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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  作者:弗兰克·赫伯特

自我的生死、物种的存续、环境保护,这些是驱动人类向前的力量。你可以看到,这些事情相对的重要性会随着人年纪的增长而变化。人到了某个年纪,哪些成了最紧要的事情?天气?消化系统的状态?他们真的在意这些事情吗?肉体能够察觉到所有这些欲望,也希望能够得到满足。除此之外,他们还会在乎什么事情呢?

——雷托二世与赫娃·诺里言,他的声音:达累斯巴拉特


米勒斯·特格醒了,周围一片漆黑,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副担架上,几台浮空装置托在下面。借着装置微弱的光,他看到浮空装置的一排小灯倒挂在自己周围。

他嘴里被人填上了东西,两只手牢牢地捆在了背后,双眼倒是没有被遮住。

看样子他们不在乎我会看到什么东西。

他看不出这些人的身份,身旁的黑影上上下下地移动,他感觉他们可能正在坎坷不平的地形里向下走。一条小路?担架在浮空装置上平稳地移动着。每当遇到不好走的路,特格身边的人便会停下脚步,商量如何继续前进,他在这种时候可以察觉到浮空装置微弱的“嗡嗡”声。

他的视线时不时地穿过阻碍视野的障碍物,看到了前方闪烁的光。他们很快走到了一个明亮的区域,停在了那里。他看到一盏球形灯拴在了一根竿子上,离地大约三米,在寒冷的微风中轻轻摇动。他借着球形灯黄色的光,看到一片泥泞的空地中间有一座破房子,雪地里有很多车轮的痕迹和脚印,空地周围有一些灌木丛和稀稀疏疏的几棵树。一支手电扫过了他的眼睛,对方没有说话,但是特格看到那人向着那间房子做了一个手势。他很少见到这么破败的建筑,好像稍微碰一下就会塌下来,他觉得那个房顶肯定漏雨。

身边的人动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带着他走向了那个破屋。他趁着昏暗的光打量了一番护送自己的这些人,所有人都遮住了嘴巴和下巴,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头上的兜帽盖住了他们的头发。他们的服装臃肿,只能看出四肢,看不出身体其他的细节。

竿子上的球形灯灭了。

房子打开了一扇门,一道炫目的光从房内照了出来。那些人赶紧把他送了进去,然后走了出去,他听到他们关上了房门。

室内的光亮颇为刺眼,他眨了几下眼睛,才从黑暗中适应过来。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乱感觉。他原本以为房子内部和外部一样破败,没想到里边却十分整洁,没有几件家具,只有三把椅子、一张小桌和……一台伊克斯刑讯仪!他倒抽了一口气,他们难道没闻到他呼出的谢尔气味吗?

既然他们这么粗心,姑且就让他们动用那台刑讯仪吧。虽然他会受到不少痛苦,但是他们在他的大脑里什么也不会找到。

他听到自己身后什么东西“啪”的响了一下,然后听到了移动的声音。三个人走进了他的视野,在担架的尾部站成了一排,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特格挨个打量了三个人一番,左边那个人身穿一件深色单衣,翻领敞开了。这人是个男的,脸型偏方正,特格见过一些伽穆的土著,相貌和他相仿——眼睛小,眼神犀利,直直地看透了特格。这是一张判官脸,绝对不会因为你的痛苦而动容。哈克南家族当年带进来了不少这样的人,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动用一切手段,即便令他人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也可以面不改色。

特格正前方的那个人穿着一件臃肿的黑灰相间的衣服,和护送他的那些人穿着相似,但是这个人摘下了兜帽,一头灰白的短发,脸上毫无表情。特格从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从衣服上也看不出什么,完全判断不出此人是男是女。特格将这张面孔记录了下来——宽额头,方下巴,嘴巴不大,紧紧地抿着,一副厌恶的表情,鼻梁像刀一样锋利,两边各是一只绿色的大眼睛。

第三个人特格看的时间最久,这个人个子很高,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色单衣,外面套着一件朴素的黑色外套。衣服非常合身,造价不菲,没有任何装饰或徽章,肯定是个男人。这个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让特格有了记住他的依据。男子的脸型狭长,神情高傲,眼睛呈灰色,嘴唇很薄。无聊,无聊,无聊至极!这里的所有事情无缘无故地占用了他宝贵的时间,别的地方还有至关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去处理,他必须让另外两个人,让这两个手下明白自己有多忙。

