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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圣彼得的葬礼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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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进入第三周,残暑的威力总算逐渐减弱,我和总编正要前往一栋位于海滨的住家。我们已得到教训,每当访谈延长,过傍晚才踏上归途,背后袭来的海风意外地会冻得人全身发冷。这是第五次,也预定是最后一次访问。 总编园田瑛子卷起开襟薄衫塞进大托特包,问道:“欸,你有没有带预备的录音笔?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录到一半文件储存空间不够。” 我们隶属集团的宣传杂志《蓝天》,编辑部有三名正式员工和一名准员工,及一名打工人员,是个小家庭。办公室栖身在悄然蹲踞于高层科技大楼的总公司后方、三层别馆的三楼。 这里别有一番天地,同时是座孤岛,流放者的孤岛。 与菜穗子婚后十年,即成为今多财团基层员工十年以上,我仍无法掌握这个庞大集团企业的全貌。岳父继承其父的小型栈板运输公司,在一代之间便打造成如此巨大而复杂的企业体。现今“本家”仍是物流公司,但只是大树的树干部分,枝叶则遍布五花八门的旗下公司。 一直以来,岳父似乎颇担忧任职复合企业的庞大员工,会处于同床异梦的状态,也就是沟通不足。于是十几年前,他想到可发行一份全集团流通的综合性社内报,这便是《蓝天》创刊的契机。因此,发行人即为今多嘉亲。 创刊至今的总编园田瑛子,是会长亲自拔擢的人才。大学毕业后,她应届进入今多财团,历任各部门行政人员,也曾外派旗下公司,经验非常丰富,是所谓的职场大姐头。而这样的她,究竟是职场生涯中的哪一段受到会长青睐,我并不清楚。 “我待过总公司的社内报编辑部,大概是那时候写的文章合会长的胃口吧。” 本人这么说,实际上或许也没有更多的理由。只是,她的待遇有许多神秘之处,所以园田瑛子是会长情妇(或前任情妇)的传闻根深蒂固。至于传言的真伪,还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来询问园田瑛子称为“会长驸马爷”的我。即使真的有人问起,我也不知究竟,不过菜穗子倒是一笑置之。 “园田小姐的类型,和今多夫人还有我妈差太多。” 这话出自今多嘉亲情妇之女的菜穗子,我完全相信。而菜穗子提及“今多夫人”——生父的正室,她年纪相差甚远的两名哥哥的母亲、现已过世的女士时,与园田瑛子苦笑着说“我才不是会长的情妇”的眼神,惊人地相似,更加强可信度。 总之,集团广报室便是这样一个地方。不论在任何意义上,分发到此的都是被调离前线的人,也就是流放者。唯一的差别,只在于是菜鸟还是老鸟,及被流放的时期与理由。 园田瑛子是这座荒岛的岛主。她坐镇在人事异动必然频繁的广报室,接纳许多流放者,又目送他们离去。其中最棘手的非我莫属,但她高明地差遣这样的我,偶尔调侃我是“会长的乘龙快婿”“今多家的小伙计”,释放我和周遭同事累积的压力,无微不至。她是个聪明人,如果当面表示“其实我有点尊敬你”,不晓得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换句话说,我对身为总编的园田瑛子毫无不满,只是对她机器白痴的一面有些无可奈何。 “上次录音笔会停止,不是容量不够,而是没电。” 况且不必特意吩咐,我也总是随身携带备用的录音机器。除了第二支录音笔,还有旧型的卡式录音机。后者纯粹是我的嗜好。 “总编的录音笔我刚换完电池,也测试过,没问题。” 在电脑屏幕上检查排版的野本弟回头道。野本弟是约半年前来打工的大学生,主修国际经济,二十岁。他做事勤快,为人机灵,外貌清爽时髦,进公司第三天就获得“牛郎小弟”的绰号。本人毫不介意,还透露真的想兼职当牛郎,可惜面试时被刷掉了。 “你碰过我的录音笔?讨厌,该不会把文件都删光了吧?” “我没删,还帮忙备份哩。” 就算总编搞错文件夹,覆盖掉文件也不必担心——野本弟没说出口,而是对我使个眼色。我用朝向他的半边脸,回以一笑。 园田总编在托特包里一阵摸索,取出录音笔按来按去,想验证野本弟的话。 “那个老先生,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应道。 “所有的录音文件都备份了吗?那能不能把上次的访问录音逐字打成文稿?” “我来做行吗?会不会被井手先生骂?” 井手正男也是同事之一。除了园田瑛子,他是《蓝天》编辑部史上第一个出身今多财团本家的员工。 “井手先生讨厌我。” 野本弟搔着头。他没染发,但时髦有型。第一次面试后,园田总编咕哝“那颗走样的杰尼斯头不能想想办法吗?”不过似乎还没出言矫正。其实园田总编挺中意他的发型吧。 “放心,井手先生讨厌的不止你一个。” “这样说好吗?” “他又不在,有什么关系?虽然会长的驸马爷可能会去秘书室告状。” “总编,不要脚痛就乱迁怒。”我傻笑着回道。 就任《蓝天》总编时,制服不必说,园田瑛子也和职业妇女风的套装与包鞋断绝关系,不论春夏秋冬皆以五彩缤纷的民俗风宽松裤装现身。 不过,她称为“那个老先生”的采访对象——直到去年春天仍是今多财团常务董事的森信宏,在第一次访问时对她的穿着十分不满。无可奈何,唯独在专访他当天,园田瑛子会从衣柜深处挖出套装,蹬上“参加葬礼用”的黑包鞋。那双六寸高的包鞋,对习惯率性打扮的她的脚,形同狩猎女巫的拷问刑具,所以她的心情才会这么糟。 “今天真的是最后一次吧?”总编噘嘴瞪着我,“那个老先生要是还没讲够,我可要哀号了。” “访谈说好总共五次,今天就会结束。” “间野小姐会整理成文字稿吧?”野本弟转过椅子面向我们,“她已准备好要当总编的幽灵写手,正跃跃欲试。” 间野京子是编辑部的第四名成员。 “间野小姐真的很有文采。