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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惠美子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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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银座后街的一角有家茶店,每天营业到后半夜两点。深夜十一点半钟过后,来客都是些特殊人物。 夜总会或酒吧的侍女们,常常在下班后到这里来喝杯咖啡或是用点糕点,她们回家之前在这里歇一歇,解解疲劳。 十一点半钟一过,银座一带就很难找到出租汽车。因为从九百家酒吧和夜总会里同时涌出的客人和侍女几乎都需要雇车。所以近来在这段时间是黑车盛行。有人为了避免拥挤,干脆来到这家茶店里,等过十二点再走。此外,还有的客人与侍女拉上了关系,也跑来在此幽会。 总之,在这时就没有普通的客人了。 茶店布置得整洁明亮。入口处放着自动电唱机,侍女们投进一枚十元硬币,便可以尽情地欣赏音乐。客座分成好几片,里面很深。等着和侍女幽会的客人几乎全占着里面的座位。 已经十月了,女人们都换上了毛料的西装或连衣裙。只有惠美子穿着和服推开门走进来。她双眸环视着茶店里的各个角落,发现关川重雄正背着门坐在里面的座席上。 她怕被其他客人发现,略低着头,拖到关川面前。 “让您久等了。”她取下黑色花边的披肩,露出快活的笑容:“等好久了吧?” 关川重雄向惠美子瞥了一眼,马上又将目光移开。也许店内昏暗的缘故,脸色显得阴沉忧郁。 “等了二十分钟。”茶杯里的咖啡眼看就要喝光了。 “都是我不好。”惠美子抱歉地低下头去。“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可偏偏有位客人缠着我脱不开身。真对不起!” 女店员走来问要点什么。 “我来杯柠檬茶!”女店员走后,惠美子继续说:“我邀您出来,不会给您添麻烦吧?”满脸过意不去的神色。 “我忙得很。”关川板着面孔说,“希望你以后别总这样做。” “对不起。”她连声道歉,“不过,有件事非要告诉您不可。” “什么事?” “不,等一会我再说。” 她没有马上开口,不光是因为女招待正端茶来才露出一种一时难言的复杂表情。 “现在不能讲吗?” “嗯,以后再讲……对啦,有件事我告诉您。” 惠美子白天打电话给关川重雄时,只约他来此会面,没有立刻说出什么事,要想讲出口是需要有决心的。现在她讲的不过是引子,还没有涉及正题。 “一个月前我遇到一位同您在秋田县见过面的人……”这个话题,她自认为无关轻重。 “在秋田县?”关川急忙抬起头来,神色慌张,使惠美子感到十分意外,“是个什么人?” “以前您同和贺先生四、五个人一起到秋田县去过吧?” “是的。那次是去参观T大学的火箭研究所。” “对了,就是在那次。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宇,说是在附近的火车站上见过您。” “是我认识的人吗?”关川注意地问。 “不,您不认识。因为和您没有什么联系。” “怎么会谈起这件事呢?” “说是在报上读了您写的文章,那上面登着您的照片和名字。因此,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是店里的客人吗?” “不,不是。是我那公寓女主人的哥哥。” 关川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为什么会对你讲这件事呢?” “是从具体音乐谈起的。您不是评论过和贺先生吗?我说我认识您,就这样谈起来了。” “你是说认识我了吗?” “您别担心。”她说,“我说您是我们店的常客。” “难道……”关川一本正经地说,“他不会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不,”为了不让对方担心,她微笑着说,“他怎么会知道呢!” “以后在任何场合,也不要谈论我!”关川满脸不悦地说。 “好的。我一向特别注意。只是……”她歉疚地说:“一谈到您,就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今后注意就是了。” “女主人的哥哥到底是干什么的?” 