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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游戏  作者:雷钧

这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房间。尽可能描述的话,那就是斜腰被挖去了一块的直角梯形。直角腰上有一扇通往外部走廊的门,按键有些松脱的门铃旁边,挂着“夏亚事务所”那块不起眼的招牌。

今天的事务所同样门可罗雀。

搞不好,是这根讨厌的柱子影响了风水吧?我盯着矗立于办公室中段,犹如霸道的不速之客一般挡在窗前的庞然大物,不禁如此想道。话说回来,鼓捣出这种奇葩户型的建筑师,当初究竟是怎么混过资格考试的?

无奈变得狭窄的窗外映出隔壁大楼的一角,据说,租金是这边的四倍。漂亮的玻璃幕墙上跃起一串滑稽的光点,仿佛在嘲笑我的迂腐。可恶,明明好不容易才坚持下来的——

“所以,到底谁是凶手啊!”

郁愤难平之际,阿璃却把一厚摞书堆到我的面前,发出充满气势的一声闷响。

“咦?全部读完了吗?”

“已经三天了呢,三天。整整三天,事务所连一件委托都没接到。那个,我们是要倒闭了吗?月底工资还是会照发的吧?”

“不是才借书给你看了?”我没精打采地说,“工资这种身外之物……”

“行,不要了。”阿璃爽快地答应道,“只要你现在告诉我,妙笔老人是被谁杀的。”

桌面上搁着一套六册精装版的《寻见唐门》。临近结尾部分,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生平从未与人结怨的妙笔老人为奇毒所害。作为使毒世家,身处现场的唐门众人自然脱不了干系……以光怪陆离的武侠世界为背景,编织出悬念迭起的故事,这正是段九作品的魅力所在。只可惜在秘密揭晓之前戛然而止,难免教人心痒难熬。

“这……你等新书出来不就知道了?”

考虑到作家已然故去,我曾为这个系列不会再有新作问世而唏嘘不已。岂料剧情随即峰回路转,现实简直比小说更加离奇。

“所以,我需要拿到工资才能买得起新书,对吧?拜托了,多麻烦的工作都没关系,总之赶紧想想办法啊!!”

“是……”就像挨上司训斥的职员,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话虽如此,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办法可想。我拿起电话,打算联络几位任职于大型事务所的同行。运气好的话,或许会有一两件报酬太低,人家看不上眼的工作施舍给我们也不一定。

奇怪的是,话筒里并没有拨号提示音传来。

电话线又松脱了吗?为了检查电话机背后的接口,我把六册《寻见唐门》从面前移开——

两个信封出现在书本底下。大概原本就是放在那里的,只是一直没有注意到罢了。信封上没有贴邮票,正面印着电信公司的吉祥物形象——想起来了,这是在一个多星期前,阿璃交给我的电话费账单……

等等,账单?

“该不会是……”阿璃好像也认出了那两个信封,“你一直没去交费,电话被停机了吧?”

“呃……”

“所以,”她的声音里透露着绝望,“即使有许多客户打电话来,我们也一个都接不到吗?”

这诘问令我无地自容。讽刺的是,似乎有人主动为我开脱。

“我觉得并不是那样的。”方程平静地说。

“咦?”

“夏亚从早上开始就在看新闻吧?”他遥指我的电脑,“证明这里的网络并没有断掉。”

确实如此。我把屏幕稍稍转向阿璃,上面是段九一案的最新报道,内容简直详细得过分——不仅是现场的搜证情况,就连警方对多名关系人的询问过程,都描述得有板有眼。负责《寻见唐门》系列的出版商敏锐地察觉到,与“大师遗作”这种虚无缥缈的噱头相比较,实实在在的名人家丑更容易令大众趋之若鹜。之后只要再巧妙地加以暗示,现实案件与小说情节之间存在某些可疑的共同点,新书的销量自会水到渠成……

