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红下

杀人鬼  作者:横沟正史

这刚好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即昭和二十一年九月初某个傍晚的事。

有一个男人一边擦汗,一边爬上市谷八幡附近的一道山坡。周围一片荒芜。

这是在当时东京的居民中少见的仪容整洁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尽管磨得有点发亮,做工却很精良,没有一点污渍的白衬衫衣领上还打着潇洒的细绳领带。帽子也是黑色的贝雷帽。

有些人戴贝雷帽会显得既刺眼又轻薄,这男人戴着却非常合适。他长着一张枯瘦的很正派的脸,但不知为何,神情闷闷不乐。

至于年龄就不太清楚了,因为并不好猜测。真实年龄似乎在四十上下,看上去却像一个老人,大概是因为神情黯然和消沉的缘故吧。贝雷帽下面露出的头发中也夹着许多惹眼的白发。

男人每爬两三步便停下来歇口气,还掏出手绢擦拭额头的汗。

这男人的腿脚并不好,他的左腿似乎是假腿,他一面拖着腿一面拄着粗拐杖爬坡。这一带都是些陡坡,健全人爬起来都气喘吁吁,靠假腿爬自然更费力气。

男人再次驻足,环顾四周。

战争结束都一年了,这一带却几乎看不到重建的影子,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瓦砾。烧毁以前,这里曾宅邸林立,尽管建筑物被烧了个精光,到处耸立的点景石或石灯笼却仍让人不禁回想起从前的情景,勾起人们对这废墟的哀愁。

突然,某处传来吱吱响的蝉鸣。

“啊,有蝉在叫。”

在这连人影都看不到的废墟里,能听到蝉鸣似乎也算是一种意外惊喜。男人叨念着抬起忧郁的眼睛。远方有一处被烧剩的树丛,蝉似乎正在那里鸣叫。

可是,蝉声没一会儿便停歇下来,只剩下废墟那悲凉的静谧。那些残存的点景石和石灯笼则在四面丛生的杂草中吸收着落日的余晖,坚守着褪色的沉默。

男人再次拖曳着假腿,慢吞吞地爬起坡来。

突然,坡上丁零丁零地响起一串清脆的铃声,一个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下坡而来。

邮递员来到假腿男人的身边,翻身跳下自行车,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便推着自行车小心地向下走。假腿男人的神情中透着一种异样的阴郁,以至于邮递员在下到坡底之前还禁不住回头看了他三次。

假腿男人似乎终于到达了他要去的地方。他望了望坡上,叨念了一句:

“百日红开花了。”

念叨完,他拖着假腿急匆匆地爬上坡,走进百日红盛开的那块二百坪左右的宅基地内。

这儿也是一片杂草与瓦砾的海洋,不过烧毁之前似乎曾建有大量宅邸,从残留在杂草中的日晷也能窥豹一斑。

其他的树木全被烧光,黑黢黢的枯枝中只孤零零地立着一株百日红,尽管树干的一半已被火烤焦,树上仍绽满了红花,在假腿男人的眼中,这分明是一个奇迹。

假腿男人急匆匆地拨开杂草走到树旁,仿佛在爱抚自己心爱的孩子一般抚摩着百日红那光滑的肌肤。犹如在追慕往昔,他的眼睛湿润起来,不久便渗出了闪闪泪滴。

假腿男人忽然回过神来,露出一丝苦笑,慌忙掏出手绢擦拭一下眼泪,然后离开百日红,感慨万千地打量着四周的废墟,在日晷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由此到远方市谷的护城河一带,原本广阔的斜坡已变成一片焦土。就连在落日余晖下仿佛燃烧起来的护城河的水面,都透着一种浓浓的废墟的色彩。

就在这深情的凝望中,男人似乎感到了一种难以拯救的可怕气息,他痛心地哆嗦了一下。

此时,坡下有一个男人正拦住刚才下去的邮递员在打听什么。这是一个退伍军人模样的男人。邮递员指着坡上说了几句。不久,退伍军人模样的男人便微微行礼告别,然后开始朝这边爬坡。

假腿男人心不在焉地望着他们,不久便转移视线,越过市谷的护城河,朝九段方向望去。

不过,他的眼睛绝不是在欣赏那一带的景色。尽管他的目光乍一看是投向了远方,实际上却是在凝视他自己的心灵深处,在固执地舔舐着那钻心般痛苦的旧伤。

不觉间,他的眼里又涌出泪来,不过这一次他再也不去擦拭,任由溢出来的滚烫泪珠从脸颊上滚落。

“……请问……”

被人冷不丁打了声招呼,假腿男人猝然扭过脸。他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装作擦汗的样子,迅速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有事吗……”

为了不让对方听出他因流泪而哽咽的声音,他背着脸,用低低的声音咕哝着。

“从前,有个叫佐伯一郎的人,家应该是在这一带,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假腿男人吃惊地回过头,眼睛直盯着对方。

这就是刚才在坡下拦住邮递员打听的那个退伍军人模样的男人。他的年龄有三十五六岁,小个子,长相寒酸,不过像南方人一样黝黑的肤色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大概是刚刚退伍吧,肩头还背着一个帆布背包。

“要说佐伯一郎的房子,那就是这儿了……”

他话音未落,退伍男人的眼里就现出异样的光。

“是吗?那,佐伯先生现在在哪里……”

假腿男人的眼中浮出一丝畏惧的神色。他奇怪地盯着对方,说道:“你找佐伯一郎有事吗?”

