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新群”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乐队不停地奏着悠扬的乐曲,女歌手站在舞台上正在演唱,舞台的衬幕上挂着酒会东道主R报社的巨幅社旗。

在豪华的T会馆的大厅里,交叉悬挂着数面小型社旗。许多客人正围着酒桌缓缓移动着。

这是R报社为纪念某项事业大功告成而举办的鸡尾酒会。应邀前来的客人都是赫赫有名之士。摄影师们混杂于手托银盘的服务员之间,得心应手地为这些佳宾拍照。

身着礼服的经理和董事们站在大厅入口处迎接来宾。此时,因为酒宴早已开始,所以已看不见鱼贯而入的人流。客人们挤满了整个大厅。

人们自由自在地交谈着。有的在倾心欣赏歌手的演唱,有的陶醉在海阔天空的闲聊中。聚集在这华丽场面里的人们,宛如飘着的浮萍,在水面上摇来荡去。从整个大厅看来,年老者居多,都是所谓的知名人士:学者、实业家、文化人、艺术家——各行各业,五花八门。出面为这次酒会服务的是专门从银座(东京闹市街)一流酒吧请来的女老板和剧团的年轻女演员。

有些客人姗姗赶来。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客人脚踏铺着绯红色地毯的阶梯走进来。他站在大厅入口处望着人群,仿佛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一位脸庞稍长、略带点神经质的客人。

“关川先生,”从人群里走出一位穿着礼服、身材微胖的绅士招呼:“承蒙百忙中光临,感谢之至!”他是这家报社的文化部次长。

“哪里,哪里,”青年老练地答道,“打扰啦,多么盛大的宴会呀!”年轻人薄薄的嘴角上露出了笑容。

“不过都是些老人啊!”他环顾四周,眸子里含着冷淡的神情。

“是啊,这种聚会嘛!不过诸位都在那边呢!”文化部次长抬手指给他看。

大厅曲曲弯弯,评论家关川重雄穿过人群向次长所指的方向走去。

“噢,是村上顺子啊!”他的目光移向舞台。这时,歌手正把双手放在晚礼服前袒露的酥胸上,放声高歌。关川在人群中穿行着。杂沓的人群使他和文化部次长走散了。行走间,关川不住地用眼梢扫视着客人们的面孔。在人群的尽头站着一簇年轻人。

“你来啦!”看到关川首先笑起来的是头戴无沿贝雷帽、身穿黑衬衫的前卫画家片泽睦郎。

“怎么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他责怪似地说。

“有项工作不能再拖了,今天到期,不得不多写了一会……”

“啊,上次……”剧作家武边丰一郎从一旁说。酒力已使他满面生春。

“对不起,”关川点了点下颚。

这儿自然而然地成了同类年轻人聚集的场所。他们都是朋友,其中有建筑家、摄影家、导演、制片人和作家,是一伙不到三十岁的人。

“听说你们到秋田参观火箭去了?”建筑家淀川龙太一只手拿着苏打水威士忌酒杯走到关川重雄身旁。“怎么样,有何感想?”

“好极啦!”关山脱口答道,“看到那些玩艺儿,弄清了观念是何等不可靠。在自然科学面前,观念是极其软弱无力的。我们平素总爱谈论各种理论,但是,看了那些玩艺儿,仿佛一切观念都在科学的重大压力下,挫掉了锐气。”

“对你也是如此吗?”建筑家带着讽刺的神情问道。

“啊,是的。我对自己的理论一直充满自信。可是,说实话,在科学面前我服输了。”

“这么说来,不久前你和川村先生展开的那场论战,也悬……”

“那个例外。”关川傲慢地说,“川村一成那种人,只不过是现代的渣滓。那种人总是背着先代的亡灵,俯伏在昔日的祭坛上。他是依靠过去虚幻的光环而营私谋利之辈。那种家伙,我们非早些设法制服他不可。”

这时,一个秃顶、高个子、身穿考究礼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啊呀,好齐全啊!”他满脸堆笑地环视四周,他是这家报社的文化部长。

“看到诸位荟萃一堂,这里仿佛正在掀起一阵具有新时代气息的旋风!”

