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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游戏  作者:雷钧

在那形形色色,莅临夏亚事务所的众多访客中,难得迎来了一位令人愉快的女士。对此,阿璃显然也深有同感。

“冒昧打扰,我叫燕晓徽。”她自我介绍道,同时得体地递上名片。

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我却对这个名字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最近在哪儿听到过的样子。我低头查看她的名片,职业是独立记者和自由撰稿人——嗯,应该也不是这个原因。

事务所的一角,那种嘶嘶沙沙的噪音安静了下来。原本不知道在乱写乱画些什么的方程,似乎停下了手中的铅笔。

“请进,”我礼貌地招呼道,“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我是因为贾勉同学的事件来的。”记者小姐开门见山地说,“假如方便的话,希望可以了解一下,当日他与方程博士见面时的情形。”

贾勉?谁是贾勉?我们曾经见过这么一号人吗?我毫无头绪,任凭迷惑写在脸上。倒是燕晓徽——伴随着记者小姐这名字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既视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约一个月前,他曾经前来拜访过方程博士。”她见状便补充道,“起因是某件网络游戏道具所引发的争议……”

“网络游戏?”仿佛被敲了一记脑门,我突然开窍,“啊!就是那个一直不停在说,什么‘匪夷所思剑’被偷了的孩子吧?”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绯雨濯肆’。”记者小姐纠正道,“虽然只是虚拟道具,但是价值却高达六十万元人民币。”

对,我记起来了。大概正因为如此,那孩子的态度显得相当跋扈,一直叫嚣着什么“只要能夺回宝剑,愿意拿出五百枚翡翠作为调查费用……你们知道五百枚翡翠相当于多少钱吗”云云。显而易见,把他推荐到这里来的人,对我的朋友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但无论如何,对方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过分刻薄——既然无意插手,从一开始便干脆地予以拒绝即可。方程却偏偏表现出兴趣浓厚的样子,将那孩子带来的厚厚一摞资料反复阅读了多遍。被其指责为窃贼的那位“表哥”自不在话下,就连记录中出现的其他玩家,什么“鼠叔”,什么“呼啦圈”,方程都要一一刨根问底。就在对方正满怀希望的时候,又若无其事地下达逐客令,也难怪那孩子会愤怒得摔门而去——

等等,其他玩家?

燕晓徽——燕——徽——

“莫非,”我灵机一动,“您就是‘烟灰姑娘’?”

被我一语道破了她的分身,记者小姐在一瞬间显得有些狼狈,随即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

“是的。”她坦然承认,“您也知道,现在网络游戏已经非常流行,许多更是采取收费道具的形式在运营。玩家只要付钱,就能在游戏中占据优势,而且费用还相当不菲——像‘绯雨濯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是,这些游戏所面向的群体,很大一部分又是没有收入的在校学生,甚至缺乏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这对于青少年价值观的形成,必然会产生负面影响。从半年前开始,我着手撰写一篇专题报道,希望引起社会对网游现象的反思。”

“这么说,”我肃然起敬,“您是为了收集第一手的材料,所以才亲自进入游戏体验的吗?”

“无可否认,网络游戏本身,确实有它引人入胜的特别之处。”燕晓徽点头道,“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是沉迷其中的青少年——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在游戏以外的社会角色。所以,我试着以普通玩家的身份和他们接触,和他们做朋友,务求更深入地了解他们。只是没想到,后来竟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她最初使用的措辞还是“事件”,但现在已经演变成了“悲剧”。哪怕我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忽略过去。

“您所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记者小姐的脸色随即阴沉了下来,良久,才黯然道:

“两个星期以前,贾勉同学去世了。”

咔喇——可怜的铅笔在方程手中折成两段,发出了刺耳的巨响。

“呃,那位就是方程。”我只得强行引见,以掩饰好友的失态。

燕晓徽向我微微颔首,然后朝角落里走去。“您好,方程博士……”她试图和他握手,“啊!!”

