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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杀人游戏 作者:雷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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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瑶音自首后的翌日,警方做出了对店小二的中止拘留决定。 和大多数地方一样,拘留所位于稍偏远的郊区。万朝宗说,那孩子在北京无亲无故,所以这接人的差事,身为雇主他义不容辞。他驾驶一辆廉价的紧凑型两厢车,四个人坐进去以后,感觉非常拥挤。 阿璃倒还罢了,可是连我和方程也都跟着前来,这脸皮就未免有些太厚。不过无法否认的是,店小二得以迅速脱离囹圄,我的朋友确实居功至伟。因此既然他提出同行,像万朝宗这种老好人只有受宠若惊的份儿,更不可能再有异议。 车子停在看得见拘留所大门的位置。我下了车,让麻木的腿脚得到舒展。太阳从早上开始就是火辣辣的,标志着夏天已经正式来临。 其间陆续有人从门后走出来,又不约而同地驻足仰望,任由阳光刺痛眼睛亦心甘情愿。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年轻人,我便试图寻找此行的目标,却发觉别说长相,就连其高矮胖瘦都想不起来了。当时与店小二的一面之缘,仿佛在记忆里蒸发了一般,完全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对于隐藏幕后的游戏管理员来说,这种缺乏存在感的平凡,倒不失为一项不错的素质。 最终还是万朝宗扶着眼镜,艰难地认出了自己的伙计;于是又少不了一番令方程极不自在的感恩戴德。轮到介绍我的时候,小二脸上闪过一抹讶异的神色,但没有多说什么。 “……方程博士的挚友,经营一家事务所……”万朝宗不曾察觉,仍自顾自地絮叨着,直到他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 “完蛋了!!” 宛若平地惊雷。拘留所门前的哨兵,立即朝这边投来了警惕的目光。 “阿璃,”方程龇牙咧嘴,右手食指从下巴伸向鼻尖,“你是想让我们都被关进去吗?” “完蛋了,完蛋了。”她的声音收敛了一些,但绝望的情绪丝毫不减,“今天是向一个重要客户提交报告的截止日期,我竟然彻底给忘掉了……” “喂,”我遽然变色,“你说的这个重要客户,该不会是X公司吧?” 阿璃悲哀地点点头,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我用力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把脸埋进两手之中。 万朝宗不知所措地看着阿璃,转头又看看我,明显感觉自己脱不了干系。他甚至还求援般地望向方程,却发现后者整个儿满不在乎的样子。 “都怪我不好,这几天都只顾着案子的事了。”阿璃眨着眼睛,似乎随时就要掉下泪来,“明明就是因为别的事务所都不肯保证能在今天完成,人家才勉强同意让我们试一试的,结果我却全搞砸了。” “那个……”万朝宗小心翼翼地说,“有没有什么弥补的办法?现在还是上午,说不定还来得及呢?” “所有的资料都留在事务所里,”阿璃气馁地摇着头,“而且就算现在立刻开始,起码也要到晚上才可能做完。” “那就值得试一试,”方程插嘴道,“严格地说,即使‘晚上’也还是‘今天’。至于夏亚,就到你们客户那里去一趟,请人家多宽限几个小时吧。” “只能这样了。”我叹了口气,向万朝宗道,“那么,能请您把阿璃直接送到事务所吗?我就先不回去了。” “当然,当然——我们赶紧走吧。”万朝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向阿璃招呼。然后他似乎想起了原本的目的,“至于小二……” “别担心,”方程愉快地说,“小二跟我们一块儿去坐地铁就是了。” 万朝宗显然决心力挽狂澜,车子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店小二走到我的面前,卑逊地鞠了一躬。“对不起,因为我的关系,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你没有必要道歉,”方程打断了他,“因为那是一个谎言。” 小伙子一脸茫然,就像刚刚从由乙醚引发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我的意思是,”我的朋友温和地解释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紧急的工作——只是我让阿璃故意那么说的罢了。” 