特格心想:这个人是官方的观察员。

这个地方的各位主人把不耐烦的男子召到这里,让他汇报自己观察到的信息。他的数据箱呢?啊哈哈,在那里,靠着墙放在了他的身后,这些箱子就像这些公职人员的证件一样。特格巡查伽穆的时候,在伊赛和其他城市的大街上见到过这种人。箱子又小又薄,公职人员越重要,他的箱子就越小。这个人的箱子只能装下几个数据线轴和一个袖珍摄像头,他肯定随时都要带着这个摄像头,以便与他的上级联系。扁箱子,这个公职人员的职务很重要。

特格不知不觉地想到,如果自己问他:“我这么从容不迫,你会怎么跟他们说?”他会怎么说?

答案已经写在了那张不耐烦的脸上,他什么都不会说,他来这里并不是回答特格的问题的。特格心想:这个人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走的时候步子肯定会迈得很大。他的注意力将会飞向远方,只有他知道远方有什么在等待他。他的腿肯定会把那口箱子碰得啪啪响,以便提醒他自己身居要位,也让其他人看到这个象征着权力的物件。

正前方的那个人开口了,声音迷人婉转,必然是个女子。

“看见没?他很淡定,正在看着我们呢。沉默打不垮他的,我们进来之前,我就跟你们说过了。你们这样只会是浪费时间,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能这么浪费。”

特格盯着她,她的声音隐约有些耳熟,有一些迷人的特质,像是一位圣母的声音。有可能真的是一位圣母吗?

那个疑似伽穆土著的人点了点头:“淳穆,你说得没错。可是,这里我说话不管用。”

淳穆?特格不禁好奇,这是名字还是头衔?

两个人都看向了那个公职人员,那个人转过身去,弯下腰,从数据箱里拿出了一个袖珍的摄像头。他站了起来,摄像头背对着特格和另外两个人。屏幕亮起了绿光,映在观察员的脸上是一片病态的颜色。他神气十足的笑容消失了,嘴唇安静地动着,向摄像头里的人汇报。

特格没有暴露他读唇的能力,任何人只要经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读唇训练,只要看得清对方的嘴唇,不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懂他说的话。这名男子说的是一种古加拉赫语。

他说:“肯定是霸撒特格,我已经确认了。”

绿光在他的脸上跳动,他紧紧地盯着屏幕。从绿光跳动的情况来看,屏幕里的人似乎有些躁动。

公职人员的嘴唇又动了起来:“我们都认为他经过了训练,可以忍受巨大的疼痛,而且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谢尔的气味。他可能……”

绿光再次跳动了起来,他的嘴巴停了下来。

“我并不是找借口。”他的嘴唇战战兢兢,“您知道我们必然会尽我们所能,不过我建议还是努力通过其他方式拦截那个死灵为好。”

绿光闪了一下,熄灭了。

公职人员将摄像头别在了自己的腰上,转向两位同伴,点了一下头。

女人说道:“刑讯探测仪。”

他们将刑讯仪转到了特格头部上方。

刑讯探测仪,特格暗暗记住了仪器的名字。他的视线转向了眼前的头套,没有看到伊克斯人的标志。

特格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遭遇过这样的事情,他感觉自己曾经多次被人抓到这里。似曾相识的并不只是这起事件,自己被抓,这三个审讯人,还有……那个刑讯仪令他产生了发自心底的熟悉。他感觉自己的内心空荡荡的,眼前的场景他为什么这么眼熟?他从来没有用过刑讯仪,不过他曾经完完整整地学过这种仪器的使用方法。贝尼·杰瑟里特时常利用痛苦,不过多数情况依赖真言师。更多时候,姐妹会认为她们如果依赖某些设备,便可能过分受到伊克斯人的影响,这样等于向外界示弱,表示她们不能没有这些卑鄙的仪器。很久之前,机器能够复制人类思想和记忆的精华,人类为了毁灭这些机器,发起了芭特勒圣战,特格甚至觉得姐妹会的这种态度受到了芭特勒圣战的影响。

似曾相识!