她说在之前的店里工作时,不管是发给客人的传单,还是发表在网站的文章,全出自她的手笔。” 连悠闲的集团宣传杂志,也不可避免地受近年的经济危机浪潮波及。目前包括员工、准员工四名,加上一名打工人员的编制,是历来规模最小的。更别提井手完全派不上用场。 另外,间野京子如同本人所言,妙笔生花,十分能干。她和虽然是打工人员,却是宝贵战斗力的野本弟也相处融洽。大概是刚满三十岁,在编辑部内与野本弟年龄最为相近吧。 “你啊,不要让我提醒那么多次。” 园田总编凶狠地眯起眼,训斥野本弟。她配合套装化较浓的妆,一眯起双眸,眼影就闪闪发亮。 “不能说‘店里’,至少要说‘前职场’,不然又会触怒井手先生。” “你不是说他不在就没关系吗?” “本人不在时可以说的,只有坏话。像这种小细节,就得趁本人不在时养成习惯。” 间野京子的前一个职场,是岳父收购并纳入旗下的高级美容沙龙。岳父从不做没意义的事,那是著名的舞台剧女星御用沙龙,不进行任何宣传或广告,也不接生客。虽然贵得离谱,但效果一流,这一点菜穗子能打包票。 间野京子是优秀的美容师,这也是菜穗子做保证的。然而,由于家庭因素,间野无法继续从事需要配合顾客,上班时间不规则的工作。一般情况下,美容师会辞职离开,但菜穗子十分欣赏间野的技术和开朗的性格,于是用一句“父亲,我有个请求”,推荐她进入上下班时间固定且周休两日的《蓝天》编辑部,直到能回到原先的职场。 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与今多财团在任何形式上都毫无瓜葛,更不会干涉人事,间野京子是例外中的例外。岳父为爱女破格的行为感到惊讶,并开心不已。仔细想想,即使一次也好,岳父或许一直在期待菜穗子提出任性的要求。 再怎么疼女儿,今多嘉亲毕竟是今多嘉亲。岳父没告诉菜穗子,私下派人调查间野京子的风评与工作能力。在这种时候活动(暗中活跃)的,是真正意义上直属会长的秘书室职员。接到他们的报告,岳父相当满意,毫不犹豫地将间野京子挖角到《蓝天》——过程就是如此。 对于此类人事安排,园田总编无动于衷。她早扛着一个杉村三郎,也就是我这个麻烦,如今根本雷打不惊。她仅仅行个礼,表示一切遵照会长指示。 间野京子开朗随和,热心工作,还意外具备过人的文采。通过调查,岳父应该了如指掌,我们也很快就发现她的优点,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一碰上井手正男,便会产生一些不协调音,然后看似粗枝大叶,其实神经纤细的总编就得在背后煞费苦心。 “我觉得井手先生很幼稚。” 野本弟不满地嘀咕,扯弄右耳垂。上头开着三个耳洞,当然,在编辑部出动时,上头只有洞。 “不然你们想想,他几岁啦?” “四十七岁。”总编回答。 “跟我爸只差一岁,真的不该再像小学模范生般装腔作势。” 总编瞟他一眼:“牛郎小弟,你就期待四十七岁到来那天吧。我一定会搭乘时光机,去瞧瞧你有没有变成会对部下装腔作势的上班族。” 上午十一点,园田总编和我从东京车站搭乘特急列车。 “在我小时候,那个地方是很适合去过夜,然后享受海水浴的度假胜地。” 这话也听过五遍了。 “我还是没办法理解,森先生绝不会安于隐居在海滨别墅啊。他浑身散发着第一线商业战士的气息。” “所以意见才会那么多。” “对吧?那他怎么不住市中心,在集团旗下公司当监事之类的?” 外表大大咧咧,其实内心纤细的园田瑛子,有着意外的死角。从大型都市银行被挖角过来,一路在今多财团的财务圈奋斗的森常务董事,确实不是会因年届七十就隐居的人。他会辞退所有职务,搬到房总半岛海边的“海星房总别墅区”,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罹患失智症的夫人。总编没发现这一点,应该是夫人始终没现身,加上一些误会。总编认为“夫人”心高气傲,瞧不起没出路的集团宣传杂志编辑部员工,觉得没必要出来打招呼。明明没有任何根据,总编却一心如此认定,恐怕流放者荒岛的岛主还是有其积郁与自卑吧。就是这样的心态造成死角。 进行采访前,岳父曾向我提起森夫人的病情,并警告我,除非森先生主动谈及,否则绝不能触碰此话题。 不过,采访将于今天结束。为防日后总编毫无预警地得知森夫妇的抗病内幕,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我判断现下是个好时机,于是在谈话间告知。 总编拿着瓶装绿茶,沉默半晌,问道:“那一带有不错的医院吗?” “有专门的看护机构。如果真的不行,森先生打算让夫人搬进去。” “这样啊……” 总编又沉默片刻,露出小学生般的好胜表情说:“可是,森先生还是太啰唆。” 在目的地车站的月台下车后,我们感受着海风,前往邻近车站大楼旁的家庭餐厅。用完午饭,在下午一点整按森先生家的门铃,是每回的固定步骤。住在家里的女佣会出来应门,带我们到能够俯瞰外房海景的客厅,以进行访谈。 到了三点,稍稍休息,女佣会送来茶点,约三十分钟后继续访谈,结束时往往超过六点。以社内报而言,这是过长的访谈,之所以会演变至此,是结合回忆录出版企划的缘故。不过,这个企划会不会实现,尚未定案。森先生希望读过访谈的文字稿,确认无愧于他的生涯再作定夺。 森信宏与短小精悍的岳父完全相反,身材高大,年轻时想必有美男子之称。他的五官立体,仿佛有日耳曼人的基因,皮肤白皙,眼珠颜色很淡。虽然是这场访谈中不能提起的话题,但据说他曾是财金界屈指可数的花花公子。 寒暄致意后,森先生一如往常,利落地接受访谈。他穿着麻质衬衫,外罩夹克,由于打高尔夫球,皮肤晒得黝黑。只要他有意,想必依旧能大享艳福。 最后一次访谈,森先生从任职今多财团财务总监讲起,偶尔会针对今多嘉亲提出尖锐到令人吃惊的批判,总编频频瞟向我,我不禁感到好笑。失败就是失败,善政就是善政,对目前还不能下定论的事挑明这么说,听着反倒痛快,岳父一定也会同意。 休息结束,后半场是概括性的总结,森先生间或谈及人生观,即使话题转移到家庭或夫人也不奇怪,我不由得有些紧张。不过,对我们的“金库守护神”清晰的头脑与流畅的口才而言,这只是杞人忧天。 “嗯,大概就这样吧。” 森先生在扶手椅上重新坐好,跷起脚说。