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制约因素

身份的焦虑  作者:阿兰·德波顿

制约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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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社会里,要获得上层身份异常困难,但值得欣慰的是,上层身份一旦获得,就不易丧失。要想使一个贵族不再成为贵族,其难度不亚于使一个下层民众不再成为下层民众,虽然两者地位悬殊,但情形相通。决定因素在于家庭出身,而不在于一生中通过发挥才智获得了何种成就。关键在于你是谁,而不在于你做了什么。

现代社会的主要欲望却使这一情形完全颠倒过来,废除世袭的特权身份和天生的下层身份,从而使社会身份完全取决于个人成就——主要指经济方面的成就。社会身份现在很少取决于恒定不变的世袭头衔,而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在发展迅速、变化莫测的经济体系中的表现。

由于经济体系的性质,获取社会身份的奋斗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那就是不确定性。我们对未来的思考总基于各种忧虑:可能被同事或竞争者打败,可能缺乏实现既定目标的能力,或可能在市场的浪潮中迷失方向、误入歧途——这一切失败可能因同行的成功而变得更加糟糕。

焦虑是当代欲望的伴随产物,因为生计与名誉均受至少5种无法预测的因素的制约,这5种因素构成5个原因,可以用来解释如下问题,即:我们在等级社会里为何无法稳妥地获得或持有一个自己渴望的位置。

1.受变幻无常的才能的制约

如果我们的身份取决于我们的成就,那么人们普遍认为,成功所需的就是才能以及——当心灵的宁静上升到重要位置时——对才能的可靠把握。但在多数活动中,才能并不能供我们随意支配。它可以在一阵时间出现,然后径自消失,丢下一个烂摊子。我们不能随意召唤我们身上最优秀的品质。我们远远不能拥有自己偶尔展现的才华,我们的成就大多好像来自于某种外界力量所施的恩惠,而这种外界力量的出现与消失决定了我们的生活轨迹和达成目标的能力。

古希腊人通过塑造缪斯女神,创造了一种极为深刻的形象,来表现我们与才能之间的痛苦而多变的关系。根据希腊神话,总共有9位缪斯女神,每个女神执掌某种才能,并随机将其赋予世人。这9位女神分别负责史诗、历史、情诗、音乐、悲剧、圣歌、舞蹈、喜剧和天文。这些领域的任何胜利者都谨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才能并非他们自己真正所有,只要这些敏感的女神们改变了主意,她们就可能在举手投足之间把这些才能悄悄地收回。

虽然希腊女神活动的领域很难说就是反映了当前人们的关注对象,但这种神话观念依然在揭示着一个深刻的道理:我们很难对成功所需的能力进行把握,因而我们在与未来相关的事务中被迫处于一种屈从和焦虑的状态中。

2.受运气的制约

我们的身份有赖于一系列可以被粗略地概括为“运气”的有利条件。可能恰是缘于运气,我们正从事合适的职业,具备合适的才干,处于合适的时机——同样,可能正是缘于坏运气,我们丧失了这些优势。

但令人遗憾的是,拿运气作为对我们一生得失成败的解释,已经变得难以为人接受。在科技不发达的时代,人们崇拜神灵的力量,震慑于大自然捉摸不定的脾气,认为自己和他人对世事缺乏控制的想法非常普遍。感恩和责难的对象往往是外界力量:魔鬼、小妖、精灵和神灵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总是被反复提及。例如《贝奥武甫》(约公元1100年)全文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人类的成功取决于基督教上帝的意志。当贝奥武甫在描绘他打败格伦德尔的母亲时说:“假如我没有上帝的保护,战斗很可能早已结束。”

但是随着人类控制环境和预测环境的能力大大提高,运气或神灵庇佑等观念已经丧失了其影响力。虽然我们在理论上依然承认运气影响着事业的发展,但在实际生活中,对一个人的评价往往基于这样一种认识:他对自己的生平应该承担基本责任。把成功归结为“好运气”显得过度(甚至令人可疑地)谦虚,而更为严重的是,把失败归咎于“坏运气”则显得可鄙。成功者自己制造运气,现代格言如是说。这种想法肯定会让命运女神在古罗马的崇拜者或《贝奥武甫》中虔诚的英雄难以理解。