电唱机里传出女人啜泣般的歌唱声。 “我问过女主人,可是……”惠美子回答关川说,“她没有明说。不过那是一位十分和蔼可亲的人。” “这么说来,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那个人的职业吗?” “不,知道了。不过,不是听女主人讲的,是无意中从公寓别的房客听来的。真是没有想到。” “是干什么的?” “说是警视厅的警探。” “警探?”关川的脸上立刻变了色。 “是的。不过一点也看不出来。人很好,很爱讲话,待人可亲热呢。听说现在的警察和过去不一样啦!”惠美子接着说:“我们店也常有警察来,都很和气。” 关川没有再说什么,他掏出香烟点上火,象是在默默地思考。 店里客人出出进进,川流不息。有的等伴侣一到,便一同结伴而去;不一会,又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进来。十二点过后的茶店,来客完全与入夜时分不同。 客人们个个面带倦容,谈话声音也低了下来。只有自动电唱机还在低声细气地悠悠荡荡地唱着。 “走吧。”关川首先开了口,他抓起了帐单。 “啊?”惠美子看看自己还没喝完的红茶,“再坐一会儿不好吗?” “有话到别处说吧。” “好。”她温顺地答应。 “你先去叫辆车子。” 惠美子点点头,悄悄地站起身来从店里走出去。 两分钟后,关川也站起来。他好象怕别的雅座客人看清他的面孔,低着头向收款处走去。 当他来到外面时,惠美子已经叫好了汽车在等候。 关川先上了汽车。二人坐在奔驰的汽车上凝视着前方,久久没有开口。惠美子悄悄伸过手来握住关川的手,但是,没有引起他多大反应。 “是不是因为我谈论了您,惹您生气啦?如果是这样,请您原谅我!”她望着他那阴沉的侧脸道歉道。 “你!”过了一会儿,关川突然说,“你得搬出现在住的公寓!” 惠美子似乎没有理解关川的意思,反问道:“您说什么?” 关川眺望着虎门一带迎面驶来的灯光说道:“从那座公寓里搬出去!” “为什么?”惠美子睁大了眼睛,“又要搬家,不是刚刚搬过来吗?才两个月呀!” 她有些扫兴地说: “是因为我多嘴讲了不该讲的话、就要搬到别处去吗?” 关川重雄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地吸烟。 汽车驶过赤坂大街,在深夜灯火稀疏的大街上奔驰。 “那个警探,”过了一会,关川说,“以前常到公寓来吗?” “从打我搬进去,好象是头一次。” “他和你谈话,是你找他的吗?” “不,不是。是女主人说茶沏好了、招呼我的。我去一看,她哥哥正坐在那儿。我们便一边喝茶一边谈起来。” “这么说,是那个警探找你去的喽!” 听到这句话,惠美子也感到似乎有些来由。 “我想不会吧。偶然相遇的。你怎么那样想呢?” “好啦,不管怎么说,”关川打断了她的话:“总之,还是希望你赶紧搬出那座公寓。我另找房子。” 惠美子明白了他的心思。上次在那座公寓,也是因为遇到了学生,关川就提出搬家的。这次,又因为公寓女主人的哥哥是警探,可能是怕人家把关川这个名字当作话题传出去。 总之,关川十分谨慎,生怕让人知道他和自己的关系。这当然是出于他那神经敏锐的性格,不过到这种地步,未免过分了。 “如果您不喜欢,我就搬出现在的公寓好啦!”惠美子让步地说。 总是对男人俯首贴耳言听计从,惠美子忽然感觉有些可悲,男人的这种态度,给她打算讲的那件事情遮上了一层阴影。 关川在汽车的烟灰盒里熄灭了香烟。 “夜间冷起来了。”惠美子言不由衷地说。 每当男人不愉快时,她总要设法使他高兴。特别是今天夜里,不引他高兴是不行的。 关川依然沉默不语。 赤坂的霓虹灯在眼前闪亮,汽车驶向赤坂见附,在右侧现出一座新建的大型旅馆。 “哎呀!”惠美子眼望着窗外,忽然用手捅捅关川的膝盖说:“你看,那不是和贺先生吗?” 这座旅馆隔壁是一家夜总会,只有门前亮着灯光。 一排高级轿车停在那里,也许因为时间到了,客人们陆续从大厅里走出来,准备归去。其中不少是外国人。一个身穿红外衣的门卫,活象西部片(以北美开拓时代的西部为舞台的影片)里的角色,正晃动着电筒呼叫汽车。 从客人里看到了和贺英良的身影。 “哦!”关川也望着说。 “和一位漂亮小姐在一起呢!这就是他的未婚妻吗?” “是的。名叫田所佐知子。” 在二人的视线中,和贺正与佐知子伫立在那边等车。汽车奔驰而过,把他们两个人一下抛到后面去了。 “多么幸福啊!”惠美子发出一声感叹。 “有什么幸福的!”关川冷冷一笑。 “快结婚了粑?看人家正在饱享婚前相爱的快乐呢!” 惠美子这句话是对照着自己的心情而流露的。 “你懂什么!”关川说。 “怎么?看人家就是很幸福嘛!” “眼下是。可谁也说不准明天如何。” “不能这么讲话呀,他是你的朋友,应该为人家高兴嘛。” “当然,我也想高兴。不过,象你这样光重形式,实际是无用的。既是朋友,我就不愿意光讲形式。” “发生了什么事吗?”惠美子不安地望着关川的侧脸。 “没有什么,”关川冷静地回答说:“是没有什么。不过,和贺这个人野心勃勃,是不是真心爱她,还不好说。因为他所追求的,实际是田所重喜,是要拿他做个后台平步青云。这对女人来说,能是幸福的吗?” “只要在这过程中,产生了爱情,不也很好吗?” “能这样吗?”关川似乎不满意这种说法。“这种爱情,只要不出破绽,那就算是幸运了……” “那可也让人羡慕啊!看人家俩,到哪儿都是大大方方地随便走,不象我们,见个面总是要避开人家的眼睛。” 关川没有回答,他透过车窗眺望夜幕中的青山大街向后方流去。 过了六本木交叉路口,这一带特殊餐馆很多,一直营业到后半夜三点多钟。 由于附近到处是俄国、意大利、奥地利、匈牙利等国风味的餐馆,加之经营者不是日本人,所以记者们给这里起一浑名,叫做“东京租界”。 关川重雄来到只有一处灯光照在公路上的餐馆前让汽车停下来。他们踏着红毡铺地的台阶走上去。客席宽敞而明亮。 “欢迎您光临。”侍者把客人请到里面的房间。客席有两个房间,里面坐着两三对青年男女。 关川要了威士忌苏打水。 “你呢?” “我不想喝酒。”惠美子答道,“我来杯桔子汁吧!” 侍者离去。 “你要讲的事是什么啊?”关川望着惠美子。 另外几对情侣在娓娓谈情。时间很晚了,电唱机不再响了,门前的电车路也无声无息了。 深夜的餐馆,还保持它特有的气氛。 关川催问惠美子,可她依然没有马上开口。 “既然大天白日打电话给我,我以为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才特意赶了来。你快些讲嘛!” “对不起,”她为自己打了电话道歉说。因为“别打电话”是关川的口头禅。 惠美子又沉默下来。嘴唇一直贴在那杯桔子汁上,津津有味地啜饮着。 “是不是酒喝多啦?”关川望着她的样子问。 “没有。”惠美子轻轻摇摇头。 “看你好象渴得很厉害。” “是的。” “肚子饿吗?” “不。” 关川饮着威士忌苏打水,侍者端来酒肴——熏鲑鱼片。 惠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盘子。 “你若是喜欢就吃点吧。”关川看出了她的心思,把盘子递过去。 “谢谢。不过,我只吃这个。” 她用牙签扎起盘子边上的柠檬片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你喜欢吃那种酸东西吗?”关川注视着她的脸,这时,好象也有所醒悟似的,脸上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关川重雄看着惠美子,急忙挪过椅子靠紧她身旁。 “喂,”他俯在惠美子耳边悄声说,“难道是……?” 惠美子顿时两颊绯红,手也不动了,呆呆地坐在那里,全身绷得很紧。 “是吗?”再次紧张地看着她。 惠美子没有开口,点点头。 关川没有往下问,马上移开视线,用手抓起酒杯。 杯子送到唇边,视线却怔怔地盯着别处。这种沉默持续了很久。 “是真的吗?不会错吗?”过了相当的时间后,他说。 “是的。”惠美子的细声象是挤出来的。 “多长时间了?” 惠美子仿佛鼓足了勇气才说:“将近四个月了。” 关川把杯子握得更紧了。 “糊涂!”他转脸看着惠美子低声说,“怎么以前不讲呢?” 他目光犀利地射在她的额发上。 “我担心讲出来又象上次那样。”她这句话象是咬着嘴唇说出的。 关川又端起杯子送到自己嘴边。 “那还用说!”他呷了口酒。“那是理所当然的处置嘛!” “不!”女人猛抬起头,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决神态。“上次我照您的话办了,现在很后悔。” “后悔?” “是的。你没肯听我的,我悔恨极啦。这次我要按自己的想法办。” “不行!”关川说,“你瞎说什么?你懂得常识吗?” “……” “上次正因为你按我的话办,才平安无事度过来的。若随你性子办,后果就是一场悲剧。”