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无声

砂器  作者:松本清张

今西荣太郎从北陆返回后,次日到本厅上班。他从厅里给吉村打电话。

“您回来啦,”吉村想不到他来去这样快:“回来得好快啊!”

“往返都坐的夜车。”

“累坏了吧?”

“歇过一天了,不太累。吉村君,今晚来我家吧,我有话和你讲。”

“行吗?你不累吗?”

“不要紧。对啦,我请你吃鸡素烧。”

“好,我去。”

幸好没有急待处理的案件,今西六点半左右便回了家。

“喂,今晚吉村君来,”他对妻子说,“快准备一下,我打好了鸡素烧。”

“好的。”芳子刚要走开,又转问来说,“你给我的那个带扣我给邻居太太们看了,人家都夸说漂亮极啦。原先我还怕太花梢了,可人家说是正合适呢。”

想不到一件小小礼物,会使得妻子这么高兴。

约摸过了一小时,吉村道着“晚安”进来了。

“啊呀,欢迎您。”门廊里传来芳子和吉村的寒暄声。

“晚安!”吉村跟在芳子后面,满面含笑地走进来。

“让你在百忙中跑来,真不好意思。”

“今西先生才辛苦呢。往返都坐了夜车,一定很困倦。”

“可不是吗,到现在背还疼呢。年轻时不当回事,到底是岁数大喽!”

“不,年轻人也受不了啊,我十分钦佩今西先生的精力。”

“好了,可别夸奖他啦。”芳子端来平锅,“也没什么好吃的。”

托盘里放着酒壶和酒杯。

“叨扰啦。”

芳子给两个人杯子里斟满酒。

“来,先干一杯,祝大家身体都好。”

吉村也将杯子举了起来。

今西用筷子捅捅锅,一会添水,一会加糖来调茶味。

“那边情况怎么样?”吉村刚喝下两、三杯就谈起了正题。

“要见的人总算见到了。”今西把去山中温泉附近村落的经过情形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吉村不住地应声,专心听着。

“大体就是这些,虽没有什么大的收获,按我的想法都打听到了。”

“得到这些,也是很好的根据啊!”吉村仿佛在头脑里又整理了一下今西讲的内容。

“喂,快吃,肉都煮干了。”

“好的。”

“从附近肉店里买来的,肉不太嫩……可是,吉村君,你这方面怎么样?”

“您走后,我就马上开始了。才一天工夫,还很不充分。不过,在那附近,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哦?什么事?”今西两眼闪出亮光。

“邻居们与他很少来往,相互不太了解,不过看来反映并不太坏。”

“原来是这样。”

“那一带多数是深宅独院,邻居之间不大往来。再加上他是个艺术家,邻居们就更难和他交往了。”

“那种地方,就是这样。你听到什么趣闻了吗?”

“啊,是这样。”吉村喝干了杯中的酒,“那一带当地卖杂货的特别多,我要说的就是有关卖杂货的事……”

“喔!”

“听说有个卖杂货的走进了他家的院子,在里面呆了三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

“卖杂货的脸色苍白,准是挨骂了吧?”

“不,不是,他走进房子,在门廊里亮开了样品,讲开了那套生意经。出来应酬的是这家的主人。可是,不一会工夫,不知怎的,卖货的急急忙忙把物品包起来,一声不响地溜出去了。这是帮工的女佣人讲的,在附近传开了。”

“象他们那样专做生意的家伙,居然会自己悄悄的退出来,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

“是不是觉得卖货没有希望了呢?”

“不,那种人不挤得你至少买上他个一、二百元钱的东西,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反正卖杂货的人不声不响地出去了,这是事实。不仅如此,两三天以后,又一个卖杂货的人也进了那家,更有趣的是,这个卖货的人正吹得天花乱坠时,同样也突然慌里慌张地收拾起商品走出去了。”

“嘿,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觉得这事有点新鲜,所以打算见到你就讲给你听。”

今西默默地向锅里添水。芳子又烫一壶酒端来。

“谢谢你的款待!”吉村低头施礼说。

“算不上款待。”芳子去后,今西放下酒杯抬起头来。

“这个卖杂货的故事,确实很有意思。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据说是十天以前。”

“两个卖杂货的人都是那么做的吗?”