客厅的双开落地窗外,是一片大海绝景,水平线留下一条暗红色,逐渐转为日暮。 “看过你们整理出来的文字稿,我会注明需要修改的地方。我的记忆应该也有模糊不清的部分吧。” “再次麻烦森先生了。”我们一同低头行礼。 森先生一笑:“很累吧?我可是累坏了。” “感谢您每次都拨出这么长的时间接受专访。” “哪里,我现在很闲,拨空倒是没问题。只是活到这把岁数,回忆过往就变得十分辛苦。连打算掩盖的事情都会一并想起,得一一盖回去才行。” 他唤来女佣再倒一杯咖啡,劝道:“你们也喝点热的再走。每次都没能招待什么,实在抱歉。” “没那回事。” 森先生似乎维持相同的姿势,切换了模式。 “杉村。” “是的。” “菜穗子小姐过得如何?” 他的目光顿时柔和许多。 “托您的福,她一切安好。” “那就好。菜穗子小姐还没结婚时,我在内子的活动上见过她。” 自称改变,用词也换成敬语,表示他不是在与前部下交谈,而是把我视为今多家的一员吧。识时务的总编,优雅从容地收拾着录音器材和笔记。 “内子以前蛮广泛地从事志愿者活动。” 他说菜穗子帮忙过几次。 “好像是帮忙录制有声图书,提供给视障者的团体吧。” “菜穗子在图书馆担任念童书的志愿者。她从单身时代就一直从事志愿者活动。” “啊,那应该是内子看中她的经验,拜托她的吧。” 女佣端来咖啡,总编帮她摆放。 “内子人面挺广,也相当会使唤人,可能给菜穗子小姐添了不少麻烦。不过,菜穗子小姐真的是很棒的女性,我十分敬佩她。唯独那个时候,我由衷羡慕会长。” “您过奖了。” “内子也说,如果我们有儿子,便能央求会长把菜穗子小姐嫁来我们家。岂料没过多久,菜穗子小姐就被你抢走了。” 他不等我搭腔,笑着继续道:“实在是意外的伏兵哪。可是,与其随便跟集团里的家伙联姻,跟你这种自由的男人结婚,菜穗子小姐会比较幸福。我也……是啊,活到这把岁数,渐渐摆脱一点庸俗之气,才会这么想吧。” 总编端庄微笑,我也维持同样的表情。 “你应该也碰上不少劳心伤神的事,”森先生注视着我的双眼,“不过,请务必守护菜穗子小姐的幸福。身为一个男人,比起其他任何事,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选择的终身伴侣得到幸福。” 我再度低头行礼:“您的教诲我会谨记在心。” 不同于过去的四次访谈,森先生送我们到玄关。女佣则先去打开前院的门。 “最后才这么说,可能会像是辩解,不过内子一次也没出来打招呼,真是抱歉。” 森先生想必早看准此一时机,语气相当自然。 “杉村应该听说了吧?内子的状况不怎么理想。” 我暧昧地点点头,总编露出“这是在讲什么?”的表情。幸好我在去程的特急列车上知会过她。 “是失智症。”森先生告诉总编,“原以为能一起在这个家住一年,但似乎还是没办法。我过得很辛苦,内子恐怕更难受。不,医师说本人已无法认知到这些,可是我心里明白,以前的内子被关在现下的内子体内,生气地哭喊着不要看她这副模样。” 女佣在门旁等候,强烈的海风掀起围裙裙摆。 “这么说像在自夸,不过以前的她是才色兼备的好女人。即使变成老太婆,一样是好女人,不输给菜穗子小姐的好女人。” 森先生拍拍我的肩膀。 “我多话了。不过,你们平常都不叫计程车吗?” 总编倏然回神般,站直应道:“是的,附近就有公车站牌。” “是名为‘海风线’的黄色公车吗?” 那是会行经“海星房总别墅区”的公车,约莫一小时一班,去程时间不合,只好坐计程车,不过我们研究时刻表,发现回程恰巧有班次,方便搭乘。《蓝天》编辑部也不例外,处于财政紧缩的状况,能省则省。公车十分干净,又没什么乘客,坐起来挺舒适,而且时间上能衔接回程的特急列车。 “本地的开发公司买下那家客运,收编为子公司。这是考虑到退休想在别墅区定居的老夫妇,可能无法自行开车。” “原来如此。” 听到这番说明,我总算理解为何没什么乘客,车子却颇高级。 “其他应该还有三条路线。尽管是亏损连连的小型客运公司,一旦倒闭,当地人等于失去双脚。成天被骂破坏环境、满脑子追求金钱利益的地产开发公司,偶尔也会做点好事。” “要不要在书里提一下?补充在后记也行。”我提议道。 “哦,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最好向读者说明,如今我在什么地方回顾过去说大话……虽然不晓得会有几个读者。”森先生眨眨眼。 临别之际,森先生展现出亲和温暖的一面。担任常务董事时,森先生是令外面的金融人士和直属部下畏惧到晚上会做噩梦的恐怖“金库守护神”,应该也是最受秘书室女性欢迎的人物吧。 “请代我向会长致意。”森先生行一礼,“我非常感激他的好意。” 我们恭敬回礼后,走出大门,来到别墅区的道路。经过铺装,被草皮与花坛包围的道路漫步起来十分惬意,也方便车辆通行,想必和“海星房总别墅区”的建筑物配置一样,是极为讲究人体工学的设计。 我们一向搭准时在晚上七点行经“海星房总别墅区 日落街区”站的班次。徒步三分钟就能抵达的站牌,今天却异常遥远。总编似乎也有同感,不光是踩着六厘米高跟鞋的缘故。 “我太嫩了。”总编把塞得鼓鼓的托特包背到肩上,“最起码第二次访谈就该问出那些话,实在没资格自称专业人士。” 真想再听他多说一些,总编低喃。 “还有机会的。依刚刚交谈的感觉,应该能顺利取得森先生的同意。” 两人缓步前进,不久便看到“日落街区”的公车站牌。黄色长椅在近未来造型的透明树脂雨遮保护下,在黄昏的幽暗中散发朦胧的光。公车站说明柱的设计与色调也配合雨遮及长椅。听到森先生的话,我才注意到这一点,不过设备都是地产开发公司收购后整修的吧? 总编和我在长椅上坐下,各自检查笔记本电脑和手机上的电子邮件及短信,这已是老习惯。月刊《蓝天》的发行编务,除了最终校稿日以外,都不怎么繁忙,只是内容牵涉财团所有业务及企业,经常需要修改细节和多方考量,因此会频繁与采访对象联络。每次结束森先生的午后访谈,坐在公车站长椅上,便有数量庞大的待回信件和电话留言等着我们。 “真是要命。”园田总编看着手机屏幕,忍不住咂舌,“‘威尔涅斯’又要换照片。” 那是集团旗下专卖保健食品的通贩公司。 “他们要更换七日试用组的包装。这应该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怎么不先讲嘛。” 