门泰特逻辑向他提出了问题:眼前的这个场景我为什么这么眼熟?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当过俘虏,堂堂的大霸撒特格,这一次竟然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真是荒唐至极!他差一点笑了出来,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依旧在心底飘荡。

两个人将头罩转到了他头部的正上方,然后将仪器的探测触头一个一个固定在了他的头皮上。公职人员看着两个人,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些许烦躁的迹象。

特格将三个人挨个打量了一番,谁会故作友善?啊哈哈,肯定是那个“淳穆”。有意思,难道是“尊母”的另一种说法?特格听说了那些回归之人的事情,另外两个人对这女人似乎并没有那么畏惧。

不过,这三人是回归之人,只有那个棕色单衣的方脸男子或许是伽穆的土著。特格仔细观察了这个女人,一头暗淡无光的灰白短发,两只绿色的眼睛,眼距较宽,神色冷静,下巴略微凸出,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俨然是唱红脸的绝佳人选。淳穆看着不像奸邪狡诈之人,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过,特格也看到了她有一种品质没有表现出来——这个女人观察仔细,眼光尖锐,她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必须出手。她肯定是贝尼·杰瑟里特,不过只接受过极少量训练。

还有一种可能,训练她的是那些尊母。

他们在他的头上固定好了那些触头,疑似伽穆土著的男子将刑讯仪的控制台转到了三个人方便观看的位置,特格看不到刑讯仪的屏幕。

女人摘掉了特格嘴上的东西,证实了他的判断,她将是慰藉的来源。他在嘴里动了动舌头,恢复了知觉。他的脸部和胸口还有些麻木,没有从击昏器的威力中完全恢复过来。他中弹已经多久了?不过,如果公职人员汇报上级的话属实,那么邓肯便逃过了这一劫。

疑似伽穆土著的男人看着观察员。

观察员说:“亚尔,开始吧。”

亚尔?特格不禁好奇。这个名字有些怪异,听着有些特莱拉人的感觉,可亚尔不是变脸者……也不是特莱拉尊主。他个头太大,身上也没有变脸者的瘢痕。这个男人应该接受过姐妹会的训练,特格非常肯定。

亚尔碰了一下控制台上的一个按钮。

特格听到自己疼得哼了起来,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么强烈的剧痛。他们肯定一下就把这台恶魔机器开到了上限!毫无疑问!他们知道他是门泰特,能够无视某些肉体方面的影响。可是他现在痛入骨髓,完全无法无视这样的痛苦!特格整个人疼得抖了起来,他的意识即将变成一片空白。谢尔能够隔绝痛感吗?

疼痛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颤抖的记忆。

又来了!

他突然想到对于一名圣母而言,香料之痛肯定就是这种感觉,任何痛苦都不可能超越香料之痛。他努力保持沉默,但还是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呻吟。他动用了自己所学的所有门泰特能力和贝尼·杰瑟里特能力,极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说话,不让自己放弃抵抗,不让自己向他们求饶。

痛苦再一次退去,然后又涌了回来。

“行了!”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特格努力地回忆着她的名字。淳穆?

亚尔阴沉地说道:“他浑身上下都是谢尔,至少够他撑一年的。”他指了指控制台,“一片空白。”

特格呼吸急促,又疼了起来!尽管淳穆高声反对,痛感仍然不断加强。

“有完没完了!”淳穆厉声喝道。

特格心想:真是诚心诚意。他感觉痛苦消退了,每一根神经都好像痛苦记忆的线头一样,被人从身体里拔了出来。

淳穆说:“我们不能这样,这个人——”

“和其他男人一样。”亚尔说道,“我是不是得在他的家伙事儿上吸一个特殊的触头?”

“只要我在这里,你就试试看!”淳穆说着。

特格感觉女人的真诚险些唬住了自己。痛苦的最后几根丝线抽出了他的肉体,他感觉自己已经飘了起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依然存在,他的意识有些恍惚,他好像在那里,又好像不在那里,好像来过那里,又好像没去过那里。

亚尔说:“我们要是没完成任务,肯定会让他们大发雷霆,你还想那样灰溜溜地面对他们吗?”