“你能不能把那个卖杂货的人找到呢?”

“找卖货的人?”吉村把叼在嘴里的牛肉用筷子夹开,“我想不会找不到。”

“要想法把那两个人找来。一定要当面听他们谈一谈。”

“有什么参考价值吗?”

“我想详细地问问情况。”

“今西先生一定要问,我可以布置一下。因为他们那伙人有组织,不是单独行动的。摸准了,总会找到的。”

“拜托了,希望快一些。”

“那么,明天我就着手。我有个熟人专管这方面的事。”

今西放下酒杯,点燃烟,独自琢磨起来。

“啊,你托我办的另一件事,就是那部拷贝……”

“噢,那件事怎样?”

“据说眼下正在寻找。发往全国的差不多全部收回了,也许还会有漏掉的,说是两三天后详细答复。”

“好,谢谢你。”

“说来时间可也真不短了,这个案子好象临近关键时刻了。”

“你这样想吗?”

“是的。虽说还没有明显的迹象,在我的直感上,总觉得已到破案前夕了。”

两天过后的一个傍晚,今西在经常去的涩谷小吃店里等候着。这时,吉村领着一个人走进来。

“让您久等了。”站在吉村身旁的人有三十多岁,高颧骨、细眉毛,身穿皮夹克,从发式和穿戴上一眼便可看出是个没有固定职业的人。

“就是这个人,他叫田中。”

“您好。”名叫田中的细眉毛男子,在吉村身旁恭敬地鞠躬问好。他的举止与一般人不同,一见面就十分殷勤,格外和气。

“辛苦了,请这边坐!”今西让那人坐在自己身边。

“大嫂,来酒!”今西招呼道。

“田中君这个人啊,”吉村望着今西的面孔介绍说,“他是属于浅草一带樱田帮的。还有一个名叫黑川的,听说到外地去了。所以,只请田中君来。这是管辖该区警察署的朋友给介绍的。”

“来,先喝一杯。”三个人斟满了酒,今西举起了杯子。

“谢谢,叨扰了。”樱田帮的田中捧起杯子,低头致谢。

“不必客气,百忙中有劳你来一趟,对不起。”今西笑了笑。

“没关系。我们常蒙先生们照应,只要用得着,我愿意效劳。”田中低下头说。

“大致的情况吉村君向我讲过了。听说你去卖货遇到怪事了?”

“哎呀,”田中用手搔着平头,“真可怕呀!连那种事也传到先生们耳朵里了。”

“因为很有趣。我想请你慢慢讲一讲。听说你走进那家,刚把货物摆出来就出现了怪事,是吗?”

“可不是吗。不过,开头不是我,是阿常那小子。”

“阿常?”

“就是另一个名叫黑川的人。”吉村解释道。

“哦,是吗?阿常怎么讲的呢?”

“阿常回来后,讲得很离奇。”田中呷着杯中酒,回答今西的提问,“听说那天,他去田园调布,走进那家,拿出货来叫卖。这时,一个主人模样的年轻汉子走出来,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听他吆喝。不大一会,阿常觉得一阵头晕,闻到一股特别气味,心里很不好受,便吓得急忙从那家退出来了……”

“于是你又替阿常去了,是不是?”

“是这样。我心想阿常是孬种,我去试试。便自告奋勇去了。当然,这不是因为朋友吃了亏我去报复,主要是想逞逞能。”

“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两天以后,我带着袜子直奔那家去了。”

“是阿常去的那家,没有错吗?”

“没错,阿常把详细地址告诉我了。”

“后来怎样了?”

“开始出来一位老年女佣人,我摆开商品的时候,她到里面把主人叫了出来。这人约有二十七、八岁,只穿着华丽的衬衫和西裤。我一想到他就是弄得阿常抱头鼠窜的对手,便格外添油加醋地大讲生意经。一般情況下,对方难免要变脸。可是那人却若无其事地听着。这时……”田中摇摇头,“我可受不了啦。头越来越晕,我觉得很奇怪。肚子里忽然难受起来,就象坐电梯下楼时那样,心里忽地那么一下,总之,很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是怎样的感觉呢?”