关川长吁一口气继续说: “可不能只凭着一时的感伤或冲动办事,你要想开,首先要为出生的孩子想,那孩子将会怎样地不幸啊……” “不!”女子坚决反对,“这次,我一定要按自己的心愿做!” 她那细弱的声音里,充满了决心。使关川没有马上说下去。 “求求您,请您无论如何依从我这次的要求。”她向神情冷漠的关川哀求。 “已经是第二次了。初次我是按您意见办的。现在我明白了,那样做是错误的。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责任由我承担好了。” “责任?”关川不高兴地望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抚养。” “这是糊涂话。”关川冷冷地说,“你以为凭着一时的冲动,就能平稳生活下去吗?它会使你不幸的!” “不,没有关系,我不怕不幸!只要我能把您的爱情牢牢抓在手里,由我抚育下去,也是幸福的。” 关川无可奈何地扭过脸去。一气喝干了杯中酒。杯里的冰块碰撞得卡卡作响。 女人悲痛地垂着头。 “无论如何,”关川用强硬的口吻说,“我决不赞成你的主张,希望你照我的话去办。” “……” “你现在纯粹是感情用事,毫不顾及后果。照你说的做,你一定会后悔的。” “不,决不!”女人坚定地说,“不会的。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下决心。” “你也不能光任着自己的性子啊!”关川换上了一种安抚的口气说。“暧,惠美子,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可是,光凭爱情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自己为所欲为,往往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恶果。” “你,”惠美子伤感地问,“你对我有爱情吗?” “不是很明白的吗?” “假如真的……真是那样,你就不该讲这种话。”她肩头上下起伏,脸色也变得惨白。 “您就会赞成我的主张。”惠美子低沉的声音颤抖起来,热泪在眼眶里滚动。 “惠美子!”关川急忙抚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走吧,我们两人出去慢慢商量。” 惠美子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二 午夜零时过后,这一带断绝行人,万簌俱寂。 这条街由天就很幽静。街道两旁排列着一座座深宅大院,院墙紧紧相连。陡坡的路面铺着石板,路灯清晰地照出了石板的刻纹。 关川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惠美子偎在他的身旁,挽着他的手臂。两人的身影顺着坡路缓缓向下移去。 出租汽车的前灯时而从他们身旁闪过。 “你是说无论如何也不改变主意喽!”谈话一直在继续。关川依然是一种闷闷不乐的表情。 惠美子面颊贴在关川的肩胛上说:“真对不起。”嘴上在道歉,声音却坚定,“我自己这次下定了决心,不想改变。” 惠美子知道自己的话会惹起他不快的,再三表示“我决不会使您为难的。” “为难?”关川凝视前方走着,“我不光是怕我为难,也是为你着想。” 二人顺着坡路,一直走到最低处,接着又往上走。这一带设有不少外国使馆,到处是一片片黑压压的树林。 “怎么说也不行吗?”关川做最后的探问,他已看出惠美子的决心很大。 惠美子没有作声,这种沉默等于告诉他坚定不移。她所以拖到四个月才挑明,也是出于这个打算。 “是这样吗?……”关川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真对不起。”她声音颤巍巍地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要靠自己的双手坚持下去。我不会讲出您的名字。” “真没有办法啊!”关川无可奈何地说。 “什么?”惠美子一怔抬起头来。 “我说真没有办法。” “您是说……” “只好照你的意思办吧。”关川顺着她的想法说。 “这么说,您宽恕我的任性了?”她喘着气,极力抑制住内心的喜悦。 “我认输啦!”他说,“对于你的顽固不化,我算服气了。” 惠美子这才用力紧紧握住关川的手臂,刚才还哀痛欲绝,这下又破涕而笑了。 “太好啦!”她晃动着关川的手,“我太高兴啦!” 