把自己的身份建立在偶然因素之上固然令人恐慌,但在一个以理性控制为主要特征的世界里,几乎不能用“坏运气”对失败提供可信的辩解,生活在其中恐怕要更加困难。

3.受雇主的制约

因为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我们生活状态的不可预测性变得更加糟糕,那就是我们的身份不得不受雇主优先的制约。

1907年在美国,一本叫《三英亩地与自由》的书激发了阅读大众的想象力。作者博尔顿·霍尔理所当然地认为,必须为他人工作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以此为出发点,他告诉读者一种可以获得自由的方法。他的方法是离开办公室和工厂,在中美洲以适当价格购买三英亩土地。这三英亩土地很快就能使他们为一个四口之家提供足够的食物,并建立一个简单舒适的家园,从而使他们再也没有必要对同事和上司拍马溜须或同他们争权夺利。这本书以大量的篇幅详细介绍如何种植蔬菜,如何建造温室,如何经营果园,如何购买牲畜(霍尔认为,一头奶牛就可以供应足够的牛奶和奶酪,而鸭子肉要比鸡肉更有营养)。《三英亩地与自由》表达了一种思想,这一思想在19世纪中叶以后的欧美思潮中不断为人提及:要想过上幸福生活,一个人就应该努力逃脱对雇主的依赖而直接以自己的节奏、为自己的幸福工作。

如果说这一思想在《三英亩地与自由》发表之时逐渐盛行起来,那是因为在这一历史时期,不在自家农田或小型家庭作坊工作,而靠出卖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来换取他人支付的工资的人在历史上首次占到多数。在1800年,美国劳动力的20%受雇于他人;到1900年,这一数字是50%;到了2000年,这一数字是90%。另一方面,雇主也在逐步雇佣更多的人。在1800年,美国劳动力不足1%的人受雇于有500人或更多人的机构;到了2000年,这一数字变成了55%。

在英国,从一个以小规模的农业劳动者为主的国家向一个以雇佣劳动者为主的国家的转化是由公共土地的匮乏促成的。公共土地在过去养活了一大部分的人口,他们在此为自己种植食物,放养动物,如放养牛或鹅。从18世纪起,大多数英国“开放”的土地都被势力强大的地主用围墙和篱笆圈了起来。从1724到1815年之间,大约有150万英亩的土地被圈。在传统马克思主义论述中(虽然遭到历史学家的严厉反驳,但仍然具有很强的揭示意义),圈地运动导致了现代工业无产阶级的诞生,而工业无产阶级是指那些无法依靠自己的资源生活,别无选择地向雇主出卖劳动力,来挣取一定工资的劳动者,而且他们的劳动关系严重偏向雇主的利益。

作为一个雇员,其痛苦不仅来自于对不能被长期雇佣的担心,而且来自于各种工作模式和运作机制所产生的羞辱感。几乎任何机构都具有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其中最底层的广大员工受制于上层的管理人员,谁将受到奖励,谁将受到处罚,变成了工作中最令人压抑的问题之一。和其他各种焦虑一样,这种焦虑也源于不确定性。因为在多数领域中,对成绩很难进行准确评估,因此升迁之路或贬谪之途具有明显的偶然性。各种机构的金字塔中,成功爬到顶端的并不一定是工作中的佼佼者,却往往是那些精通权术之人,而权术在文明生活中很难得以传授。

尽管现代企业和皇室宫廷表面看来大相径庭,但对如何在现代企业中生存,最一针见血的建议或许莫过于一批眼光犀利的贵族所传达的经验。他们在15世纪和17世纪之间的法国和意大利皇室宫廷中有过丰富的经历。这些人在退休之后把自己的思想整理成一系列愤世嫉俗的文章,这些文章大多笔触辛辣、措辞精炼,而且能够进一步降低他人言辞在我们心目中的可信度。例如马基雅弗利(1469—1527),圭恰尔迪尼(1483—1540),拉罗什富科(1613—1680)和拉布吕耶尔(1645—1696)的著作可以给我们的行为提供指南,工人们除了明确的日常工作之外,可以用它来指导其他方面的行为,以期获得事业上的发达。

对同事保持戒心的必要:

“人类非常虚伪和阴险,善于欺骗和诡计,他们热烈追求自己的利益,却完全漠视他人的需求,因此,只要你不轻信任何事,不信任任何人,你就不会犯错误。”

