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five 无线对讲机

山白朝子

杀死玛丽苏  作者:乙一等


杀死玛丽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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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路过了一家玩具店,店前面推车上摆着卖剩下的无线对讲机,不是那种山地救援队使用的专业器材,而是给小孩子玩的廉价玩具。蓝色的塑料外壳上装着黄色的按钮,按两个一套出售,据说实际通话距离可达五十米左右。虽然离圣诞节还早,但我还是给儿子买了回去。

三岁的小光正是喜欢交通工具的年纪,看到救护车、消防车什么的,总要伸手摸摸。他最喜欢的莫过于警车。电视节目里一旦报道点儿什么天灾人祸,他总是不顾周围的大人一脸沉痛,兴奋地大喊大叫,就是因为看到了画面里一闪而过的警车。

“呜哇!警车!胸部!胸部!”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胸部”这个词呢?我只能说就是到了这个岁数的缘故吧。小孩子一旦到了三四岁,就特别喜欢说小便、大便、胸部、鸡鸡这些词。无论乘坐电车还是去餐厅吃饭,他都在不断重复“胸部、鸡鸡、胸部、鸡鸡”。

就是这样寻常生活中的一天,客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跟踪拍摄警察行动的纪实节目,警察们用警车上的无线对讲机相互联系。自从小光看到这一幕,他就开始对无线对讲机情有独钟,经常把我或夏美的手机贴在脸前模仿警察的样子。

“爸爸—这是胸部,鸡鸡要小便!”

“警察可不会说这种话噢!”

新买的对讲机玩具简直让痴迷无线对讲机的小光欣喜若狂。他立刻拆开包装,放入电池,打开了电源。沙沙的白噪声从喇叭中传出来,代表已经可以接收信息了。发言时要按住黄色的按钮,这样另一边的话筒中就能传出声音。设计上会让沙沙声在传声时变小。小光马上就学会了对讲机的使用方法,他每天都随身带着这东西跑来跑去,缠着我玩无线对讲机的游戏。

“爸爸—屁屁—玩这个!这个!”

他总是要在中间无比自然地加一个意义不明的单词,边喊边挂着对讲机跑来找我。我也总是会陪他玩,拿着另一台对讲机,有时躲进壁橱,有时藏在窗帘后面,然后用对讲机问:“猜猜爸爸在哪里呢?”

一边捉迷藏一边对话总是相当有趣的。不过,其实多数时间我都听不懂小光在说什么。他只是含含糊糊地罗列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词汇,而我都会给予适当的回复。能让他有自信清晰发音的词并不多,除了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胸部、鸡鸡这种。即使如此,我跟夏美还是觉得非常满足。比起同龄的孩子,他已经算说话晚的了,所以只要他肯开口,不管说什么,我们都很开心。

对讲机上有一个穿绳用的孔,我们帮他系了绳子让他可以挂在脖子上。不知不觉,对讲机上已经贴满了小光喜欢的贴纸。这样的小光,死于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就是那场该死的地震,引发了该死的海啸,把我的妻子和儿子带去了不知什么地方。我家的房子是在数百米外被找到的,一层的部分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二层挂在山体斜面上。公司那边也只有我一个人平安无事。我也去过安放遗体的体育馆寻找,但始终没有找到小光和夏美的遗体。

那之后过了一年的时间,亲戚朋友轮流来看我,大概也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自杀吧。

“你家的孩子今年多大了?”

“四岁了。”

“已经不用穿尿不湿了吧?”