她把整个身子猛地扑在关川身上,脸贴在他的胸前,缠得关川简直迈不开步了。 惠美子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上,肩头不停抽动。 “怎么,哭了吗?”关川用手搂在她的腰上,语调也和刚才不同了。 她确实哭了。头、脸、肩都那么激动。一股诱人的芳香从她那露在衣领外面的雪白颈项上散发出来, “我对不住你。”关川温和地说,“既然你决心这么大,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尽量照你说的帮助你。” “真的?”惠美子呜咽地问。 “当然是真的喽。我的话也许对你太残酷无情了。” “不,”她一个劲摇头,“你讲的道理我也全懂,那是对的。只是我这次希望把自己的生命保住。不,说是我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您的后代的生命……” 惠美子激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关川一下搂过她的肩,吻她的嘴唇,沾上了流在她脸上的冷泪。 一棵茂密的大树,枝叶伸展到路旁的院墙上方。暗夜里,二人立在树下,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忽然,一辆汽车的灯光从二人身上掠过。二人分开来又向前走去。 “你不要担心,”关川安慰着惠美子,“我会尽力而为的。不过……”他边走边说,“你要听我的话把店里的工作也马上辞掉。” 这句话使惠美子感到格外亲切。 “不过,还早着呢!”她高兴地说。 “不,现在是最紧要的时期。别逞强,伤损了身体怎么得了!” “好的。”她取出手帕擦干了眼泪。 “明天就告诉老板娘,说你不干了。理由可以编点别的什么,就说不想干了。” “好的,就这么办。” “关干不干的理由,今晚你再想一想。” “好的。” 惠美子精神振奋地向前走去,与五分钟前简直判若两人。 “好啦,已经说定了,今后可要照我的话办。” 出租汽车来来往往,疾驰而过。司机脾睨着这一对漫步在夜路上的情侣。 三 今西荣太郎难得今天回家早了一点,一迈进家门,便听到了住在川口的妹妹在里屋的谈话声。 自从上次去妹妹家后,不觉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从语声里听得出,妹妹今天也不是因为夫妻吵了架来的。 “您回来啦,”妻子迎了出来,“阿雪来了。” 今西没吱声,脱掉鞋子,走进屋去。 “哥哥,打扰您啦!”妹妹仰视着哥哥说。 “噢,上次是我打扰你了。” 妻子帮他脱下西装。 “今天我就是为那件事来的……” “什么,哪件事?” “您见过的那个酒吧侍女,突然搬出去了。” “什么?”今西解领带的手停了下来,“搬了?什么时候?”他的目光不禁一亮。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已经不在了吗?” “是的。我也挺意外。昨天下午突然提出要搬走,真没见过这样搬家的。” “搬到哪儿去啦?” “本人说要搬到千住一带去。” “千住在计么地方?” “我不知道。” “糊涂!”今西荣太郎禁不住责怪妹妹,“这种事怎么到现在才讲,为什么不打电话找我呢?” “那个女人这么重要吗?”妹妹感觉出斤两来了。 “你懂吗,要是搬家当时告诉我,那该多有用?你现在才讲,连个去向也没弄清,这让我怎么办!” “那你以前交代给我不就好了吗?”妹妹对责怪表示不服。说,“你什么也没有对我讲,我还以为晚些时候讲也不要紧呢!” 妹妹的诉苦是不无情理的。事实上,连今西本人也没想到她会搬走。 “是哪家脚行给搬运的?” “啊呀……”妹妹对这事也没留心。 “你真没用!”今西又把刚刚松开的领带系紧。“喂,给我上衣!” “怎么,又要出门?”妻子惊讶地仰头望着他。 “我马上到她家去。” “啊?”妻子和妹妹面面相觑。 “现在正做晚饭呢!阿雪刚来,歇一会再去怎么样?” “事情紧急,喂,阿雪,“今西催促妹妹说:“我现在和你一起马上去你家。要把那个搬家女人的去向查出来。” “那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吗?”妹妹不解地望着。 “不,并不是她干了什么坏事。不过,有些事让人感到蹊跷。与其以后再查,倒不如趁热打铁,还许能找到她迁居地点的线索。她住哪个房间?” 妹妹领今西登上二楼。楼上有五个房间,惠美子住在紧里边。 