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搁浅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发生在国营电车蒲田调车场的凶杀案,自从主管警察署设立侦查总部以来,已经一月有余。

侦察工作完全陷入僵局。为协助破案,警视厅侦查一处派来八名侦查员,加上当地的十五名侦查员,全力以赴展开侦查,然而没有抓住一件过硬的线索。侦查班子严重碰壁,一筹莫展。

案发后,从第二十天起,总部的士气已经开始不振。所有该查访和调查的,都查过了,剩下的工作已经没有了。

这时,在警视厅辖区内,重大的刑事案件不断发生,这方面的侦破工作活跃,相形之下蒲田案件越发显得停滞不前。每天清晨,侦查员走出总部时,脚步也都有气无力的。依照旧例,每当案件陷入迷宫,侦查总部在一个月左右就要解散,尔后转入任意侦查。

这天傍晚,设在练武场警察署的侦查总部的办公室内,二十四、五名侦查员聚集一堂。本来总部的部长是警视厅刑事部部长,可是,这天出面的却是副部长,侦查一处处长和当地的警察署署长。

警探们无精打采地坐着。每个人面前的茶碗里斟了酒,煮鱼、煮虾之类的菜肴一盘一盘地摆着。

警探们没有谈笑。过去。每当破案总部解散时,那是一片欢乐的气氛。如今,案子没破,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守灵般的阴郁之色。

“大体全部到齐了。”主任井部环视一下会场向处长报告说。

一处处长从草席上站起来。

“诸位一直很辛苦!”处长开始讲话。“本案,自从设立总部以来,历时一月之久。其间,诸位付出许多辛勤劳动,遗憾的是,因为未能抓住有力的线索,总部要暂时撤消。实在是一件憾事!不过……。”

处长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到会者,大家都在垂首静听。

“本案的侦破工作并非到此结束,今后还要继续进行任意侦查。回顾一下,此案最初现场条件比较完备,我们或多少有过分依赖条件急于求成的思想。虽然被害者身分不明,但是总以为条件如此完备,不久就会查清,想得过于简单。结果,查来查去,被害者和加害者没有查清。尽管诸位做出了很大努力,但是收效甚微。现在看来,最初阶段,过于放心,或者说是设想得太简单了。”

今西荣太郎低头聆听着处长发表的感想。

处长的讲话颇为铿锵有力,似乎是有意给大家鼓劲,然而空洞的内容是无法掩饰的,终归是一副败北者的腔调。

侦查总部解散后,进入任意侦查。可是,迄今任意侦查阶段抓到凶犯的案例极少。

近来公开侦查颇有成效的案子,只限于凶犯已经暴露,通过向一般群众提供犯人照片,请求群众给予协助。但这个案件,不用说犯人,就连被害者的身分也竟没有搞清!

诚如处长所说,案件发生当时,资料相当齐全,过分依赖这些资料而使设想过于简单,处长这一反省不无道理。事实上,在案发初期,今西也是认为很快就会破案的。

当从目击者的证言中得到“卡梅达”这一线索时,大家认为马上就会破案。对“卡梅达”这个线索,今西比其他警员更感到责任重大。因为找到“卡梅达”这个地名的正是他自己,而且还千里迢迢专程到秋田县出差,结果是枉费了心机。

事到如今,今西甚至也改变了主意,认为“卡梅达”不是地名,也许正如最初估计的那样是人名。当然,在秋田县岩城镇龟田之行中发现一个奇异的男子,可是直至目前还看不出他与此案有何关联。也许认为“卡梅达”是人名更合适些!

然而,如今纵然再退回到这一步,也无济于事了!人干什么事情,一旦失败,总是会产生种种错觉的。

一处处长讲完话后,当地警察署长又讲了一番慰劳大家的话,内容与处长讲的大同小异。

尔后,警探们喝着大碗酒,转入杂谈。但是,依然兴致不浓。

没有生气的宴会很快就结束了。一处处长和署长提前退席,大家也跟着马上散去。没有一个人有情绪留下来。

今西荣太郎独行踽踽,踏上归途。再也不必每天到这个临时总部里露面了。从明天起又将回到本厅的警探办公室。

今西向蒲田车站走去。街上路灯亮了起来。夜幕刚刚降临,瓦蓝色的天空,仍是清澈、透明。

“今西先生!”

突然,有人在身后呼叫他的名字。今西回头一看,是吉村他正从后面赶上来。

“啊,是你呀!”今西停下了脚步。

“我和您坐电车有一半路同路,想和您搭个伴……”

“啊,好啊。”两个人一起并肩向车站走去。

站台上人声鼎沸,拥挤不堪。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车里也挤得转不过身子。吉村挤到离今西不远的地方,用手抓住吊带。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向后飞逝的东京市街,霓虹灯五光十色,绚丽夺目,一派繁华的都市景象。

吉村要在代代木车站下车,今西还要乘坐很远一段路。

“吉村君,”今西眼看涩谷站已到,便大声喊道,“在这儿下车吧!”

吉村应了一声。当他下到同样拥挤的站台上、穿过人群来到阶梯升降口时,今西也赶了上来。

“怎么啦?”吉村睁圆眼睛问道。

“没什么。突然间想和你再谈谈,到那边去喝一杯吧。”今西顺着杂沓的阶梯边走边说,“拖住你不好吧?”

“不,我没关系。”吉村笑道,“说实话,我也正想和您再谈一谈呢!”