“有点……”

“你若是找佐伯一郎,我就是……”

退伍男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起来。这么一看,他倒是还挺有亲和力。

“果然是啊!我刚才就这么想,因为你的相貌跟我听说的差不多……啊,冒犯了。我是川地的战友,是来给他捎信的。你也知道,川地,川地谦三他……”

一瞬间,假腿男人的眉毛猛地颤了一下,一抹惊惧的神色从原本阴郁的脸上掠过。

“川地给我捎信?”

“对。”

“那川地呢?”

“死了。在新几内亚。”

假腿男人佐伯一郎的脸上瞬间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这是夹杂着苦恼、悔恨和放心的表情。他感慨地盯着自己的足尖,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但不久又朝退伍男人扭过脸,说:

“川地托你带的口信是……”

“川地说希望能就某个案子跟你谈一下,他临死都还在为那个案子烦心。‘如果你能活着回去……’,川地经常对我说,‘就去找佐伯一郎,跟他谈谈这个案子,帮我解开这个谜。否则我死不瞑目。’我这么一说,想必你就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了……”

佐伯一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退伍男人,不久,他的脸上浮现出苦涩又讽刺的微笑。

“我能猜出你说的是什么事。不过,川地真的说那案子还有未解之谜吗?我觉得已经真相大白了啊……”

“川地说那是错误的。而且,他还坚持说那件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佐伯一郎的脸上再次浮出嘲讽的微笑。“看来人连赴死的瞬间都不能诚实一回啊。”他故意大声地念叨了一句,然后审视着对方说道,“因此,你就想来跟我谈谈那个案子?”

“没、没错。”退伍男人略带口吃地说道。

“只要能跟我谈谈,谜就能解开了,是吗?假如真有未解之谜……”

“对,我想差不多会解开。”

佐伯一郎的嘴角依然挂着嘲讽的微笑,审视着对方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道:“我现在正租住在世田谷的一个亲戚家里,你是跟我一起去那儿,还是……”说着,他环视四周。

“在这儿就不能说吗?”退伍男人再次环顾周围落寞的废墟。太阳越发西斜,万物的影子逐渐拉长,废墟一带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我还有点急事,在这儿就行。说不定,这儿反倒是最适合谈那个案子的地点呢。那案子说不定就是在这儿发生的。”

“是吗?那就请吧。”

退伍男人应邀走进烧毁建筑的废墟内,在佐伯的示意下,男人在佐伯对面一块平整的点景石上坐下。

仿佛在相互试探一样,双方先是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掏出香烟点上。不过,退伍男人抽了几口后,立刻又掐灭了烟,仔细地装回口袋,然后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川地交代说,在进入那个话题之前,要先请你谈一谈一个叫由美的女人。川地说,她才是造成案件的原因。那个案子好像是在由美一周年忌日的时候发生的,对吧?”

一度恢复平静的佐伯脸上再度现出不安的神色。不过,他很快便克制住情绪的波动,脸上依然挂着嘲讽的微笑,说道:“川地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虽然我不知道川地为什么会这么想……”佐伯一面慢吞吞地吸着烟,一面说道,“若是由美的事情,谈多少都没问题。我刚才还在想她的事呢。我今天来这里,其实也是来追思曾跟她在一起的那些甜蜜往昔。哈哈,我都这样一把年纪了还说这种话,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个愚蠢的男人,不过随便。她是我的宝贝,不,永远是至宝,因为由美仍活在我的回忆中。刚才看到她生前所爱的百日红竟奇迹般从大火中存留下来并开满花朵,我都哭了呢。你刚才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也正因怀念她而落泪呢。呵呵,你尽可以嘲笑我是个愚蠢、多愁善感的男人。”

佐伯在喉咙深处笑着,他的脸逐渐红起来,眼中也闪着点点泪光。他清了清喉咙又继续说道:

“由美是我培养的女人。没错,我完全可以这么说。我从她九岁的时候起就亲自抚养她。当时我大学刚毕业,大概是二十四岁。最初,我是想等她成人后再给我做妻子或是情人。若说我为何为了得到一个老婆或情人而如此大费周折,这是因为我极怕女人,在年轻女人面前一站身体就发抖,连嘴都张不开。尽管如此,我对女人却怀有一种执着的理想。受这两种性格所累,我是不可能用寻常手段得到妻子或情人的。于是,我在大学毕业那年毅然下定决心要培养未来的妻子或情人。这或许是受了学生时代读过的《源氏物语》的影响吧。正如光源氏用心把紫上培养成自己理想的妻子一样,我也要把年幼的少女培养成自己理想的妻子或情人。就算我再害怕女人,可在九岁、十岁的女孩面前我还不至于发抖。结果,我选中的就是由美。”

