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鬼  作者:横沟正史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猛然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一间洁白的病房里。回过神来的同时,全身也感到一阵剧痛。我不由得呻吟起来。

“啊,好像醒过来了。”

随着年轻女人的声音,一名貌似护士的女人从上面瞧着我。这时,我发现她的背后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窥探,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

“你终于醒过来了。你昏迷了这么长时间,可让我担心死了。不过,已经没事了,什么也不用担心。”

是金田一耕助。他依然挠着蓬乱的头发,亲切的目光伴着微笑。

“这里到底是哪儿啊?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神田的医院啊。你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其实,我跟你乘坐同一趟电车,不,准确地说,我一直在跟踪你。哈哈,请不要生气。你运气还真不错。若是被甩到高架桥下面就没命了,但你幸好卡在了轨道边上,连一处骨折都没有。”

“就是说……是你……你把我弄到这里的?”

金田一耕助微笑着点点头。

“我昏迷了多久?”

“正好十六小时……现在已经是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了。”

我闭上眼睛回想。那坠落瞬间的恐怖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里飞快地复苏起来,同时,右手背也忽然疼痛起来。我一愣,从毯子下面伸出右手一看,只见洁白的绷带正渗着血,鼓得老高。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注视着我,不久便安慰道:

“眼下你最好什么都不要想。不过,八代先生,有件事我必须得跟你道歉……”

我默默地望着他的脸,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在我眼前展开。

“看,就是这篇报道。我稍微开了个玩笑。”

顺着耕助的手指一看,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侦探作家惨死

侦探作家八代龙介于昨晚六时前后在中央线御茶水附近从电车上摔下惨死,享年三十岁。作为一位侦探作家……

“请不要生气。如有不妥我道歉。肯定是不妥了,但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我想理由你大概也会清楚吧?”

我们用相互试探的眼神对视了一会儿。不久,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倦怠的昏睡再次袭遍了全身……

“谢谢你能原谅我,那我今天就回去了。请不要多虑,我还会来的。”

我还会来的——金田一耕助果然守约,每天都来探望我。看到我日渐一日地康复,他由衷地高兴。其实我的伤很轻,堪称奇迹,才过了四五天,我就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

“在那种地方从电车上摔下来,才受这么点轻伤,这可真是奇迹。”连医生也爽朗地笑着说。

照这样,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在得到医生许可的当天傍晚,照例来探视的金田一耕助把护士从房间里支了出去,一反常态地板着脸对我说道:

“八代先生,我今天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

“对,没错,有件事想问你。那个人在哪里,你有没有线索?”

“那个人?”

“对,就是把你从电车上推下去的人——我这么说你大概就明白了吧?”

我吃了一惊,重新打量起他的脸。怒火让全身的血都疯狂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种杀人方式,把人从电车上推下来,伪装成过失死亡的样子,这种方法不正是我教给那人的吗?我只觉得愤怒全部都汇集到了右手背上,上下翻滚,那里残留着无数锥子扎过般的伤痕。

“就是说……那个人没在家?”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

“对,这是我的一大失败。本来我一直在监视那个人,可是又担心你,结果就在把你送到这里期间让那家伙逃了。从那天晚上以后,那人就没回家,踪迹全无。所以我想问你,有关那人的行踪,你有没有其他什么线索?”

我这才明白这个男人向世人散布我惨死消息的原因。这只是一条权宜之计,他这么做是为了稳住对方,让对方麻痹大意。

“不,我不知道,没有线索。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让我知道藏身之处呢?”

耕助失望地点点头。

“可是,金田一先生,那个人……那个女人……加奈子……在这次的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耕助盯了我一会儿,不久便浮出同情的微笑。

“说出来或许对你有点残酷,那女人可是个可怕的女人,是杀人鬼……对,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鬼。她已经杀了好几个男人。当然并不是那女人自己干的,大概是跟贺川合谋的。”

“杀人鬼?”