“好极啦!反正也不能回家。我喝了守灵似的闷酒是不能回家的。再找个地方喝杯啤酒吧。”

“好啊。”

二人穿过站前广场,走进一条小巷。这一带到处是嘈杂的酒店。悬挂在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灯火通明。

“这一带,你有熟悉的地方吗?”今西问。

“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

“那就随便闯吧。”

他们走进一家门面不大的杂煮铺。天刚黑,店里客人不太多。二人坐到了靠塘角的座位上。

“来啤酒!”

“好!”看着煮锅的女主人手持长筷子低头答应。

两个人举起冒着沫的酒杯碰了一杯。

“好酒!”今西一口喝掉了半杯,“看到你太高兴啦!”

“我也一样。我们在工作上就要分手了,您对我的帮助是很大的。”

“哪儿的话,倒是你帮了我不少忙。”

“要点什么吧?”

“好。那么请来一套杂煮串呢。”

“你也喜欢吗?“今西微笑道。

“我喜欢吃这种东西。”

今西喝着啤酒,突然长吁了一口气。年轻的吉村悄悄地看在眼里。

在外面,是禁止谈论侦察情况的。尽管两人都在回避,但却不能完全摆脱开。他们可以用只有自己理解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语言和表情来表达。

“明天就回厅吗?”吉村咽下一口啤酒问。

“是的。这次得到你不少帮助啊,就要回老巢了。”今西一边嚼着杂煮串一边说。

“马上就转入别的案件吗?”

“可能是这样。我们的工作是没个完的。”

新的工作一件接着一件,案件总是在不断地等待着他们。

“可是,即使是干别的事情,这件案子也不会从脑子里消失的。”今西谈起了那起案件,“我工作多年,陷入迷宫的案子也遇到过三、四起。哪怕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也总是在脑海里盘旋。一遇机会,就会沉渣泛起,简直不可思议。已破的案子什么也记不清了,可是未破的案件,连被害者的面孔都记得一清二楚。这次,又多了一个做恶梦的对象。”

“今西先生,”年轻的吉村拍了拍今西的手臂,“这件事,别再说了。今天是和您在工作上告别,痛痛快快地喝一杯吧。”

“这太应该了,对不起。”

“可是,今西先生,说来也怪,我们到远方那次出差,比一起在市内调查印象深刻得多呢。”

“那当然,到外地去的情景,是不易忘掉的。”

“我是第一次去东北。那个地方大海的颜色真是蓝得出奇!”

“是啊,”今西应道,“等到离职退休以后,我真想悠闲自得地再去那一次。”

“是啊,我也有这个想法。”

“你说什么?你还年轻哪!”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对龟田那个地方我是想再去看看的。”吉村的脸上露出了留恋的神色,仿佛那儿的景色就浮现在眼前。

“对了,当时欣赏过先生的俳句,以后又作了吧?”

“作是作了,只有十来句吧。”

“请让我见识见识。”

“不行,不行!”今西摇摇头,“此时在这里拿出拙句,好啤酒也会减色的。等以后有机会再说。怎么样,再来一瓶吧?”

店里开始嘈杂起来,客人的谈话声越来越高。这样,反倒使这边的谈话更方便了。

“今西先生,”吉村转动上身,靠近今西,“蒲田那件案子……”

“嗯,”今西迅速地环视左右,发现没有人注意。“根据你的判断,加害者的老巢不会太远,我也认为这是本题。”

“你也这样想吗?”

“我认为加害者身上会溅上大量血迹,因此他也不会走得太远;总觉得应该是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

“基于这种设想,我们调查了很多地方。可是……”今西泄气地说。

“犯人穿着那身衣服,是无法搭乘出租汽车的。”吉村接着说,“据目击者讲,加害者的装束很不好。事实上,在蒲田一带低级酒吧喝廉价威士忌的人,其生活状况是可想而知的。他们不会是自己有车的人。”

“是这样。”

“如此说来,假如犯人不能坐出租汽车,就只有步行回去。从作案时间看,街上漆黑,可以不被人发觉。可是,如果说是步行,那么活动范围就很有限。”

“这倒是,即使走到天亮,靠人的双脚也只能走八到十公里。”

“今西先生,我这样想,加害者那身打扮可以回家,很可能是个单身汉。”

“不错,”今西为吉村斟上啤酒,顺便也填满了自己的杯子:“这倒是个新想法。”

“您也这样想么?满身血迹回家会引起家属怀疑,当然要有所顾虑。照此看来,犯人是独身,而且与邻居很少来往,工人模样,我脑子里有这么一条线。”

“有意思。”

“照您的看法,那个人另有住所,犯人当夜躲进去的是隐蔽地点,对吗?”

“我对自己的判断已经失去了信心。”

“不,这是您谦逊。不过,今西先生,恕我直言,假如有那种隐蔽点,一定是犯人的情妇或者亲密朋友的住所。可是,犯人并不富裕,因此,朋友姑且不谈,说他有情妇,我可不敢苟同。”

今西荣太郞和吉村分手后,独自踏上归家的路途。他家住在滝野川,紧靠公共汽车路,每次汽车通过,屋子都要受到震动。妻子受不了这种噪音,早想搬家,但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住进这个地方已近十年。因为工资低,不可能搬进房租昂贵的寓所。

与十年前相比,这一带房屋密集得简直令人无法辨认。旧房子拆除了,代之以新的高层建筑物,空地上盖起了公寓,面貌已完全改观。唯有今西的住所建在阳光不充足的洼他,所以这一小块地方,仍然一如既往。

今西拐过酒店的拐角,走进小巷。途中有一座廉价公寓,正是因为有它遮挡,三年来今西家里全然见不到阳光。

今西走进小巷,忽然看到仿佛有人在搬家。一辆脚行的卡车停在公寓旁边。一群孩子在狭窄的道路上玩耍。

今西打开了不好开关的格子门。

“我回来啦,”他脱掉后跟磨损的鞋子。“您回来了,啊呀,今天好早啊!”妻子从里屋笑着走到门廊里。

今西默不作声地走进里屋。所谓里屋是两间六铺席的房间。狭窄的院子里摆满了从夜市上买回来的盆景。

今西向正在收拾西装的妻子说道:“从明天起,再也不去蒲田了,回本厅啦。”

“啊,是吗!”

