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航迹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三重县伊势警察署侦查科长给警视厅侦查一处今西荣太郎寄来了信。

“现将您所托的查询事项,报告如下:

我市旭馆影院经理田所市之助氏,如前次复信所述,并不认识三木谦一,当时也未曾见面。

如您所知,田所氏与本届新内阁农林大臣田所重喜氏出生在同一村庄,对田所重喜氏十分钦佩。据说,他每次进京必去拜访,并献上我县名产以示敬意。田所重喜夫妇对他也格外照顾。

他家中保存着田所重喜的大量来信、亲笔题字和照片。还将同田所重喜合拍的纪念照片悬挂在自己经营的‘旭馆’之中,我们试探性地询问了五月九日的情形,据称,当时影院观众席过厅的墙壁上,曾挂着一张与田所重喜全家合影的放大照片。这张照片已于五月底撤下,现保存在田所家中。我向田所借来了这张原照,照片另寄,请用后寄还。内助以我的名义写的借据,请勿遗失,至盼。”

今西荣太郎这才恍然大悟,三木谦一两次走进那座影院,原来是因为他看到了悬挂在影院墙壁上的田所重喜全家照片。

今西很久以来上班时从没有这样的兴奋过。他从家里急匆匆地走出来,心情格外舒畅,这是多年来很少见的。

他九点钟来到警视厅。办公室里只来了两名年轻警探。

“喂,邮件到没到?”他一开口就问起来。

“还没有。”

“通常是几点钟到啊?”

“啊,大概快到了。”

“伊势警察署要给我寄照片来。”

“好,我一定注意。”

今西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担心怕会有别的案件。因为一有案件,他就得马上外出,即使邮件到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看到。

将近十点钟,科长来了。他坐在自己桌前,招呼了一声“今西君”!

今西怔住了。生怕又有什么外出任务。幸好科长讲的与案件无关,只是磋商了两三件其他事情。他回到办公室,这时邮件已经分发下来了,只是今西办公桌上没有。

“喂,没有我的吗?”他向分发邮件的年轻警探问道。

“没有。”

“奇怪!”

“听您早上那么一提,我特别留意找过了,这一批没有来。”

“下一批是什么时候?”

“午后三点左右。”

“噢,说不定那时会来。”

今西闷闷地饮着新警探端来的茶。他盼望午后邮件的到来,简直是焦急难耐。假若再拖到明天,他将不知怎样排遣这焦灼情绪。

度过漫长的时间好容易挨到下午。今西从三点前就坚守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不住地看表。

年轻警探从门房把本室的邮件取回来。三点十五分,那位警探腋下夹着邮件,在大门口碰见了今西。

“今西先生,到了。”警探手里晃动着一个茶色信袋。

“好极了!”今西从椅子上跳起来。

信封里装着硬板纸,照片夹在里面,有六寸大小。他凝神注视这张照片,连周围的响声也听不见。照片上并排着六、七个人,似乎是在豪华公馆的庭院里拍摄的。

今西视线集中在这张纪念照片中的一个人身上,他聚精会神地看了许久。但照片只有六寸,人物的面孔很小,他对年轻的警探说,

“把你的放大镜借我用一下!”

警探拿来直径七公分左右的放大镜。今西把它放在照片上,那张脸突出地显现出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禁长出一口气。

——原来三木谦一看到的是这张照片!

寄来的是六寸照片,估计挂在伊势旭馆墙上那张是放大的。今西想象着镶到镜框里挂在雪白墙壁上的这张照片……思绪万千。

——三木谦一在旅馆住下后,为了消磨时光,走进了影院。他向观众席走去,看到了这个镜框,下意识地看起照片来。既然经理是为了炫耀自己才挂出来,不消说一定要附加说明让人看懂。譬如:中央为田所重喜先生,右侧为夫人,左侧为令爱,接着是令郎……等等。这时,三木谦一脑海里可能稍微动一动,接着便去看电影了。

回到旅馆后,他忽然又想起了这个镜框。不,应该说,他又想起了镜框里照片上一个人的面目。

他也许有过苦思苦想。

为了验证自己的眼睛,第二天他又特意买票入场。这次,他肯定是仔仔细细地端详了那张照片。照片上六、七个人,他的视线只是凝聚在一个人的面孔上。他记下了照片下的说明,即那人的名字。虽然说明上未写地址,这种人,到东京一打听就不难找出来。

三木谦一立即改变了回乡的计划,决定进京。三木谦一从关西经近畿来到伊势,本来是为了实现终生的夙愿的。而在他的宿愿里还有一个希望重逢的人,那就是照片上有的。三木谦一五月十一日清晨抵达东京,他利用某种资料找到了照片中那个人的地祉,也许他是从电话簿上找到的,对啦,他大概挂了电话……

今西荣太郎打电话给吉村,因为大致情况以前讲过,所以一说照片到了,吉村的声音也紧张起来。

“那么,我马上就去,在哪儿见面呢?”