佐伯的眼中现出一种追忆往昔的温润神色。

这完全是一个超常规的故事。由于讲述故事的佐伯语气中没有一丝认为异常的感觉,因而这种异常便愈发被夸大。

退伍男人偷偷地咽下一口唾沫。

“由美是个几近完美的少女。不,是将来可以变成一个几近完美女人的少女。我也是持之以恒地物色这种少女才最终得到她的。我前面也说过,当时她九岁,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不,她的母亲似乎生活在别处,是一个轻佻的女人,由美两岁那年,她母亲就跟情夫私奔了。自那以后,她就由父亲一人抚养。八岁那年,父亲也亡故,她便被卖给艺伎屋当学徒,艺伎屋的大姐大概也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吧。有一次,我意外地看到了她,她楚楚可怜的身影让我一见钟情。”

说到这里,佐伯歇了口气,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继续滔滔不绝。

“把她从艺伎屋赎出来是相当麻烦的,不过金钱帮我搞定了一切。幸亏我还有父母留给我的大量财产,而且我也没有一个至亲会干涉我这种荒唐的尝试,一切进展得很顺利。因为就连曾经养育过我的唯一亲人——我的姨妈也在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去世了,所以我谁都不用怕,开始随心所欲地教育她。我决心尽量把她培养成一个高贵、典雅又非常娇媚的女人。这目的也基本上达成了。我把由美送进了国民学校,却没有把她送进更高一级的学校,因为我无法忍受当时女学生的粗野。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即昭和十五年的秋天,由美第一次来了月经。紧接着,我就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女人。”

退伍男人再次惊讶地打量对方的脸。

可是,佐伯的表情却异常平静,根本感觉不到他是在进行异常的告白。不,他似乎反倒沉醉在了自己发表的这种告白中,一种恍惚的光影覆盖在他脸上。

“我这么一讲,你也许觉得我是一个毫无人性的禽兽。不过请设想一下,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六年啊。我都已经三十岁了,却一直守着童子身,我已经再也等不下去了。开始时由美当然非常震惊,羞耻之余,她非常不情愿,悲叹不已。不过,我非常有自信,并且在占有她一次后,我也就无须着急了。我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灵与肉的成熟。这一时期很快就到来了。与男人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后,她的性和情竟以异常的速度成熟起来。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然身处绚烂的花海中。”

浮现在佐伯脸上的恍惚光影越发深重。他沉醉般继续说道:

“假若我们是同龄的青年男女,身边恐怕就不会有如此馥郁的花海了。若是同龄的青年男女,就算再怎么亲密无间,多少也会有一些做作和羞耻,因此夜晚的姿势也自然会受到制约。可是,我跟由美年龄相差十五岁,由美仍管我叫叔叔。所以,她就像小孩跟大人撒娇一样可以做任何大胆的动作。当时的她完全就像一个拥有取之不尽的好奇心之泉的小鬼。我也不甘示弱,心情完全跟当初捡她来的时候一样,什么要求都敢提。所以我们的姿势中带着普通情人间无法经历的那种重口味的东西。当时我也年轻,对了,估计就是那种所谓的如狼似虎的年纪吧,也不像现在这样瘦,肌肉发达,精力充沛。她也毫不含糊,由于拥有取之不尽的好奇心之泉,她对我们夜间的姿势乐此不疲。”

佐伯的声音渐渐灼热,那黯淡而忧郁的眼睛里现在正闪耀着灿烂的光芒。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擦擦嘴角,然后又用滚烫的语气讲述起来:

“话虽如此,我却并没有一味沉溺于夜晚的快乐。另一方面,我并未忘记对她的教育。我在把她培养得娇媚的同时,还要把她培养得典雅而高贵。也就是说,我要把西洋谚语中的那种‘在客厅是淑女,在卧室是野兽’的女人理想在她的身上付诸实现。也正如我前面说过的那样,这一目标近乎完美地得到了实现。她二十岁时的美丽已堪称庄严,但全身散发的香气却足以迷倒所有男人。各色的年轻男人都被吸引到她身边,川地也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佐伯才像忽然被唤回现实一样,朝退伍男人瞥了一眼,说道:

“听说你是川地的战友,想必对他也很了解,战场上的川地我不得而知,不过被招进部队之前,他实在是一个绝世无双的美少年。年龄好像比由美小两岁,玩起女人来却很有手段。他好像跟由美一样也是孤儿,在横滨长大,是个出了名的不良少年,据说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尝到女人的滋味了。自那以后,无论是良家妇女还是娼妓,被他抱过的女人似乎都不胜枚举。要说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是因为在他接触由美之初,我曾雇用私家侦探偷偷地调查过他的来历。每当有新的男人接近由美时,我总会十分小心。那么,我为什么不让那些危险男人离由美远一点呢,这是因为我有自信。虽然说由美千娇百媚,而正是这一点让男人们产生了希望,可另一方面,她又有着典雅高贵之处,我根本不用担心她会被那些男人无聊的甜言蜜语欺骗。她也深知除我之外,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男人会拥有能够更让她满足的肉体和技巧。所以,每当看到男人们被由美撩起那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并逐渐陷于急躁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很愉快。也就是说,我把自己培养的女人向男人们炫耀,让他们焦虑,让他们烦闷,并且还要独占让他们如此垂涎的女人,以此来获得无上的满足。假如没有那场可憎的战争,我们充满快乐的生活大概会更长久地持续下去。”