我收到菜穗子的短信,由于嫂嫂突然邀约,她带桃子去吃晚饭。这是下午三点多发来的。 “好,抱歉这么晚回复。”发完短信,我临时起意:“总编,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 园田总编一脸错愕,仿佛听到我问:“待会儿要不要去动物园?” “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就是访谈告一段落……” “可是,办公室还有人吗?” 每次访谈结束,回去放器材,编辑部都没人加班。毕竟还不到忙碌的时期。 “总编和副总编两个人喝酒不行吗?” 我姑且算是副总编。 “要我跟会长的驸马爷单独喝酒?” “偶尔一次无妨吧。”我笑道,“新桥有家美味的串烧店,谷垣先生带我去过。” 谷垣先生曾是集团广报室的员工,已届龄退休,如今应该和夫人过着悠闲的晚年生活。 园田总编总是挂在嘴上的“会长的驸马爷”,在我的绰号中算是相当温和。许多人背地里叫我间谍、秘密警察、马屁精,也有人骂我是今多一族的寄生虫、会长女儿的小白脸。 一直以来,我和流动率极高的广报室成员都处得不错。只是,即使表面相处融洽,也没人邀我“去喝一杯”。话说回来,在这个蜻蜓点水式的职场,究竟有哪个古怪的员工,会想和会长的间谍、会长女儿的小白脸交好?如果混熟有好处也就罢了,但又毫无益处。 不过,谷垣先生却邀我“一起去喝一杯吧”。直到现在,我偶尔仍会莫名怀念起他。像今晚这样,妻子突然带女儿外出吃饭不在家,我甚至会想一个人晃到那间串烧店坐坐。 “好吃吗?” “烧烤不必说,炖肉更是绝品。” “哦?那很棒嘛。” 总编收起手机时,公车进站。 “海风线”公车的风格一点都不近未来,是旧式有阶梯的设计,从前门上车,中央的门下车。所有路段的票价都是一百八十日元。 一条宽幅黄线横跨白色车体,仿佛夹住左右车窗。由于鲜黄色十分抢眼,才会给人“那辆黄色公车”的印象。挡风玻璃的边框是清凉的蓝线,但不太醒目。 这年头的公车多半如此,车窗嵌死,无法自由开关,因此尺寸也大,远远就能看清车内。 总编从长椅起身:“真稀奇,今天乘客好多。” 实际上只有六七名乘客,不到“好多”的程度。不过,我们太习惯这班公车空荡荡的状态,才会用“好多”形容。 黄白车体缓缓进站停下,中央车门关着,前门发出“噗咻”的排气声打开。 “久等了,这一站是‘海星房总别墅区日落街区’。” 总编先踏上阶梯付车资,穿过通道走向后方座位。我随后跟上。 “感谢搭乘。” 司机穿水蓝制服,戴着帽子,约三十五岁。上次也是同一名驾驶员,我认得她的长相。她肤色白皙,宽下巴,眉毛有些稀疏,和我的姐姐感觉颇像。不过,从车内广播听来,她的嗓音甜美,与姐姐是天壤之别。姐姐的性格是有话直说,嗓音同样尖锐。 我抓着扶手往车内走,总编坐在最后一排。 “即将发车,请抓稳。” 我隔一个空位,和总编坐在同一排。公车微微倾斜,发车前进。 以中央车门为界,前半部左右并排着单人座。后半部高出两级阶梯,有三排双人座,同样在通道两侧对称并排。最后则是一整排的五人座。 除了我和总编,共有六名乘客。坐前方单人座的四名,后方双人座的两名。双人座的乘客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应该不是同伴。 坐在右侧窗边的总编露出讶异的表情。 “喂,杉村,你看。” 她指着正面设置在前门上方的电子告示板。平常会显示两行文字,上面一行是公车的路线名称,下面一行则是下一个停靠站。然而,此刻下面一行的文字却由右至左移动。 “海风线02路线目前暂停行驶,造成不便敬请见谅。海风线02路线……” 这一班车是03路线,从车站笔直南下,穿过市区,抵达广阔的“海星房总别墅区”后,顺时针绕行外侧。 “02路线是经过哪边?” “出了什么状况吗?”总编低喃。坐在我前面双人座靠通道侧的乘客,回头道:“那是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公车,由于遇上车祸,道路遭到封锁。” 对方是年届六旬的妇人,一头短白发染成淡紫色,穿着领口有刺绣的黑套装。虽是轻便而时髦的外出打扮,却带着庞大的波士顿包。 “听说是载运货物的卡车肇事,现场一片混乱。”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是森夫人不久可能会入住的安养院,邻接“海星房总别墅区”东侧。发生车祸的路段,就是通往那里吧。 “卡车肇事?货物掉到马路上了吗?”总编搭着前方的椅背,探身问道。 “好像是,听说臭得要命。那叫什么……喏,就是会蒸发的……” “挥发性?” “对对对,车子载着那样的东西,马路两旁的住户都疏散了。” “哎呀,真的假的?”总编又掏出手机,大概是想查看新闻。 “车祸是几点发生的?”我问妇人。 “不清楚,公车大概是一小时前停驶的。”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人员也都去避难了吗?” 对人体有害的挥发性液体泼洒在马路上,事态十分严重,邻近的“海星房总别墅区”应当会接到通报。 “那边是上风处,似乎没受到波及。”妇人回答,“广播说不用担心。” 我思索片刻,终于明白。看来,车祸后发布第一波消息时,妇人待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可能是去探望谁,或是安养院的职员,才会当场听到“本机构不受事故影响”的消息。 “新闻没报道。”园田总编合上手机,“网络新闻有时意外地慢。” 不然就是情况不像我们从妇人话中推断的那么严重,毕竟挥发性液体不止一种。比方,油漆味道很呛,可能会短暂阻碍交通,但不会酿成伤亡。 “下一站是‘海星房总别墅区大门前’。” 悦耳的车内广播响起,公车逐渐减速。 从“日落街区”站到终点的站前圆环,共有七站,路程将近四千米。行经“大门前”站后,公车路线就离开“海星房总别墅区”,也远离海边,穿过田地和杂木林,前往市区。 前门没开,单人座的上班族模样男子从中央车门下站。他提着黑皮包,步向别墅区大门前方的综合管理事务所。 “即将发车,请抓稳。” 