“不,我到你那里去。”

“可以!”

“就在蒲田站前见面吧,在西口。”

“那好。”

二人约好了时间。今西要到蒲田去,一则是因为以往全在涩谷,有意换换气氛;再则也是为了尽可能到出事现场附近去商谈。说来也怪,警探这些人一到现场附近,出事当时的气氛就会再现,心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他和吉村约定在六点半钟见面。他将照片装进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吉村正呆呆地伫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你好!”今西从一旁拍拍他的肩头,吉村笑了笑,二人并肩走起来。

“到哪儿去谈呢?”

“是啊,”今西审视着商业街,没发现适当的场所,蒲田的商业街又窄又长。

今西走进一家兼营糕点和茶的店铺。这儿没有大声怪叫的醉汉,比较肃静,而且客人多是品尝蜜馅点心和豆汁汤的妇女,正适合谈些秘密问题。

二人占了紧靠角落的座席。

“到底寄来了?”吉村心急如火地瞅着今西的面孔说。

今西向俊秀的女店员订了两杯果子汁,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信封。

“就是这个!”

“我看看。”吉村也是渴望看到这张照片,十分小心地接过来,慢慢抽出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着,就象今西初次看到时一样。

今西默默地吸着烟,不去干扰吉村的注意力。

“今西先生,”吉村仰起头来,两眼闪着亮光,“总算找到了!”

“嗯,”今西答道,“好不容易!”在认定这张面孔之前,不知走了多少弯路。就是这张面孔把三木谦一吸引到东京来的。今西叹了一口粗气,吉村也不禁长嘘。

果子汁送来了,二人香甜地喝了下去。今西和吉村,都不再谈论那张照片了,今后的问题是如何研究出其中的奥秘。

“吉村君,以前你们在辖区里调查过成濑理惠子的住址吧?”

“是的。”吉村点点头,“不过,没有什么结果。”

“你们调查得非常细心……”

“所有的手段,几乎都用过。”

今西曾让吉村寻找撒纸屑花的女人——成濑理惠子的住址。其实,成濑理惠子就住在今西住所附近的公寓里。这是在闹出那起自杀事件后今西才知道的。成濑理惠子迁移到今西附近的公寓是在蒲田调车场事件发生之后。她搬来以前究竟住在挪儿,一直没有弄清。

“吉村君,”今西说,“我们错了。成濑理惠子因失恋自杀,这是对的。但是,我们把她的情人搞错了。”

“可不是吗!”吉村也有同感。

“这样一来,有必要把成濑理惠子的原住所查明。她的照片还保存在你局吧?”

“是的。”

“这个调查搞过一次。也许什么地方有遗漏。我还是认为她住的地方,步行到蒲田不过二十分钟。犯人在调车场作案后,是步行到那个落脚点去的……”今西吸一口烟,继续说,“步行距离长了,不光劳累,对犯人来说,也很危险。”

“是啊,”吉村频频点头,“明由了。那就再彻底查一次,重点以蒲田为中心,在步行二十分钟以内的周围搜索。这次再查,肯定会有困难,就试试看吧!”

“好,以前的调查不算,就当作头一次吧。”

第三天,吉村中途赶来报告情况。

“情况很不顺利。”吉村脸色阴郁地说:“我们侦查科长听到今西先生的看法很感兴趣,想到案子一直搁浅,感到很惭愧,又成立起专门的侦查班子。”

“这太感谢了。”今西非常满意,如果当地警察署不热心,不管自己如何着急,也没有成功的希望。

“只是新闻记者要嗅出味哄哄起来,可不大好对付。”

“绝对不能让报社那伙人知道。”

“我们当然在努力这样做。不过,那伙人非常敏感,署里稍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缠住非要你讲一讲不可。”

“这可不好办。”今西脸上也起了阴云。

“不要紧,可以想办法骗他们。不过眼下重要的问题是工作进展不大。”

“我也觉得不会就那么简单地成功的。”

“因为以前查过一次,总觉得希望不大。我们三人拿着照片分头调查,有关警察署的巡警也给了我们一些帮助。”

“现在调查到什么程度了?”