“今后回家就早啦。”妻子似乎这才发现今西面孔发红,问道:“在外面喝酒了吧?”

“和吉村君在涩谷下车,喝了点啤酒。”

“哦,是吗。”妻子对丈夫的工作,从不过问,除非今西自己谈起。

“孩子呢?”

“刚才,我妈妈来领走了。说是明天休息,晚上给送回来。”

妻子的娘家住在本市,双亲健在。他们怜悯得不到父亲宠爱的外孙,经常领回去玩耍。

今西一面松着腰带,一面坐在窗外的狭廊上。外面传来邻居孩子们的喧嚷声。

“喂,”今西突然若有所悟似地问妻子,“那边公寓是有人搬家吧?”

“是的,您看到了吗?”

“我看到有脚行的汽车停在那儿。”

妻子来到今西身旁。“对了,刚才听邻居讲,这次搬来的是一位女演员呢!”

“嘿,这可来了新鲜人物啦!”

“可不是,不知是谁传开的,这件事成了议论中心了。”

“往那种公寓里搬的,想必不会是有名的演员。”今西一只手捶着自己的肩头道。

“据说不是电影演员,是话剧演员,所以收入不会高的。”

“话剧是一个穷剧种。”今西已具备了这样起码的常识。

饭后,今西荣太郎又象想起什么似地对妻子说:

“今天是几号?”

“六月十四号。”

“也是十四号吗?”

“怎么啦?”

“逢四的日子,巢鸭有地藏菩萨的庙会。好久没去了,去看看吧。”

“好啊!”

案件发生以来,今西没有早回过家。妻子听他说出去,立即着手准备衣服。

“您还要在夜市上买盆景吗?”妻子高高兴兴地准备完,问。

“这可说不定。”

“院子里已经没处放了,还是不要买吧。”

“嗯,好的。”

实际上,只要碰到中意的,今西还是要买的。从今天起,他打算把案件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乘坐国营电车在巢鸭下车,穿过站前宽阔的大街,走进了狭窄的商店街。这里,逢四的日子,是地藏菩萨的庙会。

路口上,摆满了夜市的摊亭,时间已经很晚,人们开始注回走了,但仍很拥挤。

出售金鱼捞具、软点心、袋装食品、魔术道具、咸菜的店铺,在无伞灯的光照下,吸引着无数顾客。

今西夫妇沿着狭长的道路,首先去参拜了地藏菩萨。然后,悠然自在地在夜市上闲逛。

今西喜欢夜市上电石灯的气味。但是,近来夜市多用电灯,使用电石灯的已经廖廖无几了。

在乡厂时,每年秋祭,总是出现这类摊亭。当时那些难忘的记忆就笼罩在这种刺鼻的瓦斯气味中。

摆着时髦的钱包的店铺,地上铺着草席叫卖八目鳗鱼的摊贩,身穿白衣兜售成药的商人,看到这些景象,今西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今西漫步走着,不时停下来透过人群的缝隙向店铺里张望。逛夜市确是别有一番乐趣。

妻子对此似乎不感兴趣,每次都站在路旁,等着今西从人群中走出来。

花木店也有三、四处。各种各样的花盆在灯光辉映下发出彩光。今西在店前停下脚步,妻子不断地拉他的衣袖。但是让酷爱花木的他,空手而归是办不到的。接着,他蹲在一排排花盆前。

眼前摆着各种诱人的花木,他看中了两三株。但因与妻子有言在先,只买了一株。没买花盆,花根上带着土鼓鼓地包在纸里。他用手提着花,站在一边的妻子无可奈何地笑着。

“院子里全摆满了。”路上妻子边走边说,“不搬进庭院大的房子,实在没处放啦。”

“哎,别发牢骚!”

他们随着人流,回到了原先的巢鸭站大街。短短一个小时,已使今西心畅神怡。

这时,大街上熙熙攘攘。巢鸭站前有一条电车路,路旁围聚着许多人。

一看便知是发生了车祸。一辆轿车上了人行道,后部撞得很厉害;一辆出租汽车停在前面六、七公尺处。五、六名警察在现场调查。

在路灯映照下,这种光景更给人以凄惨的感觉。警察用电筒照着地面,一个人用白粉笔在道旁划上了几个圆圈。

“又出事了!”今西望着眼前的情景,情不自禁地说。

“唉呀,太危险啦!”妻子也皱着眉头望着。夫妻二人在那里站了片刻。

“肇事时间看来还不长。”今西向有一半开上人行道的轿车里望了望,这是一辆私人轿车,里面没有人。接着,又看了看对面那辆出租汽车,里面没有乘客也没有司机。

“可能都送医院了,”今西喃喃自语,“看这个情形,伤势不会轻的。”

“只要车上的人活着就好啦!”妻子皱着眉头说。

今西把手中的花木交给妻子,从站着的警察中找到了熟识的人。今西走到他跟前。

“啊,辛苦啦!”警察认出来是今西之后,也点头致意。

以前,巢鸭警察署设立侦察总部时,今西曾被派去过,所以警员中有熟识他的人。

“撞得不轻啊!”

