是能听懂。” 老金郁闷地解释道,他见孩子这么轻易就把狗给驯服了,心中多少有些羡慕。孩子难以置信地转头问:“它只听得懂英语?真的吗?” 孩子抱住狗的脖子,边晃边嚷嚷: “嗨,修坡斯塔,阿伊乐无悠,阿伊乐无悠。OK ?三克油,三克油。” 孩子磕磕绊绊地喊了几句,然后得意地转过头看他。也不知道那狗听没听懂,居然前爪伏地朝孩子吭哧吭哧地撒娇。 “看来你还会英语啊,爷爷我是不会了。” “其他的英语不会也行,会我这句就行了,跟我学一句试试吧,阿伊乐无悠。” “算了吧,爷爷我哪能学得来英语啊。” “很简单的,嗨,修坡斯塔,阿伊乐无悠。” “算了,算了。” 老金想想都觉得浑身别扭,这像什么话。大半夜的也不知从哪蹦出这么个奇怪的孩子,还跟他一起搞什么荒唐事。老金瞧着那狗圆溜溜的眼珠子,莫名想起了之前儿子来的电话。 “爸,你也学一点英语吧。” ”什么?让我学什么?” “我说你学点英语。就因为爸你不会英语,尽说一些它听不懂的话,它才对你不好啊,所以学点英语怎么样?而且现在不管男女老少,都流行学英语。不是和你开玩笑啊,爸。你自己一个人在公寓里也无聊,学好英语有个说话的伴,不也挺好的吗?” 如果不是开玩笑,那这小子就是吃了几口美国饭把魂儿丢了。居然劝他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老爹学英语,而且居然是为了能跟一条狗搭上话。老金一时无言以对,干笑了几声搪塞过去了。 “好了,爷爷年纪大了,学不来英语了,你先去洗个澡吧。” “不!我不洗澡。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洗澡。” 老金抓住孩子的手。孩子也不甘示弱,一下甩开了,眼睛一骨碌瞄了下老金,无缘无故地哈哈笑了,然后说: “食人族去澡堂洗澡,他看见澡堂里的人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你猜他说什么了?” 孩子捧着肚子快要笑晕了:“谁在我的食物里添水了?”孩子简直笑翻了,喘口气又说:“你猜澡堂老板怎么回答?他说,果汁要喝,脑仁要嚼着吃。” 也不知道从哪听来的笑话,孩子抱着狗直打滚。原本一脸凶相的狗,像早就认识这个孩子似的,撒了欢地跟孩子一起打滚。站在一旁的老金深感不可思议。还没等回过神,老金一激灵跳了起来。狗的绳子解开了。没错,孩子解开了狗的绳子。 “你干什么呢,把那狗崽子扣上!” “没事的,我们可是superstar啊,不会咬人的。” 话音未落,这狗竖起毛,露出尖牙,嗷嗷地就要扑向老金。老金连连后退,贴着墙喊道: “你干什么,快把狗拴起来!” 孩子见状似乎觉得饶有趣味,又哈哈笑了起来。那狗也跟着不停地吼着怪异的叫声。老金吓破了胆,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叫你快点把狗拴起来,你这小崽子,我叫巡瞽来把你关进派出所!” 孩子的笑容消失了,摸了摸狗。那条狗随之温顺了许多,但仍旧瞪着老金眦牙咧嘴。孩子把狗拴了起来,老金确认狗已经拴住了,也难以冷静下来。 孩子默默地看着靠在墙上满脸冷汗的老金。两人的目光无意间接触时,老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深感有什么阴森恐怖的事即将发生,这个念头从他半夜带这个奇怪的孩子回家时,就开始在他的心里植根发芽。不对,或许更早之前,这种不祥的预感就已经笼罩了老金。 在外多年的儿子忽然回到家乡,对老父亲说,今后我来照顾你吧。老金不仅高兴不起来,心異还堵得慌。虽然是老金唯一的儿子,不知怎么总觉得很生分、很陌生。 二十岁参军之前,他和别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自从儿子随部队去了越南,回来之后性情大变,成了连手指头都懒得动的懒货,张口闭口大谈越南如何如何。不过他聊的不是战场上流血牺牲的英雄事迹,而是越南妞如何如何,美国洋鬼子如何如何,再就是如何顺手牵羊挪用美国货,等等。