“蒲田车站周围两公里以内,差不多全查过了。”

“你们辛苦了。”今西沉思一会说,“我个人感觉在蒲田站以东的可能性不大,北侧或西侧大一些。”

案发后,今西曾断定犯人的落脚点在蒲田站伸展出的两条私营铁路线上,经过调查,并未收效。至今他对这两条铁路沿线,仍然没有死心。

“要说蒲田周围,范围是很广的。我总觉得这两条铁路沿线特别重要。是不是以此为重点进行调查更好呢?”

“今西先生,一开始你就是这个看法。”吉村早就了解,“试试看吧。今天没带来好消息,我告辞了。”

“是吗?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在这期间,今西先生也要做些什么吧?”吉村知道今西不是那种坐享其成的人。

“嗯。”今西微笑着说。他另有工作,但他最大的希望还是蒲田警署能够查清成濑理惠子的住所。

但是,这一调查并不容易。唯一的线索只是成濑理惠子的一张照片。侦查员们拿它到处奔波,迄今还没有发现谁认识这张照片。

今西焦灼不安。情况允许的话,他真想亲自拿着那张照片挨门挨户地去查访。

一天早晨,今西在家翻着报纸,发现文化栏的一角登着下面一则消息。

“作曲家和贺英良最近应美国洛克菲勒财团邀请,决定赴美访问。他将于本月三十日搭乘泛美航空公司客机从羽田启程,在纽约暂作逗留。此次他在美国旅游大约三个月,其间将在各地公演他作曲的电子音乐,然后还将周游欧洲各国,欣赏各国电子音乐。预计四月末返回日本,归后即将与田所农林大臣的令爱佐知子小姐举行婚礼。”

这一消息今西读了两遍,有才华的年轻人正纷纷展翅飞向世界。今西眼前浮现出在简陋的东北“羽后龟田”车站遇到的《新群》那伙人的模样。

他闷闷不乐地走进本厅,吉村早已在等待着他。

“好早啊!”

“啊,”吉村精神萎靡,一看就知道调查还是没有成功。

二人伫立在门厅的角落里。

“失败了吗?”

“嗯。虽然侦查科长也出了不少力……”

“调查开始几天了?”

“将近一周了,该查的地方全查遍了。”

“是吗?……”今西也抱着双臂沉思起来。他也知道,蒲田警察署一定是竭心尽力了,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吗?断定她住在蒲田附近,而且在两条私营铁路沿线,难道全错了吗?

不,不会的。犯人满身溅血,逃出现场,当然无法搭乘出租汽车。在深夜十二时后的漆黑道路上,犯人理应是步行到落脚点去的。

假如蒲田附近以及两条铁路沿线这一点没有判断错,她会不会住在今西尚未察觉的盲点之中呢?

“吉村君,”今西抚摸着年轻晚辈的肩头说,“你辛苦啦!”

“毫无成绩,实在抱歉。”

“不!不要气馁,要振作,我们的力量总有达不到的地方,要拿出勇气来!”

“是。”

“你们付出了很大努力,我认为不会有遗漏,不过,可能存在着我们注意不到的‘盲点’。”

“……”

“吉村君,从另一方面看,这次调查也不算白费力,已经证明了犯人的落脚点,并不是普通的住户,你说是不是?这样,我们的思路缩小范围了。所以说这次并不是徒劳无益的。”今西安慰道。

“今西先生,你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也许正如你说,有一个什么盲点,”

“嗯,我们再动动脑子吧!”

“好。”吉村仿佛又精神起来。

“那么,请代我向侦查科长致意。”

“一定转达。”

今西送年轻同事到本厅门口,目送吉村沿着明亮的电车路走下去。

今西回到办公室,闷闷地饮着茶。

——成濑理惠子在什么地方同犯人取得联系的呢?