“嗯。基本能自己上厕所了。”

就像这样和来访的朋友聊着天,情绪突然就会失控,然后将我淹没。

我借住在公司旁边的公寓里,自己不做饭,都是去便利店买便当和酒回家,然后边看电视边吃晚饭。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却感觉大到无用。若是换了以前,早被小光四处乱扔的玩具搞得无处下脚了吧。他可能会把小汽车沿着榻榻米的包边摆成一排。能找到的与小光和夏美有关的东西只有寥寥几个纸箱,上面沾满了污泥,后来污泥也都干了,就收在壁橱里。

我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在公司总要干到筋疲力尽,才跟同事打招呼回家。我从来不去聚会,因为有我在的话,气氛就怎么也热闹不起来。我都是回自己家里猛喝啤酒、烧酒、日本酒、红酒,有什么就往胃里灌什么,直到意识不清。

我开始在深夜中听到那个声音,是地震发生两年后的事了。那天电视里播着政治家的反核电演说,而看电视的我一如既往地酩酊大醉。正准备借着红酒的酒劲儿舒舒服服睡一个小觉时,不知哪里传来了沙沙的响声,是壁橱里的东西在响。抵抗着阵阵睡意的纠缠,我把一个纸箱拽了出来。

那是我从面目全非的家中捡回来的玩具对讲机,上面的LED灯亮起了红光,沙沙的声音就是从它的喇叭中传出来的。大概是我哪天发神经给它装上了电池吧。这并不是小光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那个穿着挂绳、贴满贴纸的对讲机,已经陪着小光一起消失不见了,说不定现在还挂在他脖子上,在海底某处漂荡着。

沙……

我一边看着对讲机,一边继续喝酒。大概是因为喝多了,所以我不停胡思乱想着一些不可能的事。那天,要是我临时起意跟公司请了假,带着全家出去玩会怎么样呢?比如去隔壁县的老家住几天?那样就能躲开海啸灾害,小光也能跟着堂兄弟一起在沉痛的大人们旁边追逐嬉戏了。那样一来,现在他就能吵吵闹闹地围着我跑,然后被夏美训斥了。当时要是这样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后悔的感觉仿佛要把我的心撕裂了。慢慢地,困意将我包围,我的意识终于滑向了深邃舒适的黑暗世界。

沙……

然而那一天,在真的睡着之前我还是听到了,时而中断的白噪声中夹杂着一个令我无比怀念的声音。

爸爸—……沙……胸……鸡……沙……

- 2 -

手机闹钟的铃音响起,我像从泥潭里爬出来一样挣扎着站起身去洗了澡,然后喝杯咖啡,去上班,下班后去趟便利店再回家,晚上喝着酒睡着。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简单。因为海啸已经把一切都带走了,不会被小孩子打乱本来的计划,也不会偶尔在壁橱里发现咬了一口的果酱面包,不会因为给小孩擦屁股而沾上脏东西,也不会在冬天换尿不湿时刮到手上的倒刺。

为了压抑住感情,我准备打开电视看会儿搞笑节目,希望能转移一下注意力。这时候,我才发现遥控器的电池没电了。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着办法,然后就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对讲机。

昨晚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对讲机跟遥控器一样用的都是四号电池,那不如就把电池换到遥控器里吧,反正对讲机也用不上了。这样想着,我拆开了对讲机的后盖,然后突然回想起来。

捡回来的时候,对讲机上沾满了泥,为了方便保存,我特意把电池拆下来,从里到外都擦拭干净。当时明白再也用不到了,所以就把旧电池扔掉了。也就是说,对讲机里根本没有放电池,那么昨晚听到的白噪声又是什么呢?闪着红光的LED灯又是什么呢?

我没有想太多,就权当是喝醉了酒以后的幻觉吧。

对讲机第二次响起是在几天后。那天,我开着公司的车跑外务,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背影看上去像极了夏美和小光,让我忍不住想他们也许没有被海啸卷走,而是还活着。

我把车扔在路口,从驾驶座上跳下去追赶那对母子。两人听到我的喊声回过头来,却完全不是夏美和小光的长相。喇叭声此起彼伏,后面的车都被我扔在路口的车堵住了。

那天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连酒杯都端不稳的手把烧酒洒得满屋都是。我也没力气擦了,为了平静下来,又开了罐啤酒,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晃,我想着是不是发生余震了,于是打开电视。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地震的消息,我才发现晃的是我自己。

视野内一片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变形,头也开始疼起来,耳朵上仿佛糊了一层膜,不知何时起,总能听到沙沙的响声。我在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前几天拿出来的对讲机,LED灯亮着。

“浑蛋,还给我假装安了电池的样子!”我破口大骂。

白噪声好像变小了一点儿,刚这么一想,里面就传来了小孩子的声音,是真真切切的我所熟悉的声音。

沙……爸爸—……沙……

小光已经死了,所以这只可能是我在脑内重放他以前的声音吧,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幻听。

爸爸—……在哪儿……不在啊……沙……

我一把抓起对讲机,按下黄色的发言按钮对着里面说:“小光,听得见吗?爸爸在这里啊!”