待广播结束,总编又向妇人攀谈:“你住在附近吗?” “我从西船过来,家母住在‘海风’。” “哎呀,真是辛苦。” 白发染成淡紫色的妇人,笑着摆摆手。 “哪里、哪里,家母在安养院过得很好,我挺放心。不过,今天公车突然停驶,吓我一跳。” 02路线停驶,于是妇人穿越“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土地—— “有人告诉我,离别墅区最近的是‘东街区’站牌,我便搭上这班公车。” 总编似乎注意到妇人身旁沉重的波士顿包,有些愤慨地说:“‘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没帮忙叫车吗?未免太小气。” “事出突然,也没办法。”妇人倒是心平气和,“两位是别墅那边的吗?” 大概是在问我们是不是“海星房总别墅区”的住户吧,这下换我们笑着摆手:“不是、不是,我们是去工作。” “这样啊,那是很棒的别墅区吧。” “虽然只远远看过,但‘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是不错的地方。” “那边的入住费真的很贵。”妇人顾忌着周围,“家母运气好,抽到县政府补助的住房。她的签运特别强,减轻我不少负担。” 接近下一站“泷泽桥”,广播响起,但没有乘客按铃。 双线道马路的两旁是竹丛、空地和贫瘠的田地。这一带不是住宅区,也非工厂地带,夹在市区与“海星房总别墅区”之间,仿佛遭所有开发计划遗忘,景观萧条。作为公车站名的泷泽桥,只是架在狭窄渠道上一座布满红锈的小铁桥。不晓得是否碍于空间不足,此处的公车站牌也被摒除在翻新行列之外,一根附台座的传统圆形公车站牌孤零零矗立着。 “‘泷泽桥’过站不停。” 随着车内广播响起,总编与妇人的交谈告一段落。总编掏出手机,淡紫头发的妇人面向前方。 天空浮现薄薄夜色,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即使是离都心短短一两小时的路程,只要开发条件不足,就会变成这般寂寥的景象。 行驶中的公车里,坐在右侧中央单人座的男人站起。他身穿淡灰西装,但尺寸似乎不合,显得松松垮垮。只见他抓着扶手,踩着不稳的脚步靠近驾驶座。 男人个子瘦小,稀疏的头发全白,有些驼背,年纪颇大。他的右手伸进斜背在右肩的包包,似乎要取出东西。 在驾驶座与乘客距离很近的市区公车上,偶尔会见到这样的情景。每个人都遇到过吧?乘客会为一些小事接近驾驶座,像是询问这辆公车会停××站吗?不好意思,我想去××地方,在哪里换车才好?有没有一日乘车券?请给我回数票。我想买月票,营业所在哪里?可以换零钱吗? 公车的车门处通常会贴着“敬请乘客配合”的告示,提醒不要在车辆行驶中离座,或不要随意与驾驶员攀谈。 蹒跚走向驾驶座的白发老人,想对宽下巴、嗓音甜美的司机说什么?虽然不到好奇的地步,但我漫不经心地旁观。 白发老人左手紧紧抓住分隔驾驶座与通道的金属横杆,背对车门阶梯站稳脚步,朝司机弯腰。几乎是同时,他从斜背的包包中抽出右手。 由于恰巧碰上红灯,公车暂停,司机望向老人。在驾驶座的灯光下,她帽檐下笑容可掬的侧脸,连坐在最后一排的我都能清楚看见。 我看得一清二楚,白发老人的手从包包里抽出,猛地逼近她的脸庞中央——近到快抵住双眼与眉头之间的物体。 那是一把手枪。 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各种工具,有的极为日常,每个人都知道名称与用途;有的过于日常,尽管知道用途与用法,却不知道正式名称。 相反地,有些经常看到,却不会使用。虽然知道名称与用途,可是一般人用不上。不,是一般人被禁止持有或使用。比在行驶中的公车上随意向司机攀谈更不可取的严格受到管制的工具。 手枪,就是其中的代表。 白发老人拿着手枪,瞄准司机。 我看到这一幕,目击整个过程,却悠然坐着。 全程大概只有短短几秒钟,我当时的心情,千真万确就是“悠然”。不是眼前的状况太突兀,而是某人拿枪指着别人的场面,现代人早就见怪不怪,每天在电视剧或电影画面中都能看到。我们目击数不清“双手举起来”的场面,几乎都腻了。 所以,我的态度如此“悠然”。大脑耗费好久的时间,才理解那不是发生在屏幕另一端的事,真正是现实的一部分。 不只我有这种感觉,司机的表情也没有立即变化,或许是枪口离双眼太近,一时无法聚焦。 白发老人的枪口对准司机,低语几句。 我赫然回神,司机也终于理解状况。她突然挣扎,戴着白手套的手往方向盘一滑。 “天哪!”有人叫喊。 不是司机,而是坐在右侧最前排单人座的年轻女孩。 “不会吧?这是在做什么?” 那声音几乎快笑出来。她从座位站起,屈身半蹲。 异于刚刚蹒跚的步伐,老人如蛇般倏然抬头,枪口迅速转向女孩。 “不好意思,小姐,请安静坐下。” 这辆公车使用自动怠速熄火系统,遇到红绿灯或进站停下时,引擎会熄火,因此车内相当安静,没有足以掩盖持枪老人沙哑呢喃的噪声。 女孩顿时僵住,我不禁微微起身。尽管看不到前方座位的妇人神情,但她拉近放在邻座的波士顿包,似乎已理解眼前的状况。 总编呢?我瞄向身旁,她脑袋靠着窗玻璃打瞌睡。 刚刚一人下车,所以加上老人,目前共有七名乘客。 “喂,老头,你想干吗?” 左侧单人座穿深蓝马球衫的男人粗声嚷嚷。从我的位置只能窥见肩胛骨以上,仍看得出他体格硕大,马球衫的背部被撑得拉出横纹。 “不要看司机是女的就随便调戏,快把那种玩具收起来!” 壮硕的不仅仅是音量和身躯大,胆子似乎也颇大。马球衫男人站起,作势往前走。 白发老人的枪指向他。动作一样迅速,完全没晃动枪口。 “喂,别过去!” 总编前方的双人座窗边传出声音。那是一个年轻男子,像运动员般理着短发,穿黄短袖T恤。他忍不住举手制止马球衫男人,又慢慢缩回来。 “那不是玩具,他是认真的。” 半蹲的女孩缓缓转向两人。 “不会吧?”女孩的声音挺可爱,可惜走音了。她穿白上衣搭格纹裤裙,白色帆布鞋的后帮处踩得扁扁的。 “你在开玩笑吗?那不是真枪,是模型枪吧?” 白发老人笑也不笑,回望女孩痉挛的笑容,而后瞄一眼手中的枪。 “不,这应该是真枪。” 他随意举起右手,枪口对准公车的天花板。