“空前盛大啊!”关川重雄说。部长从这位青年评论家平素的理论可以听得出来,这不是在恭维,而是在讽刺。

“不用说,这种形式也许是古老些,不过总是一种惯例嘛!”文化部长面孔绯红地说道。

“对啦,那边来了好些人呢。”部长当即叫出了三、四位当代美术和文学权威的名字。

“我们对那些老迈者毫无兴趣。”关川重雄脸上现出了嘲笑的神色。

这时,大厅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变化的漩涡是从入口处掀起的。文化部长转身望着那个方向,不知为什么慌张起来,他突然丢开这伙年轻人,分开人群,匆匆忙忙地走去。

留下的年轻人凝视着那一方向。只见一位姗姗来迟的老权威,刚刚赶到会场。不过,使用“赶到”一词,实有夸张。这位老权威年事已高,身着高贵的和服和“仙台平”(仙台地区特产的精巧丝织品)料子的裙子,脚穿雪白布袜。实际上他是迈着方步走进酒会中心的,简直象学步的孩子,走得很慢。左右有人贴在他身旁扶持着。当然,他们不是佣人,而是就宴的来宾;他们发现权威后,竟相跑上前去的。

老权威身后,也簇拥着一些人,所到之处人们都让路相迎。

这位权威年近七十。人们带着尊敬和阿谀的笑脸向他躬身行礼。老权威迈着童般步伐,笑容可掬地向众人点头致意,在报社的干部引导下,走进上座的一角。那里摆着四、五张沙发,聚集着美术、学界、文坛等各方面的泰斗。其中一位,看到新到的老权威,急忙起身让座。所谓的漩涡,就是由于这位老权威的到来而引起的一阵骚动。

“快看!”从远处观望着的关川用下颚指着这个方向对朋友们说,“那边又来了一位古色苍然的长者。”

在场的年轻伙伴都嘿嘿笑起来。

“那是亡灵之最。”

“是最厚颜无耻的食利者”。

这些年轻人否定一切既成权威。不间断地破坏既成的制度和道德。这是“新群”所属青年们的主义。

“不成体统!”关川冷冷地说,“你看浅尾芳夫正低着秃头讨好呢!”

那位知名的评论家不停地在老权威面前弯下肥胖的身子。可是,老权威只是微微掀动了一下他那突出的下唇,对这位有名评论家表示的敬意漠然置之。老权威是专程从他在湘南隐居的宅邸来京参加这次集会的。

忽然,老权威四周挤满了人。R报社的经理恭恭敬敬地走到老权威面前鞠躬致敬。

关川一直注视着浅尾芳夫的举止。“你看他写的东西冠冕堂皇,可是看他那个丑态,充其量也不过是权威的追随者而已,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关川重雄说话间,突然向周围看了看问:“哎,和贺到哪里去了?”他问的是青年作曲家和贺英良。

“和贺么,肯定在大村泰一先生那里。”

“大村先生?”

“唔,就在那伙老人们集中的地方。”

关川重雄抬头望着刚才老权威就坐的地方。这儿同那个座位之间,不时有人群遮挡,当然无法看清。

“哼,他为什么恬不知耻地要到那些人中去呢?”关川重雄略带反感地喃喃自语。

大村泰一是当代有名的学者,曾任大学校长,以古老的自由主义者享有盛名。

“这可没有法子啊!”剧作家武边丰一郎说,“大村是和贺未婚妻的亲戚嘛。”

“噢,原来如此。”关川虽然这么说,反感却愈来愈强了。

导演笹村一郎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噢,少见!”他有个怪癖,向人寒暄时,下颚反而会翘得更高。

“都到啦!”他露出心满意足的样子。“怎么样,酒会完了,咱们一起另找一个地方聚一聚如何?”他是一个喜欢热闹的青年。

“好啊!”剧作家武边马上响应,他和导演常来常往,情投意合。

“关川,你怎么样?”笹川问。

“是啊,”关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看你那副表情,好象有什么说道似的,真奇怪。”导演微微一笑。

年轻的评论家关川重雄素以论争尖锐深刻闻名。迄今他曾不止一次地向权威们挑战。他不畏大人物,敢于挑战的度量颇得青年一代喝采。他从不顾虑会不会惹人不高兴。

“关川,”导演再次劝说道:“机会主义是你最痛恨的。你对我们的提案别再犹豫了。”导演开玩笑地说。

这时,和贺英良从对面席上穿过人群走过来。他面孔白皙得象个女人,发际也同女人一样柔软。

“和贺先生!”从人群里出来招呼他的是刚才站在舞台上演唱的村上顺子。

“先生!”歌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忌,嫣然向和贺英良行了一礼,她手提闪闪发光的夜礼服的下摆,象展开翅膀似地弯下了腰。

“啊!”和贺英良站住了。

“老早就想见见先生,有件事想求您,可以去打扰吗?”