我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一股异样的战栗穿过了脊梁。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杀了谁?”

“那我就讲讲吧。这可是万分恶毒的犯罪,就连你都差点遭到毒手,你应该也有权利了解详情。”

耕助绷着脸,最终说出了如下的话:

“我最初盯上她跟贺川那男人,是因为龟井淳吉的书信一事。你第一次见到淳吉是在四月五日晚上吧。对,没错,你当时看到的那假腿男人的确是龟井淳吉,因为当时龟井淳吉还活着。不错,我认为淳吉已经死去或者被杀是有充分依据的。请稍等,我知道你的疑问,还是等稍后再解释吧。淳吉在那一天或是前一天给大阪的梅子写了一封信。因为这封信,梅子来到了东京,想必你也从梅子那儿听说了吧?”

我微微点头。

“问题就出在那封信上。虽然我并未亲眼看到过那封信,但根据梅子对人讲述的情形来看,信的内容似乎是淳吉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情,想跟她商量一下,要她赶紧来东京一趟。于是梅子便来了,也见到了淳吉。所以,她肯定也听到了淳吉发现的那件事。那是本月八日的事情,然后当天晚上淳吉外出后就再没回来。”

我虽然不知确切理由,却仍觉得心惊胆战。

金田一耕助继续说道:“梅子逐渐担心起来。为了弄清虚实,她去吉祥寺打探情况。这件事就发生在案发的十二日傍晚,结果她偶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她看到加奈子在假腿男人的追赶下跑进了你家。这倒也不算什么,可那个假腿男人居然不是龟井淳吉,而是她的丈夫贺川。发现了这一点,梅子惊慌失措。”

“那当时的假腿男人是贺川?”

“没错。梅子发现了这一点,她一时间张皇失措,但为谨慎起见,她还是先去你家打探了一下情况。可能是想了解一下加奈子的说法吧……可是,听你话里的意思,加奈子说那就是淳吉。聪明的梅子立刻明白了一切。也就是说,贺川跟加奈子两人合伙演了一出戏……即淳吉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一旦淳吉突然消失,嫌疑就会落到他们身上……为了制造淳吉仍活着的假象,他们就选择了你作为证人……梅子瞬间便明白了这一切。”

我不禁咬牙切齿,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这也就是梅子在跟你交谈的过程中突然动摇的原因。此前的将信将疑已变成了板上钉钉。于是为了掌握更确切的情况,当晚梅子便潜入了贺川家。通往后门的木栅门被撬开,恐怕就是梅子所为。并且,她就藏在客厅窗帘后面。然后,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默默地注视着耕助的脸。耕助轻轻哆嗦了一下,说道:

“后面就是我的想象了,但我想大致是没错的。梅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时候,加奈子毫无察觉地走了进来。不久,化装成假腿男人的贺川在故意让附近的主妇听到假腿的声音后回来,接着就想掐死加奈子。”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耕助一面伸出一只手阻止我,一面说道:

“也难怪你会惊讶。此处的确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但最终也只能如此理解了。医生说加奈子咽喉处的伤不可能是女人所为,而且演戏或开玩笑也不可能会掐得那么狠。据说加奈子差一点就被掐死了。所以,那肯定是贺川掐的,并且他是真的想杀死加奈子,我们只能这么认为。在这里,我们只能认为贺川扮演了淳吉替身的角色,当然这也有一种向你宣告淳吉在那之后仍然活着的意思,而且无疑还有另一种含意,即利用这一点顺便连加奈子也干掉,也就是杀掉加奈子以嫁祸于淳吉。”

“加奈子无意间也做了帮凶?做了杀害自己计划的帮凶?”