妹妹打开房门,拉开电灯。房客刚刚搬走,房间里空荡荡的,东西向的房间,草席子受到夕阳的照射泛着红色,只有摆放家俱的地方,颜色明显不同。 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物品。一切无用的东西,诸如:装化妆品和肥皂的空盒、废旧报纸杂志等等,全堆在壁柜的角落里。只有这些是房主人遗留下的东西。 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虽然是昨天下午急急忙忙搬走的,但收拾得井井有条。 “这个女孩子,人挺老实。”妹妹对哥哥说,“起初听说是个侍女,认为一定是个懒懒散散的人,没想到她比普通人还爱干净。”听妹妹的口气,她对这人的搬走还有些依依不舍。 今西把旧报纸和杂志在席上摊开,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东西。旧杂志多是以知识阶层为对象的综合刊物。 今西取过一本翻了一翻,又打开目录大略看了一看。其他的一些也都一一翻开目录看了看。他点点头。 接着,他又打开一个装化妆品和肥皂的空盒。里面装的全是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包货纸,由此也看得出惠美子的生活有条不紊。 今西继续翻着这些物品,在盒子一角发现有一个火柴盒,他拿起看,原来是酒吧间的火柴,今西念着印在纸签上的名字: “鲍奴尔俱乐部。” “这是她上班的地方吧?”今西把那盒黑地黄字的火柴递给妹妹看。 “很有可能。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对我讲过。”今西把火柴盒装进衣袋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发现,他便住手了。 “昨天下午搬家时,你不知道是哪家脚行来取行李的?” “这我没有注意。” “你没看到有人来搬东西吗?” “我看到了。当时她正和一个男人从房间里往三轮摩托车上搬行李。” “这附近的脚行在什么地方?” “站前有两家。” 今西走下楼梯,马上在门廊里穿上了鞋子。 “怎么,哥哥,”妹妹诧异地问,“这就要走吗?” “啊,”他边系着鞋带回答说。 “难得您来一趟,喝杯茶再走不行吗?” “不喝啦,有空时再来。” “您也太性急了。”今西系好鞋带,直起腰来。 “哥哥,三浦她……”妹妹呼着惠美子的姓说,“看您这么放心不下。如果她再来这里,我再详细问问她吧。” “好吧。”今西不抱希望地说,“恐怕不会再来这儿了。” “真的吗?” “她是知道了你哥哥在警视厅工作才急忙搬走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向她讲过啊!” “你没讲过,肯定她是向公寓里的别人打听过了。” “这么说,她果真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吗?”妹妹又瞪大眼睛问。 “还很难说。好吧,就照你说的,万一她来时,你再问一问她吧。” 今西离开妹妹家,急忙向车站走去。站前有两家脚行,他首先走访了名叫山田的一家。 “我是……”今西一开始便亮出了警探身分证。“昨天下午,贵店到没到那边XX街XX号岗田家去取过搬家行李?那是一座公寓,搬家的人名叫三浦。” “这个啊……”值班的办事员向其他人问过后说,“好象不是我们店干的。如果是我们干的,昨天的事,一提就知道。会不会是前面伊藤干的?” “谢谢。”今西又走进相距不远的另一家脚行。在这里也听到了相同的回答。 “哎呀,是昨天吗?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办事员说,“我再去问问其他工友。” 他走出办公室,走进隔壁用玻璃门间隔开的行李货场。不一会,办事员领着一名年轻工人返回来。“果然不是我们经办的。不过,他从那儿路过时,看到那栋房前有人在搬运行李。” “喂,”今西问年轻搬运工,“你是在哪儿看到有人搬家的?” “就在您所说的那座房子前面。” “是脚行搬的吗?” “是的。我看到两个人抬着衣柜、梳妆台正往三轮车上装,” “你知不知道是哪家脚行?” “知道。因为三轮车货箱旁边,用大字印着店名。在大久保一带,名叫山代脚行。” “在大久保的什么地方?” “就在车站前面,走出车站西口,马上就能看到的。” “谢谢。”