歌手称他为先生,年龄是不相称的。和贺英良看起来比他二十八岁的年龄还要年轻许多。

“有什么事吗?”和贺旁若无人地注视着歌手美丽的面孔。面对着这双进攻性的目光,歌手羞得满面绯红,虽然平素她绝不是一个性情脆弱的女子。

“不,见了面,我再讲。有事求您呢。”

“在这儿不能讲吗?”和贺依然板着脸。

“啊,这个……”歌手吞吞吐吐地说。

“不过,我很忙呢!”

“这我明白。不过这件事对我的工作关系重大,请务必让我见见您。”

“请给我打电话吧。”和贺英良说。

“那么,什么时间都无妨吗?”歌手担心地说。

“如果单单是打电话的话,”和贺说,“因为事情太多,即使接到电话,能不能马上见面也不好说。”语气极其冷淡。

然而,赫赫有名的歌手,对这种无礼的态度毫无不悦之色。

“这我知道。那么,近几天我先给您去电话,请多关照。”美丽的歌手,绯红的脸上泛着微笑,提着礼服的下摆又弯下了腰。

周围的人们目送着板着面孔从歌手身旁离去的新进作曲家飒爽的背影。

当和贺来到年轻的同伴中间吋,表情才恢复常态。

“噢,”他微笑着向关川重雄和淀川龙太说,“久违啦!”这是对淀川说的,接着又对关川说,“上次太感谢你了。”他指的是上次同往东北地区参观火箭的事。

“刚才怎么啦?”关川似乎看到了村上顺子向和贺问候的场面,冷笑着问。

“哼,”和贺英良眉宇间带着不屑置顾的神情:“她有事要找我呢!无非是让我为她作曲,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这种人多得很呢!两眼总想向新的方向看,可是其人本质上并非如此。显而易见,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宣扬或者保全自己,利用我们一下而已。我这儿也有这种人来过。”关川紧接着说。

“真可谓不自量力。”和贺说。

“只会演唱那类庸俗歌曲的女人,怎么能得到我们的艺术!她只知道求新猎奇。也许她还以为我是为她们那种人工作的呢!”

侍者端着银盘走来,上面放着酒杯,和贺英良从盘子上选了杯苏打水威士忌。

“真是一个无聊的集会!”建筑家淀川说。

“我们该溜了,反正在这种地方久呆,对我们也不会有任何益处。”

“不,不对!”关川表情严肃地说,“起码看到了这些过去的老朽,仅仅这一点就很有参考价值。”

“刚才已经商量过了,”建筑家在一旁对作曲家说,“我们现在打算到银座一带去,你怎么样?”

“是吗?”和贺英良看看手表。

“有约会吗?”关川冷笑着问。

“有倒是有,但如果时间不长,我可以奉陪。”

关川重雄皱了皱眉头,理解了和贺的回答。

“好啦,谈妥了,就这么办吧。”淀川龙太说。

“那么,我现在就往外走。”他率先消失在人群中。

“关川,你也去吗?”和贺问。

“我也去。”关川回答。

这时,舞台上开始奏起新的乐曲。

鲍诺尔俱乐部设在银座后街上。这是一间高级酒吧,实行会员制,在实业家、文化人经常聚集的场所里声誉甚高。

天刚刚黑,客人就来了,店里生意兴隆。到九点以后,就会拥挤不堪,后来的客人只得站在入口处等候。

这时,一位在大学讲授哲学的副教授正和另位史学教授坐在角落的雅座里对饮。此外,还有两伙公司董事模样的客人。店里还很清静。女侍几乎全部扑在这三伙客人上,董事们谈着文雅的下流话,教授们对大学发泄着不满。

酒吧的门旋转起来,走进五名青年。

女侍扭头望着说:“里面请!”

女孩子们大都拥问新来的客人。高个子老板娘也从董事身边走开,向新来的客人走去。

“啊,久违啦,这边请!”

宽敞的雅座里没有人。但是仍嫌座位不够,她们又从别处取来椅子加在一旁。客人在雅座里相对而坐,女侍者穿插着坐在中间。

“先生们来得好齐啊!”老板娘满面带笑地说,“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集会啦?”

“别提啦,纯粹是无聊的集会。正好大家聚在一起,来你这里去去苦味!”导演笹村一郎开口道。

“多谢,多谢,非常欢迎!”