淳穆猛地摇了摇头,她弯下腰来,特格在触头之间看到了她的脸:“霸撒,说心里话,我们实在不想这么对您。这真的不是我的主意,我真的不忍心这么对您,只要把该说的说出来,我就让您舒服一点。”

特格对着她笑了。这个女人可以!他将目光转向了那个警惕的公职人员:“替我转告你们主人,这个女人有两下子。”

公职人员涨红了脸,气得皱紧了眉头:“亚尔,给他开到最大。”他的语速很快,声调很高,完全听不出受过训练的痕迹,与淳穆截然不同。

“万万不可!”淳穆说着站了起来,但是她的注意力仍在特格的眼睛上。

贝尼·杰瑟里特的老师曾经教过特格这一招:“看着对方的眼睛!观察它们的焦点如何变化。随着眼睛的焦点移向外界,意识的焦点则移向了内心。”

他故意将视野聚焦在了她的鼻子上。这个女人有几分模样,相貌相当出众。他想知道那一身臃肿的衣服下面又是怎样的一副身材。

“亚尔!”公职人员的声音。

亚尔调了一下控制台上的什么东西,然后按下了一个开关。

痛苦涌入特格全身各个地方,他现在才知道刚才的疼痛确实没有达到上限。然而,此时清晰的神志令特格大为疑惑。他感觉自己现在几乎可以将这一阵痛苦从自己的意识中剥离,这些痛苦完全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发现了一座避风港,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接触到他。出现了疼痛,甚至剧痛,他接受了有关这些感官刺激的消息。当然,部分原因应该在于谢尔。他心里明白,也很庆幸。

淳穆的声音闯了进来:“我觉得他快不行了,关小点吧。”

特格又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可是他还没听清具体的内容,人声便渐渐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他无法固定自己的意识,一片寂静!他觉得他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恐惧之中快速跳动,但是又好像没听到。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声音,厚重的寂静之后什么都没有。

我还活着吗?

这时,他感觉到了一下心跳,但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这是动作的感觉,不是声音,他不知道这个感觉源自哪里。

我怎么了?

视觉中心的黑色背景亮起了刺眼的白字:“我调到了三分之一”。

“不要调了,看看能不能通过他的肢体反应读到什么信息。”

“他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不存在有意识的听觉。”

特格从来不知道一个探测仪在有谢尔的情况下,还可以发挥作用,不过他们管这台机器叫作刑讯仪,或许与探测仪有所不同。肢体的反应可以反映刑讯对象压抑心中的想法吗?他们可以通过物理手段撬出什么信息吗?

特格的视觉中心再一次出现了文字:“他现在还是隔离状态吗?”

“完全隔离。”

“好,再深一点。”

特格想将自己的意识从他的恐惧中剥离。

我必须控制住自己!

他的身体如果和他失去了联系,还会漏出来什么信息?他能想象到他们正在干什么,他的神志中出现了恐慌,但是肉体并没有出现恐慌的感觉。

隔离刑讯对象,让他无法认知自我。

谁说的这句话?某个人,他再次出现了清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提醒自己:我是门泰特,我的神志是我的中心。这个中心可以安放在他过往的经历和记忆之上。

痛感再次出现,声音,非常响,震耳欲聋。

“他又出现了听觉。”这是亚尔的声音。

“怎么可能?”这是公职人员的高音。

“可能因为你调得太低了。”淳穆的声音。

特格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完全不听使唤。这时,他想起来他们把这台仪器叫作刑讯仪,这是回归之人带来的东西,不是伊克斯制造的设备。他感觉这台仪器控制了他的肌肉和感官,就像另一个人进入了这具躯体,一切反应都要以他为先。特格任由这台机器操控自己的身体,真是一台恐怖的仪器!它可以让他眨眼、放屁、大口喘气、排便、尿尿,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他的思维好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也变成了置身事外的观察员。

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味道,令人作呕。他没办法让自己皱眉头,但是他的神志皱起了眉头,这就够了。是仪器产生的这些气味,它在玩弄他的感官,学习他的感官。

“现在能读取他的思维和记忆了吗?”这是公职人员的高音。

“他还是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亚尔的声音。

“门泰特怎么都这么难对付!”淳穆的声音。

“嘀、嗒、哆。”特格发出了声音,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这是勒尼乌斯冬季晚会上三个玩偶的名字。

“他说话了!”公职人员的声音。

特格感觉那台机器挡住了他的意识,亚尔正在操作控制台。不过,特格知道自己凭借门泰特逻辑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这三个人都只是傀儡。操纵傀儡的人才是重要的目标,你通过傀儡的一举一动能够了解傀儡师的真实目的。

刑讯仪仍在侵犯他的身体,尽管施加了极大的力量,特格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适应了这台仪器。它在了解他,但他也在了解它。

他现在明白了,这台刑讯仪可以复制他的所有感官,然后加以识别并标记,以便亚尔在需要的时候调用。特格的体内存在一条有机的神经反射链,这台机器可以模仿这些反射的路径,好像能够变成另一个他。谢尔和他的门泰特意识将这些人拒在了记忆的门外,但是其他所有东西都可以复制下来。

他安慰自己:这个东西不会像我这样思考。

机器无法完全模拟他的神经和肉体,无法拥有特格记忆或特格经验。它不是女性体内孕育的生命,并未由产道进入这个令人惊奇的宇宙。

特格的部分意识在这里加了一个记忆标记,告诉自己这个想法反映了死灵的一些事情。

邓肯是从伊纳什洛罐培养出来的生命。

特格的舌头此时突然感觉到了酸性物质造成的剧烈疼痛。

又是刑讯仪搞的鬼!