我循声望去,只见方程伸出的右手上扎着半支铅笔,连串血珠正在滴滴答答地滑落。这家伙却一片茫然,仿佛根本没有知觉。阿璃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酒精和绷带。给他进行包扎的时候,他痛得龇牙咧嘴。

直到这场混乱平息,燕晓徽才有机会道出悲剧的终末。

贾勉——假如我没记错的话,他并没有把这个名字告诉过我们,由始至终只是以“北月公子”自称——M大学三年级学生,十多天前的深夜,从一幢八层居民楼的天台坠下,当场死亡。

“难道是自杀吗?”我皱眉道。要是基于什么“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愚蠢理由,将他拒之门外的方程,就算不是难辞其咎,也未免要遭受良心的谴责。但就我对那孩子的印象而言,与其说他为了一柄剑结束生命,我宁愿相信他会因此而杀人。

还好,记者小姐直接打消了我的顾虑。“根据警方调查的结果,”她说,“应该只是单纯的意外。”

“在天台发现了什么?”好不容易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方程问道——之所以能排除其他楼层,将坠楼现场确定为天台,必然是因为在那里遗留了证据。

“在此之前,您应该首先了解一个事实——与贾勉争夺‘绯雨濯肆’所有权的‘为入帅表’,本名为陈宏建,目前是N大学的在读研究生。这幢居民楼所处的位置,和N大学校园仅相隔一条铁路;而陈宏建所居住的宿舍楼,恰好就在这条铁路的旁边。”

“这两个人都是M大学的?”阿璃插了一句。她似乎没听清“M”和“N”的区别。

“不,陈宏建是N大的。‘N’是‘Normal’的缩写,属于师范类院校。”

所以,“为入帅表”这个名字,除了表达对腕表收集的热衷以外,还充分戏谑了自己今后的职业。我不由得暗自叹息,中国教育的未来实在值得担忧。这么一想,贾勉对他的指控恐怕也未必是空穴来风——陈宏建——宏建——红剑——那什么“绯雨濯肆”,好像便是一柄红色的剑……

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名字的谐音,使他觉得自己才是理所当然的主人,所以不择手段也要据为己有?

或许是记者小姐在这里的缘故,今天我的头脑似乎分外清明。

“望远镜!!”灵光竟再次闪现。“留在天台上的,是不是一副望远镜?”

“完全正确。”她勉强挤出一丝赞许的微笑,“另外,还有一个小笔记本,上面记录了许多单独的字母和数字,有些在写下来以后又被划掉了,有些旁边则打着问号。”

原来如此。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贾勉认定陈宏建偷看了自己的密码,于是就使用同样的手段进行报复。这也并非什么复杂的计划——居民楼的天台通常不会上锁,因此可以自由出入,从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用望远镜窥视对面陈宏建的寝室,抓住他登录游戏的瞬间,把密码记录下来。当然,眼睛不容易跟得上敲键盘的速度,距离更是不利的因素,难免便有错误或者无法确定的情形。这就需要耐心及大量时间,不断反复观察,最终获得完整正确的密码。至于大功告成之后,是单纯打算夺回绯雨濯肆呢,还是连本带利收回,甚至额外施加惩戒,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有一个问题——

“他是怎么摔下去的?”

“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天台边缘砌有一圈砖墙护栏。护栏高约一米,宽约十厘米,贾勉的笔记本就放在上面。但是,望远镜却悬吊于护栏之外——为了避免降雨时天台积水,护栏底部设有排水口,连接着一根从外墙凸出约二十厘米的排水管——望远镜的背带恰好挂到了排水管上,因此才没有跌落地面。”以记者的天性,燕晓徽将现场情况描述得精确无误。“笔记本、望远镜,以及护栏之上,全部都检出了贾勉的指纹。而在护栏外侧,排水管上方的位置,则有灰尘被刮蹭的痕迹。”

意外发生的瞬间,就如电影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繁星闪烁的天台,全神贯注的男孩,不慎从手中摔落的望远镜。男孩急忙探出头去,也许只是下意识地追踪那个行将粉碎的黑影,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惊喜。天台上自然找不到晾衣竿之类可以利用的工具,仅仅一堵矮墙相隔,似乎也并非遥不可及。失而复得的希望之下,男孩便踮起双脚,一手按住护栏,将身体投向那远离地面的高空。随着指尖逐渐接近目标,重心也移到了致命的临界点——

是的,整个过程极其清晰,残留的痕迹也毋庸置疑。就算是方程,也不可能得出其他结论……吧?