即便是不真实的,这个声音也是我的救赎。过了一会儿,白噪声中传来了回答。

……找到爸爸啦……沙……肚脐……

能够交谈的喜悦将我淹没。我连忙接着说:“肚脐?肚脐怎么了?”

沙……肚脐痒……沙……

“不可以使劲儿挠噢!妈妈呢?妈妈在你旁边吗?”

……妈妈—……在啊……

“能换妈妈来听吗?”

不行—……胸部……

就算是幻听,我也乐在其中,就算小光的话支离破碎也没关系。我不停地喝酒,一直喝到舌头发僵,最后像昏死过去一般睡着。这样的情况一周会有好几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感觉特别好。

妹妹来看我,想确认一下我有没有自杀,或者有没有这种倾向。在玄关处看到我的脸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最近我心情很好。”

然而当她看到屋里堆积的大量酒瓶时,脸色又沉了下来。

“你也喝得太多了吧。”

我也察觉到酒量似乎增加了不少。但是相对地,我的心情反而很平静,会主动打扫房间,甚至开始给自己做饭吃了。不过早餐的时间还是仅够喝一杯咖啡而已,因为我会跟小光用对讲机聊天聊到很晚。

“不管怎么说,哥哥看起来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我已经没事了,让你担心啦。”

接着,妹妹看到了放在架子上的对讲机。

“好怀念啊,以前你总跟小光玩这个呢。”

她拿起对讲机,打开了电源开关,然而LED灯并没有亮,也听不到任何白噪声。

“没放电池。不过我喝多了以后,能用这个听到小光的声音。”

妹妹以为我在说笑话,听完就笑起来了。

后来,在公司体检的时候,我被医生劝告要少喝酒,但我决定无视它。我该做的事,就是从超市尽可能多地买日本酒、烧酒、葡萄酒或威士忌。只有在喝得烂醉的时候,我才能用对讲机跟幻听中小光的声音对话。一杯杯灌下酒精,直到视线摇摆不定,房间的柱子像活物的内脏一样扭来扭去,左摇右晃踩着软绵绵的地板马上就要跌倒似的,然后不经意间,就会发现对讲机的LED灯变红了。

爸爸—……在吗……沙……有大便……

即使地震过去已经两年了,他还是喜欢说这种让大人皱眉的话。我按下了发言按钮:“是吗是吗?那让妈妈给你换尿不湿吧。”

沙……爸爸给换……沙……

“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换不了呀。”

……来这边!……陪我一起玩……沙……

亡者的话此时听来是如此甜蜜。

酩酊大醉的我做出了平时完全想不到的举动。

“真拿你没办法啊。那你等等爸爸噢。”

我放下对讲机打开壁橱,从里面拿出捆包用的塑料绳,然后把脖子吊了上去。

- 3 -

在供应商的接待室里,我跟对方交换了名片,然后坐在皮革沙发上开始谈正事。年轻的女职员走到我面前,放下茶水。

“竹宫,有什么事吗?”

跟我谈话的男人开口向倒茶的女职员问道。本来应该放下茶杯马上就离开的,但这名叫竹宫的女性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脖子上,直到跟我四目相对,才突然清醒过来的样子,低头走出了房间。

可能是看到了我脖子上的青斑吧,平时就算面对面坐着,也会被衣服领子挡住,所以不用担心。但是刚才我坐着,她站着,应该是从俯视的角度看到了吧。

我最终还是自杀未遂,想不到用来挂上吊绳的地方会那么破旧。我刚吊上去没几秒,就把石膏板墙壁上的钩子拔下来了。结果,命是保住了,却留下了好几天都消不掉的绳子痕迹,在脖子上形成了青斑。

结束了会谈,走出供应商公司的时候,在停车场上突然有人叫我,是那位端茶水的年轻女职员,她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好像很冷的样子。

“那个……”

她打开便利店的袋子,从里面拿了一盒巧克力给我,只是很常见的商品。

“这个挺好吃的。请尝尝看吧。”

“啊啊,这个。”

“您吃过吗?”