——圭恰尔迪尼

“跟敌人相处,我们应该时刻想着有朝一日敌人会成为朋友;同朋友相处,我们应该时刻想着有朝一日朋友会成为敌人。”

——拉布吕耶尔

撒谎和夸大事实的必要:

“世间获得奖励的不是美德自身,而是美德表现出来的特征。”

——拉罗什富科

“如果你在做一些重要事情,你必须隐藏失败,而夸大成绩。这虽然有欺骗之嫌,但既然你的命运经常取决于他人的观点,而并不取决于事实,因此给别人留下一切进展顺利的印象很有必要。”

——圭恰尔迪尼

“你是个老实人,从不会刻意去讨好或冒犯得势之人。你只是一心一意地忠实于老板和工作。那么你就完蛋了。”

——拉布吕耶尔

威胁的必要:

“被人害怕远比被人爱戴安全。爱戴受感恩纽带的维系,但因为人总是极端自私,因此只要人们一有利己的机会,就会打破这种纽带。但害怕建立在对惩罚的恐惧上,而对惩罚的恐惧则是永远有效的。”

——马基雅弗利

“既然大多数人既非十分善良又非极其智慧,因此与他人相处应该更多地依赖严厉,而非仁慈。”

——圭恰尔迪尼

当然,我们可以掌握宫廷官吏的软硬两手,学会如何在同事中顺利航行,就像在犬牙差互的海岸线上航行一样——但这样做的必要性绝非令人心平气和。就办公室和厂房而言,很容易让人想起三英亩土地、半打鸭子和自由的诱惑。

4.受雇主盈利原则的制约

雇佣工作的稳定可靠性不仅依赖于机构中的权术运作,而且依赖于公司在市场上保持盈利的能力,然而任何生产商都很难长期保持有竞争力的地位和价格上的优势。残酷的竞争会给很多员工带来焦虑感,如同站立于一块正在融化的浮冰上,因为公司提高盈利率的最有效、最快速的途径几乎无一例外的是大幅度地裁员。

背负财政压力的公司往往会解雇来自高收入国家的员工,而雇佣来自偏远的、低收入国家的员工。它们也可能会与竞争对手合并来提高盈利率,在此过程中可以裁掉因员工合并而形成的富余人员。公司也可以研制机器,来替代员工。自动柜员机(ATM)1968年研制成功,次年首次安装在曼哈顿汉华银行一家支行的墙上。10年后,全世界有5万台自动柜员机;截止2000年,全世界有100万台自动柜员机。不管自动柜员机的技术多么为人称道,银行出纳员没有任何值得为之庆贺的理由。一台自动柜员机可以做不少于37个银行出纳员的工作(而且很少生病),后来的各种数据都证实了这一比例。在美国,1980至1995年之间,银行业有50万名员工失业,大体上相当于从事银行日常营业工作的一半劳动力,其部分原因就是发明了这些快速高效的机器。

企业必须不断地为市场提供更新更好的产品,而员工也随时为企业的这种压力所能导致的结果忧心忡忡。在历史的长河中,物品和服务的生命周期曾经比提供和消费它们的人类的生命周期更为长久。在日本,和服和武士外套在400年间保持不变。在中国,18世纪的人的穿着打扮和他们16世纪的祖先并无二致。在北欧的1300至1660年之间,耕犁的样式没有发生过变化——这种稳定性肯定能够赋予技工和工人一种安全感,他们会觉得他们所从事的行业在他们的一生中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但自从19世纪中叶以来,产品的生命周期急剧缩短,从而破坏了工人认为自己从事的行业会保持长期稳定的心理。

新产品和新的服务方式的出现所导致的旧产品和旧的服务方式的急骤衰落在各个经济领域中司空见惯:铁路发明之后运河的衰落,喷气引擎发明之后客轮的衰落,汽车发明之后马匹作为运载工具的衰落,个人电脑出现后打字机的衰落等等。

市场对创新的狂热追求逼迫生产厂家以高额成本进行产品开发,它们的得失成败往往取决于能否成功推出一个新产品。公司就如同惶惶不安的赌徒一样,在大赚一笔之后很难干净利落地脱身,而是如同顶着枪口,被迫继续把自己的资产和员工的生计押在几个乃至一个赌注的结果上,其结局要么是积累了并不稳当的巨额财富,要么就是把自己毁掉。