成濑理惠子是前卫剧团的办事员。剧团在青山一带,她上班是通勤。可是,当她自杀后,今西去剧团调查时,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通勤来的。因为她没有购买电车或公共汽车的定期乘车券,这里就隐藏着她的秘密。

她性格老实,但很孤僻,不大与人往来,对谁也没提过住处。她刚加入剧团时倒也登记过住址,不过,后来调查那是她的一个朋友家,一年左右,她就离开了那儿,连她的朋友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总之,她的住处一直令人奇怪地笼罩在秘密之中。她在前卫剧团只工作四年便自杀身死了。

今西判断,她在朋友家居住一年后搬出来的时候,正是她与情人恋爱的开始。反过来说,她不向任何人公开的住处,可能就是凶手的落脚点。

今西在听了吉村的报告后,当天没有马上回家,坐上市营电车直奔青山。

前卫剧团的办事处在外苑入口处附近。夜幕已经降临,办事处里亮起了灯。今西走进去,三名办事员正在桌前整理广告画和入场券。

有人认识今西。“您好!”那位办事员将今西让到狭小的会客室里。

“上次多蒙帮助。”今西脱下风雨衣坐了下来。

“怎么样,成濑以前的住所找到了吧?”一位办事员看到有客人来借故放下工作,点起一支烟问道。

“还没有找到。”今西也点起香烟,“你们这里搞清了没有?”

“毫无消息。”他答道,“虽然我特别注意了这件事……”

今西同办事员闲聊了一阵。他知道在这儿肯定也无法弄清成濑理惠子的住所,但是考虑到今后可能还要打交道,所以不好马上就走。

“警视厅到底为什么还在追查成濑以前的住处?”办事员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剧团里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成濑理惠子竟然会与蒲田调车场杀人案件有牵连。

“啊,因为有点情况,”今西支吾搪塞地说,“成濑小姐虽说是自杀,但毕竟与病死不同,也算是死于非命。为了参考!有必要把本人的情况搞请楚。”

“噢,是这样啊!”办事员心悦诚服地说,“死后还这样追查,可真不能轻易去自杀呢。”

正说活间,今西听到远处传来喊叫声。

“这是怎么回事?”今西侧着耳朵细听。

“咦,你说这声音啊,是排练场里正在赶排下期公演的节目。”

“有空没有?不去看一看吗?”

今西很少看话剧。他这方面的知识,还是年轻时从筑地小剧场得到的那一点。这个剧团现在以上演进步剧而闻名。

“是吗?那好,我欣赏欣赏,不过,我去了,不会打扰吗?”

“不会的。因为虽说是舞台排练,其实都化了妆,和正式演出一样。也有类似观众席的座位,坐在那儿,一点也不显眼。”

“那就打扰了。”

“我带您去。”办事员在前面引路。推开办公室的门,来到走廊尽头,又有一道门,办事员轻轻拉开,今西跟随在他的身后。

顿时传来舞台上的声音。许多人活跃在灯光下的场面立刻映入跟帘,办事员把他领到暗处靠墙的椅子前面。除他之外,那里还有四、五个人。他们吸着烟抱着双臂或翘起二郎腿瞅着。

不知剧名,只见台上布置得好象是工厂的一角,许多扮演工人的人聚在那里正围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工人争论不休。台下的导演不时在纠正台词。

今西目不转睛地望着。真和看正式演出一样。演员们穿的全是工人服装,总共有二十多人在台上活动。

今西边看边想,这么多服装要准备齐全,该多么不容易啊。他注视着剧情的发展,忽然,他两眼明亮起来。表面上他还在看戏,可心却早飞到了别处。接着,他从暗处站起来,轻轻打开门来到走廊上。

当他回到办公室时,三名办事员还在准备寄发宣传画。

“怎么样?”为他引路的办事员回头看着他问。

“很有意思。”今西满脸堆笑答道。

“这是我们剧团首次演出的新剧,下了很大功夫。托您的福,评价也很好。”

“是啊,大家表演得很精彩。”今西站在办事员身旁小声说,“对不起,我向你打听一件事。”

办事员放下了手头的工作。

“刚才看到,服装可真不少。”今西说,“公演结束后,服装都保存起来吗?”

“差不多都保存起来。”

“这么说,当然要有专人保管服装罗?”

“是的。”

“对不起,我能不能见见这个人?”

“是要见服装保管员吗?”办事员望着今西的面孔,露出诧异的神色。

“是的,有件事我想打听一下。”

“请稍等一下,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办事员从办公室里走出去。

今西独自吸起烟来。

——成獭理惠子既然是剧团的办事员,一定熟悉剧团内部情况。不用说,也会认识剧团里的人。

今西在等办事员的时候心里想到。

“服装管理员现在正要回家。”那位办事员返回来说。

“好极了。”今西扔掉烟蒂,“我想见一见,只用五分钟或十分钟就可以。”

“我带您去。”办事员把今西领到里面。

“这位就是服装管理员。”办事员介绍的是一位三十五、六岁胖胖的女人。

“耽误你下班,实在抱歉。”今西低下头。服装保管员已经穿好大衣,正准备回家。

“有什么事吗?”身材矮胖的管理员仰头望着今西。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件事情,刚才看了舞台彩排,那么多服装全要由你保管吗?”