“能上网啊……我还以为被停机了呢。”网络信号也是通过电话线传输的,因此阿璃轻易便推翻了自己的理论。“这两份账单已经收到很久了……”

“并不能肯定就是账单吧?”我心虚地将信封收进抽屉,“就像段九的‘遗嘱’一样,在拆开信封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柯柔派往理事先生家的警员,从原本以为装有段九遗嘱的文件袋中,取出来的却是《寻见唐门》尚未发表的手稿。

“也不知道她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阿璃惆怅地说。

“总之,动机果然就是遗产吧。”我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

段九的妻子已经逝世多年,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继承权——同样也是作案嫌疑——便属于他的四名儿女。有意思的是,这四人均无法提供案发当时的不在场证明。

来看看这不可救药的一家子吧:

长子段青城,四十三岁,经营一家所谓“文化传媒”公司,但实际上只是依靠父亲的名望招摇撞骗而已。将同一份版权与数家代理商签约,或者炒卖根本不存在的作品,诸如此类的劣迹不胜枚举。几年前又故技重施,擅自出售《寻见唐门》的网络游戏改编权;但财大气粗的互联网巨头当然不会吃哑巴亏,直接把他告上了法庭。最后段九被迫无奈同意授权,才使其免于牢狱之灾。作为本案的第一发现者,似乎正是他向出版商出卖了大量情报。

次子段骏影,三十八岁,少年时代倒也考进过美术学院。然而此君偏偏喜画人体,且不满足于普通的静态线条,而是追求“情欲的原始表现力”……结果没过多久便因思想作风问题被勒令退学。从此时常以梵·高自比,凡夫俗子无法理解。总算段九没有弃之不顾,斥资为他建立了私人画廊和工作室,只是之后亦未见其有多少长进。因为让妹妹段素君担任模特,曾多次与父亲爆发激烈争吵。更有流言蜚语传出,指此兄妹之间或有有悖伦常之事。

三子段玄圣,三十六岁,不务正业而嗜赌成性,麻将扑克骰子老虎机无一不沾。因其恶习难除,多年前段九就已经掐断了一切经济支援,却无法阻止他四处借债赌博。上月举行的南非世界杯,他坚定不移地信奉章鱼保罗,最后竟也颇赚了一笔。眼看时来运转,于是立即南下澳门乘胜追击——结果自然是输得一塌糊涂。目前,段玄圣是唯一仍被警方羁押的嫌疑人,除了预防其畏罪潜逃以外,也有避免他落入高利贷手中的考虑。

幺女段素君,三十三岁,自初中起便长期与社会上的不良青年厮混。高一时怀孕后做人工流产,对方的身份至今不明。身体本就欠佳的母亲为此心力交瘁,不久便撒手人寰。从此段九对她亦不再管教,兄长们更视其为导致母亲早逝的灾星。她唯独和段骏影关系尚算亲密。凭借年轻美貌,这些年来身边倒也不缺愿意为她花钱的男人,只是一旦论及婚嫁却纷纷谈虎色变。如今,她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资本正在迅速烟消云散。

“养子不教,父之过。”阿璃瞥了一眼屏幕上,段素君于夜店买醉时被拍下的照片,摇头道,“这当爹的也实在太失败了。”

“别这么说,大女儿不就挺好的吗?”我为亡者打抱不平,“可惜……”

段家的长女段妃雪,知名会计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无疑是众兄弟姐妹中唯一称得上体面的人物,也一直受到父亲的偏爱。在《寻见唐门》的改编权事件后,段九愤怒地声称将要立下遗嘱,让段妃雪继承全部财产,不过她坚决拒绝接受。无论如何,这份遗嘱从未真正诞生——两个月后,段妃雪在滑雪时遭遇意外身亡,年仅三十七岁。万念俱灰的段九从此终日下棋消磨时光,再也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

“她叫段妃雪……结果还真是死在滑雪场呢。”

“你的关注点相当独特啊。”

“不觉得他们的名字都很夸张吗?”阿璃道,“就算是武侠作家,这样为孩子取名也太任性了吧?听着就像是小说里的角色一样。”

“不对不对,你完全误会了。”我连连摆手,“虽然确实挺任性,可这几个名字跟武侠小说没有任何关系。”

“咦?”