“笹村先生,”一位细长脸的女侍者说,“你好久没来了。上次,你喝得大醉而归,我们可不放心啦!”

“啊,那次太失礼啦。总算平平安安回去了。”

“笹村,你是和谁一起来的?”关川重雄在一旁发问。

“哈,在杂志社的座谈会上,遇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没有心思马上回家,便来这里喝了一气。结果喝多了,出了洋相。”

“是我们把他抬到车上去的,可真够劲了!”女侍笑着对关川说。

来这儿的是导演笹村一郎、剧作家武边丰一郎、评论家关川重雄、作曲家和贺英良以及建筑家淀川龙太等五人;画家片泽睦郎到别处去了。

“诸位先生想用点什么呢?”老板娘闪动着生得迷人的眸子打量着每个人。

五个人分别订了酒菜。

“和贺先生,”老板娘把脸转向作曲家,“那次太失礼啦,这一向可好吗?”

“你看,就这个样。”和贺转身对着老板娘说。

“不,我不是问先生,我是问那一位。”

“和贺,”身旁的导演拍了拍他的肩膀,“糟了吧,你是在什么地方让老板娘看到的呢?”

“好地方,是不是?”老板娘眯着一只眼笑着说。

“大概是在夜总会吧!”和贺英良望着老板娘说。

“真不象话,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得出。”笹村在一旁说道。

“我看到了,长得漂亮极啦!”老板娘微笑着说:“以前在杂志上看过照片,实际上看到本人,要漂亮得多呢!先生,你真是幸福啊!”

“是这样吗?”和贺歪着头,顺手取过端来的酒杯。

“为和贺未婚妻……”导演首先举杯倡议,接着响起一阵碰杯声。

“是啊,”老板娘盯着和贺说道:“先生,好象全日本的幸福都让你一个人饱享了!工作干得出色,在年轻人里数得上第一,又同漂亮的人定下婚姻,真叫人羡慕啊!”

“我们也想托您的福呢!”在场的女侍们也都望着和贺异口同声地说。

“是这样吗?”和贺又喃喃地念道,目光垂了下去。

“啊呀,快别说了,先生害羞了呢!”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只是我这个人,对任何事物都持怀疑态度,总爱在一旁观察我自己,这是我的天性,所以……”

“到底是艺术家,”老板娘紧接着说,“我们遇到幸福,马上会自我陶醉起来,所以成不了大器。不象和贺先生那样会做分析。”

“所以才常常碰壁呢!”另一个女侍随声附和地说。

“不过,不管怎么站在外边观察自己,幸福总是不会改变吧!你说呢,关川先生?”老板娘扭头问旁边的评论家。

“是的,我觉得人处在幸福时刻,还是以天真地陶醉其中为好。过多的分析啦,客观的观察啦,我看不太好吧!”

关川重雄眉宇间皱起几道细纹,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和贺朝他脸上瞟了一眼,但是,一言未发。

“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对啦,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说是在今年秋天,还登出了两个人的照片呢!”另一个女侍说。这是一瘦削美貌的女子,身穿丝织的黑色礼服。

“那都是信口开河,不可轻信。”和贺说,“那些以攫取人们兴趣为中心的东西,是不可能负责任的。”

“可是,从你和她出现在夜总会上来看,已经相当亲热啦!”建筑家淀川说。

“这还用说,”老板娘接下去说,“我看到你们跳舞,真是太情投意合啦!我和一位客人坐一张桌,那位客人也出神地望着你们二位。”

“嘿!”一名女侍拍起手来。

剧作家和评论家开始谈论起其他伙伴们的事情来。

“那是些什么人?”教授望着对面的雅座说。

“是‘新群’的先生们,”女侍解释。

“‘新群’是干什么的?”

“是最近走红的一伙青年艺术家的组织,”教哲学的副教授说:“他们都不到三十岁,是近来代表年轻一代的组织,他们的宗旨是否定并破坏一切固有的道德、秩序和观念。”

“啊,听说过。”史学教授说,“好象是在报纸上看到的。”

“先生你都看到了,说明他们最近在舆论界的活动确实光彩耀人。你看,坐在老板娘面前,头发稍微卷曲的那位是作曲家和贺英良。他的艺术也是在试图打破固有的音乐。”

“好,不用解释了,他下边是谁呢?”教授惺松的醉眼望着年轻人的面孔。

“紧挨和贺的是导演笹村。”

“导演也是那样吗?”