看来他在越南战场根本就没扛过枪,光在美军的补给仓库里混日子了。村里人半真半假地说,去趟越南出息了啊。儿子一听这话,便一脸正色道,如果不参军,像我这种乡巴佬哪来的狗屎运,能漂洋过海到外国去,能和美国人一起工作啊。 反正儿子自从退伍回来,对农活更是瞧不上眼。每天在村子里拉上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高谈阔论自己在越南的事。时间长了,故事讲得快要见底了,听的人也越来越提不起兴趣,后来儿子便窝在家里,像睁着眼睛睡觉做梦的人一样度日。有一天,儿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乡。 儿子离家后的几年音讯全无。后来村里有人说在议政府一带见过儿子。说他在美国大兵那里谋了职位,但是问他近来过得如何时,他又满脸阴沉,一声不吭。那个村里人说,看起来感觉他吃了不少苦。 离乡几年后,他妈去世时才第一次回了家。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好像去世的人是一个恶毒的继母。儿子在葬礼上板着脸一言不发,葬礼结束后当天便乘着夜班车离开了。 可是儿子第二次回家时,却是另一番景象,毫不掩饰一副得意扬扬的神气。刚回家便大摆酒席款待村民,不少人都对儿子竖起了大拇指。村里顿时炸开了锅,都说老金的儿子这次真的出息To有的人传,现在儿子是一位美国大官身旁的红人。因为他救了美国官员唯一的孩子,否则那孩子就死了。另一个更令人难以置信的说法是,差点死的不是美国官员的孩子,而是他的一条狗,因为美国人把狗当成亲儿子一样,儿子把那条几乎快死的狗救活了,然后得到美国官员的赏识。不管传闻如何,儿子的境况肯定是变好了。 儿子打算把老金接到首尔。按说老金应该乐得合不拢嘴,村里人也都羡慕老金能享儿孙福,颐养天年了。可是老金心里却不是滋味。不是因为老金舍不得这片养育他七十多年的乡土,而是他莫名地害怕跟着儿子离开。因为儿子变得如此陌生,如此难以捉摸。 去首尔的路上,老金几次想打听儿子的婚姻问题。眼看就四十岁了,可儿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却闭口不谈。老金最后也没问出口,做父亲的人,问自己儿子“你结婚了吗?过得怎么样? ”这种问题,让老金心里多少有些羞愧。村里有关儿子婚事的流言蜚语传得满天飞。有的人说儿子都离了两回婚啦。还有人更不着边,说自己亲耳听别人说,儿子跟一个美国女人过日子呢。因此一路上,老金动不动就会臆想,打开儿子公寓的门,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人出来迎接他。不过老金随儿子走进房门后,等待他的不是金发美国女人,而是一条狗。 “你怎么不弄死它呢?” ”你说什么?” “把狗弄死不就行了嘛。”孩子像是怕狗偷听了去,压低嗓音悄悄说,“爷爷你不是害怕狗嘛,肯定也没办法继续养下去。每天还要喂它吃饭,伺候它。可这狗一点不识好歹,对你吼个不停,逮着机会还想咬你。” 孩子忽闪着眼睛望着老金,表情就像在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把狗弄死吧,在它饭里掺点老鼠药就行了。可能这狗也蛮聪明,不知道会不会闻出味道来。开始可以弄眼屎那么丁点儿,就像老鼠眼屎那么丁点儿的,后面再慢慢加量……”孩子弯下身子,窃窃私语般地说,“最后肯定就死了嘛,以后就说是得病死了,这样谁都不会知道。” 孩子自以为想出了一个顶聪明的点子,得意扬扬两眼发光地看老金。此刻老金觉得应该把孩子赶出去了。他想立即把孩子推出家门赶走。虽然他年事已高,对付这个瘦巴巴的孩子还绰绰有余。锁上房门后,一切就会跟从未发生过一样了。可是老金却感 觉浑身无力。他发现已经错过了时机,如同在那小子面前的狗动弹不得,在这个小不点面前的他也陷入一种深深的虚脱感。 