特格任由自己同时在多个意识之中飘荡,他随着刑讯仪的运转,继续思考关于死灵的那个想法,同时听着嘀、嗒、哆的对话。三个傀儡异常安静,没错,她们正在等待刑讯仪完成它的任务。

那个死灵,邓肯是细胞拓展的结果,这些细胞由一个女人孕育。

机器和死灵!

想法:机器无法理解出生的体验,只能间接了解,必然无法体会重要的个体差异。

就像现在,这个机器便无法理解他的其他体会。

刑讯仪正在反复制造各种气味,特格每闻到一种味道,大脑中便会出现一些回忆。他感觉刑讯仪正在匆忙地搜索它需要的信息,但是他自己的意识置身事外,随意沉浸在大脑中唤醒的记忆里。

就在那里!

那是他洒在左手上的热蜡,他当时才十四岁,还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上学。他想起了学校和实验室,好像他现在就在那里。学校附属于圣殿,特格知道,能够进到这里说明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赛欧娜的血液,任何拥有预知能力的人都不会发现他在这里。

他看到了实验室,闻到了蜡的味道,这种化合物可以利用人造酯类制造,也可以由蜜蜂自然产生,养蜂人是没有经过试炼的圣母和她们的帮手。他看着苹果园中辛勤劳作的人和蜜蜂,他将记忆转向了这个时刻。

贝尼·杰瑟里特社会结构的运作机制非常复杂,你只有穿透表象,看到了必需的因素,才能理解其中的奥义。必需的因素包括食物、衣服、温暖、通信、学习、御敌(生存动力的子集)。贝尼·杰瑟里特的生存与一般意义的生存存在些许差别,她们繁衍并不是为了整个人类,任何牵涉人种的事情都必须受到监视。她们繁衍的目的在于延续她们自己的力量,延续贝尼·杰瑟里特,她们认为这样便为人类作出了莫大的贡献,或许确实如此。对于其他人类而言,繁衍的动机植根于内心的深处,而对于姐妹会而言,这件事情深植心底。

又一股味道突然袭来。

他闻出了自己衣服上毛料湿润的气味,当时庞希亚德战役刚刚结束,他刚要走进指挥舱里。这股味道充满了他的鼻腔,引出了舱内仪器的臭氧气味,以及舱内其他人员的汗味。毛料啊!姐妹会一直觉得他在这方面有一些古怪,他偏爱天然的面料,拒绝使用俘虏工厂制造的人造面料。

他对于犬椅也是同样的态度。

不论哪种形式的压迫,我都不喜欢它的气味。

这三个傀儡,嘀、嗒、哆,他们知道自己受到了多大的压迫吗?

他听到了门泰特逻辑的讥讽,毛料就不是俘虏工厂的产品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他自己同时提出了反对意见,人造面料几乎可以永久保存,想想哈克南球状无殿那些零熵筒里的布料已经存在了多少个年头。

“可我还是喜欢毛织品和棉制品!”

喜欢就喜欢吧!

“不过我为什么喜欢这两种材质的面料?”

这是厄崔迪家族的偏好,他们遗传给了你。

特格将那些气味推到了一边,全神贯注地感受这台刑讯仪的所有动作。他很快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这个东西,它就像一块新的肌肉。他一边伸展着这块肌肉,一边继续查看引出的这些记忆,寻找宝贵的信息。

我坐在妈妈勒尼乌斯的家门外。

特格动用了部分意识,看着这个场景:十一岁那年。他正在和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个小个子侍祭聊天,她是因为护送重要人物,才来到了这里。侍祭身形娇小,头发金红,一张娃娃脸,朝天鼻,眼睛灰绿。重要人物是一位圣母,身穿黑色长袍,相貌十分沧桑,她和特格的母亲一同走进了那扇门里。侍祭名叫卡拉那,她正在拿这户人家的小男孩试验自己刚学会的技能。

