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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游戏  作者:雷钧

这是一个三角形的房间。忽略些许误差的话,可以认为是等边三角形。房间内仅有的一张桌子同样是等边三角形,但方向颠倒,以三个锐角指向每面墙壁的中点。

一个男人坐在桌旁,脸上满是胡楂以及忐忑不安的表情。他不时抬起头来,瞄一眼对侧的墙壁,然后又迅速移走目光。和其他两边相比,这面墙无疑存在某种特殊之处——自膝盖的高度往上,几乎就是一整块巨大的玻璃,灯光照在上面有如泥牛入海,呈现深潭一般的墨绿色。

“辛苦了,老郭。”柯柔在墙壁的另外一侧说道。从这边看,玻璃神奇地变得清澈透明。警官观察着玻璃背后的男人,问:“在哪儿找到他的?”

“这小子可会躲了。”年龄稍长的男性刑警气哼哼道,“那地方说出来也没人知道,是河北省H县的一条小山沟。要不是又自作聪明去给段九打电话,还真没那么轻易能把他逮回来。”

“现在认定他是凶手还为时尚早。”柯柔摇摇头,“至少,动机方面还不够明确。”

“关于这点,小梁已经出发去你说的那个地址了。”老郭道,“另外,法医报告刚才也送了过来。”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吗?”

“嗯,首先是导致被害人中毒身亡的药物,经检验后确定是甲胺磷,与现场酒杯中残留的成分一致。”

“甲胺磷?”柯柔皱眉道,“我完全没听说过啊。”

“是一种农药。由于毒性太强,两年前农业部就已经明令禁止生产使用。不过据说杀虫效果很好,所以有些地方的农村还是继续在用。因为这本来就是偷偷摸摸的事情,毒药的来源恐怕很难追查得到。”

“这东西的毒性有多强?”

“致死剂量是三克左右,一般在两小时内就会致人死亡。考虑到死者的年龄以及酒精的刺激作用,实际的毒发过程应该还要更短一些吧。”

即使如此,在被害人的意识消失之前,也仍然经过了足够的时间。与氰化物等几乎瞬间生效的毒药相比,这里无疑存在着根本性的区别。这么一来,在现场勘探时,令人在意的那件事情——

“另一方面,关于死者右手食指上的伤口。”老郭显然与柯柔想到一块儿去了。“其形状与死者的下尖牙相吻合;同时,口腔内有血液反应,但未见明显外伤。法医认为是死者自行咬破的。”

特地咬破手指的理由,应该是为了用血写下凶手的名字吧。问题在于,现场到处都没有发现可疑的血迹。难道恰好就在这时候断气了吗?还是——

“总之,先听听这位有什么要说的吧。”

柯柔说着,和老郭一同离开监控室。须臾,他们又出现在玻璃对面,三角形的讯问室中。理所当然地,两名刑警占据了桌子的另外两边。

“说吧,叫什么名字?”

柯柔以一种颇不客气的方式开场——并非先入为主地把对方当作凶手,而是通过刚才的观察,她判断这会是最有效的侦讯手段。

在讯问室中等候多时的男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大概也明白自己的处境相当不妙。他先望向左边的女警官,然后又瞥了一眼右侧正在准备笔录的刑警。三角形的桌子使被询问人和办案人员无须正面相对,避免产生不必要的对抗情绪;而房间内罕见的锐角则营造出无路可逃的气氛,令狡猾之徒迫于压力,主动放弃编造谎言的念头。

“段……段玄圣。”

男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讯问室的心理机关似乎正在发挥作用。柯柔忽然想起某位心理学家,最近好像经常和那家伙打交道,这可说不上是什么好事。

“年龄和职业?”

“三十五……”

“职业呢?”

“呃……”

“职业?”柯柔稍微提高了声音。

“没、没有固定的……”

“嗯。”警官不为所动地点点头。事实上,她早已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你和段九是什么关系?”