“可不是,他也要勇敢地献身于戏剧革命。”

“我年轻时候,”教授说,“有个筑地小剧场,曾使青年人热血沸腾,是那种运动吗?”

“和那个不太一样,”副教授为难地说,“还要更大胆些,更富于创造性。”

“原来如此,下一个呢?”

“下一个是剧作家武边吧?”副教授觉得不太把握,望着女侍说。

“是的,是武边先生。”

“朝后边看的是谁呢?”

“是评论家关川先生。”

“他下一个,女子旁边的是——”

“那是建筑家淀川先生。”

“全是先生啊!”教授露出了带着讽刺的微笑。“这么年轻就被人称为先生,真了不起。”

“现在,什么人都是先生,连流氓组织的头目也是先生呢!”

“哦,他们在笑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和贺先生。”女侍听到了对面的谈话声。

“和贺怎么啦?”

“和贺先生的未婚妻是田所佐知子小姐。就是那个以女流雕刻家闻名的新秀。她爸爸是前大臣田所重喜先生。所以,她就更有名气了。”

“唔,是吗?”史学教授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可是,同一话题却在董事们的雅座里引起了反响。

“唔,田所重喜!”董事们并不知道那些年轻艺术家的名字,可是一提到前大臣的名字,顿时神情惊叹。

随着时间的推移,店里客人越来越多。烟雾、闹声充满了整个变暗的房间。

这时,入口门轻轻打开,一位老年绅士走进来。他蓄着的长发已经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宽金丝边眼镜。老绅士步履稳重地向里面走去,他偶然发现了雅座里的年轻人,顿时显现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你好,三田先生。”

这位绅士是所谓文明评论家,不仅对文学而且对美术和风俗也常写些时评文章。他名叫三田谦三,是位知名人士。

当三田看到那伙年轻人吋,年轻人也认出了他。

“三田先生,”关川站了起来,“晚安!”

三田为难地笑了笑。

“哦,你们经常到这儿来吗?”

“常常来。”

“哈,你们人不少啊!”

三田不知再说什么为好,局促地站在那里。

“三田先生,请这边坐!”建筑家淀川龙太说。

“不,不敢当。不过,我以后可要打扰呢!”三田向他们轻轻地点点头,同正好前来相迎的女侍一起走开。

“溜掉了!”关川最后说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却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关川看不起三田,称他为低俗的评论家,并在背后奉送三田一个“杂货铺”的绰号。

年轻人的雅座里,后来又是一阵骚乱。最先提出离开的是和贺英良。

“我有个约会。”

“啊呀,先生,看你挺高兴呢!”瘦削的女侍拍着手说。

“我也要走啦,想起来一件事情。”关川有些不高兴地说。

此时,大家纷纷站了起来。照顾其他客席的老板娘跑过来,与每个人一一握手告别。大家向门口走去。

“关川,”剧作家喊道,“你到哪儿去?”

“我和你们方向相反,对不起!”

剧作家看了看他的脸,无可奈何地同建筑家和导演搭伴。这时,和贺英良正挥着手,信步向大街走去,

关川重雄目送他离去。他把口衔的香烟扔在路上,走向另一方向。

“先生,要鲜花吗?”一个年轻姑娘走来,关川刻薄地让她离开。

他找到街口的电话亭,大踏步走进去,没有查阅号码薄,便拨动了号盘。

当关川重难乘坐出租汽车在一幢房子前下车时,正好是午夜十一时。在此之前,他是在别处消磨时间的。

这幢房子座落在涩谷高坡上的住宅区里。房子有大门,但总是敞开着。不仅大门,走进去,来到门廊里,也是通宵可以出入。门廊里有微弱的灯光。

门户不严,因为这是一所公寓。一走进门廊就是楼梯。走廊里也点着度数不大的电灯。走廊两侧,房间一个挨一个,每个房门都从里面反锁着。

关川重雄西天绝对不到这儿来。他能不被任何人发觉,来到最里面的房间,就是因为时间这样晚的缘故。那间房门上贴着“三浦惠美子”的名片。关川用指尖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细缝。

“你回来了。”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

关川默默地走进去。女人已经脱掉黑色礼服,换上了日常穿的毛衣。她就是刚才鲍诺尔俱乐部那位瘦弱的女侍者。

“热吧,快脱掉吧。”惠美子接过关川的上衣,挂在衣挂上。

这是一间六铺席的房间,五屉橱、三面镜及衣柜等家俱贴墙摆得满满的,显得很狭小。但到底是单身女人的房间,收拾得很得体。

房间里香气扑鼻,每次他来,女人总要撒香水。

关川盘腿坐下,女人马上送过来湿毛巾。

“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川擦着脸问。

“刚才。接到电话,马上给店里讲了讲就出来了。因为还没闭店,可不好办啦。”

“我到你们店,你马上理解就好了。”

“可是你什么也没讲啊,连个眼色也没递呢!”