“很严重。”

手拿记事本记录要点的交通警察,手指着肇事车说:“简直是胡来!”

“怎么回事?”

“速度太快了!后面的出祖汽车司机,可能眼睛瞅别的地方去了,没看见前面的小轿车要停车,结果仍以原来的速度行驶就撞上了。这还不够呛!”

“那么受伤的人怎么处理的?”

“出租汽车司机和乘客马上送进了医院。小轿车里的人只受了轻伤。”

“出租汽车的人伤势怎么样?”

“司机的头撞在前面玻璃上,面部伤势不轻。”

“乘客呢?”

“乘客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撞车的瞬间,身子跌向前面,座席把胸部撞了一下。据说当时失去了知觉,送到医院时清醒过来了。”

“这就好了。”今西听说没有死人舒了一口气。

“乘客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个音乐家。”警察答道。

清晨,今西荣太郎从睡梦中醒来。在侦查总部工作时,有时天刚亮就得出发,有时不到深夜回不了家。现在,用不着那么紧张了,只要正点赶到厅里去上班就可以了。

从一项艰难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虽然暂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值得庆幸的。今西看了一下表,才七点钟。八点钟起床,时间也绰绰有余。

“把报纸拿给我!”他躺在被窝里,向沙沙作响的厨房喊道。

妻子擦着手,把报纸取过来。

今西仰面躺着,打开了报纸。第一版是政界动向,报道得很活跃,标题醒目,版面也颇有生气。

在甜蜜的睡意犹存的状态中,今西翻着报纸。他两手擎着,象是在遮挡阳光。

在另一个标题下,汇集着各界人士的高见,小人头象印在各自意见的上方。今西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突然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在最后部分出现了“关川重雄”这个名字。

关川的意见如何对今西无关轻重,吸引他的是那张圆圈中的人头照片。其他那十二、三个人年纪都很大,只有关川的照片,十分年轻。

今西回忆起在秋田县羽后龟田车站见到的那几个人中就有此人,虽然他有些拿不准,可是看着这张照片,觉得就是这个人。那次同行的吉村称关川为“新群”中的一员。诚然,如此年少就跻身名流,自然会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今西也感到此人值得佩服。

他又翻到下一页,是体育栏。对这一栏他是不感兴趣的。近来,年轻的警探们手里总是捧着体育报,他不理解。难道棒球就那么吸引人吗?!有时在电车里看到别人谈的体育报,简直象过去战时一样,比赛的过程是用特大号标题报道的,形容词也全是军事用语中最高级的。

今西又打开了社会版。这时有一条占三段版面的标题映入眼帘:《昨夜出租汽车冲撞——作曲家和贺英良氏负伤》。上面登着人物照片,是一个年轻人。对啦,这人也曾在羽后龟田站见过。

今西急忙阅读消息内容,正是昨夜在巢鸭站前看到的那起车祸的报道。今西端详着这个年轻人的头像,感到有一种奇妙的因缘。

“喂,你来看看这里!”今西招呼妻子,并把报纸递过去,“昨晚的事登出来了。”

“啊,是吗?”由于妻子也目睹了肇事现场,显得满有兴趣地看着,“果然没死人。”

“好象是。这个人也住进了医院,不过伤势并不严重。”

“太好啦!”妻子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虽然没死人,但是因为车里坐的是有名的人物,所以才报道的这么显眼。”

“这个人你认识吗?”今西俯卧着吸烟。

“嗯,名字熟悉。我订的妇女杂志上常登他的照片。”

“噢!”今西这才感到自己粗心。近来,不看杂志,对这方面一无所知。去东北时,也是听到同行的吉村做了种种介绍。

“这个人和一位女雕刻家订婚啦。”妻子颇有兴趣地望着头像说。

“这种消息杂志上也登吗?”

“嗯,有一次画页上还登了他们俩的合影照片。那位女雕刻家长得很漂亮,她父亲曾做过大臣。”

“是吗?”今西颓然答道。一时间,他感到自己仿佛是落到了时代的后面。

“不过,这个人我见过。”今西告诉妻子,仿佛这才弥补上了自已的落后。

“啊呀,是吗?是为了案件吗?”妻子深感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不久前我不是去过秋田县吗,在车站上,正好这个人也去了。我倒不认识他,是吉村君告诉我的。”

“啊,为什么他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岩城县附近有个T大学的火箭研究所。据说,他们是参观火箭后往回返,让当地新闻记者给缠住了。另外,还有这个人也在里面。”今西翻开报纸,把关川重雄的照片递给她看。

“到底是年轻人,不简单,到地方去也那么有名望。”

“那当然啦,这些人现在成立了一个年轻人的组织,正是走红运的时候,杂志也常刊登他们的名字哩!”

“是吗!”

今西继续吸着烟,妻子走去准备早饭去了。看看手表,该起床了。今西头依着枕头,不知为什么,那个年轻人的组织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和贺英良住进了K医院的特别病室。

他的枕边摆满了花束,成筐的水果和糕点之类的东西,色彩之鲜艳,会使刚进病室的人眼花缭乱。

室内有电视机,设备铺张豪华。如果不是还有张病床,完全会使人误认为这是一间高级公寓。

和贺英良穿着睡衣坐在病床上。在他面前,一位新闻记者正在采访,一位摄影师在从不同的角度为他拍照。

“近期,您的工作无法进行了吧?”新闻记者问。

“来到这里,正好休养一下,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听说撞了胸部,痛不痛啊?”新闻记者问。

“钝痛尚未消失,但不太严重。”和贺英良含笑回答,脸色有点苍白。

“这就好了。”新闻记者说,“那么,在您休养期间,对下步工作是否会做出安排?”