5.受全球经济发展规律的制约

公司和其员工的生存受到经济整体发展规律的威胁。

西方国家的经济史,自从进入19世纪以来,一直遵循一种发展与衰退交替重复的模式。最典型的模式是四五年的经济发展之后,紧随着一二年的经济紧缩,偶尔会出现持续五六年之久的大面积的经济衰退。国家经济的曲线图就像起伏绵延的山脉一样。在曲线所有向下运动的地方都包含着长期运营的公司的破产,工人的下岗,工厂的倒闭,以及股市的崩盘。我们倾向于把这些不幸事件归结为偶发事件甚至在将来能够避免的因素。但是,不管各国政府以及各国中央银行如何努力,依然无法避免经济的起伏动荡。

每个经济周期都具有相似的主题。当经济开始增长,企业开始运用新的生产能力来满足预期中的未来需求时,一个新的经济周期开始了。生产成本会逐渐提高,资产价格特别是公司普通股和不动产的价格也随之提高,其中投机行为部分地起到了推动作用。这时候的银行贷款利息较低,鼓励企业加大投资,扩大生产和经营规模。一旦需求和流通输出开始减退,消费率就开始上升。这时候的储蓄额很低,个人和企业的借贷规模在继续扩大。为了满足国内需求,进口增加,而出口减缓,从而导致贸易逆差。经济到了此时已经失去了平衡:过度投资、过度消费、过度借贷。至此,经济开始转入衰退。由于生产效率的低下、货币供应的提高以及投机行为的猖獗,商品开始涨价。紧缩和高利率的信贷加重了高额债务的负担。在高涨过程中过度增值的资产开始贬值。借贷者无法偿还债务,债务抵押已经遭到贬值。收入、投资和消费水平同时下降。公司和企业要么身处困境,要么濒临破产;失业人数开始上升。由于信心的丧失,借贷和投资继续萎缩。在经济上升时期做出的长期投资开始投产,增加了市场供应量,但由于市场需求的不景气,从而加剧了价格下跌的趋势。公司和家庭被迫以低价出售资产,更加加剧了价格危机。潜在的买家在买前等待市场跌到底谷,从而进一步延缓了经济的恢复。

持续的焦虑绝非歇斯底里的体现,而是对经济环境的现实威胁所做出的真实反应。

身份的焦虑
美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百分比变化图,1890—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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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失败的想法使我们痛苦,那是因为成功是惟一可以使这个世界给予我们其友好的可靠因素。家庭纽带、朋友之情或两性相悦可能有时候会使物质方面的动力变得无关紧要,但如果一个人依赖这些货币来寻求对自己需求的稳定满足,那么他不仅过于乐观,而且有欠审慎。人类除非具有强有力的理由,否则不会轻易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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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写道:

“但人类几乎随时随地都需要同胞的协助,要想仅仅依赖他人的恩惠,那是一定不行的。他如果能够刺激他们的利己心……他要达到目的就容易得多了……我们每天所需要的食料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和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于他们利己心的话。我们不说自己有需要,而说对他们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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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一种观点,肉店老板、酿酒商和面包店老板并不总是冷漠无情。他们有时会把食物摆上餐桌,并不是因为有人可以出钱购买,而是因为对方举止得体,令人如沐春风,或者对方是与自己亲戚相识的人。这种观点认为,经济自利原则并不一直是惟一起作用的因素;作为惟一起作用的经济自利原则是近期历史的发展结果,是现代和发达资本主义的产物。这种观点继续说,封建时代里,经济自利原则与非经济的关怀达成一种平衡。雇主把雇工当作自己大家庭的一员,而且对雇工怀有一定程度的信任和感激。基督教教义有助于营造人们关心爱护弱势群体和饥饿人群的氛围——以及帮助形成一种隐含的认识,即他们在困难时期会得到照顾。

然而这种家长式的、村社式的关系——以上这种观点继续认为——被18世纪后半叶上台执政的资产阶级破坏殆尽。通过掌控资本和技术而变得异常强大的资产阶级唯利是图。它永远不会感情用事,一切都以实用原则为准,它视员工为达到获利目的的手段,而毫不在乎他们的家庭,它绝不会受老弱病残和无辜儿童的需求的左右。同时,大批人口涌进大城市,但在大城市里,邻里间的友爱互助在充满竞争和喧嚣的氛围中不复存在。在弱势群体的不幸上面雪上加霜的是,基督教已经失去了对那些掌控权力杠杆的人的控制力,他们对穷人的尊重和对社区的感情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尔·马克思是持这一观点最有力的代表人物,在《共产党宣言》(1848)中,他用极度形象和极度夸张的、预示灾难的语言描绘了经济利益至上的情景:“资产阶级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