从这时起,佐伯的脸上逐渐蒙上阴影,语气中也没有了热度,连说话都厌倦起来。他呆呆地抬起无神的眼睛,一面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一面习惯性地继续讲述:

“后面的事情我连想都不愿去想,所以就尽量讲得简单些吧。昭和十六年初夏的时候,我接到了入伍通知。当时我三十六岁,由美已经二十一岁。在当时的形势下,一个三十六岁的未教育兵应征入伍也毫不奇怪,我也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不过我还是担心由美,于是我就选了四个朋友,把她托付给了他们。这四个朋友分别是五味谨之助、志贺久平、鬼头准一和川地谦三。五味是我中学时的学弟,私立大学毕业后在筑地的一家商业公司上班,从大学时代就一直受我照顾,年龄比我小三岁。志贺久平跟我是大学同学,以前也没怎么来往,可是自从由美年届妙龄,美色突然增加后,他就莫名其妙地与我频频走动。他当时担任私立大学的讲师,同时还写一些诗一类的东西。鬼头则是从前我家的寄宿生,他头脑聪明,从私立大学的夜校毕业后,进入当时十分红火的军需公司,似乎很吃得开。他当时有三十岁左右。至于川地,情况你都已经知道了。也就是说,这四人是由美最热心的赞美者,而且全都是单身。那么,你肯定要问了,我为什么净选这种危险人物来托付后事呢,其实我本打算是以毒攻毒。这是我的苦肉计,想通过他们的彼此牵制来保证由美的安全。在四人和由美这五个人为我举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壮行会之后,我立刻就入了伍,几乎未经任何训练就被送到了前线。至于被送到了何处的前线,在这里毫无关系,我就不提了,反正六个月之后,我的腿部受了重伤,被送回了后方。在那家医院里,我的左腿膝盖以下被切除。等我安上假肢,解除兵役返回家乡的时候,已经是昭和十七年的春天。可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一个星期,由美就服毒自尽了。”

佐伯一口气说到这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擦擦额头渗出的汗,就陷入了沉默。

退伍男人也无话可说。

一时间,浓重的沉默充满了二人之间。

市谷的护城河水越发光亮,也不知是什么鸟,像撒芝麻一样从靖国神社的树林一带飞向天空。

过了一会儿,退伍男人试探性地望着佐伯,低声问道:

“那你知道夫人自杀的原因吗?”

“不知道。遗书和遗言都没有。”

退伍男人虽然怀疑地望着对方,却并未刻意追问。

“就这样过了一年,在你夫人一周年忌日法事的饭席上,就发生了那案子,是吗?”

佐伯露出黯淡而忧郁的眼神,点点头。

退伍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掐灭的那支香烟,点上火。他悠然地吸完后,用鞋把烟蒂踩烂,再次看着佐伯。

“终于要进入到问题的核心了,在这里我们需要再复述一次那个案子。怎么样,是由你来呢,还是让我来说?”

佐伯默默地望着对方,轻轻地摇摇头。“怎么都行……”他低声答道。

“那就由我来说吧。你好像是有点累了。毕竟川地把这个故事已给我反复讲了好多次。我也反复就我不清楚的地方和拿不准的地方追问了他好多次。所以,我想我大致上还是能讲得接近真实的,如果有错误的地方,请尽管指正。”

退伍男人低下头,一面带着追忆的眼神,一面缓缓地讲述起来:

“当时,由于法事临近,你便在两天前把四个男人都召集到这宅子里,对吧?这四个人,不用说,就是你中学时的学弟、当时在筑地的商业公司上班的五味谨之助,大学时代的同学、是诗人同时又在私立大学做讲师的志贺久平,贵府寄宿生出身、在当时生意兴隆的军需公司上班的鬼头准一,还有就是川地谦三,都是你应征入伍时托付后事的人。在你的请求下,这些人从法事的前两天就住在了这里。只是,唯有那个川地,他却在法事的前夜因为有事而离开,在别处住了一晚上,然后于法事那天的过午时分才回到了这里。此事后来给案子投下了一个微妙的疑问,对吧?”

佐伯默默地点点头。

“那么,在进入案件的核心之前,我想先从另一件事谈起,事后想来那应该是该案的前奏曲。据说此事发生在川地出门期间,所以他事后听人说起来才知道。在做法事的那一天早晨,这宅子里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你喜爱的牧羊犬突然痛苦挣扎,眨眼间便吐血而死。当时,大家尽管很惊讶,可毕竟只是一只狗,也就没有太留意,还以为只是食物中毒,就没有当回事。可是到了后来才明白,此事竟含有重大的意味。”

佐伯再度神色黯然地点点头。

退伍男人一面盯着他的脸,一面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那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案件的正题了,据川地说,虽说是你夫人的法事,可你却提议不用请和尚来,你说她生前讨厌一切跟佛教沾边的事情,不如索性痛快淋漓地大喝一场,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在你的提议下,酒宴从傍晚就开始了。一会儿是日本酒,一会儿是洋酒,中间还掺着啤酒,等到案子发生的八点前后,主客五人都已经酩酊大醉。这时,你又拿出了白兰地,对吧?”