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枪声一响。 我不禁闭上眼睛。 凹凹凸凸的天花板开了个洞。响亮的板子碎裂声,几乎掩盖开枪声。 总编猛然跃起,瞪大双眼。 众人顿时沉默,僵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停止。 “怎么?出了什么事?车祸吗?” 园田总编嚷着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朝我挨近,终于注意到戳在驾驶座旁的小个子老人手中的东西。 “那不是手枪吗?”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回答。 “这是在干吗?” 她的口气就像在质疑广报室的部下提出的账单:喂,这是什么?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那反应实在太有园田瑛子的风格,我差点笑出来。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这么想着,我蓦地回神。 “总编,安静,不要乱动。” “没错,请各位保持安静。” 白发老人说着,咧嘴一笑。此刻,手枪不是对着天花板,而是对着我们。从那个位置与高度,随时能射击司机以外的六名乘客。 “小姐,明白吗?这不是模型枪,是真枪。” 穿白上衣的女孩颤抖着点头。 “知……知道了。” 裤裙下摆也在发颤,她的膝盖在抖。 “你也懂了吗?” 老人问穿马球衫的男人。不知不觉间,男人已从座位站起。 “懂了啦。”男人回答,慢慢举起双手,在后脑勺交握,“这样行吗?” “感谢配合。”老人恭敬地说,又露出微笑,“各位能否和他做一样的动作?啊,不必站起来,请坐。” 我们依指示坐下,慢吞吞地摆出投降姿势。 老人瞥一眼驾驶座,说:“也要麻烦司机小姐。” 司机的手簌簌发抖。由于戴着白手套,看得一清二楚。 维持这种姿势,眼睛会动个不停,就是所谓的“目光游移”状态。于是,我的目光捕捉到前排的老妇人。她的手放在头上,注意到染成高雅淡紫色的发间卡着异物。那是刚刚散落的天花板碎片,我还在想她会怎么做,只见她理所当然地随手拂下,然后双手交握在后脑勺。我用力咬住嘴唇,以免失笑。 “欸,我有个问题。” 总编稍微提高嗓门,仍是一副要求解释账单的语气。 “这是抢劫吗?你想要钱吗?” 一样是十足园田瑛子式的单刀直入。要不是被迫摆出投降姿势,我真想捂住双眼。 最起码一名乘客和我有同感。穿黄T恤的青年难以置信似的瞪大眼,回望总编。 老人很快出声:“那位先生,请不要动。” T恤青年停住半转的身躯,依旧圆睁着眼。 “这不是抢劫,太太。”老人仍恭敬地回答,且嗓音年轻洪亮,与外貌格格不入。好似枯萎的老人体内藏了个正值壮年的商场战士。 “我不是太太。” “总编,请适可而止。” 我忍不住插话。老人举着枪,又露出微笑。 “你们不是夫妇,而是上司和部下呢。是出版社的人吗?” 总编噘着嘴不回答,老人也不强求。 “那么,进入下一个阶段吧。各位是不是都带着手机?不好意思,请暂时交给我保管。” 老人往右移动半步,望向白上衣女孩。“从你开始,慢慢拿出手机,然后让我看一下。” “手可以动吗?” “可以。不过,”老人亲切提醒,“如果你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后座穿黄T恤的先生就会死。” 遭指名的年轻人吓一跳,白上衣女孩望向他。 “不只是小姐,我也要警告大家。想趁我不注意时动手脚,这位先生的黄T恤便会染上别的颜色。” “知……知道了。” 遭指名的年轻人不是对老人,而是对我们说。他的头和脖子都没动,只有牙齿嗒嗒打战。 “各位也请不要动。” “好啦,不动就是了。”马球衫男人的粗野声音隐含些许危险的怒气,“喂,你快拿出来啊。” 在马球衫男人的催促下,白上衣女孩往膝上的包包翻找。由于惊慌失措,她迟迟找不到。 “这……这是我的手机。” 她抓起珍珠粉红色的手机,准备递给老人。 “请放在地上。” 她弯腰把手机放在地上。老人的枪没随着她移动,定定瞄准黄T恤青年。 “接下来,把手机慢慢推到我这边。” 女孩遵从指示。珍珠粉红手机在地上滑行五十厘米,停在老人的鞋尖前。那是一双没有光泽的黑皮鞋。 “谢谢。” 老人笑道,枪口不动,脚飞快一扫,把手机踢向角落。手机发出刺耳的声响,掉落在前门的阶梯下。 “换你,请把手机拿出来给我瞧瞧。”老人对马球衫男人发话,并将枪口瞄准女孩,“要是其他人乱动,这位小姐的身上就会发生悲剧。” 马球衫男人从后裤袋掏出手机,举到面前。 “请站起来,再蹲下把手机放在地上。” 听从指示的马球衫男人呼吸粗重,连我都听得见。是体型较大,一动就容易喘吗?还是,既愤怒又紧张,随时会发飙? “将手机滑到我脚边。” 马球衫男人没听从指示,把手机往地上一甩,直接丢进前方阶梯底下,传来巨大的声响。 白上衣女孩双手交握在后脑勺,浑身不住颤抖。 “这样就行了吧?” 马球衫男人蹲在地上,抬眼龇牙咧嘴问道。 “可以,省掉我的麻烦。请回座。” 老人的声音依旧温和,白上衣女孩不禁松口气。由于离老人最近,她受到不小的惊吓。 “下一个是你。” 老人望向黄T恤青年,枪口依然对准白上衣女孩。 青年点点头,掀起T恤,拍打牛仔裤口袋,却遍寻不着手机。 “咦?咦?” 白上衣女孩的双肘微微摇晃。 “对……对不起,我找不到手机。” 青年慌得像身上着火,正努力拍灭。 老人冷静地问:“是不是掉在座位上了?” 青年摸索座位,T恤领口渐渐渗进冷汗的颜色。 “找到了!” 他用力过猛,抓到的手机滑出,飞向左边空位。 “不要动。”老人制止青年,对我前方的妇人说,“不好意思,太太——我能称呼你为太太吗?” 淡紫发色的时髦妇人微微敛起下巴,没有反应。 “你的头发真漂亮。”老人对她笑。 “啊,我吗?” 妇人反应不过来,但老人并不焦急。他的笑容和蔼,耐性十足。 “能不能麻烦你捡起他的手机,走下阶梯?” 在枪口的威胁下,侧身望向妇人的白上衣女孩脸颊濡湿,显然在哭泣。 “小姐,请不要哭。”持枪老人劝道,“只要大家听从指示,就不会发生任何需要哭泣的伤心事或可怕的事,我保证。” “对……对不起。” 