“我儿子以前很喜欢吃。”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想她到底知道多少我的事。来跟我搭话,是因为看到了脖子上的青斑吧,明白了那是自杀未遂留下的痕迹,所以为我担心吧。我接过巧克力对她道了谢,然后坐上公司的车发动了引擎。直到我开走,她一直都在停车场上站着。

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面,交换了名片后渐渐开始有来往。她的全名是竹宫秋。那略带腼腆的笑容让我印象很深。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的时候,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请不要死,拜托了。”

她在地震中失去了双亲。

沙……

我的公寓房间中再次响起白噪声。

“妈妈在你旁边吗?可以换她来听吗?”

酩酊大醉的我抓着玩具对讲机,按住发言按钮说道。关于对讲机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如果被人知道我是靠着幻听儿子的声音来振作精神的话,一定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能还会介绍心理咨询师给我。然而对我来说,即使并不真实,亡者的声音也还是如此强大。我正是被它治愈的,从只有自己活下来了的自责中得到喘息的机会。

断断续续的白噪声中出现了别的声音。

爸爸—……妈妈在噢……沙……大波波……

听着小光傻乎乎的话,仅仅那个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灾难发生前的平静生活中。顺带一提,大波波这种猥琐的词,也是小光生前很喜欢说的。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在小光面前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

“换妈妈来听吧?”

不行……跟小光说话……沙……

“妈妈还好吗?有没有哭啊?”

妈妈……没有……呜呜……超级大波波……沙……

呜呜就是代表哭泣时的样子的幼儿语言。

“还有谁在?”

有啊……大家都在……

“那边黑吗?还是亮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不知道……小光噗噗了……沙……

噗噗就是放屁的意思。小光每次放屁的时候都会说“小光噗噗了!还想再噗噗一次”,就是想要不停地放屁,也挺让人烦恼的。

“小光在那边平常都干什么呀?”

跳舞噢……和妈妈跳舞……

我一直相信这都是我的幻听,是想象,是自己编的故事。可是,如果真的有亡者的国度,而夏美和小光,以及其他众多的亡者,能够在那边幸福地生活,那该多好啊!以前我只觉得人们创造宗教,传颂着死后的世界,是为了逃避死亡的恐惧。但是也许,人们创造出宗教的真正动力,是对往生者的慰藉与慈爱。

在与竹宫秋来往一年后,我们之间渐渐产生了亲密的感情,然而我们的关系还是停留在朋友这一步。我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总觉得一旦有了新的恋人,我就会忘记夏美和小光。我不想就这样完全失去地震前的家人。恰恰是我,才更需要记得他们活着时的样子,他们笑起来的样子。我觉得拥有新的恋人,过幸福的生活,是自己对他们的背叛。竹宫秋对我的迷惘应该也有所察觉了,虽然她从没有开口问过。

“我的母亲是福岛县人。”

有一天,我们在餐厅吃饭时,竹宫秋突然说道。她妈妈的老家,就在核事故后被认定为难以恢复区的镇子,现在自然是荒无人烟了。年累计放射量超过五十毫希,人只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就有可能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本来要去镇上的,结果途中遇到了临检,再往前就已经不让通行了。我只能把车停在那里朝镇子的方向看,眼前都是没完没了的山路。到底有没有放射性物质,凭肉眼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充满童年时期回忆的地方就这样被封锁了,大概再也无法进入那片区域了吧。妈妈的老家、那片养育自己的土地,都再也无法触及了。

“放射性物质啊,就好像妖怪一样呢。”

“妖怪?”