“全是些讨厌的家伙,在那么多人面前,我简直无计可施。”

“是啊,全是些很敏感的人。不过,我高兴极啦。因为你事前没打招呼,出人意料地去了。”

惠美子把身子贴近关川。关川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她就势倒在他的怀里。

“这是什么动静?”关川听到声响,嘴离开接吻的嘴唇问。

“是打麻将的。”

“嗯,是牌的响声。”

“是些学生。今天是星期六吧,每逢星期六晚上,总是这个样。”

“打通宵吗?”

“是的,学生很老实。一到星期天,朋友们就聚在一起。”

“是斜对面那个房间吗?”

“是的。起初,那种声音吵得我受不了。可是,都是年轻人,忍着忍着我也就习惯了。”

“这么说是通宵不眠啦?”关川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你要吃点什么吧?”惠美子问。

“嗯,是有些饿了。”关川重雄脱下衬衣丢在一边。惠美子取过来,展开套在衣服挂上。

“我约摸你会饿的。从那以后什么也没吃吧?”

“只是在酒会上吃了块火腿面包。”

“我做了些清淡的东西。”

惠美子从厨房端来碟子。饭桌上摆满了生鱼片、清蒸比目鱼和咸菜等。

“这是什么?”

“红鱼籽啊。这是从寿司铺(日本特有的一种点心)硬匀来的。听说,现在红鱼籽最好吃。”

惠美子把米饭盛在碗里。这个房间里总是放着关川的饭碗。

关川一声不吭地吃着。

“你在想什么?”惠美子坐在对面瞅着他说。

“什么也没想。”

“可是,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要讲的。”

“是吗?可是,你不讲点什么,我太寂寞啦。你和他们在哪儿分手的?”

“走出鲍诺尔之后马上就分开了。”

“和贺先生呢?”

“和贺大概到未婚妻那儿去了。”

惠美子觉察到关川脸上现出的不悦之色。

“再来一碗吧。”

“已经够了。”关川把茶水倒进饭碗里。

“店里忙吗?”关川转了话题。

“嗯,近来特别忙。所以今晚半道回来,很不好办呢。”

“是我不好。”

“那儿的话,是你,我才高兴呢。”

“店里没人觉察吗?”

“没关系,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可是,接电话那小子,有没有可能记着我的声音?”

“不要紧的,不会知道的,客人打给我的电话多着呢。”

“因为你是个红人嘛!”

“看你说的。我们这一行没有点客人是不光彩的。”

关川重雄冷冰冰地微微一笑,女子一直在凝眸而视。

走廊里响起大步走路的脚步声。

“真讨厌,今天夜里,他们都要这个样子去上厕所吗?”关川皱起了眉头。

“这有什么办法呢?”

“学生没有看到过我吧?”

“没关系……。哎呀,真是的,怎么老是顾忌这顾忌那的!”

关川冷冷一笑,脱掉内衣。

惠美子打开台灯,熄灭电灯。被头、枕边被照得明亮起来。她解开钮扣,长衬裙从身上滑了下去。

“给我支烟!”关川翻身说道。

“好。”身旁的惠美子赶紧穿上衣服,打开熄灭的台灯,从饭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衔在嘴里,擦火柴点着后送到关川唇边。

关川仰面躺着,吸着香烟。

“你在想什么?”惠美子回到关川身边躺下。

“唔,”关川依然喷着烟雾。

“真烦人,从刚才就是这副神态。是为工作的事?”

没有回答。远处传来洗牌的声音。

“真讨厌!”

“你老放在心上,才会这样的。我习惯了,一点也不在乎……啊,烟灰掉了!”

惠美子取过烟灰虹,从关川嘴里拿掉香烟,磕去烟灰,又送回他的唇边。

“和贺先生多大年纪啦?”惠美子看着男子的侧脸问道。

“大概是二十八岁。”

“那么,比你大一岁哩。佐知子小姐多大啦?”

“二十二、三岁吧。”关川兴味索然地说。

“年龄也很合适。有本杂志讲,他们秋天结婚,是真的吗?”

“那家伙的事,有可能啊!”