“不是白兰地,是杜松子酒。”

“对对,是杜松子酒。有一点忘记说了,案件发生的地点是一间西式客厅,在那客厅的一角,你做了一个自己喜欢的酒吧。吧台上放了一个银盘,上面摆了五个酒杯,你把杜松子酒倒入酒杯,正端起盘子要把酒分给大家,老仆人从客厅外喊你,你就把盘子放在那里后直接出去了。那老仆人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是来问我有关尼洛,就是那天早晨死掉的那条牧羊犬埋葬的事。”

“原来是这样。那么在返回客厅之前,你在外面待了多长时间?”

“只有两三分钟吧。我只需给他一个简单的指令。”

“哦,我明白了,不过,在你离开客厅期间,诗人志贺久平等不及,就自己走到了吧台旁,他不仅喝光了其中一杯已斟好的酒,还无意中改变了四个酒杯的位置。这件事志贺后来也坦白了,其他三人也都注意到了。志贺返回座位后,军需公司的鬼头准一也学着志贺的样走近吧台。正当他伸手去端其中一个酒杯的时候,你从外面回来,他就慌忙把酒杯放回了银盘上,缩着脖子躲到了一旁。这时你走了进来,端着银盘把酒杯分给了大家,对吧?”

“不,由于此前有一个杯子已经空了,我就一边问是谁捣乱,一边往空杯子里倒酒。”

“是这样啊……那么,你当时对酒杯的分法后来就成了案件的关键所在。关于这一段,我曾非常仔细地问过川地。具体情形应该是这样的:你先拿起酒杯递给了在吧台一旁的鬼头,随后又把第二个杯子递给了志贺久平,进而又把第三个酒杯递给了五味谨之助。然后,随着一句‘请’,你就把剩下的两个酒杯连同银盘一起都递到了川地面前,对吗?”

“是这样的。川地在桌子对面,我的手够不着,就连盘子一起递到了他面前。”

“可当时,五味谨之助却从一旁伸出手,从盘子上的两个杯子中拿了一杯放在了川地面前,对吗?”

“是的,一点没错。川地记得倒挺详细啊。”

“因为办案人员的讯问,他恐怕都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之后,酒杯都交到了大家的手中,当大家正要一起干杯的时候,不知是谁忽然叫了声‘空袭’,对吧?那是谁喊的?”

“寄宿生鬼头啊。他那人冒冒失失的,经常犯些没头没脑的错误。他大概是把省线电车的声音误当成警报了吧。”

“可是,当时大家一听都吓了一跳,放下酒杯就站了起来。有人甚至还冲向窗边。可不久知道是一场误会,大家便一面嘲笑鬼头,一面返回原先的座位,又喝起酒来。结果不一会儿,五味就痛苦难忍,眨眼间便吐血而亡,对吧?五味在喝下杜松子酒到痛苦挣扎之间有多长时间?”

“这……大概只有一两分钟吧。因为除了五味,喝光杜松子酒的就只有我一个。川地等人连碰都没碰呢。”

“听说是这样。由于五味的暴死,情况完全改变了。医生被立刻叫来,你们又在医生的提醒下报了警,办案人员又从警局赶来。在经过种种调查之后,警方确定,五味死于掺入杜松子酒的氰化钾。那么,如此一来,究竟是谁往五味的酒中投了氰化钾就成了问题的关键,对吧?”

退伍男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把视线从佐伯的脸上移开,环视着四周暮色渐沉的废墟。

万物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荒寂的斜坡上绘着各种奇怪的阴影。这风景不禁让人的心情越发沉重。

退伍男人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再次讷讷地讲述起来:

“最有机会往五味的酒中投毒的,不用说就是你了。是你往五个酒杯里倒入杜松子酒,又是你亲手分给大家。倒酒时,你往其中的一个酒杯里投了氰化钾,并将那酒杯递给了五味。如果这样解释,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顺便说一句,其他四个杯子中都没有氰化钾的痕迹。当然,由于你的杯子已经喝干,这也无须再调查了。假如那杯子中也放入了氰化钾,你自己也会跟五味一样吐血而死了。”

佐伯露出黯然的眼神点点头。

退伍男人继续说道:

“所以,假如你就是投毒者,案子应该很容易告破。可事情并非如此,因为你往酒杯里倒满酒后曾一度离开房间,而且志贺又一度靠近酒杯,他不仅喝光了其中一杯,还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剩下四个杯子的位置。所以,当你返回房间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杯子中放了氰化钾。这五个杯子后来都经过了仔细检查,这是成套的杯子,仅凭肉眼根本无法发现有任何细微的不同和记号。所以,假如是你投的氰化钾,在分配的时候,你应该会束手无策。因为既然你自己也注意到杯子的位置被换过了,所以应该也会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分辨哪一个杯子加入了氰化钾。弄不好的话,有毒的杯子说不定还会分给自己呢。可尽管如此,你还是毫不犹豫地、坦然地分配了酒杯。因而,投毒的并不是你,你的嫌疑基本上被排除。对了,有一件事忘说了,你在返回房间之后,又往志贺喝干的酒杯里倒入了杜松子酒,当时鬼头就站在一旁看着,所以你绝对不会有投毒的机会,鬼头也做证说绝对没这回事。”