“可是,我始终认为,贾勉同学,他是被杀的。”

记者小姐语出惊人。

“‘凶手’正是网络游戏。”她漆黑的眼眸中闪动着怒火,“这条畸形的产业链,这些唯利是图,而又缺乏社会责任感的运营商,正在残害这个国家数以千万计的青少年。”

我能理解她的愤慨,以及身为记者,肩上所承载的沉重使命。不过,就此把悲剧的根源归咎于网络游戏,似乎也有失偏颇。

“您不认为,”我温和地表示异议,“相比起游戏运营商来,陈宏建应负的责任更大一些吗?”

贾勉的账号曾经遭到入侵,这点应该已经没有疑问——否则,他没理由如此执着,直到最后依然在尝试反戈一击。虽然无法排除入侵者另有其人,但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单就结果而言,陈宏建是唯一直接获利的人。

“您是否听说过,”燕晓徽没有回答,却反问道,“贾勉最初是怎么得到这把‘绯雨濯肆’的吗?”

“我想应该不是买来的吧。”

“不,贾勉来自一个普通家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出这么一笔钱。陈宏建的家境倒是宽裕一些,但也绝对达不到可以挥霍无度的地步。”

“嗯……”

我轻轻点头,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那大概发生在两年以前。”记者小姐略微整理情绪,以一种教人摸不着头脑的方式开始了讲述,“这个游戏,就和现实中一样,东西用多了以后是会坏掉的。”

也就是装备耐久度的设定。每当使用武器进行攻击,或是护具承受攻击的时候,耐久度会逐渐下降;耐久度一旦变成零,装备将彻底报废,直接从道具栏中消失。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玩家就必须访问城镇里的铁匠铺,及时对装备进行修理。当然,工匠们也不会白干,对于随处可见的低档玩意儿,只酌情收取一些铜钱;但诸如“贪狼曜陀罗”之类的高级货,则还必须准备玄铁、绣线、砂金等稀有材料——不消说,只能用元宝在商城购买。

这么一来,不仅获得一件强力装备的代价极其高昂,就连日常维护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而若武器或护具不够精良,在穷凶极恶的敌人面前,便无异于自寻死路。于是玩家怨声载道,因为不堪重负,结果放弃游戏的人亦不在少数。对于运营商来说,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在线人数意味着收入,如何防止玩家流失,立即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

降低修理成本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抑或从善如流,像许多玩家所盼望的那样,推出具有“不会磨损”属性的装备。只是无论如何,运营商的利益都势必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他们最终所采取的对策,”燕晓徽鄙夷地说,“是一场叫作‘海贼讨伐战’的活动。”

闽浙一带,素有海贼寇犯,朝廷无力剿灭,遂招募义士为民除害。官船由杭州出发,接载玩家往来被海贼占据的岛屿,自然不取分文。凡英勇杀贼者,只需将首级带回,有司即付予元宝作为奖赏。不仅如此,自岛上取得的珍宝,因已无法寻觅失主,便全部归夺还者所有。江湖传闻,海贼搜集了众多神兵利器,从中原失落了多年的名剑“绯雨濯肆”亦在其中。

海贼固然可恶,攻击力却十分有限,因此等级较低的玩家也能与之周旋;其真正难缠之处,在于高得离谱的生命值,兼且狡猾异常,每每见势不妙便溜之大吉。一旦进入了逃跑模式,步法诡谲多变,速度更是奇快,即使陷入了包围,亦能在转瞬间踪影全无。

根据游戏规则,只有亲手杀死敌人的玩家,或是同一队伍中的成员,才有资格从尸体上搜刮战利品。然而,要将同一名海贼一路追杀到底,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相对地,与之狭路相逢,恰好补上了最后一击,这种情形倒屡见不鲜。于是岛上不分昼夜,始终挤满了对运气过度自信的人们,喊杀之声震天价响,刀光剑影砍得不亦乐乎。运营商当然喜闻乐见,更加开了好几座岛屿,分流络绎不绝的各方玩家。

“简直就跟赌场里的老虎机一样啊。”我评论道。这分敏锐的洞察力显然获得了记者小姐的另眼相看。

“不过,”她随即又补充道,“这还仅仅是开始而已。”