“我还没有仔细考虑。我想趁此机会,把思想解放一下。”

“不过,和贺先生的艺术是凭直觉的、抽象派的艺术,躺在病床上,不是也可以得到某些绝妙的形象吗?”

“是的。”和贺英良眯着眼瞎望着远方,脸庞端庄秀丽。

“这种情况不能说没有。夜晚,房间里只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说不定会闪现出来的。”

“假如您下步工作缘此完成,那可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了。”

“可不是吗。不过,这就看能否诸事如意了。”

和贺温和地笑了笑。记者注视着装饰在枕边的花束。

“啊呀,不少人送来美丽的鲜花呢!”

“嗯,是啊。”和贺不以为然地应道。“到底还是音乐界人士送来的多吧?看来女性也不占少数喽。”

“多是音乐爱好者送来的。”

“可是,今天……”新闻记者故意环顾四周,“田所佐知子小姐没来吗?”

记者露出了兴味盎然的祌态,本想扯起这个话题开开玩笑,没想到对方却不动声色。

“刚才来了电话,过一会就来的。”

“哈哈,这可不好。咱得快点离开,不过,和贺先生,最后请允许我以这些花束为前景给您拍张照片好吗?”

“可以,请吧。”

摄影师急忙隐身在花丛中,举起了照像机。

新闻记者刚离开,就又响起了敲门声。走进来的是一位头戴贝雷帽的高个男子。

“你好!”他一只手举着花束,在头上挥舞着。“怎么样啦?”

这是画家片泽睦郎,平时身穿黑色衬衫是他的习惯。

“真是一场意外的灾难哪!”片泽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跷起长长的腿。

“谢谢你特意来看我。”和贺英良向友人致谢。

“看到报纸时吓了一跳,担心极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才放下心来。这间病室太豪华啦!”年轻画家看着房间里的摆设说。

“完全没有医院的感觉。喂,费用很高吧?”他把头伸向和贺一边。

“不,并不太高。当然,我也不知道具体多少钱。”

“原来如此!”年轻画家不甶得拍手喊了一声。“原来不是你出钱哪,准是佐知子小姐她父亲出钱喽!”说着哧哧一笑。

“哪的话呢,”和贺皱起眉头,“我也有志气,没让他全部担负。”

“唤,用不着那样嘛!让有钱的人出嘛!”片泽说着把香烟送到嘴边问:“可以吸吗?”

“没关系,我又不是有病。”

“不过,你可是个幸运儿。因为你未婚妻的父亲是个资产阶级。不,我不是挖苦你,我羡慕赏识你的艺术的佐知子小姐,”片泽说到这里,把头稍歪着。“当然,佐知子小姐赏识的不仅是你的艺术,也许还有许多未知数。”

“哼!”

“不,是真的。我知道佐知子这位新进的女雕刻家,出于她的人格,对你这位作曲家百般欣赏。但是,我认为不仅仅是艺术,而是你的魅力起了很大作用。”

“我对资产阶级不抱任何幻想,因为不知道将来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现代资本主义正在加速没落,指里这些人,我们年轻的艺术家怎么能有前进呢?”

“你这种志气是好的。不过,我常常变得懦弱起来。我作的画,也有评论家作过种种评论。可是,无钱拥评论家评价再高,还是一幅也卖不出去。我不赏识毕加索,但是却羡慕他的画价值连城。我真渴望能象他那样一举成名!”

“这话讲的很象你。”和贺英良苦笑着说。

“最近,大家都在干什么呢?”这次是和贺问。

“嗯,从上次以后,没有见面。大家似乎都在奋发工作。对啦,武边要去法国,你听说了吗?”片泽睦郎谈到了年轻的剧作家。

“哦,他吗?”和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据说是最近决定的。似乎要从法国一直往北边去。他素来主张要重新认识北欧的戏剧。他说要再次研究斯特林德别里和易卜生,借以重新构成未来的戏剧。照他的观点,现代的戏剧是过于忘却了自己的渊源和近代戏剧的特色。假如能将近代戏剧的自然主义代之以抽象观念,就会产生日本戏剧的新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你不是也一样吗?”和贺反唇相讥地说,“向往北欧画家的不正是你吗?把现代抽象的时髦,拉向北欧的现实主义,从此再开始追求或者扬弃新的理念,这是哪个画家呢?噢,对啦,是凡·达克和勃鲁盖尔,是你尊崇的偶象吧?”

“象我这样的,别看我瞎嚷嚷,是不会到外国去的。要去,还是你这样的合适。”

“等一等,”和贺向画家摆摆手,“你可别动不动就打出田所来!说起来,因为没成定局,所以我对谁都没讲。今年秋季,我有可能去美国。不久前已开始商谈。那边的音乐评论家很重视我的新音乐,要我务必去美国演奏。”

“哦,”画家睁圆了眼睛,“真的吗?”

“我刚才说了,还未具体化,对任何人都没讲。这事一传出去,舆论界马上就会猛扑上来。”

“幸运儿!”画家拍拍病人的肩膀,“去美国,你那位田所佐知子也同行吗?”