“你知不知道国际象棋有哪些棋子?”

“有王后……”不愧是阿璃的回答,“王后是最厉害的吧?”

“没错,英语的叫法是‘queen’,除了‘王后’以外,也可以翻译成‘女王’,或者‘王妃’。”

“妃……”

“嗯,段妃雪的妃。”

“该不会是说,他们的名字,都是国际象棋里的棋子吧?”

“正确。段青城当然是‘城堡’,段骏影是骑着骏马的‘骑士’,段玄圣则是担当‘圣职’的‘主教’。至于段素君,‘君’在这里理解为‘君主’,也就是国际象棋里的‘国王’。”

“可是,为什么要叫段青城啊?”阿璃抗议道,“我还以为是青城派的意思呢!”

“这个嘛,就得说到棋子的颜色了——在国际象棋里,双方分别使用黑色和白色的棋子。”

“那也不是青色的啊?”

“‘青’在古文里有时也表示黑色,比如用‘青丝’来形容黑色的头发。另外,‘影’‘玄’都含有黑色的意思。”

“而‘雪’和‘素’就是白色……原来如此,用黑棋代表儿子,白棋代表女儿吗?”阿璃忽然想起了什么,“等等,命案现场据说有几枚棋子不见了,那该不会就是……”

“你猜中了。”我点点头,“是黑棋的一个城堡、一个骑士和一个主教,以及白棋的国王,一共四枚棋子。”

——分别对应四名嫌疑人的四枚棋子。

“是被凶手带走了吗?”

“可能性非常高——唔,虽然也不能排除有第三者故意破坏现场就是了。”

“但是,凶手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恐怕是因为段九在断气之前,通过某一枚棋子指出了凶手的身份吧,就跟妙笔老人一样。”

当然,小说里的死者用的是围棋——“死亡留言”的情节,在《寻见唐门》中也有出现。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呢,还是段九在弥留之际的走马灯中看见了以往作品内的情境?真相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但仿佛从虚构世界一步步走进现实的案件,已经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也就是说,段九指着,或者干脆拿着代表凶手名字的那枚棋子。而凶手发现了这一点。”阿璃分析道,“那么,凶手只要把棋子放回棋盘上就可以了,不是吗?”

“哦,有一个细节你也许还不知道——警方发现段九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处伤口,法医认为是他自己咬破的。”

“哎?”

“所以要修正一下你刚才的假设。段九不仅是指着或拿着某一枚棋子,而且很可能还把血涂到了上面。”

“血……”

“凶手应该也明白,血迹是无法轻易消除的,所以肯定不能简单地把棋子放回去。但是带离现场的话,万一警方清查棋子的数量,就会发现只有代表自己的那枚棋子不见了,那样立刻便会被当作首要的怀疑对象。于是,凶手干脆把另外三枚棋子也一并带走,虽然还是要承担四分之一的嫌疑,但总比直接被识破好得多了。”

“那么,为什么不把所有棋子,连同棋盘都带走算了?”

“没有意义。”我摇头道,“那个房间里原本有一副国际象棋,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实。如果整副棋都不见了的话,会遭到怀疑的,仍然是名字和棋子相关的这四个人吧?”

“但是,有没有可能凶手另有其人,故意拿走四枚棋子来嫁祸给他们呢?”