当玩家们在某座岛屿上杀够了一定数量的普通海贼以后——以现实时间计算的话,通常需要四到五天——便能引来一名海贼头目现身。头目毕竟有头目的骄矜,宁可血溅当场,也绝不肯临阵脱逃。除了悬红金额比普通海贼高出一截以外,海贼头目伏诛之时,还必定会掉落某件稀有装备——倘若那恰巧是一柄剑,恭喜,或许阁下正是“绯雨濯肆”的有缘人。至于是否一场空欢喜,则必须返回大陆,请通晓古今的前辈鉴别后方能确定。

“您猜猜看,”燕晓徽略带狡黠地说,“当海贼头目出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猜不出来。先前侥幸留下的伟岸形象,这下恐怕该荡然无存了。

“哎呀,我忘记说明了。”她却反躬自省,“海贼岛的地图,并不属于‘安全区域’。”

所谓“安全区域”,其实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玩家之间不允许互相攻击,但仍然需要面对来自非玩家敌人的威胁。而在“危险区域”——

“难道……”

“您猜对了。一旦看到头目现身,那些‘讨贼义士’,立刻便开始了自相残杀。”

能把装备据为己有的人只得一个,与其依靠幸运之神的青睐,不如干掉其他竞争者才是王道。实力不足而有自知之明的,这时便远远避开,退出争夺以求自保。剩下的高手们,则直接陷入混战,只有最终站着的人——

并非如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玩家中的胜者未能鼓其余勇,反而命丧于海贼头目的噬魂钩下,实在算不上什么稀奇之事。更有居心叵测者躲在暗处,待那边激战正酣,再突然从背后偷袭。总之为了抢夺宝物,无所不用其极,这才无愧于真正的江湖。而结局分晓以后,倒也各安天命,顶多从此结下梁子,不时再来杀个你死我活。反正,是没人去找运营商的碴了。

“这场活动大约持续了三个月。”记者小姐总结道,“在那段时间里,除了每周系统的定期维护以外,贾勉几乎是一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海贼岛上。最后,就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绯雨濯肆’被他得到了。”

“怎么说呢,”我试图公正地评判,“虽然沉迷游戏对健康不好,不过,也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既然无法一掷千金,就只能用时间去竞争,倒也无可厚非。”

“无法一掷千金?”她却啼笑皆非,“根据账号的充值记录,仅仅在这三个月间,贾勉先后花了差不多两万元去购买元宝。”

我不禁愕然。“为什么他需要那么多元宝?”

“当然是用于修理装备——隐藏在‘海贼讨伐战’背后,这才是运营商的真正目的。”

杀掉一个生命值极高的海贼,自然需要许多次重复攻击,武器也会受到相应的损耗;而海贼的攻击力虽然不强,但同样会造成护具的耐久度下降。最后杀死海贼,得到赏金的玩家,确实能够赚得利润。然而在此之前,其他玩家挥出的每一剑,都变成了被投进老虎机里的,一枚有去无回的硬币。

至于在海贼头目引发的大混战中,被直接毁坏的装备更加不计其数。即使得以保留,也都变得千疮百孔。杭州城的工匠因此门庭若市——为了弥补损失,就必须回到岛上去杀海贼;为了在海贼岛上占据优势,就得拥有一套精良装备;为了修理装备,就只有乖乖地去购买元宝——长期被诟病的修理系统,只因为有了“绯雨濯肆”这个诱饵,竟让玩家们心甘情愿地掏起了腰包。

“贾勉一个人便投入了两万元,那么,所有玩家一共花了多少钱?很遗憾,我并没有拿到这个统计数据。不过,据我在运营商的眼线所说,设计‘海贼讨伐战’的那名员工,当年获得了一辆跑车作为年终奖的一部分。”

眼线的话,我暗忖,应该就是那位宇文钟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辛辣地控诉,“‘绯雨濯肆’的存在本身,正是人们贪念和恶意的象征。而单纯为了利润,创造了这件不祥之物的运营商,难道您不认为,他们必须要对贾勉的死负上最大的责任吗?”

我无言以对,谈话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与此同时,那家伙却突然从梦游中苏醒了过来。

“调查报告,”方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您有带在身上吗?”

“嗯?”

“关于贾勉坠楼事件,警方的调查报告。”他重复道,“既然您知道这么详细的资料,我想应该已经拿到手了。”

“是的,”燕晓徽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卷宗,“不过,您为什么……”

“因为您说得对,”方程的面目狰狞,“贾勉是他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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