“那是家父。”

“呵,‘家父’吗?”老郭适时冷笑一声,“但我听说,平时你好像是当面就叫‘老头子’,背地里叫‘老不死的’哦。”

柯柔注意到段玄圣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两下,但没有反驳。

“事实上,令尊在三天前不幸去世了。”她平静地说,“这件事情你知不知道?”

“我……我是昨天打电话才从警察那里听说的。”

“说起这个电话,为什么当时我们的同事一表明身份,你就立即挂断了?”

昨天傍晚,留在段家现场继续取证工作的警员接到了一通电话。一问之下,对方竟是段氏兄妹中的一人,案发后便一直失联的段玄圣。然而,当警员告知段九死讯的时候,那边却慌忙挂断了。鉴于该人是本案的重要关系人,专案组立即通过技术手段对来电进行定位;老郭更星夜兼程,与河北省警方通力合作,于今天凌晨对其实施控制。

“那个……我以为他是假冒的啊……”

“假冒?难道令尊家里经常会出现假冒的警察吗?”

段玄圣哑口无言地低下了头。

“算了,咱们来谈谈别的。”柯柔欲擒故纵,“我们认为,令尊的死亡时间是三天前的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虽然毒杀不需要直接接触,不在场证明的重要性因此打了折扣。但是,由于白兰地酒瓶里并未检出毒药,应当认为,凶手是在白兰地倒出以后再往酒杯内下毒。也就是说,在段九遇害的过程中,凶手身处现场的可能性非常高。

“我、我不在北京……”

“没问你不在哪里,只要说你在哪里就行了。”

“就是H县啊……”段玄圣怯生生地指向老郭,“这位警官不是最清楚了吗?”

“昨天和今天你是在H县。但三天前呢?有谁能证明你三天前就已经在那儿了吗?”

“这……”

“怎么?你大老远跑过去,连一个人都没见着吗?最起码,宾馆也好招待所也好,总会有员工见过你吧?”

“我、我没有住宾馆……”

“这倒是真的。”老郭证实道,“他就藏在半山腰上,一个早已废弃了的护林棚子。多亏河北那边的支援队伍里有个在附近村子长大的小伙子,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太委屈你了。不过,也该请你解释一下了吧,你为什么要去H县?”

看样子,段玄圣似乎打算保持缄默。于是柯柔不紧不慢地说:

“要是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你并没有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你完全有可能先杀害了自己的父亲——顺便一提,有证人证实,你和令尊在上星期才刚大吵过一架——之后畏罪潜逃到H县,因此你当然不敢堂而皇之地住进宾馆。在我看来,这倒是一个非常合理的推断,你觉得呢?”

“不、不是我干的!!”

正如柯柔所预料的那样,段玄圣明显慌了神。

“我连老头子出事了都不知道!”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称谓的问题了。“否则的话,根本就不会再打电话了啊!!”

“那可不一定。”警官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不是笨蛋,就该明白要逃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于是你故意往父亲家里打电话,假装不知道他已经遇害,为的就是现在可以搬出这么一套说辞来。哎,实话跟你说吧,这样的手段我们可见得多了。”

“可是!这几天我真的一直都在H县啊……”

“因为觉得好玩,所以就在那个废窝棚里住了几天吗?”柯柔摇摇头,“这种话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吧?”

“我、我只是躲在那里……”

“躲谁?躲我们警察吗?”

“不、不,那些家伙……是要债的……”

先前浏览过的段玄圣的资料中,有某个细节出现在柯柔的脑海。

“两周之前,你去了一趟澳门?”

“别提了,都不知道是撞的什么邪,手气实在糟糕……明明都拿上一张J一张Q了,结果庄家愣是靠一堆小牌凑够了二十一点……”

“行了,然后呢?”

“我也是想回本,所以就找人借了一点儿钱……”

“高利贷?”

段玄圣点了点头。

“那么,回本了吗?”