“是的。”

“数量这么多,有没有丢失过呢?”

“很少有。”

“很少有?”今西从这句话上找到了机会。“这么说,偶尔也有丢失的情况喽?”

“是的。偶尔也有短缺一件或两件的时候。不过,这种事,几年才有那么一次。”

“原来如此。有些事总是不可避免的。数量这么多,尽管小心,也会有不够数的时候。”

“是的。不过,这也是我的责任。”

“那么,今年春天,丢失过男人的服装吗?”

女服装保管员听今西问得这么具体,禁不住吃了一惊。

“是的,有一次。”

“哦,什么时候?”

“五月份上演川村友义先生的《笛子》,当时有一件男式风雨衣不翼而飞,一直没有下落。”

“风雨衣?”今西警觉起来,“那是在什么时间?”

“那次公演五月底结束,我记得是在五月中旬丢失的。怎么也没有找到,急得我赶忙用别的衣服顶上了。”

“对不起,你记不记得是在五月几号?”

“谙等一等,我去查查工作日记。”她急步返回自己房间。

“还真有丢失的!”这当儿,今西同办事员攀谈起来。尽管语气还很缓和,他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止。

“找到了。”女保管员回来马上对今西说:“刚才看过日记,是在五月十二日丢失的。”

“是五月十二日吗?”今西心想这回不会错了。

“是的,十二日我另外找来一件补上了。”

“这么说,那件风雨衣十一日还在吗?”

“是的。十一日没发现丢失,件数都对。”

“当时的公演几点散场?”

“晚上十点钟。”

“地点呢?”

“在涩谷的东横大厅。”

今西的心又突突跳起来。涩谷距五反田很近,从五反田有一条去蒲田的池上线,同时,距目黑更近,从目黑到蒲田有一条目蒲线。

“那件风雨衣是什么颜色的?”

“颜色是深灰的。”女管理员说到这里,迷惑不解地问:“我没有报案,是不是有问题啊?”

“不,不是的。这与报没报案没有关系。”今西微笑着说,“不过,你提到了报案,真的是失盗了吗?”

“还不敢肯定,不过,确实丢失了。”

“是在后台保存的吗?”

“是的。公演结束后,再送仓库保管。演出期间就放在后台。”

“奇怪!小偷会进到后台吗?”

“不能说没有可能,因为以前丢过钱。不过,小偷不会只偷走一件风雨衣的。”

“你是在十二日发现丢失的,就是说,十一日晚上风雨衣还在,顺利地演完了戏。第二天开演前发现不见了,是吗?”

“不错,正是这样。可把我急坏了,最后总算凑付过去了。因为宫田先生身材很高,要找件长的,可费劲啦。”

“谁?是宫田君?”今西情不自禁地大声喊起来。“那件风雨衣是宫田君演出用的吗?”

“是的。”由于今西大喊一声,女管理员愣了一下。

“你说的宫田君不用说是宫田邦郎喽?”

“正是他。”

今西呼吸急促起来:“宫田君发现自己穿的风雨衣不见了,讲什么话没有?”

“只是说糟了,糟了,求我快想办法。而且一再歪着头自言自语地说,‘真怪啊,昨晚还在呢。’”

“请等一等,当时散场前宫田君出过场吗?”

“是的,他穿那件风雨衣的戏,是在最后一场。”

今西双手抱在胸前。宫田邦郎之死,刹时间突出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请问你们这里有位名叫成濑理惠子的办事员吧?就是自杀的那一位……”

“是的,我熟悉她。”

“有句话也许不该问,宫田君和成濑小姐是不是很要好啊?”今西向服装保管员问道。

“是啊,还谈不上特别要好。不过,看来宮田先生很喜欢成濑小姐。”

这件事今西以前听说过。他也曾亲眼看见宫田邦郎出于对成濑理惠子的爱慕之情,在今西附近的公寓徘徊过。

“那天晚上,宫田君演完戏后直接回家了吗?”“

啊呀,这我怎么能知道啊!”女保管员眼角上堆起鱼尾纹笑了,“不过,戏演完后,他总是独自回家的,因为他不爱喝酒,朋友也不多。”

“那么,成濑小姐呢?”