平心而论,我们这场戏演得实在太烂——阿璃抢了本应由我来说的台词,我也没能表现出适当的急躁情绪。尽管调虎离山之计可以说是成功了,但也只是纯属侥幸而已。 “啊,你大概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吧?”方程微笑道,“当然,这是为了让你有机会亲口说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二如触电般地后退一步,下意识伸手挡在胸前,两片干燥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原本友善谦恭的表情瞬间凝结,仿佛冰雪骤降,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坚硬的壳。 “要是你不想说的话那也没关系,”方程耸耸肩,“不妨就来听听我的想法好了。因为我需要寻找的是‘他杀的可能性’,基于这个大前提,三项基本事实立即便可以明确下来:第一,关于嫌疑人——排除当天与死者初次见面的万朝宗和你自己,凶手必定就在同行的五人之中;第二,关于作案动机——案件发生于凶手完全陌生的环境,可见并非有预谋的犯罪;第三,关于作案手段——既然不是预谋犯罪,凶手便没有理由去钻舷窗,那么造成凶手与死者接触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傅依晴打开了六号房的舱门。” “因为舱门曾经开启,舱房内理应遗留相应的痕迹,但警方调查现场后并未报告该疑点,证明有人将六号房恢复了原状。会这么做的,无疑只有凶手。也就是说,凶手曾经进入六号房。考虑到舱门存在自动关闭的特点,凶手能进入六号房的机会,就只有在傅依晴打开舱门的同时。因此,可以确定六号房就是第一案发现场。 “到此为止,案发过程的先后顺序已经非常清楚:凶手离开自己的舱房、傅依晴打开六号房的门、凶手进入六号房、凶手杀害傅依晴、凶手复原六号房、凶手离开六号房。现在问题来了,在那之后,凶手又去了什么地方?” 方程一副无所谓的语气,目光却如利剑般直勾勾地盯着小二。对方则以空洞的眼神回应,似乎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凶手可以返回原来的舱房吗?不可能,因为舱门早就已经自动关上了。虽然可以通过虚掩的方法防止上锁,但凶手在离开的时候,根本无法预知自己将会杀人,自然没有理由去做多余的事。那么凶手可以进入其他舱房吗?除非那个房间里面是凶手的同谋,否则也不可能。仅凭凶手一个人,更不可能凑出数百公斤的重量,打开通往下层甲板的闸门。当然,凶手也许可以暂时躲进储藏室,或者洗手间,但那样做并没有意义——这些房间,同样可以看作是密室的一部分。 “是的,夏亚,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密室杀人’。但是,真正值得探究的问题,并非‘密室的标准’,而是‘密室在哪里’。” “如果不考虑跨越栏杆,直接跳落下层甲板的话,凶手就被彻底困在了,这个以环形走廊为主体构成的,无法离开的密室之中。” 店小二依旧神情木然。但我注意到,他的喉头略略颤动,似乎勉强咽下了一口唾沫。 “既然是密室杀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方程继续我行我素地说,“一是凶手并未离开密室。这样的话,凶手就只能是最早出现在走廊的陆国辉。问题在于,傅依晴对他即使不说怀有敌意,至少也不会十分信任。而且舱房内就有方便的报警装置,实在无法想象,陆国辉能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进入六号房,更不用说行凶杀人了。” “另一种可能性是,凶手的确离开了密室。刚才已经说过,凶手不可能单独做到这一点,意味着必定还存在帮凶。例如,最初安排在七号房的人并不是陆国辉,而是凶手;当凶手被困在走廊的时候,陆国辉恰好开门出来,于是凶手进入陆国辉的舱房,而陆国辉则谎称自己原来是在七号房。不过,考虑到旅行箱的密码,与陆国辉进行替换的凶手只可能是男性;两名男性中,单嘉良紧接着陆国辉离开舱房,这样替换便没有意义,符合条件的只剩下伍安;然而,陆国辉却根本没有协助伍安的理由。 “又或者,凶手与帮凶均在一到三号房的戚瑶音、单嘉良、凌莉三人之中。帮凶打开舱门后,凶手首先进入帮凶的房间,然后通过舷窗返回自己的舱房。但是,这就要求凶手与帮凶中的至少一人对‘忒修斯之船’的结构非常熟悉,与无预谋杀人的前提产生矛盾。 “相信说到这里你也应该明白了。