佐伯再度默默地点点头。他究竟是从退伍男人讲述的故事中得到了些许感动,还是根本就漠不关心,从他的表情中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只是流露出黯淡的神情,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脚下。

“假如投毒的人不是你,那谁还会有机会呢?不用说自然就是志贺跟鬼头了,因为二人都曾接近过杯子。可就算是他们二人之一投了毒,又怎么会知道那杯子会被递给五味呢……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对吧?因为分配酒杯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你。一旦弄不好,有毒的杯子还会转到他们自己头上呢。照这么想,投毒的也不是这二人。因此谁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氰化钾并不是在酒杯分配之前被投入,而是在分配之后,如此一来,由鬼头的误会引发的瞬间空袭闹剧自然就被摆上了台面。”

佐伯默默地低着头。他的半张脸已被夕阳染成了暗红色。

“就在鬼头喊空袭的一刹那,大家全都把酒杯放下,骤然紧张起来。会不会是有人趁这个空隙往五味的杯子里投放了氰化钾呢?因此,当时五人的位置又成了问题的关键。我反复问过川地当时五人所在的位置,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五味跟川地就坐在房间中央的桌子旁。五味听到空袭的一刹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川地却没有。鬼头在喊空袭的同时冲到了窗边,志贺则坐在房间一角的沙发上,手里端着酒杯。而你则正靠着房间角落的吧台而立。因此,当时离五味最近的就是川地,除他之外,别人是没机会往五味的酒杯里投毒的。就这样,当川地的嫌疑骤然上升的时候,仿佛是墙倒众人推一样,志贺随之又搬出了一份令人震惊的证言。即由于鬼头的一声空袭,五味哎呀一声放下酒杯站起来的一刹那,他看到川地偷偷把自己的酒杯跟五味的杯子调换了一下。因此,川地的嫌疑越发确凿,经过办案人员的严厉讯问,他最终也承认了调包酒杯的事。可是,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毒死五味,而是因为自己正要喝的时候,忽然发现杯子里漂着一根短头发。尽管他把头发取出来扔了,可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正犹豫着该不该喝时,就发生了那出空袭闹剧。由于五味站了起来,他便趁机把酒杯调换了……川地就是这么解释的,对吧?”

退伍男人说到这里停下来,再次环顾四周。太阳已经沉入了废墟的彼岸,四周被裹进一片苍茫的暮色中。那百日红的花朵也失去了烈日的光辉,显得格外黝黑。

“当然,川地的辩解是很难被相信的。不过,这在理论上可能发生,于是人们就暂时采纳了他的话,又对案件进行了再次分析。假若川地的辩解不假,案件就完全被翻了过来。即凶手要杀的对象并不是五味而是川地。川地拿的杯子中会不会从一开始就被投了毒呢……于是,酒杯的分配就再次成为关键。川地的解释中有一点是很引人注意的。他说他之所以要调换五味的酒杯,是因为自己的酒杯里漂着一根短头发。漂着头发的酒杯……难不成,这就是投毒杯子的记号?”

退伍男人仿佛在解读对方脸色似的,偷偷在观察着,可佐伯依然默默无语,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退伍男人再次讲述起来:

“我刚才也说过,酒杯的分法因此再次被讨论。假如头发就是投毒酒杯的记号,那么志贺跟鬼头再怎么改变酒杯的位置也没有关系。你避开漂着头发的杯子,由鬼头到志贺,然后再到五味,依次把酒杯分配下去。所以,假如你当时也曾拿起酒杯递给川地,你的嫌疑就确凿无疑了,可由于情况并非如此,事情就又复杂起来。你是把剩下的两杯连同盘子一起都递到川地面前。假如当时川地避开有毒的杯子,而是拿起另一个杯子,结果将会如何呢?当然,为了让川地选择有毒的杯子,事先对杯子的位置动手脚也是可以做到的。人都习惯伸手去拿自己所朝方向右面的东西,所以通过事先将有毒的杯子放在该位置来让对方拿到,这或许也并不困难。但事情不都是这么绝对,而且那时拿起杯子递给川地的是一旁的五味。五味在川地的左侧,从川地的角度来说,五味的当然就是放在自己所朝方向左边的杯子了。因而,相对于川地来说,有毒的杯子反倒是被放在了他不容易拿到的位置。当你的嫌疑再次不确定时,有一个装氰化钾的一盎司瓶被警察发现了,对吧?而且还是从川地的包里发现的……”