此时孩子开始这屋那屋乱窜,像在自己家一样毫不避讳,什么东西都要碰一下,脚底抹油似的四处溜达探索,活脱脱一只小野猫。一会儿打开冰箱门,抓点东西吃,一会儿又开了留声机,传出一阵嘈杂的音乐声。老金呵斥他把留声机关了,可他干脆像没听见一样,随着留声机的音乐节奏,用一种怪异的动作和舞步走来走去。 “你开电视也没用,早就没有节目了。” 孩子又研究起了电视机。老金厉声训了他一句,可他嗤之以鼻道: “你肯定不知道这是什么,这电视机想看就能看,叫录像机,录像机。” 孩子像行家似的熟练操作一番,电视机便有了画面和声音。起初老金没看清电视播放的画面,后来视线逐渐清晰,发现里面的人都光着身子,还传来火热黏湿的令人窒息的喘息声。孩子发出一阵坏笑,扭头瞟了眼老金,老金起了亠身鸡皮疙瘩。他看见孩子的眼神也和那条狗一样,射出了怪异的光芒。 老金跑过去想要关掉电视,孩子却一脸泰然地阻止道: “你不是也挺喜欢吗?装什么呀?” “你说什么?” 有个非常、非常好吃的东西 孩子忽然扯开嗓门兴奋地唱起来。 是啊,是啊,鸡鸡棒 很想咬一口的小东西 是啊,是啊,鸡鸡棒 “不许唱了!” 老金喊道。电视画面愈发不堪入目,稀奇古怪的呻吟声热辣辣地充斥了整个房间。老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有个非常、非常、非常好吃的东西 是啊是啊,对啊对啊,鸡鸡棒 “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赶出去!” 老金大步过去,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孩子冷笑一声,瞪着老金说:“这又不是你的家。” ”你说什么?” “你骗不了我,你根本不是这家的主人。这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美国货,狗也只听得懂英语。爷爷你就是刚来的乡下老头,我一看就知道,爷爷你这是在给别人看房子呢,这房子的主人不是你。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老金惊得毛骨悚然。这个凌晨两点突然间冒出来的孩子,仿佛是这座大都市地底下无尽的黑暗孕育出来的。片刻前还瘦骨嶙峋、不惹人注意的孩子,此时却让老金觉得格外恐惧。 “就六个月,爸,六个月咬咬牙就过去了。” 老金住到首尔没几天,儿子说要去美国。那天儿子喝得昏天黑地,回家后就开始喋喋不休。 “爸,这段时间你就凑合过吧。错过这次机会,我以后就完了。我现在连个老婆都没讨上,眼看都快四十了。都是因为没钱啊。其实这房子也不是我的,这儿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全都是那个外国佬的。我现在穷得就剩两个蛋了,再这样下去我这后半辈子就只能伺候这些洋鬼子了。” 儿子告诉老金,这栋公寓,这里的家具,这里的一切,全都是那个美国官员的。自己不过就是在那人回美国的这段时间里,伺候伺候这条狗而已。因为那美国人把这狗当亲儿子一样疼,儿子能入了他的眼也全是托了狗的福。儿子说,这次去美国的机会就是那个美国大人给他的。还再三强调,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老金被儿子的一番话弄得云里雾里,却听懂了一件事。儿子领自己来首尔,可不是为了服侍年老的父亲,而是让他来看房子,并且好好服侍外国佬的一条蠢狗罢了。 “求你了,爸,就帮我这一回吧。也没有什么难事。就是在我去美国的这段日子,把房子看好了,尤其是别亏待了这条狗。这条狗叫superstar,就是我的饭碗啊。这就说来话长了,我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这狗关系到我的命运,我以后能有口饭吃,还能活下去,就全指望它啦。” 儿子边说边搂着狗的脖子,把脸埋进去来回蹭。