今西走出伊藤脚行。 听妹妹说,惠美子搬到千住去了。这是妹妹听惠美子自己说的。现在一打听,脚行是从大久保方向来的。千住和大久保方向完全相反。 于是,他又联想到惠美子搬家的突然,越发感到蹊跷了。 今西乘电车返回新宿,又换乘中央线来到大久保,出了西口,果然如那位搬运工所说,山代脚行就在大街上五、六家店铺前面挂着醒目的招牌。天色虽晚,近前一看,店里还打人在灯下活动。 在这里要不要亮出身分呢?他踌躇了一下,觉得为了工作方便,还应出示证件。 眼前摊着账簿的女办事员站起来接待了他。她听罢今西的问话后,马上回答说: “噢,是三浦小姐啊,是我们去取的。” “知道行李送到什么地方吗?” “不是由我们直接送去的。” “怎么?” “按照顾客的要求,行李运到我们这里暂存。” “怎么,这里?” 今西环顾了一下灯光微弱的土间,没有看到类似的行李物品。 “不,那些行李,马上就被人取走了。” “这么说,是行李卸到这里后,又被取走的吗?” “是的。” “为什么要费两遍事呢?” “可不是,我们也嫌这样麻烦。幸亏很快取走了,没怎么费事。” “是名叫三浦的女人取走的吗?” “不,不是女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 “是用三轮摩托车吗?” “是的。不过,是辆小型车,行李是分两次运走的。” “那辆三轮摩托车上没写店名吗?” “没有。车子是私人的,不是脚行的。” “你说那个男人有二十七、八岁?”今西开始询问相貌特征,“是什么脸型?譬如说,是瘦,还是胖,留的是什么发型呢。” “是啊,我印象里那人好象很瘦。”女办事员回想着说。“不,并不太瘦,”在场的另一男人插话说,“我看还是挺胖的。” “真的?”女办事员没有把握地回过头去,“是那样吗?” “不,不对。也不怎么胖,”坐在桌子正面的男子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头发是整齐分开的,白净净的脸,戴一副眼镜。” “没有戴眼镜。”女办事员立即反驳道。 “不,戴了。” “我记得好象没戴。”她转向另一个男子,仿佛在征求看法。 “是啊,好象是戴了,又象是没戴。”关于眼睛,口型的特征,三人的说法也各不相同。昨天的事,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分歧。 “服装怎样呢?” 对此,也是各执一词。一个男人说是穿的夹克,另一个男人说穿着黑色毛线衣,女办事员则说是西服。关于身材,也是说成高、矮两种。 那个男人在店里露面不足二十分钟,脚行的办事员们也许是由于工作忙,印象都很淡薄。 “你们说行李是分两次取走的,对吗?”今西又提出另一问题。 “他没有讲往什么地方运吗?” “没有听说。” “那么,以他第一趟运走行李,到第二趟来取,中间大概经过了多长时间呢?” “是啊,我想有三个小时左右。”对此,二人都没有异议。 “谢谢了!” 闹到最后,他只能取得这么一点结果。 今西从大久保车站乘上电车,向银座奔去。 他在电车里想,正如惠美子突然搬出妹妹的公寓一样,她的去向同样也是为了避人耳目而有意安排的。 四 今西荣太郎晚上九时左右,来到了银座后街。 衣袋里火柴盒上的标签,成了他的指南,火柴是惠美子搬家后遗留在房间里的。 “鲍奴尔俱乐部”设在一栋大厦里面。二楼设有几家小型酒吧。“鲍奴尔俱乐部”就设在它们中间。 他推开门走进去,室内烟雾迷漫,灯光本来就昏暗,越发显得朦胧不清了。 “请进!” 今西在柜台前坐下。 这里入口虽然狭小,里面却很宽敞。雅座里挤满了客人,生意相当兴隆。 他要了杯威士忌苏打水,仿佛随意地回头浏览客席。身穿西服或和服的侍女大约有十人左右,她们时而站起来时而坐下,在客席上陪伴着客人。看不出哪个是惠美子。 今西因为坐在柜台前,没有侍女到身边来。 “喂,”今西招呼酒柜服务员。“惠美子小姐在吗?”服务员轻轻鞠了一躬,满脸带笑地回答道:“惠美子小姐不在了,昨天是最后一天。” “什么,到昨天为止?”今西大吃一惊。 “是的。” “又是这么突然!”今西自言自语地说。他满怀希望来到这里,想不到竟然落空了。原来惠美子在搬家的同时就辞去了店里的工作。 “可不是吗,我们也没想到。听说她无论怎么说也要辞工,老板娘也就只好答应了。” “是不是说要到别的酒吧去?” “不,不是的。说是暂时回家乡呆一段时间。” 这时,酒柜服务员笑了,“哎呀,怎么说好呢。她们这种人的事情,我搞不清楚。” 