“还说不准。刚才说了,还没有具体化。”

“别那么谨小慎微的!象你这种人,既然讲出来,就十有八九了。好啊,这也许就是你的蜜月旅行呢。不过我希望,你也好,武边也好,这样不断地到国外去汲取新的艺术营养,就会取得更大发展。我感到我们‘新群’梦寐以求的日本艺术革命是临近了!”

“别太高兴啦,”和贺劝止住他。

“我们只在这儿讲,”他压低声音,“我去美国的事,关川他们听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噢,关川这小子干什么呢?”

“关川吗,”片泽说,“他也干得很出色。这次在两家大报上发表了文章。”

“啊,我看到了。”和贺无动于衷地说。

“是关川独特的论点。”

“近来刮起了一股关川热。各地杂志也都发表了他的长篇论文。完全投入了舆论界的怀抱。”

“所以才有人说我们的坏话,”和贺接下去说道,“我们不承认并且蔑视舆论。可是,又有谁象关川那样利用舆论呢!他口口声声流露出轻蔑舆论的样子,可是再没有比他本人更会利用舆论的了。我们的组织之所以挨人家骂,就是由于关川那种作为引起的。”

年轻画家从和贺的表情里似乎有所领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是的,那家伙是有点骄傲。最近他发表的类似政论文章也带有洋洋自得的味道。”

“不久前那份宣言,他俨然摆出一副代表的架势,收集了大家的签名,不知送到哪里去了。那也是他这种人的一种姿态。显而易见,他的居心就在于使自己的名字在新闻界露出头角。”

“其他人对此与你也有同感,”画家赞同地说,“在那次会议上,甚至有人看不惯他的作为而中途退场了。”

“是啊,”和贺点头道,“他总是以‘新群’的代表自居。”

和贺英良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之色。画家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门从外面轻轻打开了,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笑脸。

“啊呀,有客人!”抱在胸前的花束,碰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摆动着。

“没关系,请进来!”和贺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他下床站起来,招呼来客。

“对不起。”

她穿着迎接初夏的鲜艳的粉红色西装。一张丰满的圆脸上带着一对酒靥。她就是和贺的未婚妻——后起之秀女雕刻家田所佐知子。

片泽睦郎慌忙推开椅子站起来。

“打扰啦!”他按外国习惯毕恭毕敬地向她施礼。

“您好!”田所佐知子向画家嫣然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贝齿。

“多谢您来探望!”她代替未婚夫道谢。

“和贺伤势不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片泽还想说些恭维话,和贺在一旁打断了他。

“这家伙探望病人来得这么晚,用不着对他郑重致谢!”

“唉呀!”

田所佐知子笑容可掬地将胸前的花束递给和贺英良。

“啊,美极啦!”和贺将鼻子贴在花上嗅着,“好香啊。谢谢!”

和贺正想把它放在枕边,片泽睦郎主动从旁边接过来。他想把这束花放在一个好地方,偏巧别人送的花摆的满满的,于是他用手拨开其它花束,把佐知子的花束摆在正中。

“啊,多美的花啊!”她赞赏的不是自己带来的花。她的目光落在了被人无情拨弄到一旁的花束上。

“这是哪一位送来的?”

和贺露出了讥讽的微笑:

“哼,是村上顺子。刚才她来了,硬是放在这里就走了。前些日子,她缠住我不放,让我给她写支曲子。可能这次还是怀着这个目的来的。真是一个善良人!她倒还真以为我会为她这种歌手工作呢。”

佐知子强忍住笑。

“岂止村上顺子一个人哪!”片泽睦郎紧接着说,“一些奠名其妙的家伙,总想利用我们。不可救药的低俗艺术家遍地都是,他们只想利用别人。”

“是吗?”佐知子彬彬有礼地歪着头。

“当然是罗。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就要考虑如何利用别人。你最好也要当心些。”这是对佐知子说的。

“哎呀,我可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不见得。”片泽睦郎大模大样地挥挥手,“田所小姐不小心,早晚会吃苦头的。因为令尊是个特殊人物,你的艺术又是新的……”

“您的意思是不是想说出身高贵……”佐知子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又露出了聪明的微笑。

片泽睦郎慌忙解释:“不,决不是这个意思。你当然毫无这种意识。不过,世人由于一无所知,并不见得理解真实情况,而可怕的正是这一点。象我这样的,由于非常了解你,所以才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背景。”

“我以前为这一点伤透了脑筋!象我这样的艺术家,总感到身后背着某种光环,痛苦极啦!现在不同了,和贺极端蔑视我父亲。不过,多亏他蔑视我父亲,我倒得救了。仿佛我自己也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似的。”

“言之有理。”画家摊开双手表示赞同。“和贺讲得对。我们的使命就是要打破既有观念。在这种意义上说,就要绝对不承认现代的秩序和制度。”片泽语气坚决地说。

这时,有人敲门。在护士引导下,一位绅士走进来。护士手里拿着名片,她是负责照料这个病室的。

名片表明来人是杂志社的。

“这次实在是一次意外的不幸!”头发稀疏的编辑手提探望病人的水果筐,恭敬地致礼问候。

“谢谢你!”和贺英良和客人相对站着。

片泽睦郎退到一侧,佐知子帮助患者和贺与新到的客人对面坐下。

“我是为上次约好的那件事而来的。只用您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给我谈谈就行啦。病中打扰,实在过意不去。不过,因为截止日期迫近,没办法只好来拜访您。”

“是吗?”