我从喉咙深处发出恶毒的笑声。可我知道,无论我笑得多么恶毒,也比不上案情的恶毒。

“对,没错。加奈子也是个机灵的女人,可她还是没能察觉到这一点。呃,关于贺川想杀死加奈子的理由,恐怕就是他们那种夫妻难以摆脱的宿命吧。也就是说,一方厌弃了另一方。害怕了另一方,就想从对方的手中逃掉。在他就要杀死加奈子的时候,梅子竟突然从窗帘后面跳了出来。由于在自己眼前上演的情形恐怖至极,梅子下意识地握紧窗帘,可不久后她还是忍耐不住跳了出来。”

“然后她就打死了贺川?”

耕助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

“对,我们也可以这么认为。可是从贺川的伤来看,并不像梅子平时的做派。梅子无疑也恨贺川,可是我想她还不是一个残酷到能把人乱棍打死的女人。打死贺川的恐怕还是加奈子。加奈子就要被掐死的时候,贺川的手却忽然放松下来,他无疑被突然现身的梅子吓了一跳,一下子松了手。正当他茫然呆立时,加奈子顺手抄起地上的拐棍,从后面狠狠地砸了下去。她头晕眼花,连梅子的身影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带着愤怒和憎恨,没命地砸了下去。”

“既然是这样,那案发后我们看见的那假腿男人是……”

“那是梅子——如果这么想,贺川当时为什么是裸体这一点也就能想通了。梅子和加奈子——加奈子恐怕也帮忙了,二人迅速扒掉贺川的衣服,梅子便穿出去了。关于那裸体一事,尽管加奈子做了种种近乎猥亵的说明,可那一切全都是谎言,我们只须看一眼那张照片就能明白。根据加奈子的说法,他们夫妻二人上了床之后才听到楼下的奇怪声音,所以贺川就下楼去查看情况。可是从那照片来看,贺川和加奈子的床铺都不像是有人睡过,因为看上去就像刚铺好的一样非常整齐。就算楼下再有奇怪的声音,也没有人会光着身子下楼,何况睡衣就放在身边。让我们把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再捋一遍。首先是梅子潜入躲在窗帘后面,之后加奈子就走了进来。化装成淳吉的贺川也随后回来,想杀死加奈子。加奈子差点被杀时,梅子忽然从窗帘后面跳出。贺川一惊,手从加奈子的喉咙上松开,朝梅子转过身。加奈子立刻就抄起拐棍,一通乱棍将贺川打死。梅子恐惧至极,茫然若失却爱莫能助。当时加奈子若还有一点力气,恐怕连梅子都会被打死,可是她已经用尽了气力。当一直处于虚脱状态的梅子猛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将来的后果。不能让加奈子成为嫌疑人,无论如何也要拯救加奈子。她是一个如此聪明且意志坚强的女人,所以她立刻就想到转嫁嫌疑,而淳吉则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于是,她扒掉贺川的外套穿在自己身上,又穿上裤子装上假腿。可如此一来,贺川外套下面的西装上就必须沾有血迹。为了让自己扒掉外套的行为不露馅,她索性把他扒光了。那西装恐怕也是梅子带走的。等一切准备妥当后,为了引起近邻的注意,加奈子这才再次制造出打斗的声音,打碎石膏像。之前那真正的搏斗恐怕全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因为双方心中都有鬼,所以连一声都没有吭。做好这些后,加奈子爬上二楼,发出一声尖叫后便倒在床上。这时的加奈子身心俱疲,恐怕真的晕了过去。恰在此时,你跟那浅野医生赶了过来。梅子好容易才脱身,她故意走过去,让浅野的夫人看到沾满鲜血的外套和假腿的装扮。之后因为假腿和拐棍已再无用处,她就扔到了下水坑里,再把带血的外套和西装带回家处理掉。这恐怕就是这个案子的真相。只不过,比较遗憾的是,本该成为本案前奏曲的淳吉的尸体仍未被发现。但从前后的情况来看,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他遇害了。”

说到这里,耕助忽然闭上了嘴。我这才觉得自己似已接触到这起案子的可怕真相,只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梅子采取的行动。梅子憎恨加奈子,由衷地恨。可她为什么不惜冒险也要庇护加奈子呢。我提到这一点时,金田一耕助绷着脸点点头。