“恶心,想呕吐,自己也觉出脸色不好。心想,这可受不了,便急忙抱起东西走出来了。这一来,我也不能再笑话阿常了。”

“当时,他家里有什么异常变化吗?”

“什么也没有,家里鸦雀无声。”

“什么响声也没有吗?”

“毫无动静,本来那一带就僻静得很。”

“嗯,真奇怪。”今西放下杯子。

“可不是吗,先生。我还是头一次碰上呢。”

三天后,一个巡警到警视厅来找今西荣太郎。

“唔,”今西一看到他,便请他到自己桌旁坐下,“前几天辛苦您啦。”今西施礼致谢。

“不必客气,”这位巡警驻东调布警察署,年龄三十多岁,体形微胖,“您让我办的那件事……”

“噢、噢,”今西坐在椅上,向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到那一家去过了,名义是调查有没有买杂货受骗的,见到了主人。”

“太费心了。”

“我说最近有人检举了卖杂货的强行推销货物,本人供认曾到过府上。主人说,并没有买什么东西,没有受骗。”

“唔。”

“为了这件事,我尽量在门廊里多呆了一些时间。”

“呆了多久?”

“足有十五分钟。开始聊些家常,后来才渐渐扯到刚才那件事上。”

“没发现什么异常迹象吗?”

“我很留神,但没有发现什么。”

“房子里的情况怎样?”

“没有说话声,也没什么响动。对啦,要说响动,只听到了女佣人在厨房洗碗碟似的声音。”

“你没有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因为听您讲过,我特别注了意。在感觉上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变化。”

“唔,是这样。”今西手指登登地敲着桌子。在沉思。

“因为没有发现什么,呆了十五分钟左右,我便出来了。”

“噢,是吗,”今西脸上现出深沉的神色,“我再问一下,你是没有看到什么反常情况,对吗?”今西似乎还不死心。

“是的。是个普通家庭,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舒适的人家。”

“噢,谢谢啦。”今西低下头致谢。他送巡警到本厅门口,巡警顶着寒风向电车站走去了。今西刚回到房间,一个年轻警探便手握话筒招呼他。

“今西先生,正好有电话找你。”

今西接过话筒。

“是今西警探先生吗?”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他一问就知道这是个外行。“我是南映影片公司的。”

“啊,谢谢。”今西荣太郎听出是关于上次他请求看《世纪之路》预报片的事。“一直给您添麻烦。”

“不必客气,《世纪之路》预报片总算找到了一部。”

“哦,找到了吗?”今西精神振奋地问,“请务必安排我看一看。”

“片子正在东北地区各家影院巡映,好容易才收回来。今天试片室有空,什么时候都可以放。”

“这太难得了,我马上去。”

“好吧,我让人准备一下。”

今西飞似地跑出警视厅。皇宫护城河里的天鹅象是怕冷,蜷缩着翅膀游来游去。道路两旁的树枝随风摇曳,片片枯叶纷纷飘落。

渴望的影片找到了,这次总该找到点头绪了。然而,田园调布那家的事情还是莫名其妙。两个卖杂货的进到里面都感到心里不舒服,匆匆忙忙离开了那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今西手里抓着市营电车的皮吊环,头脑里这样思索着,不觉到了三原桥车站。

“您来了,”他走进南映影片公司大楼,几天前照顾他的那位负责人见到他笑着说,“警探先生,请马上到试片室,已经准备好了。”

今西又一次独自坐在试片室里。场内暗下来,他的心很激动。到底会映出什么场面呢?不,三木谦一从这部影片中会发现什么呢?今西完全从三木谦一的角度注视着每一个镜头。

《世纪之路》是美国一部著名的巨作。背景取材于古代的东方,场面豪华,上下集需要上映三小时以上。预报片首先介绍了创作意图,接着以新闻片形式记录了在东京正式放映之前,举行特别公映式的情景。