因为是早已约定的,和贺英良只得勉强回答了对方的问话。谈话的内容是围绕“新的艺术”这一主题。编辑一一记下了要点,时而随声附合,时而点头称是,最后向和贺深深鞠躬。

“太感谢您了!说来,我们这个专栏按照惯例,要刊登先生的简历,请先生也不吝赐教。因为是在文章末尾用小号字印出,简单点倒也无妨。”

“啊,好。”和贺点点头:“那么我简单地讲一讲。”

“好的,请!”

“原籍大阪市浪速区惠比须町二段120号,原住所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六段867号。昭和八年(1933年)十月二日生。在京都府立XX高中就读期间来京,受到了艺术大学乌丸孝笃教授的指导……,这样行吗?”

“好的。我冒然问一句,先生是以什么关系进入京都高中的?”

“啊,”和贺笑着答道,“说起来,我在升高中时得了病,家父因商业关系,在京都有朋友,便暂时来此疗养。就此,一度留居京都,进了京都的学校。”

“啊,原来是这种缘故,完全明白了。”编辑深深点头。

片泽睦郎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这段对话,突然抬头向这边望了望。

“多谢您啦!”编辑向和贺和田所佐知子致谢后站起来,他对佐知子的态度尤其恭敬。

“那我也就此告辞啦。”画家片泽睦郎也突然站起身来。

“啊呀,急什么呢?”田所佐知子说。

“不,我还有约会,正好时间到了。”

“这小子分明是来消磨约会前的时间的。”和贺坐在床边上说。

“啊呀,真的吗,片泽先生?”佐知子声音清脆,向画家莞尔一笑。

“不,没有那么回事,是作画的明友们的聚会。”

“可别瞒着我们哪,这种事,我们都会高兴呢!”

“没有,没有。”年轻画家摆着手走到门口。

“好啦,和贺,保重!”他回头望着患者说。

“谢谢!”和贺也扬起手来。

佐知子把片泽送到走廊上,不一会返回来把门关紧。

两个人换了另外一副眼神,对视了几秒钟。佐知子迫不及待地投入和贺的怀抱。

和贺英良把佐知子搂在怀里,他的嘴唇贴在佐知子脸上,好久好久。当嘴唇离开后,佐知子从提包里取出手帕擦擦男子的嘴唇,一种满足使她舒了口气。

“今天客人多吗?”佐知子闪着恍惚的目光问道。

“是的,来了不少人。片泽来之前,报社来人采访。其后是片泽、你和杂志社的人。”

“啊呀,我怎么能算呢!”佐知子抗议道,“我不能算在里面,我每天是定时来的。”

“啊,是吗。总之,住在这里,也无法安静休息。”

“您谢绝不就行了吗?有病吗,总可以讲得过去的。和一些没用的人会见,刺激神经,倒不如静静地躺着想想工作。”

“这倒是,心肠太软了可真不行。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太划不来啦。”

“好吧,到时候我来做主。”

“那就拜托你啦。”

“您这个人呐,同时具备了愚笨和城市风度两种性格,有些不协调,但,是一种特殊的性格。”

“愚笨吗?”

“嗯,是有那么一点,可是城市的气质又很充分。”

“就是说,有些复杂罗!”

“可不是。不过,这正是您和贺的迷人之处!”

“这太难得啦,我还以为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两人同声笑起来。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佐知子刚要去接,“不,我来。”和贺英良急忙抓过话筒。

“啊,我是和贺。”作曲家对着话筒说。

田所佐知子眼望着别处,倾听着和贺的声音。墙上挂着一幅花卉油画。

“是啊,我现在处于这种状况。”和贺英良说,“看来,最初计划的日期是赶不上了,但是我一定设法赶上公演。你可以照此进行安排。那边如有人去,请马上商量一下,给我个电话,懂了吗?好吧,再见。”

和贺英良放下了话筒,把脸转向佐知子。

“是讲工作的事吗?”田所佐知子微笑着说。

“是的。前卫剧团托我作的曲子,打算在戏里配上音乐。这也是我负伤前承担下来的,所以不好推辞。这不是来催啦!因为是武边从中斡旋的,听以从情面上承担下来了。”

“那么,构思已经有眉目了?”

“没有。脑子里原来模模糊糊地有了点影子。可是,后来毫无进展,真难办。”

“是武边先生的话,可不可以谢绝啊?”

“唉呀,正相反。受朋友之托,反而不好推辞。”

“是这样。不过,为剧团作曲,要考虑到观众,要作适当的妥协吧?”

“是啊,武边让我断然行事。可是,也不好那样去做。而且,因为剧团很穷,分毫报酬也没有。”

“这种工作,我看还是尽可能谢绝为好。眼下正商讨赴美事宜,多余的工作应该尽量推脱开,把精力集中在这上面才好。”

“你说的不错。我的曲子受到美国人士的推崇,在美国演奏,这是难得的机会。所以,我也想集中全力做准备。今后的音乐,再也不会以欧洲为中心了。”

“您既然有这种打算,那就更该如此了。希望您把才能全部倾注在那上面。可是,去美国的事,进展顺利吗?”

“啊,不久前还联系过,正在进行商谈。”

“太好啦,我告诉了父亲,他可高兴啦。他答应出赴美的费用呢。”

和贺英良眼里闪着光。“是吗?太感谢啦!请你替我向父亲致意。不过我相信,我的曲子在美国,是会受到高度赞赏的。”

“大体定在什么时候呢?”