“警官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那赌徒一脸苦相地说,“那些骰子也不听话……总之,他们知道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才放我回北京筹钱,限一个星期之内还清。”

“唔,还挺通情达理的嘛。但是,你辜负了人家的期望吧。”

“警官您别开玩笑了。您也知道,要是到期还不了钱,那些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啊。所以我才会去找老头子借点儿钱救命,没想到那老……竟然那么绝情,根本不管我的死活,结果就是那天和他吵了一架。没办法,总不能等人找上门来砍我吧,只好去H县避避风头。”

到此为止,他说的应该大部分是实话,柯柔暗忖。段玄圣向来嗜赌成性,在接受询问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不,与其说是提到,倒不如说他们都在刻意强调这一点。问题在于,借钱的要求被段九拒绝后,段玄圣真的就这样放弃了吗?

“在案发现场,可是检验出了你的指纹哦。”

“什、什么?那是在哪里?”

试探失败。无论接电话的警员还是老郭,都没有向段玄圣透露案发现场的具体位置。但他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足够警惕,识破了问题中的陷阱?柯柔仍然无法判断。

“就是令尊平时下棋的房间。”

“啊,”段玄圣似乎松了一口气,“那里当然会留下我的指纹了,因为我进去过啊。”

“你进去过?什么时候?”

“最近一次就是刚才说的,去跟老头子借钱那天。”段玄圣露出一丝惨笑,

“像我这种不受欢迎的儿子,如果不能投其所好,他根本连见都懒得见吧。”

“也就是说,你曾经跟令尊下国际象棋来着?”

“嗯,下了啊。我说,该不会因为这样就怀疑我吧。我敢打赌,那里也有老骗子和色情狂的指纹。”

“赌博是违法的,”柯柔告诫道,“再说你也已经把所有钱都输光了。‘老骗子和色情狂’,指的是你的两位哥哥,段青城和段骏影,没错吧?”

此前,在对那兄弟二人的询问中,他们便是以这样的方式称呼对方。至于授予段玄圣的雅号,则毫无悬念是“滥赌鬼”。

“对啊。怎么样?有吧?那两个家伙的指纹。”

“先不说有没有。”事实上,是有的。“我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你只针对他们两个,却不提令妹段素君呢?”

“哈?”段玄圣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那个扫帚星??下国际象棋???得了吧,她要是能把每个棋子认出来就算我输。”

现场确实并未检出段素君的指纹,柯柔对此不动声色。

“就是说,你们三兄弟都会下国际象棋了?”

“从小就被逼着去学,想不会也不可能啊。当然,现在他们两个陪老头子下棋,无非就是想哄他高兴,看看可以捞点儿什么好处罢了。”

“喂,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我可不一样!”段玄圣大言不惭地说,“我是因为等着钱救命,才……”

“那么,当令尊见死不救的时候,你是不是恨之入骨了呢?”

“别随随便便就把人当成凶手啊。我昨天给老头子打电话,也是准备低声下气再求他一回……”

“你的那些债主,恐怕没有耐心来等待令尊回心转意吧。或许,你受到他们威胁,不得不采取更简单直接的办法——如果能获得遗产的话,要还清欠款就不成问题了,不是吗?”

“遗产?!”段玄圣的表情先是诧异,而后转为恼怒,“难道他们几个都没有讲过吗?那老头子早就立下了遗嘱,就算他翘辫子了,我们也是一分钱都拿不到的啊!!”

“你指的是三年前,令姐段妃雪过世后不久的事情吧?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正在求证之中。”

“阿雪阿雪,老头子就只知道阿雪。反正阿雪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们做什么都是错的。阿雪一死,宁愿把钱全捐了都不留给我们……”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赌徒的牢骚。一名脚步匆匆的警员走进来,在柯柔耳边低语了几句。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她这么说道,但没有让对方自行选择先听哪个。“好消息是,令尊生前似乎并未立下遗嘱。根据我国现行法律规定,作为直系亲属,你将拥有继承遗产的权利。”

警官以锐利无比的目光直视段玄圣。

“坏消息是,现在我们相信,你有非常充分的作案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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