银幕上出现了在东京一流剧场上映时的场面。一位皇族入场后,在欢迎的人群面前躬着身子走过去。今西目不转睛地看下去。迎接皇族的电影界有关人士一闪而过,也没有看到足能引起三木谦一兴趣的面容。

下一个场面是介绍当日到场的社会名流。报章杂志上经常露面的人物在大厅各处谈笑风生。虽然也有财界的人,大多数则是文化艺术界人士。

今西在屏息注视。画面在快速变换。今西连眼都不眨上一眨。上面配有解说,画面上每出现一张面孔,解说员就报出他的名字。没有今西所熟识的面孔,不,应该说没有出现今西所期望的面孔。

画面忽然中断,转为欣赏影片的镜头。在那漆黑的座席上,隐约现出观众聚精会神注视屏幕的面孔。又映出了皇族的面孔,旁边有人在向他解释。接着又出现了知名人士观赏的场面。人员没有变化,而且只有三、四秒钟。银幕上忽然映出彩色的《世纪之路》镜头。最后以剧情介绍结束。

今西呆呆地坐在那里,场内灯光亮了。

“怎么样?”不知什么时候,负责人站到了今西身边。

今西揉揉眼睛。“对不起,能再放一次吗?”

映出时间只有四、五分钟,稍一疏忽就会漏掉。今西希望再细认一下,正象三木谦一在伊势地方把同一部影片看过两次一样。

放映员又从头放了一次。今西这次也是全神贯注地看,他的手都握出汗来了。但还是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满以为这次是胜券在握,想不到最后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今西离开试片室走到外面。到底三木谦一在伊势市的影院里看到了什么呢?看来,这部《世纪之路》的预报片也不对。

难道在那四部影片的画面里,会有自己看不出来,只有三木谦一才能看出的某种内容吗?

今西始终坚持要从伊势市的电影里找出三木谦一来东京的动机,因为除此之外,不可能做别的设想。

三木谦一从伊势市来到东京,直到与犯人在蒲田的酒吧见面,这中间相隔没有多长时间。三木谦一五月九日投宿伊势市二见旅馆,晚上看了电影,十日中午又一次走进电影皖,当晩就动身了。他在二见旅馆打听到有一列火车二十二时二十分从名古屋发车。假如他乘的是这列火车,十一日凌晨四时五十九分就能到达东京车站。

他的尸体被人在蒲田调车场发现是十二日凌晨三点钟刚过,解剖结果表明,他是在十一日深夜十二时至次日一时之间被杀害的。

由此看来,十一日早晨三木谦一到东京后,当晚被杀。他在东京仅仅呆了十九个小时。尽管尚未掌握他在这段时间的行动;但可以肯定,三木谦一赶来东京要会见的人,就是杀害他的凶手。

三木谦一两次进入伊势的那家影院,自然有它的必然性。这可以做三种设想:

①三木谦一对四部影片中的某个地方发生了兴趣,成了促使他进京的动机。但是,这一点今西或第三者看不出来,也无从猜想,这场面惟有三木谦一自己明白。

②今西将重要画面看漏了。

③与影片无关的其他因素。

关于其中第二点,今西确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他看每一画面时都是全神贯注,深信不会遗漏任何细微的地方。至于第一点,按今西的设想,只有三木谦一自己明白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可能。最后,就是与影片无关的其他因素了。

人们一提到影院,马上会联想到看过的影片,但是,光这样判断就行吗?倒是第三点的情况最值得研究。三木谦一的两次走进影院,说不定是为了验证影片之外的其他东西。那么是什么呢?是人吗?不会是观众,因为观众只来一次。难道有三木谦一熟悉的人在影院里工作吗?看来,情况又复杂起来了。

今西荣太郎返回了警视厅。

问题没有离开伊势市,关键就在那里。对!应该写信给影院经理,询问影院工作人员中有没有人认识三木谦一,另外,有没有人在三木谦一去后辞去工作的。顺便再了解一下经理本人的简历,说不定三木谦一曾会见过影院经理。