“这我可不了解。办事处的人会熟悉她的。”她回头望望站在一旁的办事员。

“哎呀,”办事员歪着头,“要问几月几号她是不是直接回家了,这可记不住。不过,成濑这人很老实,一直都是工作到下班,很少有中途早退的情况。”

“这儿不设考勤簿吗?”

“没有。”

今西想查一查,五月十一日晚上,成濑理惠子是不是中途外出过。

“成濑小姐的工作,有没有可能中间离开?”

“啊,那是可能的。她的任务是演完戏后进行总结,演出期间并不太忙。”办事员接着说,“不过,成濑是不会那样干的,因为她从不离开演出场地。”

“听你说,当时演出地点在东横大厅,那么,成濑小姐当然也要在那儿啦?”

“是的,这不会错。”

询问到此结束了。

“麻烦你们了。”今西向二人低头致谢。

——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演出用的风雨衣丢失一件,是在五月十二日发现的。有可能是在十一日演出后丢失的,而十一日正是蒲田凶杀案发生的那天。演出是在晚上十点钟结束的,蒲田调车场被害人遭到杀害。推定在十二时至一时之间。

凶手在溅血的衣服上,套上一件风雨衣,就可以不被任何人发现,也可以从容不迫地搭乘出租汽车。那件风雨衣是宫田邦郎在舞台上穿的,宫田邦郎对成濑理惠子满怀着爱慕的深情,可是成濑理惠子却热恋着另一个人。有这样一条线相连着。

今西还记得自杀身亡的理惠子两下手记中的一段:

“难道爱情注定是孤独的吗?三年来,我们彼此相爱,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成果……绝望夜夜都在鞭打着我。但是,我要鼓起勇气,活下去,我相信他……这种爱情总是要求我作出牺牲。对此,我甚至甘愿感受那殉权教徒式的欢悦。他说过要永远、永远……。只要我活下去,他当真会继续下去吗?”

她明确写到了“三年来”。成濑是四年前开始在剧团工作的。她从最初在剧团登记过的公寓里搬走,是在一年之后,就是说,三年来她的住所始终是对剧团保密的。

今西对自己的推测十分自信。

手记既是她日常感想的记录,也可当成她的遗书。文中没有出现她那情人的名字,说明她是位谨慎的女性。把情人的名字深深地隐藏在心底,并不是为她本人,而是为了怕给对方造成麻烦。

“这种爱情总是要求我作出牺牲。”她是这样写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为了情人,她偷出剧团的服装,送到情人等候的地方。又为了情人,剪碎了血迹斑斑的衬衫飘撒出去。即使触犯了法律,她也不感到悔恨。“甘愿感受那殉教徒式的欢悦。”

今西以前判断错了,不仅把她的情人搞错了,而且断定她的住所是个落脚点,也是一个莫大的失误。难怪以蒲田站为中心进行的调查,始终找不到那个秘密的地点。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

今西按着顺序继续推想起来:

——某个男人蓄意杀人,他想到鲜血会溅满全身,无法搭乘出租汽车,作案前便用公共电话通知东横大厅的前卫剧团,当时天色已晚,但她还在剧团里。男子吩咐女子送一件穿在外面穿的衣服来,并且告诉了地点。

她急中生智,偷了一件舞台演出用的风雨衣,那是宫田邦郎演出时穿的。她也许是请求宫田偷偷带出来的。根据她的品行可以推断,偷拿自己剧团的东西,哪怕是一件风雨衣,她的良心也会受到谴责的。

从涩谷到现场,乘坐出租汽车,用不了多少时间,即使乘坐电车,在五反田或者目黑换一次车也就够了。

她见到了伫立在漆黑的夜里等候着她的情人,把那件风雨衣递了过去……

今西荣太郎大体摸清了犯人当夜的行踪。犯人在蒲田附近并没有什么落脚点。他有个情人,但是,联络地点并不在住宅里。长期以来的谜,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和时间,总算解开了。虽说晚了些,但是,比起依旧在迷茫的彼岸彷徨,不知要强多少倍。

今西急忙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吉村。在这次侦破中,出力最大的就要算这位年轻的同事了。

“你这点发现太重要了,不愧是今西先生。”

“哎呀,可别这么说了。”今西难为情地说,“如果这一点很快就搞清了,也许还值得称赞,可是,已经东一头西一头闯了一阵了!”