杀害傅依晴的凶手必定是她的同伴之一,但是,这五个人却不可能作为帮凶。这位帮凶必须具备破坏密室的能力,我想,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小二浑身一颤,嘴角微微抖动,仿佛要为自己辩解,却说不出话来。 “你大概想说,你根本不认识他们,所以你并没有理由去帮助凶手,对吧?嗯,这样确实也无法反驳。但是,如果你只是在无意中解救了凶手,一切不就都解释得通了吗?也就是说,你并未与凶手发生直接接触,而是出于某个其他目的破坏了走廊上的密室状态,却恰好让凶手得以逃出生天。 “既然如此,除非把这个目的彻底搞清楚,否则恐怕还是无法让你心服口服的吧。那么,让我们来回顾一下,你在案发前后的行动——首先,你把六人分别送进了舱房,只有这样,你才能计算出旅行箱的密码;之后你把他们的替换衣物打包装箱,设置密码,再把旅行箱放入储藏室。好了,通常来说,你应该就会在这里退场——与此同时,游客们早已在舱房里开始了解谜。当然,真正突破密室可没那么简单,因此你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从容地由挂着‘STAFF ONLY’的门返回办公室。 “然而,在那天的游戏里,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正当你走出储藏室的时候,却看见某间舱房的门竟然转动了起来。很明显,要想不为人知地离开已经来不及了,但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在客人面前现身,无疑又是严重破坏悬疑气氛的举动。因为是前所未有的情形,一时间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本能地退回到了储藏室里。 “让你始料未及的是,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下才正要开始。不久,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舱门开启的声音,紧接着是意义不明的叫喊,以及舱门再度关闭的声音。在那之后,一切便重新归于沉寂。 “又过了一会儿,你终于忍不住走出储藏室,这时你惊奇地发现,整个走廊上空无一人。对你来说,即使只根据先前的声音,也不难判断事情的经过——率先开门的客人离开了自己的舱房,并且进入了随后开门的房间。当然,那时的你并不知道这一事实背后的含义,更不会随便去干涉客人的自由。你唯一在意的,是最早把门打开,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的那间舱房。 “不消说,这时候舱门已经重新锁上了。于是,你输入了解锁的密码,从外侧再次把门打开,并使它保持在虚掩的状态。做完了这件事以后,你才返回到办公室。 “问题在于,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答案其实十分简单,这只是你的日常工作罢了——因为舱房本身没有下水系统,必须通过门外的缝隙,才能让里面的积水流走。事实上,每次接待完一批客人,你都会逐一把舱门打开,使房间内的积水排空。不过,一直拉住舱门未免过于麻烦,因此善动脑筋的你发现了,可以利用虚掩的方法来保持舱门开启。 “但这又将引发另一个问题——当时游戏明明还在进行中,水还在不断地从舷窗中灌进来,为什么你就已经要急着开门排水呢?有趣的是,万朝宗无意中提到的一句话,却让我找到了答案。 “四号房,可以说与本案完全无关——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四号房目前正在维修,损坏的是其中一台振动电机。据万朝宗估计,原因可能是舱房蓄水后对电机造成了过重的负荷。那么,在相同设计的其他舱房里,无疑也存在着超负荷运作的风险。既然客人已经离开,就没有必要再让舱房继续积水。但当时水泵已经在运行中,也不可能单独关闭一个喷水口,所以你便决定提前把舱门打开,使舱房内的积水排出,希望借此延长电机的寿命——我说得对吗?” 面对方程初次正面抛出的问题,小二目瞪口呆。显而易见,此刻胜负已经毫无悬念。 “密室就是这样打开了一条缝隙。结果,凶手并没有遇上任何障碍,便得以顺利返回舱房,案件也因此陷入了僵局。当然,凶手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你还在其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而另一方面——” 犹如煞神附体,方程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极其险恶。 “在发现尸体后,毫无疑问,你立刻就知道了凶手的真正身份。但你却没有把这个信息告诉警察,即使自己被关进了拘留所,你仍然不愿意供出凶手。” “我……”小二面如死灰,好不容易从牙缝里蹦出了半个字,但方程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 “你明明与凶手素不相识,居然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必定存在非常充分的动机。那么,你是打算事后去向凶手勒索吗?不,假如我信任万朝宗的判断,你在金钱方面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既然如此,你会主动去包庇凶手,唯一的理由就是,来自异性的吸引力。 “你是希望扮演拯救公主的骑士呢,还是准备以此对她进行要挟,我没有必要知道。但这样就可以确定一点,凶手是女性;而五名嫌疑人中,只有凌莉和戚瑶音两位女性。 “值得注意的是,凌莉在游戏中曾经使用求助按钮。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她确实找不到开门的方法;二是她希望故意示弱——以单嘉良和陆国辉两人的世故,决计不至于炫耀自己解开了难倒上司的谜题,其明争暗斗也可以消弭于无形。但是,假如凌莉是凶手,她自然早就知道应该如何开门;自顾不暇之下,也不会去管下属是否团结一致。凶手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引起不必要的关注,那么她实在没有去按下求助按钮的理由。 “于是,也可以将凌莉排除——这么一来,凶手就只能是戚瑶音了。” 只要破解了密室诡计,凶手的身份就将自然揭晓——昨天,这家伙确实曾经如此断言。 眼下,小二亦自知大势已去。那层自我保护的硬壳逐寸龟裂,然后粉碎剥落,在炎热的微风中消散殆尽。 “方博士……”他又变回了万朝宗所描述的那个老实孩子,“您现在是要去告发我吗?” “唔,该怎么办呢?”方程一本正经地说,“我倒并不介意这么做。可惜的是,你好像也没有违反什么法律——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假如你这几天不是被关了起来,又会对戚瑶音做些什么呢?我可实在不敢保证。这么一想,警方找到了那些麻醉剂,对你来说还真是走运啊。” 但另一方面,对于“8393”来说,却是倒霉到家了。 “那您……您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老板?” 正如万朝宗的评价,小二确实是个善动脑筋的机灵人,自然也看出了我们故意演戏,让阿璃把老板支走的企图。 “嘿,你千万不要误会,这可不是为了你。我唯一不希望发生的,是因为你的背叛,导致万朝宗失去东山再起的勇气。这个国家需要像他那样的人,为了追求完美,为了坚持执念,可以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细节都做到极致——当然,乙醚触及了法律的底线,所以他将不得不接受这个教训。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轻易认输;就是这一刻,他一定也正在思考着,如何创造出一个彻底超越‘忒修斯之船’的密室。” 倘若在案发当天,小二没有心生邪念,而是把手中的线索和盘托出的话,戚瑶音一定就会当场认罪。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案发现场的六号房以外,警方没有必要对店内其他地方进行搜查,也就不会找到那些致命的麻醉剂。那样的话,即使“8393”仍然难免遭受打击,但也未必就是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备受信任的伙计,小二却亲手凿出了最终令这艘“忒修斯之船”轰然沉没的那个窟窿。方程忧虑,对万朝宗来说,这样的事实过于残酷,恐怕会打击了他今后的信心。因此连夜召集我和阿璃合谋,设计让万朝宗提前离开,使他不会知道背后的另一层真相。 然而—— 如果真的就像我的朋友所说,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万朝宗的话,明明还有一个简单得多的方法——只要让真相继续埋藏下去就行了。 “至于你,”方程撇过了脸,不再去看呆若木鸡的小二,“你是否得到了你的教训?我可一点儿都不在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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