他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确有深入调查的必要。但他转而一想,与其直接写信给经理,不如委托当地警察机关更为方便。他从抽屉里取出便笺,开始给伊势警署侦查科长写信。

旁边,同事们正在抽空下棋。

“将军!好,快将死了!”一个同事高兴地喊。“哪有这么容易!看样子要死了,其实死不了。”

今西荣太郎急着等候伊势警署的复信。回信来的比较快,在发出查询信后的第四天就收到了。今西急忙把信拆开。

“兹就贵照会查询事项,答复如下:

所查影院名为旭馆,经理是田所市之助,年四十九岁。

据田所氏向从业人员了解,无人见过贵照会中提及的人物,更无人同其交谈过。

经查明,当日确实上映过贵照会所提的两部故事影片,下周首映影片预告以及《世纪之路》预告片。除此之外没上映短片或广告片。

据田所氏称,当日未会见过三木氏。

田所氏一直居住在伊势市,是由一名普通影院工作人员提升的,他工作认真。现有一子一女,原籍是福岛县二本松市附近的XX村。自青年时代离开故乡,一直居住在我市。

简略报告如上。”

至此终于判明三木谦一的两次进入影院,也不是为了会见任何人。还是为了那四部影片吗?不会的,一定另有原因,准是看到了别的什么,否则他不会连去两次,也不会马上改变计划去东京。那么招引他到东京送命的,是什么呢?今西虽然盼来了伊势的复信,可依靠它并没有解开任何疑团,倒更加深了迷惑。今西沉思起来。

这时,身旁一个年轻警探正在审问嫌疑犯。

“现在住哪儿?”

嫌疑犯有三十五、六岁,面容憔悴瘦削,在年轻警探面前耷拉着脑袋。

“住在深川的廉价旅店。”

“再说一遒你的名宇。”

“笹冈春夫。”

“原籍?”

“福冈县宗像郡津屋崎镇XX乡。”

“现在户籍还在那里吗?是不是从原籍迁过来了?”

“没有。”

听到询问原籍,今西禁不住向旁边望了望。只见嫌疑犯正失魂落魄地垂肩俯首。

“有前科吗?”

今西荣太郎此时还在思考着卖杂货的在那家的奇遇。两个卖货的都在那家门廊里感到心中难受,可是,警察署的巡警却又没有任何感觉。他不是不想亲自到那家去验证一下,可是,他不好出面,因为一去就会让对方发现自己。眼下他还不想把自己暴露给对方,吉村也是一样。今后事态如何发展还无法预料,过早地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只会造成被动。

“你有两次前科,这次又犯了盗窃罪,”年轻警探在一旁讯问着嫌疑犯:“你从哪儿进去的?”

“从后门进去的。”

“门上不是有锁吗?”

“那是玻璃门,我用蜡烛将玻璃烧裂,悄悄把碎片取下来,伸进手去,从里面把锁打开的。”

“是从那儿进去,然后钻进厨房的吗?”警探看着示意图问道。

“是的。”

“后来呢?”

今西脑海里还在琢磨那两件事,伊势市影院的疑团尚未解开,三木谦一来京的动机到底又是什么呢?

“你在那里拿起菜刀,要干什么?”

“随随便便顺手拿的。我看到厨房里有把菜刀,心想遇到有人喊,可以拿它来吓吓人。”

“接着你就上了二楼,是吗?”

“是的。”

“没在楼下偷东西吗?”

“我以为贵重物品都在楼上放着。”

“后来呢?”

今西的思路没有什么头绪,便站起身来。正好下班时间已到,他收拾桌上的物品,向正在讯问嫌疑犯的警探说了声“失陪。”,便走了出来。

夜幕已经降临,电车、汽车的灯射出刺眼的亮光。今西沿着电车道往前走,迎面走来五、六个黑影,个个同他打招呼,今西认识他们是警备处的人。

“辛苦了。”今西说:“每天够忙的啦。”