“不,这也说明我们没有白受累。原来他用了这么一手!”

凶手作案手段很简单,他在杀死被害者后,让一个女子送来衣服掩盖了自已溅血的服装。可是,他后来的行动不仅不得而知,而且,自案发以来已有三人死亡。今西试图从这三个人的死亡中寻找出蒲田调车场杀人案的线索。

第二天,午后三时许,今西感到很饿,便登上五楼。警视厅的餐厅设在一楼和五楼。一楼是日用餐厅,五楼可以说是个咖啡店。这儿除备有廉价咖啡、果子汁之外,还销售糕点和送给孩子们的礼品,价钱比市面上便宜。

今西要了咖啡和粗制蛋糕,在座席上就坐。

邻桌上,坐的是防犯处的人,今西认识他们,有两个人不是警探,也夹在中间,看样子象是防犯协会的。他们五、六个人围坐在一起谈兴正浓。

“不过,近来,各家各户的防犯设备似乎比较普及了。”防犯协会的人说,“我想这还是由于警视厅的宣传深入人心的结果。”

今西交替地向嘴里送着蛋糕和咖啡。

干警探这一行相当艰苦,严冬季节要通宵达旦暗中监视,酷暑的夜晚又要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彻夜蹲坑埋伏,为了取得确凿的证据,有时要手持一件物品,走进整个城市查访上十天半个月……一想到那些繁忙的日子,这悠闲自在的片刻,也可算是人间天堂了。

“市民们最大的苦恼就是人不在家时被盗。不过,自从深入宣传邻居间相互照应之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防犯处的一个人在旁边说:“东京一般群众的生活特点就是邻居间互不往来,给小偷以可乘之机。近来,砸门撬锁的显著减少了。”

“门里边安上警铃的家庭也多起来了。”

“这当然会产生一些心理效果。只是,光安在正门上不行,后门也要安上。不过,不少家庭,对关键性的后门反而有所疏忽。”

“砸门撬锁的少了,可是,推销杂货的还是未见减少。,防犯处的警探说道。

“可也真叫人烦恼。假若交出一枚百元硬币能免去麻烦倒也可以。可是,眼睁睁地明知价钱贵也得去买,就觉得太冤枉了。说起来,主妇们到市场买东西,哪怕是聊聊三十元钱的东西,还要瞪起眼珠挑来选去呢。”

“遇到家里人不多的时候,恐怖心理便占了上风,不知不觉间就把钱掏出来了。于是卖杂货的便乘机逼你买这买那,到邻居家去求援吧,又怕离开家的工夫,让人钻进屋子里干坏事。其实,即使跑去喊人,邻居们一听是卖杂货的,也都惧怕三分。实在难办极啦!”

“不过,”防犯协会的一个人笑着说,“近来有种妙药,专治这种卖杂货的。”

“哦,什么妙药?”

“就是安上一个小小的装置。”

今西听到这句话,目光向说话者移过去。自从刚才话题谈到卖杂货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在侧耳静听着。现在听到有专治这种人的装置,兴趣顿时更浓了。

“是这样……”防犯协会的人开始讲起来,“首先从它的效果讲,安上这一装置,卖杂货的会自然地感到不舒服,然后便不得不抱头逃走。”

“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讲话人点点头。

“这可是个好办法。有这么一种方便装置,各个家庭就无需担心了。不知羞耻的卖杂货的竟会感觉不舒服逃走,太有趣了。你快讲讲,是种什么装置?”

今西对邻桌上谈论的有关驱赶卖杂货的方法,怀着极大的兴趣。他们说的不是一种普通的驱赶方法,而是利用某种装置使卖杂货的心里难受。这不正和不久前那家发生的情况完全相同吗?今西边喝着咖啡,边聚精会神地继续颔听着。

“那种装置啊,”防犯协会的人说,“名叫‘电子击退器’。”

“电子……哈哈,听名字,还是一种电气装置呢?”

“不,不是电气,据说发出一种很高的音响,能使对方心里感到难受。”

“很高的音响?四邻不就听见嗡嗡响了吗?”

“不,与普通的音响不同。道理我讲不出来,据说,与其说是音响,不如说有种什么东西可以直接作用到人身上,使人莫名其妙地难受。”

“这种装置,有地制造吗?”

“现在有位工程师正在试制。等到普及到一般家庭,效果就会提高了。”

他们接着谈到假如有了这种装置,妇女们一人在家,也会不费力气地将卖杂货的赶走,不知会带来多大方便。尔后,便开始闲谈起来。

过了五分钟,这伙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今西急忙抓住防犯处一位熟悉的警探耳语道:

“刚才那位介绍击退器的人,是做什么的?”