退伍男人再次把视线投向对方,审视着对方的脸,不过旋即又把视线移开。

“那瓶子不仅装在川地的包里,而且还是川地的东西,这一点志贺、鬼头和你都十分清楚。因为就在案发的两天前——从那天晚上起,大家就住到了你家,聚在客厅里的时候,川地偶然从口袋里掏手绢,那小瓶就被带出来滚落到了地板上。由于川地当时非常狼狈,那个小瓶便给大家留下了强烈的印象。据说川地支支吾吾地说是胃药,结果警察一调查,确定是氰化钾,所以川地的嫌疑已经是铁板钉钉。川地就再次辩解说,鉴于形势动荡,谁也保不齐什么时候会发生意外,因此他就一直随身携带,万一不测时可以用来自杀。这种含糊的说辞是不可能被采纳的。所以,假如没有那天早晨尼洛一事,川地就会被宣布有罪了。”

退伍男人说到这里后歇了一口气,然后又说道:

“尼洛一事简直就是川地的救命菩萨。由于发生了五味的案子,尼洛那件事便再次被重新审视。幸亏尼洛的尸体和那天早晨尼洛吃过的食物残渣还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儿,办案人员经过再次调查,查明尼洛也是死于氰化钾中毒,毒药混入了那天早晨尼洛吃过的食物中。就是说那天早晨有人用氰化钾杀死了尼洛。川地从前一天晚上到当日过午都没在这,而且尼洛所吃的有毒食物是那天早晨由老仆人准备的,所以唯有这一件事,川地确实不具备作案时间。据川地说,他是把那瓶子放在了包里,但那一晚出去住的时候并没拿包。所以,应该是有人趁他外出期间把瓶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些拿尼洛做了实验。那小瓶从口袋里滚出来时,川地慌乱的样子非同寻常,见此情形的人也自然会产生怀疑。一试之后果然是剧毒,接下来就很可能用在了人身上——如此一来,问题就变成了给尼洛下毒的人是谁,而老仆人对此事的证言则一举把这个案子翻了过来。根据他的证言,那天早晨他准备好尼洛的食物之后,忽然想起还有别的事,就放在厨房出去了,等他过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五味从厨房里出来。五味就是被害人。”

至此,退伍男人的脸上别有意味地浮出微笑,说道:

“哎呀,案子如此完美地发展到这儿,真可谓恰到好处。由于老仆人的证言,此前大家做梦都没想到的五味自杀一说忽然浮了起来。于是,警方就对五味当时的境况进行了调查,恰好,他当时也正处于很可能会自杀的困境中。即,当时五味供职的商业公司因战争倒闭,他连工作都没有了,不仅非常困顿,连健康状况也很差,已变得自暴自弃。不仅如此,还有证言说五味曾半开玩笑地问过两三个朋友最轻松的死法是什么。于是,此案最终就以五味的自杀而定性。即川地调换酒杯后,很可能是五味自己往杯子里投毒自尽的。川地调换酒杯之前的情形志贺也看到了,可之后由于注意力被空袭闹剧吸引,五味喝干酒之前的动作他并

没有看到。对所有人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式了。当然,若是没有那场战争,也许警方也不会满足于如此粗劣的结案方式。可不久之后,第一嫌疑人川地就被征入部队,远派到了海外,于是案件最终以五味自杀而结案。”

退伍男人讲完,用试探的目光审视着佐伯。佐伯却依然呆呆地守望着护城河对面的高岗,脸上带着一种甚至让人怀疑他会不会直接化成了石头的表情。

“那么,”退伍男人郑重其事地说道,“以上便是表面的事实。川地对这样结案并不满意,想必你也知道吧。川地说五味并非自杀,是有人想杀死川地而投的毒,这个人就是佐伯一郎,就是你。”

退伍男人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紧盯着佐伯的脸。可是佐伯面不改色,依然是一副虚脱的表情。紧张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持续了一阵子。尽管开口打破这沉默的是佐伯,不过他的语气却很疲倦。

“这么说,川地有一种要被我杀的预感?”

“对。可是,他说那是你的误解。”

“误解?”佐伯的嘴唇极度扭曲起来。那分明是一副强抑愤怒的表情。他刚要张嘴说些什么,立刻又改了主意,闭上了嘴。

退伍男人一面审视着他的脸色,一面说道:“川地说,佐伯先生大概以为在自己应征入伍期间用暴力侵犯由美并致使由美自杀的男人就是他,可那并不是他。”

佐伯的嘴唇再次扭曲。

“可是,川地怎么知道由美自杀的原因……”

“因为他听到了由美的告白。听说由美在自杀之前找过川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当时川地并未想到由美会决意自杀,就放她回去了,事后想来实在遗憾至极。”

佐伯的嘴唇再度异常扭曲,眼里现出可怕的光。他似乎正要放狠话,却忽然又改了主意,换成了慢吞吞的口气说道:

“原来如此,假如真如你所说,是我给川地下了毒,那么,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你不是也说了,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

“不,并非不可能。假如你自己也打算服毒自尽的话。”

突然,佐伯的眼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犹如在黑暗中散开的烟花一样耀眼。

退伍男人讷讷地说道:

“问题还是出在那根头发上,那正是有毒杯子的记号。这一点当时警察们也想到了,不过由于并没有深入调查,结果就被谜底蒙住了眼睛。那头发不只漂在了五味拿给川地的杯子里,剩下的两杯中都漂着,就是说剩下的两个杯子中都下了毒,所以川地无论拿哪个杯子都不成问题。因为你打算等川地喝完之后,自己也服毒自尽。你打算跟川地同归于尽。”