伊曼纽尔·康德在他的《道德形而上学原理》(1785)中认为,对他人的道德行为应该尊重“他人自身”,而不是为了赢得利益或博取名声把他人当作“手段”。在提到康德时,马克思批判了资产阶级利用他们所掌握的新的科学技术和经济学,大规模地从事一种“不道德行为”:“[经济学]把工人只当作劳动的动物,当作仅仅有最必要的肉体需要的牲畜。”马克思认为,付给工人的工钱就像“为了保持车轮运转而加的润滑油”。“工作的真正目的再也不是工人了,而是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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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可能是一个糟糕的历史学家,轻易地把前工业社会理想化,而过度地批判了资产阶级,但他的理论在揭示和描绘劳资双方不可避免的矛盾方面具有重要的价值。

尽管有各种地域、生产模式和管理方式的差异,但几乎任何商业机构的运行原理都可以用一个简单而乏味的公式来概括:

身份的焦虑

任何机构都努力以尽可能低的价格购买原材料、劳动力和机器,将其合并之后生产出能够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出售的产品。从经济学角度来看,公式投入一方的三种因素之间并无本质差异。所有三者都是商品,任何理性的机构都希望低价购进,然后进行有效经营,从而获取利润。

然而,令人不安的是,“劳动力”和其他因素之间的确存在一种差异,而这种差异在传统的经济学中没有得到论述或重视:劳动力能够感觉到痛苦。

当生产线变得过于昂贵而不会盈利时,它们会被停止生产,而不会因看起来对它们待遇不公正而痛哭失声。一家企业可以停止使用煤炭,转而使用天然气,而无需操心被遗弃的能源跳下悬崖。但劳动力则完全不同,他在自身的价格被压低或者在公司拒绝使用他们的时候,容易做出带有感情色彩的反应。他会在厕所大哭一场,他可能因为害怕工作业绩不佳而喝得酩酊大醉,它也可能在面临裁员时选择自杀。

这些感情反应向我们指出,在获得身份的领域中并存着两种需求:其一为经济需求,它要求企业的首要任务就是赚钱。其二为人性需求,它使员工追求经济的安全、他人的尊敬和对职位的保有。

虽然这两种需求可能长期共存,而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冲突,但任何依赖工资的工人都无法在其生活中摆脱持久的焦虑,因为他们明白,只要这两者遇到冲突、需要从中选择时,根据商业运行的逻辑本身,胜出的一方永远都是经济需求。

至少在发达国家,劳资之间的冲突不再像马克思所处的时代那样表现得赤裸裸。然而,不管工作条件和劳动立法有多完善,工人始终是经济程序中的工具而已,在这个程序中,工人自己的幸福和经济上的富裕其实是次要的。不管老板和工人之间发展出何等深厚的同志情谊,也不管员工表现得有多么好,对工作长时间以来一直是兢兢业业,工人时刻明白,同时也时刻在焦虑他们的身份并不能得到保证——他们的身份不仅取决于自己的工作表现,也取决于单位的经济状况;他们仅仅是生产利润的工具,而永远不会像他们在感情层面上矢志以求的那样,以他们自己的需求为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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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雇佣关系的这种不稳定性意义重大,那么绝不仅仅是出于金钱的原因。让我们回到前面提到的主题,这种不稳定性对工人的重要意义也缘于对爱的需求,因为工作是决定我们所能获得尊敬和关怀多寡的最关键因素。我们对从事什么行业这样一个问题——通常是与他人第一次接触时被问及的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将决定我们被他人所接受的程度。

但不幸的是,我们很少能够有把握拥有提供一个较高水平回答的能力。我们对此问题的回答取决于经济学家笔下的曲线图的沟沟壑壑、市场上的勾心斗角、运气和灵感的反复无常——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对爱的需求保持稳定不变,且丝毫不亚于孩提时代;因而在我们的需求和世界的不确定条件之间产生了一种不平衡,而这种不确定性构成了我们身份焦虑的第五个关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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