白上衣女孩的鼻音很重。她垂下目光,浑身颤抖,不停点着头,呼吸十分紊乱。 “我……我很胆小,对不起,对不起。” 紫发妇人拿着黄T恤青年的手机,戳在中央阶梯边缘。 “拿过去就行了吧?” 妇人相当从容。她冷静到近乎异常,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没搞懂发生什么事。会不会是状况过于匪夷所思,她还不明白自身的处境? “请先走下阶梯。太太,留意脚步。” 紫发妇人毫不犹豫地行动。坐的时候没发现,但她似乎不良于行。她右手握着手机,左手紧抓椅背。只有两级,她却侧身慢吞吞地往下走。 “接着,请把手机滑到我脚边。” 妇人小心翼翼地蹲下,要弯膝似乎很吃力。 “……好。” 回话的同时,手机从她手中滑出去,力道意外地大。与其说是滑,更像低空横越,落地反弹后,还翻滚几圈。 “谢谢。” 老人把那只手机也踢下前门阶梯,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要请太太交出手机。能否麻烦你重复刚刚的动作?” 妇人又默默翻找自己的包包。 妇人迟缓地执行老人的指令,若非在这种情形下,恐怕会教人感到不耐烦。原以为再来就是我或总编,不料,老人继续道: “太太,请接过那两名上班族的手机,做同样的动作。” 我递出手机,看着手机被踢下去,轮到总编。 单调的行为不断重复。女孩停止掉泪,紊乱的呼吸也恢复正常。没有人慌张或激动。 倘若冷静观察眼前的局面,仔细评估,应该会觉得是个好机会吧。可趁老人不注意抢走手枪,或扑倒他。事后回想,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所有乘客都双手交握在后脑勺,愣愣地坐着,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滑过或滚过地板,落下阶梯。我的脑海也没有浮现勇敢下决断的念头。 我依旧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即使手持真枪,对方不过是孱弱的老人,而且只身一人。不必勉强做什么,事情也会自然解决吧。自然?在如此不自然的状况下,有何自然可言? 所有乘客的手机,总算都消失在前方阶梯下。 老人慰问紫发妇人:“太太,谢谢你。膝盖想必痛得很难受吧?” “我是关节炎啊。”妇人应道。那语气仿佛身在医院的候诊室,恰巧相邻而坐的老人搭讪“你哪里不舒服?”她才开口回答。果然还是不太对劲。 “那么,司机小姐。”老人重新转向女驾驶员,枪口也对准她,“不好意思,请打开前门。” 司机似乎有些犹豫,瞬间沉默,接着车门开启。 “各位,请不要动。” 老人后退,靠近车门,走下一级,把手机逐一踢出门外。 “啊。”有人小声惊呼。黄T恤青年看到自己手机被踢落,不禁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事后还是能拿回来,请忍耐一下。”老人微笑道。 虽然笑着向青年解释,但老人的视线和枪口都没离开司机。 我的脑中浮现自己跑过通道,扑向老人,抓着他和他持有的枪,一同滚出车外的情景。感觉只要动手就办得到,易如反掌。 “好,这样就行了。请关门。” 老人回到原位,车门关上,我的幻想随之结束。 “司机小姐姓柴野吧?” 车内有驾驶员的名牌。 “柴野小姐,麻烦继续往前开。应该不必我提醒,请慢慢发车。” 突然发车吧——我暗自低喃。让公车猛烈摇晃,让那个老先生跌倒。 “不用管她的手机吗?”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马球衫男人粗声发问,“司机也有手机,不必没收吗?” “没关系,谢谢你的提醒。” 老人笑吟吟地回答。公车引擎发动,车体震动。 此时,我发现经过泷泽桥一带通往车站唯一的路,即将进入凿开的山路。当然,沿途都是柏油路,说是山路,也不是多险峻的地方。若是平常,想必会毫不在意地通过。 然而,现在不一样。这个路段具有重大意义。老人是深思熟虑后,才掏出手枪,迫使公车停在刚刚的地点。 接下来,道路将往右呈“L”字弯曲。假如突然发车,公车会直接撞上山路旁的水泥墙。 公车缓缓驶出,我的脑袋也开始运转。不是幻想成为动作片巨星,而是要掌握眼前的状况。 这名老人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能因为外表和动作孱弱就小看他。 让公车停在无法突然发动的地点,并且在没收所有乘客的手机、必须指派谁协助时,挑选无法灵活行动的妇人。 还有现在,将枪口逼近开车的司机太阳穴。 “请不要做多余的动作。” 公车完全弯过“L”字转角。 “柴野小姐,请开往三晃化学。”老人的声音相当沉稳,“你知道在哪里吧?三晃化学的工厂。距离关厂已过两年,一直维持原状是没人要买吗?” 连目的地都决定好了,老人显然早有计划。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行动。 “三晃化学我知道,可是开不过去。公车没办法穿过工厂前面那条三岔路的高架桥底下。” 柴野司机甜美的嗓音有些沙哑。 “有小路吧?绕个一圈,开到通行门。以前的员工停车场,如今应该是空地。” “好的。”柴野驾驶员回答。 就像计程车司机与乘客的对话。双方十分熟悉当地环境,包括三晃化学的位置、工厂关闭现已无人、有通往工厂的小路,皆是司机与老人心照不宣的事实。 “各位,请保持安静。” 老人的视线和枪口对着柴野司机,在摇晃的车内踏稳双脚站立。 “维持这样的姿势,忍耐一下。” “喂,老先生,”马球衫男人不耐烦地开口,手跟着就要放下,“你的目的是什么?” “不好意思,请把手举起来。” 马球衫男人故意大叹一口气,双手重新交握在后脑勺。 “好啦,可是……” “关于我的目的,之后会慢慢说明。眼下各位只要记住,要是有任何小动作,柴野小姐的身上就会发生惨剧。” “——向司机开枪会出车祸。” T恤青年语带抗议。他非常听话,双手牢牢交扣在头顶。 “那就伤脑筋了。”