“再有两三天就完了。”对方笑着说。目前,政局正发生变动,内阁辞职,新内阁即将诞生。警备处的人是受命警卫首相官邸的。

第二天清晨,今西躺在被窝里看着报纸。第一版上登出了新内阁名单。报上对内阁成员早有议论,直到昨天深夜才最后确定下来。今西读着用大号铅字印出的名字:……

今西在这份大臣名单里,分外注意田所重喜的名字。

田所以前曾当过大臣,是某保守党的实权派人物,素以温厚知名。从另一意义上讲,田所重喜在新闻界也很有名气。他女儿是雕刻界的新秀,父女两人的照片常常刊登在杂志上。

但是,今西对这位新大臣更感兴趣的,是在他名下标出的选区。他第一次知道田所重喜的选区是福岛县。原来他是福岛县人。他出神地注视着铅字。

“哎!”妻子在隔扇外面喊道,“到点了,还不快起来啊!”

今西扔下报纸。不管是成立了新内阁,还是反对党上台,对今西这类微末小吏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今西匆忙起身洗脸,刷牙时,飘来扑鼻的酱汤香味。其中还带着大葱的味道。他走进起居室,坐在饭桌前。

妻子一边端起饭碗吃着,一边同他谈东说西。但是,今西并不作答,只是板着面孔听着。其实,他并没有听,只是默默地吃饭。

“外务大臣是三井伍郎……农林大臣是田所重喜……”今西嘴里有节奏地在喃喃自语。

——原来田所重喜是福岛县。

他放下酱汤碗,又摸起茶杯,粗茶的香味扑鼻。

——福岛县……等一等!

今西歪着头。

——有个地方和这个县有关系!

“你是不是脖子睡落枕啦?”妻子见他一直歪着头,担心地问道。今西沉默不语。

——啊,对啦!

今西放下茶杯。

——伊势影院的经理,不正是福岛县出生的吗?他生在二本松市附近的XX村。

新任农林大臣田所重喜的公馆座落在麻布市兵卫街高岗上。

当天傍晚,田所重喜参加认证仪式回来后,礼服未脱便接受家族及同党的祝贺。他满头漂亮的银发,风度端庄,红光满面,脸上总是堆着笑容。他虽是第二次出任大臣,但喜悦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客人络绎不绝,直到晚上九点过后,田所重喜才算平静下来。接着,他又走进饭厅参加夫人为他准备好的小型庆贺家宴。这儿聚集的全是家里人,都在准备为他祝酒。

田所佐知子本来也和母亲一起帮着照料,但在和贺英良来后,便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祝贺您!”和贺英良向未来的岳父鞠躬致敬。

“谢谢!”田所重喜眯着双眼,露出得意神态。

“来,来!大家都入座!”

田所重喜的弟弟、弟媳,内侄儿以及佐知子的弟弟等一共七、八个人在餐桌前就座。

田所重喜坐在正面,旁边是他的夫人。和贺英良和佐知子在他们对面就座。座上有老有小。餐桌上摆满了第一流厨师烹调的丰盛而精美的菜肴。在这张桌上,要说外人,就只有秘书一个。

“诸位,杯子斟满了吗?”

夫人环视一下座席上的众人:“来,现在为你父亲干杯!”夫人显得比任何人都兴奋。

“爸爸,祝贺您!”“叔叔,祝贺您!”各人按着自己的辈分称呼着,酒杯都举到了眼前。

“谢谢大家!”新大臣朗然一笑。

“爸爸,请您干杯!”看到大家嘴唇往酒杯上沾,佐知子从正面大声说道。

“没问题!”大臣非常快活。

笑语如潮的家宴开始了。

今晚和贺英良穿一身灰地白花的西服,雪白的衬衫,胸前整齐地系着胭脂红黑花纹的领带,看来很萧洒。本来就适合穿西服的匀称体型,又配上一副秀美的面儿,即使在衣冠楚楚的男女当中也显得丰采夺目。

他身旁的佐知子也是盛装艳服,穿着深红的礼服,胸前别着洋兰花,满身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田所重喜笑眯着眼睛,望着这对年轻人,向夫人耳语道:“今晚不象是为我祝贺,倒象是给年轻人办喜事呀!”夫人笑了。

“啊呀,爸爸,你说些什么呀!”佐知子伸长脖子向父母娇嗔。

当欢乐的宴席进行一半时,侍女走到佐知子身旁小声禀告说有客人来了。

“有什么事吗?”父亲仿佛有所察觉问佐知子。

“和贺先生他们组织内的人来给爸爸祝贺,有关川先生、武边先生和片泽先生。”

“哦,太感谢了!”新大臣高兴地说。“是你们的朋友,佐知子也认识吧?”