“有的人为了躲避放射性物质跑到很远的地方,有的人就完全无所谓。对人体的伤害也模糊不清,有人说有影响,有人说完全没事。即使如此,人们心中其实都怀揣着一种非常漠然的不安,还要逞强假装自己根本没为这种事担忧,让我想起《才没有什么妖怪呢》那首歌的歌词。”

说着说着,她就唱起了那首歌的其中一段。

妖怪什么的,才没有呢

妖怪什么的,都是假的

是睡糊涂的人

眼花啦

但是有一点,就一点点

我还是很害怕

妖怪什么的,才没有呢

妖怪什么的,都是假的

受地震和海啸的影响,炉心熔毁的福岛核电站散发出了大量的放射性物质。而我们既没有亲眼见过,也无法清楚地定义这对人体到底有怎样的影响。我们就这样漠然地怀抱着无形无影的不安生活着,一边说着应该没事吧,一边呼吸着空气。

“所有的界限都很模糊。大家对现实的认知都各有不同,对于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也只能靠自己判断。”

接着,竹宫秋这样说道:“朋友和恋人的界限就这样模糊下去,我觉得也挺好的。”

我发现自己不能再逃避了,下定决心向她坦白了对讲机的事,包括我的幻听、小光的声音和我不想忘记亡者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她从头到尾不苟言笑地听着。

- 4 -

大概亡者就住在我的心中。那个用我所怀念的、地震前的声音,不停说着胸部、鸡鸡之类词汇的亡者。通过摄取酒精,我能够连通亡者的意识。当然,那亡者是我擅自在内心中幻想出来的,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但是这种定义又有何意义呢?所有的界限都很模糊。

竹宫秋搬进了我的公寓,开始跟我一起生活,她再一次为我的酒量感到震惊。

“请少喝一点儿吧!你是想喝死自己吗?!”

她制定了一个足够尊重我和亡者相处时间的生活周期表。每周有那么几次,在规定好的日子,我可以喝到大醉,用对讲机跟小光说话。而其他日子我就要完全戒酒,以此来努力降低饮酒量。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幻听对话的样子。一个喝得烂醉的男人对着玩具说话的场景一定可笑至极。这一点我还是有自觉的。我请求竹宫秋在这段时间离开公寓,去跟朋友喝酒聊天,或者去家庭餐厅看看书打发时间。跟亡者说话说到最后,都是以我睡着收场。等我清醒时已经是早上了,但身上总是盖着毛毯。

经过两年的同居生活,我们决定结婚。去市政厅递交了结婚申请书后,竹宫就是她的旧姓了。我们没有举行仪式,但还是从亲朋好友和同事那里得到了很多祝福。他们看到我全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那时我已经把跟小光对话的时间减到了每周一次。而作为弥补,我用更多的时间跟阿秋聊天。与她相处的时间不断累积,最终超过了我与小光相处的年数。

“我有话想跟你说。爸爸我啊,结婚了。对方是小光不认识的人。”

烂醉如泥的我拿着对讲机说道。那一天,阿秋为了让我独处,自己跑去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幻听中的白噪声开始断断续续,一成不变的声音夹杂其间。

沙……爸爸—……胸部!……

不管经过多少年,小光的言行都没有成长,跟他同龄的孩子都已经背着书包去上小学了。

“明白了吗?爸爸啊,跟不是妈妈的人结婚了。但是你听我说,爸爸会一直记着你们的,每天都会想你们。所以,能原谅爸爸吗?”

好啊……再陪我玩……

“知道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玩捉迷藏吧。”

要玩!……屁屁臭!……呀哈哈……沙……

我拿着对讲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因为酒精作用,墙壁看上去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缩进去,不停变化。我躲进壁橱,然后关上了柜门,在一片黑暗中用对讲机说:“好啦,我藏好喽。猜猜看,爸爸在哪里呢?”

嗯……在哪儿?……没有啊!……沙……

黑暗中,对讲机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震前,我们经常这样玩,一边对话,一边给他提示,让他找到我。然而那一天,无论我站多久,小光都没能找到我。虽然我心里明白这只是我的幻听。

爸爸不在!……沙……妈妈在叫我……

“妈妈吗?她说什么?”