从声音中听得出,他对此并不感兴趣。枕边台灯的淡淡光芒照在他的额头和鼻梁上。

“佐知子小姐是后起的雕刻家,父亲又有钱有势,和贺可真幸运。你若也有这么桩婚事怎么样?”惠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面庞。

“傻话!”关川顺口说。

“我能同和贺一样吗。我不会搞那种谋略婚姻。”

“什么?谋略婚姻!杂志上写的可是恋爱啊。”

“都一个样。和贺心里潜藏着一种发迹第一的念头。”

“这么说来,这不同和贺先生,不,也是同你们组织的主张背道而驰吗?”

“和贺这家伙,道理讲的蛮好听。说什么,不管和谁家的姑娘结了婚,也决不妥协。佐知子的父亲,与我们并非同一营垒的人,结了婚,可以更便于了解对方内幕,勇敢战斗云云,玩弄他那一套特有的诡辩术。可是,他的本性我是一清二楚的。”

关川伸手把烟蒂扔进烟缸里。

“这么说,你不会有那样的婚事啦?”

“我不喜欢。”

“真的吗?”惠美子的手伸到了男子的胸前。

“惠美子!”关川重雄任女子搂着自己的脖子低声说:“上次那件事,照我说的办了吗?”

他两眼望着天棚,眼珠一动也不动。

“放心吧。”

他吐了一口气,用于抚摸着女子的头发。

“您尽管放心。只要为了您,我什么都可以干!”

“是吗?”

“是的,什么都可以。我知道你现在处在重要时期,你应该有更大的发展。所以,不管是什么秘密,只要是对我讲的,你尽可放心。”

关川转过身,把手伸到她的颈后。

“一定吗?”

“只要为了您,我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们之间的事,绝对不能让别人察觉,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绝不会违背诺言的。”

关川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阴影。

“现在几点啦?”

女人取过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看说:“十二点十分。”

关川默默地坐起来。

女子也一声不响,用失望的目光望着男子穿衣服。

“就要走吗?”

男子穿起衬衣和裤子。

“我虽然知道,可还是想说出来,我是多么希望你偶尔能在这儿过夜啊。”

“傻话!”关川小声申斥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天亮了,我怎么从这座公寓出去呢?”

“这我知道。不过心里知道,嘴里还是想这样说。”

关川走到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细缝,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上。洗牌声从旁边的门里传出来。

这所公寓,偏巧厕所是公用的。关川每回都异常小心。走廊里,只有微弱的灯光照射着。关川轻轻地走着,不让拖鞋出声。

旁边的门开了,由于过于突然,关川吃了一惊。

一个大学生也因这意外的遭遇,呆呆地愣住了。转瞬间,关川扭头又折身走回来,因为狭窄的走廊不便同时走过两个人。

他回到惠美子门前,由于放心不下,不由得回头望了望。不巧,对方也正一边向厕所走着一边回头看呢!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

关川走进了房间,关上门,脸色白得吓人,一时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里。

惠美子从被窝里坐起来,望着他的脸色问道:“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关川仍然站着一动不动,面色苍白。

“您,怎么啦?”

关川没有回答。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席子上,从饭桌上取出香烟,吸了起来。

惠美子掀开被子起来。

“出什么事啦?”她打量着男子的脸,在对面坐下来。

关川只是吐着烟。

“奇怪,怎么脸色这个样?”

关川低声回答:“让人看见了!”

因为他声音太低,女子反问道:“你说什么?”

“让人看到了。”

女子睁大了眼睛。

“啊,让谁?”

“上次那个学生。”

关川把夹着香烟的手放在额头上。惠美子注视着他的表情说:

“没关系。仅仅打个照面,对方不一定会知道的。”

“不对,我回头张望的时候,他也正好在看我呢!”

“哦!”

“正好是面对面。”

惠美子望着关川优郁的脸,面带笑容安慰道,“不要在乎他了,这是你自己这么想,人家还可能没有看到你的脸呢。即使望了一眼,也不会知道是谁,而且也不会老记在心里。再说,走廊里灯光那么暗,要是大白天,兴许能看准的。没关系的。”

关川阴郁的面孔依然没有改变。

“记不住当然好。”

“不会记住的。看到您的是个什么人啊?”

“嗯,圆脸,胖墩墩的……。”

惠美子点点头。

“您搞错啦,不是上次的学生。上次那个学生瘦瘦的,高个子。您看到的一定是来玩的朋友,所以更不会记清您的面孔的。”

“是朋友吗?”