“是的,我们常常见面。上次和贺先生因车祸住院时他们都去探望过。”

“《新群》这个组织是比较重视人情义气的。”田所重喜微笑着说。

“那就请他们到客厅吧。”夫人说。

“不,还是这儿好。他们又不是什么特殊客人,还是坐在一起象是一家人更好。”

餐桌很大,可以容得下。夫人吩咐侍女马上端来三个人的菜。

在侍女的引导下,关川在前,三名年轻人走了进来。可是,看到眼前这一情景,三人又有些踌躇不知所措了。

和贺英良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地迎接朋友们。

评论家关川重雄、剧作家武边丰一郎、画家片泽睦郎三人又恢复了常态,径直向新大臣身旁走去。

“祝贺您。”

田所重喜也拖开椅子站起来,“啊,谢谢。”

“特蒙赏光,真不敢当。正好家里人都聚在这儿,对不起,就请入席吧。”夫人招呼道。

三人的座位已经摆好,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新闯来的客人。

关川拍拍和贺的肩膀坐下,新斟满的酒杯端了上来。

“向您表示祝贺。”首先开口的还是关川,其他两人也紧接着把酒杯举起来。

“谢谢!”田所重喜郑重地鞠了一躬。

和贺站起来走到三人椅子后面说,“欢迎你们来。”接着,佐知子也亲昵地致意:“谢谢您们三位在百忙中光临。”

“为了来贺喜,别的事情都可以放下。”关川代表大家回答。

天棚上悬着好似北欧民间工艺品的吊灯,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佐知子深红色的礼服光辉耀眼,晃得三个人的眼睛发亮。

“嘿,今晚简直象是和贺结婚式的预演呐!”关川打趣地说。

由于三位客人到来,家庭祝宴的气氛又高涨起来。三名年轻人一开始就高谈阔论,能说善饮。田所重喜含笑倾听背年轻人的艺术高论。最能讲的是那位评论家,他的口齿和笔锋一样锐利,其他两人是实践家,在逻辑论理上要略逊一筹。关川为了让旧官僚出身的田所重雄也能听懂,尽量深入浅出地阐述着新的艺术论。他的理论归根结蒂,就是一概否定过去存在的艺术,真正的艺术要由他们自己创造出来。

“即使和贺的音乐,在现阶段,我们也不满意。”他毫不客气地望着大臣的未来女婿说:“不过,从现有作品看,和贺的作品最接近我们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的工作还处在初创时期,不完善之处后人会给我们纠正。现在的创作虽然还显得粗糙些,我认为和贺开创新领域的功绩是应当肯定的。”

“是未来的哥伦布吧?”佐知子插话。

“不错。跟着别人干不难,创造可就不容易了。在这点上,我对和贺以前多次表示过不满,不过,那也是在肯定他的前提下讲的。”

“和贺,”剧作家插嘴说,“你可该好好请一请评论家啊!”

满堂笑哄起来。

这时侍女送来一份电报。田所重喜接过来看着,默默地交给了身旁的夫人。这是一封印着花纹的贺电。

夫人把电文读给大家听:“‘恭贺就任大臣,田所市之助。’啊,是伊势市田所先生打来的。”夫人望着丈夫的面孔。

“嗯,”田所重喜点点头。

“是亲戚吗?”画家片泽睦郎问。

“不,不是。这人在伊势市开电影院,是同乡。”

“他,怎么也姓田所呢?”