卡拉那还没说完二十个字,米勒斯·特格就知道她想从自己的嘴里撬出点儿信息。他的母亲刚开始教他伪装自己的时候,便讲到过这些。毕竟总会有人希望了解某位圣母的家庭情况,他们会询问家里的小男孩,以期获得有价值的信息。有关圣母的数据,这种东西从来不缺市场。

他妈妈教导他:“你要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然后根据对方的情况采取相应的对策。”这种办法绝对糊弄不了一位圣母,但是糊弄侍祭,尤其是这个,绰绰有余。

在卡拉那看来,特格似乎十分腼腆,不愿开口。这个侍祭自视甚高,觉得自己颇有几分魅力。特格等待她动用了几分功力,假装受她魅力影响,终于说出了她想要的信息。然而卡拉那问到的只是一通假话,她如果告诉门里的那位重要人物,至少必然会受到一顿怒斥。

嘀、嗒、哆说话了:“他现在应该可以探测了。”

这是亚尔的声音,他把特格从那些过去的记忆中拽了出来。“根据对方的情况,采取相应的对策。”特格听到了这句话,是母亲的声音。

傀儡。

傀儡师。

那位公职人员说道:“问问这个模拟人,他们把死灵带到哪儿去了。”

仪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微弱的嗡嗡声。

“什么都没有回答。”亚尔的声音。

特格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非常刺耳、痛苦。刑讯仪虽然命令他的身体闭上眼睛,但是他硬生生地把眼睛睁开了。

“你们看!”亚尔说道。

三双眼睛转向了特格,他们的动作十分缓慢。嘀、嗒、哆三个人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两次眨眼之间至少隔了一分钟。亚尔的手伸向了控制台上的某个按钮,他的手指需要一星期才能摸到它们的目标。

特格摸索着捆在自己手上和胳膊上的东西。竟然是普普通通的绳子!他不紧不慢地动着手指,接触到了手上的结扣。绳子松了,刚开始很慢,而后一下便被挣开了。他开始解担架上的绑带,只是简单的防滑扣,更是小菜一碟。此时,亚尔的手还没有移动四分之一的距离。

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又眨了一下……然后又眨了一下……

三双眼睛露出了些许讶异。

特格摘掉了蛇发一样的触头,一个又一个钳夹“啪”地从他身上飞了出去。他的右手蹭到了触头钳夹,手背缓慢地开始出血,眼前的景象令他非常意外。

门泰特推演:我现在的速度非常危险。

不过他已经走下了担架,公职人员正在慢慢地将手伸向衣服侧面鼓起的口袋。特格一只手掐断了他的脖子,这位公职人员再也摸不到自己日常随身的那把激光手枪了。亚尔的手距离控制台还有超过三分之二的距离,不过他的眼睛明确出现了惊慌的神色,特格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打断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淳穆的动作稍微快了一点,她的左脚正在飞向特格几秒之前的位置。还是太慢了!淳穆头部后仰,露出了脖子,特格一个单手下劈结果了她。

他们落地的速度如此之慢!

特格意识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可是他没有时间顾及这个。

我竟然可以预先知道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我这是怎么了?

门泰特推演:刑讯仪的剧痛将我的能力提升到了全新的水平。

他突然感到饥饿无比,这时才发现自己流失了大量的体力。他把这个感觉放在一边,感觉自己的时间感觉恢复了正常。他听到了三声闷响,三个人倒在了地上。

特格检查了刑讯仪的控制台,绝对不是伊克斯的产品,不过控制按钮和开关相差不多。他将数据存储系统短接,擦除了所有数据。

房间的灯怎么办?

开关就在门外,他关了灯,深吸了三口气,旋风一般地冲进了黑夜之中。

送他过来的那些人穿着臃肿的衣服,站在冬夜的寒风里。他们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声音,还没转过神来,便被这阵旋风击倒在地。

特格的时间感觉再次恢复了正常,这次比刚才快了一些。他借着星光看到了一条下山的小道,穿过浓密的灌木丛,在和着雪水的泥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能够预知前面的地形,方才站稳了脚跟。每一步他都知道该走在哪里,很快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区域,前方可以看到一道山谷。

区域中央的附近可以看到城市辉煌的灯火和一个黑色的立方体建筑。他知道这个地方——伊赛,那些傀儡师就在这里。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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