不不……沙……妈妈说那边不不……

“不不”是幼儿语言中的“不行”。教训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会尽量把“不行”说得温柔一些,所以就演化出了这个词来告诫他。

沙……爸爸—!……想去你那边啦!……

我在黑暗中握紧了对讲机,却只能对他说:“……这边,不不。妈妈都这么说了,就没办法了。小光,不可以让妈妈为难噢,不可以呜呜噢。”

知道了……不可以呜呜……

“再见啦,小光。”

拜拜……大波波……再见……

很多年过去了,福岛的一部分地区还是封锁状态。围绕核电的话题已经成了政治家们选举时的重要方针。不过东北地区确实在逐渐复兴,我的妻子也怀孕了。

就在我们为了家里增添新成员而商量着买房的时候,公寓失火了。当时我们两人正在从妇产科医院回家的途中,消防车自我们旁边驶过。心下觉得不妙,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公寓前面挤满了人,空中冒着腾腾黑烟。泵车开始送水,终于压住了从窗口喷出的火舌。发生火灾的地点并不是我们的房间,受灾情况报告中的这一条令我们松了口气。然而火焰却吞没了整座公寓,住在同一栋楼里的许多人都一脸呆滞地仰望着大火,有不少人还穿着家居服。

阿秋试图靠近公寓,一个消防员发现了,准备上前制止她。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秋!”

听到我的叫声,她回过头来,苍白着一张脸说:“房间里……那个对讲机……”

“不行的。放弃吧。”

“可是……”

“不要紧。已经没关系了。”

我紧紧抓着阿秋的手没有松开。如果对讲机被烧毁的话,我就再也无法听到小光的声音了。但其实,我应该早点儿跟他告别的。

“已经不要紧了。谢谢你。”

一旦下定决心,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那一天,如果我能陪在妻子和儿子的身边,我一定能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抓住他们的手,不让他们在海浪中消失吧。一定会大喊着不要走,维系住他们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吧。阿秋的脸被火光照亮。听到我吸鼻子的声音,她担忧地仰起脸来。我还活着,是留在生的世界上的人。火星漫天飞舞,转而变成冰冷的灰烬,然后像雪一样,纷纷落在我们的头上。

小孩出生了。这次是个女孩。孩子降生后总有一段没觉可睡的时间。每隔几个小时,她不是因为肚子饿而哭闹,就是需要换尿不湿了。睡眠不足的阿秋坚持喂母乳,而我也会帮忙冲奶粉,用奶瓶喂她。不过女孩长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会站,会走,最终也长到了那个年纪。

“爸爸—来玩吧!胸部!”

从此以后,该如何养育小孩我就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了。女儿的身高已经超过了记忆中的小光,也终于开始整日叫喊着令大人皱眉的词了,然后没多久便又突然娴静起来。女儿上中学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是个大叔了。妻子和女儿的脸非常相像,看起来倒好似姐妹。

那是在某个周日,我带着几年前开始养的狗遛弯回来,一进家门,就看到女儿打开了壁橱,从纸箱里翻出了老相册正在看。那里面是我在地震中失去的妻子和儿子的照片。我从火灾现场找回了一些带有回忆的物品,不能说全都安然无恙,但大部分相册没被烧毁还是挺幸运的。

我们一起看了会儿之后,女儿打算把它们全都收回纸箱中。

“啊,这个啊……”

女儿说着拿出了压在箱底的对讲机。它已经受热变形,蓝色的外壳都熔化了,连内部的电子板也被烧焦了。公寓失火之后,它跟相册一起被捡了回来。然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小光的声音。

“话说,爸爸,这个是坏的吧?”

“看也知道了吧,已经坏到完全不响了。”

女儿一脸不可思议地拿着对讲机,变着各种角度看它。她还试着按了下发言按钮,可因为塑料受热后熔化得太厉害,那个按钮甚至都按不动了。

“但是,我小的时候,好像听到过这个发出响声,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的声音。是不是接收了什么奇怪的信号啊?”

女儿把它放回纸箱,站起身来,苦笑着说:“里面的声音好像说的是……大波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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