“是啊,我想安排在十一月前后出发。”

片泽睦郎走出K医院,来到停车场。迎面一辆出租汽车正往医院里面开,突然在他旁边停下来。

片泽吃惊地抬眼望去,出租汽车里面,剧作家武边一郎正从车窗向他招手。

“你好。”片泽也扬手笑了笑。武边身旁坐着一个男子。

“你是刚从和贺那回来的吗?”武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道。

“啊,你现在才去吗?”片泽走近出租汽车。

“是的,我想现在去探望一下。”

片泽摇着头说:“别去啦!”

“为什么?”

“田所佐知子正在那里。我正与和贺谈得起劲的时候,她来了。为了照顾他们,我只好离开。你们要去,可以过一会再去。否则,会惹人讨厌的。”

“哈哈,是这样啊!”年轻的剧作家伸伸舌头。

“那么,下车吧。”

武边打开车门走出来,接着,同来的男子也下了车。这人身材颀长,头上戴着贝雷帽,三十岁左右,片泽没有见过,他向片泽点头致意。

“我来介绍一下。”武边说,“这位是前卫剧团的演员,宫田邦郎君。”

“请多关照。”话剧演员向片泽躬身行礼。

“我叫片泽,是画画的。”

“久仰大名,听武边先生、和贺先生提起过。”

“噢,你认识和贺吗?”

“是我介绍的,当时关川君也在场。”武边接过去说。

“在这儿站着没劲,走,到那边喝茶去。”

武边望望四周,正对面有一家小茶室。三人走进店中。白天,茶室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三位客人,看来也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的。

“和贺情况怎么样?”武边用湿毛巾擦着脸问。

“说是撞车时,胸部撞到了前面座席上,可是伤势并不重,精神很好。”

“是吗,他在干什么?”

“来访的人依然不少。说是不久要去美国,情绪很高。”

头戴贝雷帽的青年演员在二人身旁拘谨地坐着。

“不过,和贺乘坐出租汽车这事倒挺新鲜?”武边嘴里含着咖啡说:“他自己有车,经常驾驶着到处跑,为什么要坐出租汽车呢?”

“是啊,”片泽沉思了片刻,轻声说,“也许车子出毛病了。”

“有可能。也许是违反了交通规则,驾驶证被暂时没收了。因为那家伙的速度是相当快的。”武边说着,突然又象是想起了什么似地问:“他是在什么地方出事的?”

“据说在巢鸭车站前面。”

“奇怪!他为什么要经过那里呢?”武边迷惑不解地说。

“这我可没打听。是啊,这么说来,他必是有什么事要从那一带经过呢。”

“出租汽车里只有和贺一个人吗?”

“可能是。倘若田所佐知子也一起坐在里面就有趣啦!”

“傻瓜!田所佐知子坐在里面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要是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就有趣多了!”

“是吗?”

“假若坐着出租汽车,女人也一起受了伤,和贺这小子就不得不和田所佐知子解除婚约。这该多么有趣!遗憾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车子里。”

二人笑起来。片泽望了望旁边的演员,他象在思考什么,双眉紧锁,表情郁闷。可是,当他察觉到片泽的目光时,便出于礼貌,勉强作出一副笑脸。

武边望着演员说:“你可要留神一点啊!粗心大意同女孩子搭出租汽车,万一遇上车祸,会有人抱怨。喂,你这人很讨人喜欢呢!”

“请别讲这些没用的话了。”宫田邦郎苦笑说。

的确,他的肤色虽然黑一些,但是脸型端庄,线条鲜明,具有演员特有的清秀感。

“不,即使和贺与其他女子坐在一起,被人发现,他同田所佐知予的婚约也不致解除,说不记反而会加快他们结婚的步伐。”片泽把话题拉了回来。

“嘿,那是为什么呢?”剧作者反问。

“为什么?因为佐知子迷上和贺了。她比和贺要狂热得多呢!”

“喔,是吗?”

“女人哪,当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出现敌手时,她会醋意横生,怒不可遏,不顾一切,这是共同的,问题是如何处理。有的女人会说男的不忠实,就此分道扬镳,这种女人是没有入迷的。入迷的人反而会更加神魂颠倒。”

“哈哈,仿佛你是在述说自身的体验!”武边听了片泽的话笑起来。

“田所佐知子真对和贺达到了那种程度了吗?和贺这小子真幸运!因为她背后有个田所重喜做后盾,仗着他的权势和财势完全可以为所欲为。”

“可是,和贺一点也不看重佐知子的父亲。我是听佐知子自己讲的。她说,和贺蔑视她父亲,她倒很高兴呢!”

“田所佐知子也太天真了!别看那小子口头上这么讲,其实和贺还是要依仗田所重喜的。”

戴贝雷帽的男子老老实实地听着。

其后,闲谈又持续了片刻。

“好了吧?”武边丰一郎費看手表。

“是啊,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可以去看看了。”二人哧哧笑起来。

“那么,失陪啦!”

“再见!”

戴贝雷帽的演员也慢吞吞地站起来向画家说:“打扰啦!”片泽睦郎轻轻点了点头。

三人走到洒满阳光的大街上,片泽返回停车场,向停放自己轿车的方向走去。

剧作家和年轻演员没有私人轿车。二人步行通过宛如花园般的K医院的庭院向病房走去。穿过走廊,来到特别病室前。房间号就在头顶上方,剧作家武边确认准确无误后,开始敲门,里面没有反应。

武边再次叩门,仍然没有回声。他和宫田邦郎对视了一下.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请进!”出来的是田所佐知子。她看到来访者是武边,便笑着说,

“啊呀,欢迎!”

她两颊绯红,唇上的口红脱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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