佐伯使劲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凝视着对方的脸。

“可是,就在连你也没预料到的空袭闹剧的空隙里,川地竟把自己的杯子跟五味的调换了。调换的理由正如当时川地所说的那样,真的是因为漂着头发让他感到了不适。可是,由于你的注意力也在一瞬间被那空袭闹剧吸引,没能注意到酒杯被调包的事,若是发现,你肯定会找个借口阻止五味去碰那杯酒。你正焦急地等待川地去喝那杯酒,可是五味竟先痛苦地挣扎起来,你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出了差错,便急忙把自己杯中的东西倒进了酒吧的水池里。为了避免留下氰化钾的痕迹,说不定你又用杜松子酒涮了一下,因为杜松子酒的瓶子就在你身边,大家的注意力又全被吸引到了五味身上,所以这一点从容你还是有的。佐伯先生,这就是我解出的谜底,你对此怎么看呢?”

佐伯眼睛里的光越发强烈,几乎就要燃烧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不久却无力地耷拉下肩膀,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低低的干笑声。那是无比阴森的笑声。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不过的确很聪明。连警察都未能解开的谜,你远在异乡,只是听别人说了说就解开了。但是老兄,你若以为我听了你的答案后会大惊失色浑身发抖,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没错,想杀川地却错杀了五味的就是我。我对不住五味,一直经受着良心上的谴责。当时我差一点就坦白了一切,可由于杀人嫌疑眼看就要落到川地头上,我便决定坚守沉默。我虽然毒杀川地失败,却很可能用杀人罪把那家伙送上绞刑架。”

“你要杀死川地的动机是什么?”

佐伯的脸上忽然涌上怒色。他好歹才控制住情绪,说道:

“解除兵役回来后,我被由美那万分憔悴的样子惊呆了。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回答说哪里都很好。尽管如此,那天晚上,她还是拒绝了我的拥抱。我是那样满怀期待地回来,期待着由美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可她还是顽强地拒绝了我那令人心潮澎湃的爱抚。没错,她连续拒绝了我一星期,最后就自杀了,连个遗言都没有留下。她死后,我才发现她患上了严重的性病,这就休怪我想杀死川地了。”

“于是你就把这一切归罪于川地?”

“没错。除了他还能有谁……我以前还曾看见过由美跟他接吻的样子。”

“接吻……”

“虽说是接吻,也只是额头。我看到由美抱着那家伙,正吻他的额头。那肮脏的美少年,敢玩弄我的女人!”佐伯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退伍男人同情地注视着他的脸,忽然,他竟说起另一件事来。

“佐伯先生,那么,你知道川地当时为什么会带着氰化钾吗?川地当时曾敷衍说那是为防万一用来自杀的,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了。川地当时也想杀死一个人,只是最终缺乏实施的勇气。”

“我知道,是打算杀我。我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我就先下手为强……”

“不,你错了。川地盯上的并不是你,而是五味。”

“五味?”佐伯突然喘不上气来,“他为什么要杀五味?”

“为了给由美报仇。佐伯先生,暴力侵犯由美小姐并使她自杀的,就是五味啊。”

“你撒谎!”佐伯突然大叫起来,发疯般发出恶毒的笑声,“人啊,为什么到最后一瞬间还要说谎呢。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就算让由美悲惨死去的是五味,他又有什么义务要给她报仇呢?胡扯、胡扯,完全是胡扯!”

等对方的情绪平复下来后,退伍男人平静地说道:

“佐伯先生,你刚才说过,川地接近由美小姐的时候,你曾雇过私家侦探调查他的来历,对吧。假如你继续追本溯源,连他的出身都调查,恐怕就不会产生那样的误解了。没错。假如你那么做了,应该就会发现,川地的生母跟由美的生母是同一个人。”

“什、什、什么?”

“你刚才说过,由美的生母在她两岁的时候就跟情夫私奔了,对吧?由美的生母跟那男人逃到了横滨,在那里生下了川地。由美和川地都知道这件事,可由于川地当时品行不端,她就一直没告诉你。川地在国内或许是品行不端,可在战场上,他却是个有良心的士兵。为了把这件事告诉你,而且我想你一定因为五味的死而一直遭受良心上的自责,为了告诉你真相,我才来到这里。你跟川地,你们费了两个人的劲,尽管很偶然,可还是为由美完成了复仇。佐伯先生,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幸运。说句老掉牙的话,这大概也是由美引荐的吧。川地托付给我的使命就此完成,再见!”

退伍男人摇晃着帆布背包站起来,微微施了个礼,拨开杂草便从废墟中走了出去。

等男人从陡坡上走下十米远的时候,佐伯一郎这才如梦方醒,忽然叫住他:“啊,请等一下……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我?我叫金田一耕助,一个微不足道之人。”

在废墟中暮色苍茫的陡坡上,金田一耕助一面把帆布背包摇来晃去,一面急匆匆地向下,为了赶赴濑户内海的一个孤岛——狱门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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