“是防犯协会的安広先生,他是经营自行车的商人。”警探告诉他。

“对不起,请替我介绍一下,我有事要问问他。”

“那好啊。”警探从簇拥着向门口走去的一行中叫住了那个人。他身材不高,脸膛红润,正是刚才讲到卖杂货的击退器的人。防犯处的警探把今西介绍给他。

今西取出名片,躬身说:“常蒙协助,多谢。”

“呀,不必客气。”安広这人也把名片递给今西。

“刚才偶尔听您讲到了驱退卖杂货的装置,对此,请多赐教。”今西请求道。

今西通过防犯协会这人了解到那位工程师是T无线技术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研究所座落在千岁船桥一带。今西在去之前,给研究所打了电话。那人名叫浜中省治,是位年轻的工程师。

“白天忙于研究,请您在今天下午五点或者明天十点左右来吧。”浜中工程师在电话里答道。

今西恨不得马上弄个明白,于是约好傍晚五时去研究所,在电话里顺便谈到了要办的事情。

“这件事您是从哪儿听到的呢?”对方听后格格地笑了.

四点刚过,今西荣太郎便走出警视厅。从这儿到千岁船桥,路程相当远。今西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到。以往,他会乘电车或者公共汽车去的,可是今天下决心租了出租汽车。

此刻正是交通拥挤的时候,从警视厅所在的樱田门途经赤坂、涩谷,跑了将近一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千岁船桥。

研究所座落在一片栎木林丛生的空地上,四周围着有名无实的带刺铁丝网。规模不大的二层白垩洋楼上矗立着锅形天线和无线铁塔。

今西走进门房,看来浜中已打过招呼,守卫立即引他到会客室。他等候在那儿,眺望窗外,只见栎木林的树叶一片

须臾,门开了,进来一位三十四、五岁稀发宽额的人,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我是浜中。”

二人交换了名片。浜中的头衔是邮政技术官。

“我是政府人员,是被派到这个研究所来的。”浜中自我介绍道。

“电话里已经讲过了,听防犯协会的人讲,浜中先生发明了一种‘电子击退器’?”

“不,谈不到发明,”浜中技术官眯着大眼睛,笑着说,“理论很简单,实际上组装起来的,也许我是头一个。”

“是一种什么理论?请您通俗地讲解一下。”今西对浜中说。

浜中满面带笑地说道:“说起来是靠一种音响。”

“音响?”

“是的。实际上,我们每天都生活在种种音响之中。”浜中极力寻找着浅显易懂的语言说,“在那些音响里,有类似音乐的乐音,也有并非乐音的杂音。其中,有些能给人以不愉快的感觉,譬如,吱嘎吱嘎锉锯的声音、用指甲刮玻璃时产生的那种肉麻的声音等等,都属于不愉快的声音。”

“原来如此。“

“这是因音色不同使人产生不快之感。声音在空气中以波浪的形式传播,所以称为波形。周期性地传送这一波形,形成一种特定的波长,有时会给人有不愉快之感。驱赶卖杂货的装置正是利用了这种音感作用。”

“噢。”今西预感到往后的理论会越来越难懂。

“举例来说,”浜中技术官笑容可掬地继续讲下去,“假如连续几分钟听一种波长为十几周的低音,这种低音,我们通常不称其为声音,叫它为震动或许更合适些。所以,应该说,不是听到它,而是感受到它……”

“……”

浜中技术官觉察到今西仿佛是似懂非懂,于是向对外行讲解一样,用最通俗的道理解释说:

“如果这种低音,或叫震动,继续下去,听者就会感到厌烦。有时还会头痛、浑身发抖,很不舒服。”

“真会出现这种状况吗?”今西探着身子问道。

“会的。不过,刚才讲的是耳朵可以听到或者干脆听不到的低音时的情况。同样,高音也有这种情况。”

“高音?”

“是的。如果发出一万赫以上的高音,比如说,两万赫到三万赫的高频,有的动物可以敏感地感受到。人听不见的,但是身体会感觉不舒服或者有头痛感。传入我们耳中的波长有一定的临界,高出它者为上限,低于它者为下限。上下限之外的声音都可使人感到不快。”

就这样,浜中技术官在讲解他的发明之前,先向今西详细说明了音响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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