然而儿子卑微至此,那狗仍昂着头纹丝不动,一副睥睨万物的样子。恍惚间,老金仿佛看见这条狗变成了这家的主人,看见儿子鞍前马后拼命巴结它的奴才相。 “出去!小崽子!早该送你到派出所了,这个小兔崽子! ” 老金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孩子鼓起劲,顺势甩开,直勾勾地瞪着老金说: “你动我一下试试,我不会放过你的,糟老头子。” “该死的小破孩儿!” 老金抬手抽了孩子一巴掌。孩子捂着脸,满目狰狞地大骂: “妈的!死老头! ” 孩子转身跑向客厅一角的狗,还没等老金喊出来,几下便解开了皮绳。那狗迫不及待嗷地一下扑了过来。老金吓得赶忙退到客厅一角。 “你干什么?把狗拴起来,快点!” 孩子像在玩有趣的恶作剧一样大笑起来。那只狗凶狠地发出怪异嘶哑的低吼,仿佛一口就能咬断老金的脖子。 “喂,别这样了,那狗会咬死我的。” 老金无力反抗,害怕得直哆嗦。老金被狗追得四处躲闪,终于无路可退。 “糟老头子,你倒是说话呀!” 此时孩子兴奋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哈哈大笑,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现在说,我让你干啥你就乖乖地干啥,说!” “好,好,我听你的,那就……” “那就跟我学一遍。嗨,修坡斯塔,阿伊乐无悠。” “别捉弄爷爷了,嗯?求你了,快把那个疯狗拴起来。” “快跟我学一遍!嗨,修坡斯塔,阿伊乐无悠。” 此时的孩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就连嗓音都如成年人一般深沉。 他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阿伊乐无悠。” “阿伊乐无悠。” “OK。嗨,修坡斯塔,阿伊乐无悠。” “嗨,修坡斯塔,阿伊……” 老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正做着一场可怕的噩梦。面目狰狞的孩子,叫声怪异、凶狠的狗,甚至这间陌生的屋子,都只是一场噩梦里的场景。 老金蓦然发现眼前站着的早已不是孩子,而是自己的儿子。紧接着,那张脸又消融变化,化作另一张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食人族的话,那一定是眼前的这副场景。老金看见那条狗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已经到了眼前。 天刚亮,在28栋门卫室值班的朴师傅就接到小区物业办公室的紧急电话,派他去察看一下在1203室独居的老人是不是出事了。看样子是老人在美国的儿子联络了物业管理办公室。他儿子打了一整晚的电话,就是没人接。一个月前朴师傅就注意到了这位老人,他衣着邈里邈遢,浑身透出乡下人的土气,与高档小区格格不入。有时候他路过门卫室,经常跚躅一会,似乎想倾诉什么,最后也没能说出半句话。1203室门锁紧闭,朴师傅撼了几次门铃也无人回应,心里竟然产生了这家人要准备后事的不祥预感。朴师傅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屋里乱七八糟,好像昨晚发生过一场打斗。客厅一片狼藉,一个老人呆呆地坐在中央。老人仿佛丢了魂,双目无神地嘀咕着什么,隐隐约约听着像英语,不过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胡话。老人身边坐着一条体型庞大的狗,好像听懂了老人的喃喃吃语,出神地注视着他,目光居然流露出一丝怜悯。 (原载《学园》,1985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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