“放心吧,”女子用抱怨的神气看着关川,“真是的,一点小事就这个样。我和您已经一年了,可是,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女子叹了口气。

“走!”关川说着急忙站起来。

惠美子一声不响地帮助男子整理服装。

当三名学生摆好牌等着的时候,胖墩墩的学生从厕所返回来。

“对不起!”他说着坐到桌前。

“现在几点啦?”他又心不在焉地问道。

“十二点二十分。”

“到了关键时候啦,离天亮还有五个小时。”旁边的学生说。

“久保田,”正对面的学生向回来的学生说,“该你坐庄了。”

名叫久保田的学生掷起骰子。

“唔,一般大,太好啦!”

大家抓牌,在自己面前摆起来。

“青木,”久保田一边往外打牌一边说。青木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斜对面那个房间主人换了吗?”

“斜对面?”青木手摸着牌说,“不,没有换。”

“我记得那个房间住的是个酒吧女郎吧?”

“是啊,是银座的。”

“啊呀,怎么一开始就把红中打出来啦,是不是想把钱全赢去啊?”下一个学生一边考虑往外打什么牌,一边问。

“那个酒吧女郎是个美人吗?”

“你没见过吗?”

“我来你这三次啦,一次也没碰到。”

“可以说是个美人吧。喂,你怎么问起这些来?”

“刚才有个男人走进去。”

“男人?”邻座学生摸牌的手停下来,这件事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准是勾引来的,没有意思。”

“不象那种女人啊!”青木闷闷地说。

“以前一次也没有过。是不是你看错了?”青木仰起脸问对面的久保田。

“我回头看时,正好他站在那个房间门口看我,不会错的。”久保田答道。

“嘿,这可是头一回。是个什么人?”

“年轻人。对啦,大约二十七、八岁,细长脸,头发蓬篷松松的。别忙,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久保田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喂,该你啦。”

以后,又转了五、六圈,桌子中间打出来的牌越积越多。昏暗的灯光落在白色象牙牌上。

“总觉得见过这个人……”久保田又喃喃自语起来。

“你怎么总忘不了呢!那好,以后我替你问问那位酒吧女郎。”

“哼,我也没抱太大兴趣。只不过那张脸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又想不起来。”久保田自言自语似地说。

关川重雄走到走廊上,蹑手蹑脚地向楼梯口走去。幸好,这次学生没有出现。房间里,打牌声和谈话声混成一片。

他悄悄地走下楼梯,穿上鞋子走到门口,当他回手关上格子门走到门外时,才舒了一口气。

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已经将近午夜一时了。

关川顺着黑暗的小路向大街走去。为了租到流动的出租汽车,非得到那里去不可。

他还仍然惦记着遇到学生这件事。也许正如惠美子所说,学生并没有记清他的面孔。他希望如此,但是仿佛又觉得自己的面孔已经完全被对方记住似的。

“如今的学生不成体统!通宵玩麻将不知是为了什么。在群情骚然的今天,借这种玩乐消耗精力,不知他们怎么想的,都是些缺乏教养的家伙!”关川在心里骂道。

大街上,出租汽车的闪光络绎不绝。虽然时已深夜,但奔驰的出租汽车并不少于白天:空车很少,映在车窗上的幢幢身影,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侣。

总算来了一辆空车,关川扬手把它叫住。

“好的。”

出租汽车沿着市营电车道飞驰起来。

“先生,天很晚啦。”司机背着身子搭讪道

“啊,和朋友们玩了玩麻将。”关川点上香烟,“怎么样,近来生意好吗?”

“是啊,比去年稍强些。“近来空车少了,是转景气了吧?”

“利用出租汽车的客人增多了。”

“嗯,不久前,除上下班拥挤时间和下雨天之外,空车满街都是。可是,近来却很少遇见。据说,运输省已经决定增加车辆分配比例。出租汽车公司想必很高兴吧?”

“没有的事呢。我们公司算是比较大的,据说只分配增加十台,公司气愤极了。”

“运输省的方针看来是将分配比例重点拨给新开业的公司,而不是现有公司。”

关川说到这里,司机突然转变了话题。

“先生,您是东北地方的人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关川怔了一下。

“从口音听出来的。不管在东京住了多久,凭着当地人的直觉,马上就能听出来。我是山形县北部的人。听先生的口音好象是秋田一带的。怎么样,对不对?”

“嗯,是在那一带。”关川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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