“对,你说得没错。不过,这里还藏着本案中另一个可怕的秘密。梅子采取的行动表面上是为了庇护加奈子,可真意并不在此,而是想通过这种行为来间接地挽救自己一家的名誉。假如加奈子被捕,在被警察审讯的过程中一旦把贺川的其他可怕罪行供述出来……梅子害怕的是这个。为了防止这一切,即使自己憎恨的女人也得救。”

“贺川的其他可怕罪行?也就是杀害淳吉的那件?”

“那件恐怕也在其中,不过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八代先生,上次晚上你从贺川家的餐厅里看到四个男人站在后面的防空壕边,对吧?其中的一个,那个假腿男人就是我本人……”

我再次瞪大了眼睛。

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道:

“哈哈哈,那只不过是一个小把戏而已,我只是想试试加奈子的反应。她反应很强烈,但她以为那是你搞的鬼,才想杀了你。”

“那……站在你旁边的那三个男人是……”

“全都是幽灵啊。不,是我让人装扮的幽灵。那是从防空壕中挖出的三具被杀尸体……”

我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恐惧之余,牙齿咯咯直响,手心里也捏了一把害怕的冷汗。

“三具被杀的尸体?金田一先生,他们到、到底是谁?”

“搞黑市交易的。八代先生,听说加奈子曾跟你说贺川干过掮客的事情?那不是撒谎,但他们所用的方法真是惨绝人寰,无以言表。首先由加奈子去物色黑市交易的商人,然后用糖精或砂糖之类做诱饵,把对方引诱到那房子。贺川在那里将对方杀害抢走钱财,尸体则埋在防空壕里。根据警方的调查,光是那三人所带的金额就不下数十万元。那一对夫妇完全就是鬼,是畜生。尤其是加奈子,她更是一个精神变态的杀人鬼。”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早就知道加奈子是一个异乎常人的女人,可没想到她竟如此恐怖……对,如此说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曾跟她谈起五百人当中便隐藏着一个凶手的事,然后还开玩笑地问她,邻居家的后院会不会骨碌骨碌地挖出尸体来。结果当时加奈子大惊失色,原来她并不是被我的想象吓坏,而是因为我无意间戳穿了她的真面目。我感到了一种全身无力的虚脱感。

“我开始也没想到那对夫妇居然会干出那种恐怖的事情。我只是出于刚才也提过的理由猜测淳吉或许被杀了,并且说不定就被埋在房子附近……因此我就在房子周围进行调查,然后就发现了那个防空壕。于是我就趁加奈子被传唤到警局的空当偷偷挖了那儿,淳吉的尸体倒是没有发现,却意外地挖出了另三具尸体,可把我吓坏了。尸体的身份立刻就被查明,因为全都跟警察报了失踪。我这才知道贺川与加奈子的恐怖罪行,同时也明白了淳吉写给梅子的信中提到的那严重事情的意思。淳吉在纠缠加奈子的过程中获悉了那恐怖秘密,因此被杀。梅子也知道这个秘密,正因如此,她才身背杀夫的嫌疑却毫不辩解,而是服毒自尽。从她的角度来说,她恐怕不能不考虑一家的名誉和孩子的未来。与其让孩子知道父亲是一个杀害黑市交易商人的可怕杀人鬼,还不如让他们觉得是母亲忌恨之余杀死父亲然后自杀。这样对孩子前途的影响还会略小一些——梅子恐怕就是这样想的。她跟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为了孩子甘背黑锅。一想到这些,我就不忍揭露这案子的真相。可事到如今我再也忍不住了,加奈子迟早会被抓住的。如此一来,一切真相都将大白于天下,梅子的牺牲行为也很可能会化为泡影。”

金田一耕助说完,黯然地闭上嘴。

我当夜就从医院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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