“可不是吗,我们村里姓田所的人很多。外人到那儿一问到处是田所,常常闹迷糊了。可能原来的祖宗是一个,后来不断地分枝,以致现在全村有一半人姓田所。伊势市的这个人,也是年轻时从家乡跑出来的。每次选举都声援我。”

“他对爸爸可崇拜啦!”佐知子从旁注释。

家宴,又过了一小时结束了。

人们陆续回到客厅里。老人和孩子中途退了,剩下的六、七个人靠在椅上。咖啡和水果端了上来。

和贺与佐知子很随便地同三位朋友畅谈着。谈话的内容不外是那些艺术论的继续。按他们的观点,如今的权威,中坚骨干,只能是挨骂的对象。

田所重喜和夫人只能旁听,可年轻人兴高采烈的高谈阔论完全使他们着了迷。

这当儿,恭贺的客人来往不绝,不仅有政界人士,也有报纸杂志的记者和要求拍照的人,他无暇再听他们谈了。

“正好,和年轻人们一起留个影吧。”

新大臣爽快地和大家站在一起。田所重喜夫妇站在中间,紧挨他们的是和贺与佐知子,关川、片泽和武边等人也站到这一家人的行列里了。

总之,这是一个欢乐的夜晚。田所重喜为了会见来客,和夫人退了出去。

“哬呀,我们也该告辞了。”还是关川在同伙中掌握着主动权。

“还早呢,不用忙!”和贺英良的口气,已经完全象是这家的主人了。

“不,太晚了,失陪了。”

“咬呀,真不够意思,再玩一会嘛!”佐知子也在挽留客人。

“不,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好一些!”片泽睦郎瞅着佐知子与和贺的脸色说。

“别瞎说,没关系!”

“请向令尊大人致谢。”关川代表大家说,“多蒙款待。”

和贺与佐知子送到大门口。

今晚门廍里一直亮着灯,大门一字形地敞开着,门前路上停放着客人们的轿车。三人一齐向前走去。

“好热闹啊!”武边说。

“嗯,和贺那家伙,已经完全以姑爷身分自居了。”片泽咂着嘴说。

夜雾蒙蒙,远处的灯火,房屋都显得昏暗凄凉。

“雾好大啊,近来,雾真不少。”关川自言自语地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关川、武边、片泽三人租车向银座驶去。

“我有一家熟悉的酒吧,走,再去喝个痛快!”剧作家武边丰一郎的提议得到画家片泽睦郎的赞同。

“关川,你怎么样?”

“我不去了。”

“为什么?”

“我想起一件事。司机,在有乐街停一下。”

汽车穿过高速公路的陆桥后停下来。

“失陪了。”关川重雄走下车子,向朋友们挥挥手。

“再见!”车子开动了。

“关川这家伙可真奇怪。”画家对剧作家说,“为什么一个人在那儿下车了,这么晚他想起什么事呢。”

时间将近十一点了。

“是不是心情有些不平静啊?”

“为什么?”

“看到和贺今晚的得意,大概受点刺激吧。”

“嗯。”

对这句活,画家也有同感。事实上,在田所公馆里看到的和贺英良的神态,给他们罩上了一层难言的压抑感。

“不过,近来他跟和贺格外亲近,今晚还兴致勃勃地一个人议论不休呢。”

“人嘛,就是这样,”画家说,“在那种面上有说有笑热闹非凡,过后冷下来就有凄凉之感,这就是人的心情。”

“好吧,咱们喝呀!”剧作家叫道,“喝他个一醉方休!”

——关川重雄下车后,独自信步徜徉向前踱着。他借口有事和朋友分了手,眼下却无处可去。

也许影院刚刚散场,道旁有人来往。从有乐街向银座望去,是一片霓虹灯的海洋,五彩缤纷的光芒射向夜空。关川重雄没有朝繁华的方向去,他拐到了另一边。看样子他象在散步,目光却直视着地面,又似乎在苦思冥想。他来到一间明亮的店铺门前,走进了弹子房。

“买二百元!”他手托弹子站在台前,用拇指不停地将弹子弹射出去,一副毫无所求的神态。不论弹子发出声响流出来,或者被吞掉,他全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向外弹。

他的侧脸上现出一种与这位青年人不相称的凄凉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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