今西决定干脆亮出自己的身分,因为,面对着这样的对象,不这样做是搞不出适当结果的。 “老板娘在吗?” “噢,她在。” “对不起,请你悄悄叫她到这儿来。” 服务员的神色有些诧异。 “我是干这个的。”今西低声说着,把证件亮给他看。 服务员向今西鞠了一躬,然后急忙走出柜台向客座方向走去。 不一会,服务员领着老板娘过来。 老板娘三十二、三岁,高大的身材,大大的眼睛,颇有几分姿色。穿着相当讲究的和服。 “您好。”她媚气地向今西问候。 “对不起,有件事想打听一下。听说惠美子昨天辞掉工作了?” “啊,是的。” “是发生了什么事,非辞不可吗?” “说是要回家乡去。我们也觉得太突然,都很惊讶。她在我们店里工作时间长,客人也不少。现在要辞,我很为难。可是,她苦苦哀求我,几乎要哭出来,我也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惠美子出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只不过有件事找她了解一下。女主人知道她的家吗?” “听说在川口方向。” “昨天已经从那儿搬走了。” “哟,这我可不知道。”女主人确实吃了一惊。 “惠美子的客人里,大概都是些什么人啊?” “啊,可以说是各式各样的。那个女孩子人很老实,心地纯真善良,客人里好象也是老实人居多。” “客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关川的?” “关川?是《新群》里的那一个吗?” “是的,是的。” “很久以前,他来店总是指名要惠美子作陪,近来总没有露面。” “很久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啊呀,大概有一年左右了。” “那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吗?” “不是一次也没来,可以说几乎不来了。两个月里还来不上一次,而且还都是和朋友在一起。” “那位关川先生和惠美子有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呢?……”今西询问女主人。 “哎哟,怎么说呢,以前经常来,指名叫惠美子,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不过,突然不来了,可不可以说明二人的关系在悄悄发展呢?” “是啊,在这种地方做工的女孩子,有了心上人,反而不让他到店里来。不错,惠美子也许就是这样。” 女主人说到这里,反问今西:“关川先生真的和惠美子是那种关系吗?” “哎哟,这我也不知道啊。”今西含糊其词地说。他被人问起这种事情,是很难作答的。因为这和侦查并没有特别的关系。 “关川先生和那女孩子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吗?”老板娘还在打听。 “不,没有什么,特别是惠美子小姐。刚才我已说过,我只是为了向她打听一件事情。” “不过,难道关川先生真和惠美子……”女主人半信半疑。 “到底怎么样我也搞不清楚。因为我也没有去查过。”今西为了防止纠缠,说道,“说不定以后我还会来。假如惠美子小姐的新工作单位或地址弄清了,请通知我。” 他采取回避多言的态度走出了“鲍奴尔俱乐部”。 他走在银座后街上,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矛盾。 惠美子和关川不是侦查对象。追查他们是没有道理的。不过,令人怀疑的是惠美子为什么突然搬出妹妹的公寓,而且确实是在了解到自己是警探之后仓促搬走的。同时,搬家的做法也很奇怪。使人感到她好象有什么隐私,故意躲藏起来了。 按理说,即使她的行动奇特,警探也没有追查的理由。只是,他好象隐隐约约地预感到惠美子的前景笼罩着某种阴影。 但是,在事件未爆发之前,警察不得行使侦查权。警察对于预防犯罪完全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在被害事件出现了,才能开始行动。单凭预感是不允许行动的。 以前今西也曾多次碰到过这种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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