“那样的话,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段九会咬破自己的手指了。而且,嫁祸无非是为了自己脱罪,随便指控某一个人就可以了,没必要四枚棋子都带走——只要把黑棋的主教塞进段九手里,恐怕段玄圣现在的处境就非常不利了吧。”

阿璃不情愿地沉默了,似乎仍然难以相信世间竟有弑父这种可怕的犯罪。

“可是,动机真的是遗产吗?”她又换了一个角度,“既然他们都相信,即使父亲死掉自己也拿不到钱,那这个动机就不成立了呀?”

段妃雪之死虽是意外,但发生的时间实在过于蹊跷,也难怪段九怀疑是有人为了争夺家产而谋害了她。于是他召集余下的四名子女,当面将那份“遗嘱”交给理事先生,宣称要在自己死后捐出全部遗产。

正如阿璃所指出的,这么一来便会构成矛盾。不过并非不能解释。

“大概,其中某个人已经洞悉了,所谓‘遗嘱’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吧。这三年间,不管有意或无意,段九很有可能把事实告诉了凶手。事实上,考虑到段九一贯的行为模式,就算有人看穿了这个谎言也不足为奇。”

“一贯的?”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的话。但是,段青城分明是在诈骗,段九也不肯让他去坐牢;段骏影在学校里捅了大娄子,段九却给他建了画廊;还有段玄圣,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追债了,那么只能认为,以前每次都是靠段九才摆平的吧。无论这些家伙再怎么不肖,到了关键的时刻,段九还是会选择维护他们。假如据此推测‘遗嘱’只是虚张声势,我认为也是合情合理的。”

“然而在最后,段九却不得不亲自指控凶手……”阿璃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她也终于接受了,凶手就在这四人之中的事实。

问题是,是谁呢?

“我觉得不是段素君。”

“为什么?”

“段素君不会下国际象棋,那就无法准确找出那四个棋子吧?”阿璃解释道,“反正我是做不到。”

啊,确实如此。我下了二十多年国际象棋,所以把这视作理所当然的事。但对于不会下的人来说,要认清每个棋子并不容易。城堡和骑士或许还能凑合着蒙一下,主教可就有相当难度了。万一拿错了,反而会为自己招来嫌疑。如果段素君是凶手的话,就应该采取更加稳妥的做法——

“是哦,”我喃喃道,“她应该把整副棋都带走才对……”

“对吧?除了高矮不一样,那些棋子看起来都差不多嘛。”

“说起来,以前猫头就经常把国王当成主教……”

我的回忆被迫中断了。虽然阿璃浑然不觉,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幽灵似的家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喂,你怎么啦?”

“国际象棋的棋子……”方程一脸蠢相地说,“难道是立体的吗?!”

坦白说,我甚至没有试图去掩饰内心的鄙视。

“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吧?”

“这里有没有?给我看一下。”

“有什么?国际象棋?怎么可能嘛,我也好久没下过了。”

“那么,现在去买一副也行。”

“这年头,上哪儿去找体育用品店啊?”我皱眉道,“要不在网上买吧,快的话,明天或后天就能送到了。”

“不行!那样就来不及了……”

“博士,”阿璃忽然道,“您想看国际象棋的话,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找到。”

“什么地方?”

“我平常去的酒吧里就摆着一副,虽然从来没见有人碰过就是了。”

“稍等一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去的酒吧,该不会是……”

“太棒了!!”然而方程完全无视我的存在,“阿璃,可以请你带路吗?”

“很近的,就在旁边那幢大楼,不过现在还没到营业时间……”她看见方程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连忙又补充道,“我先打个电话,看方不方便早点儿过去好了……”

说着,阿璃拿起话筒。

“咦?”

“还是用这个吧,”我无奈地递上手机,“电话已经被停机了。”

“不是还能上网吗?”

“因为宽带已经预付了包年的费用,”我叹气道,“所以电话停机了也不会同时断网。”

“可是,”阿璃望向方程,“博士刚才说……”

“既然网络并没有断掉,即使打不通电话,也可以发电子邮件联络。”这家伙耸耸肩,“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安慰,总之,因为电话停机而错失的客户,我想是不存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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