老人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请别让我开枪。” 公车以就算出车祸,感觉也不会多严重的速度驶离常规路线,进入平日只会一瞥而过、穿越农田的单线道。 “老爷爷,你是认真的吗?” 老人不答,T恤青年也就闭上嘴巴,没继续追问。 车子沿路前进,没多久前方出现一团暗淡的建筑物,挂着印有“合成化学肥料 三晃化学有限公司”字样的老旧指示板。那是板岩屋顶的建筑物,管线复杂交错,烟囱生锈,窗玻璃模糊。 对面没有来车。周围住家透出点点灯光,却不见半个人影,甚至没有自行车通过。 瞬间,老人的视线离开柴野司机,瞄向左腕的手表。 “请开快一些,我想在这班公车预定抵达终点的时刻前去到三晃化学。” 柴野司机没搭腔,但公车确实加速了。我侧目观察总编的表情,跟刚刚反驳“我不是太太”时一样臭着脸。比起害怕、哭泣,不悦的反应更符合她的个性。 三晃化学的废工厂仍处处亮着灯。围绕整片土地的灰泥墙上,铁柱等间隔突出,上头设有灯具。铁柱之间架设铁丝网,防止外人侵入。厂内也有几处夜间照明,还有醒目的绿色紧急出口指示灯。 “这是哪里?”马球衫男人语带怒气,“倒闭了吗?真恐怖。” 柴野司机似乎确实熟悉这个地方,毫不犹豫地开往昔日的员工停车场。而我之所以知道,是看见了倾斜的指示板。 三晃化学员工专用停车场 外车勿入 违者报警处理 白底红漆字的指示板饱经风吹雨打,早已褪色。 “——是员工宿舍。” 一脸不快的总编打开紧闭的嘴巴低喃。从前的停车场,如今成为空地的右方,矗立着一栋四层大楼,不见一丝灯光。灰泥墙的灯幽幽照亮大楼外墙,只能看出上面有成排的窗户。 “你怎么知道?”我小声问。 “有指示板,现在好像没人住了。” 公司和工厂关闭,员工全部离开,现下想必已成为老鼠窝。 我微微转头,确认窗外的景象。公车后方,隔着道路,疑似透着灯光的住家窗户并排在遥远的彼端。凭着对灯光的感觉,那也许是公寓。希望居民够机灵,注意到“海风线”的黄色公车怎么会在这种时间开进废弃工厂的停车场。 除此以外,周遭不是单纯的夜色,便是稻田或农地,尽是不可能关心这辆公车的黑暗。 传来轮胎碾上沙砾的声响,公车像在弹跳般摇摇晃晃。 “请尽量靠着围墙停车。” 老人指示,柴野司机抓着方向盘反问: “要朝哪边?” “让前门那一侧与围墙平行。”老人说着,露出微笑,“以你的驾驶技术,没问题吧?” “要紧贴围墙吗?” “尽量贴近。” 老人的意图非常明显,要利用三晃化学的灰泥墙堵住公车的出入口。 司机把握并排停车的要领,倒打方向盘,稍微往前,再倒打方向盘,于是公车侧腹逐渐逼近灰泥墙。 “停。” 随着前门那一侧的窗子贴近暗淡的灰泥墙,公车停下。 “请熄火,谢谢。” 老人的语气轻松,就像在感谢对方帮忙换零钱,但听起来是出自真心。 “后座的各位。” 老人的枪指着柴野司机,呼唤紫发妇人、T恤青年、总编和我。 “请坐到前面的空位。我站着就行,不必顾虑我。” 不晓得老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T恤青年率先行动,坐到白上衣女孩的后方。我催促总编,于是总编邀紫发妇人一起过去。 紫发妇人又艰难地走下阶梯,坐到马球衫男人前方。总编则坐在T恤青年后方。 左方最前面,最靠近老人的位置空着,我一开始便打算坐在那里。走过去的途中,老人一直盯着我。瞄准柴野司机的枪口不知何时会转向我,虽然一路提防,但枪口并未移动。 “座位很窄,真抱歉。”老人出声。 公车前半部座位的间距不太一样。由于收纳机械的部分突出,最前排左边的座位狭窄。而为了方便坐轮椅或推婴儿车的乘客将座位收起,挪出空间,右边较宽阔。 “很像车长会说的话。” 我反射性应道,并非刻意鼓起勇气而为。 老人也没有特别的情绪,自然回答:“是啊,把我当成与众不同的车长就行。” “听你在胡扯。” 马球衫男人不屑道。这回手没放下,但表情明显改变。他相当愤怒,也瞧不起老人。 “我不晓得这是在搞什么鬼,可是也想想莫名其妙被扯进来的我们好吗?老头,你是不是脑袋有病?快结束这场闹剧!” “那就结束吧。” 话音刚落,枪口便移向马球衫男人。我后颈的汗毛直竖。和最初射击天花板时一样,老人毫不眨眼地随意扣下扳机。我目睹他手指使劲的瞬间。 马球衫男子也看见了,感觉到了,脸色骤变。我仿佛听见他血液倒流的声响。 我不禁闭上双眼。 不管回想多少次,我都感到窝囊无比。我能够做的,还是只有闭眼而已。 枪声响起。这次也是“砰”的干燥声响,听起来十分清脆,似乎毫无害处。 一团东西倏然飞散,是座位靠背里的填充物。子弹射进后方空出的双人座椅背。 我睁开眼,马球衫男人也恰恰睁开眼。 众人僵在原地,没有动弹,唯独紫发妇人缓缓眨着眼。 “喂,”妇人流露严厉的目光,对老人开口,“拿着那种东西乱挥,不是很危险吗?” 她对状况的认识似乎慢了一拍。但能在这种时候表达不满,远远比我有勇气。 “太太,”我尽可能平静地安抚,“老先生不是在开玩笑,所以……” 妇人看也不看我,笔直注视老人。 “我在诊所见过你好几次,认得你的脸。我挺擅长记住别人的长相。” 老人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枪,聆听妇人的话。枪口依然瞄准马球衫男人。 “你身体出了问题吧?即使罹患重病,也不能自暴自弃啊。最近不管是药物还是手术,真的都非常进步。许多两三年前治不好的病,如今已能完全治愈。像我母亲,不止一次差点没命,但都被医生从鬼门关救回,所以你可别自暴自弃。” 老人回视妇人,瘦削的脸颊线条放松,眼神变得柔和。 “太太,谢谢忠告。” “你真是个好人。”他说。 “柴野小姐。” 突然遭到点名,司机吓一跳。 “是。” “离开驾驶座,我要请你下公车。” 马球衫男人缩着脖子僵在原地,只转动眼珠望向柴野司机。 老人打算放走驾驶员。他劫持公车,不是为了去哪里,此处就是终点站。 “请你到后面,打开紧急逃生门。” 车门另一侧,也就是总编前不久坐的那一侧窗户,便是紧急逃生门。遇到紧急状况,可抬起坐垫,操作底下的杆子打开逃生门。 虽然曾在各地搭乘公营公车,幸运的是还没碰上得操作紧急杆的情况,不过我晓得装设在何处。大部分的公车都设在相同的位置,贴有相同的操作说明书。 柴野司机不肯起身,对着老人的侧脸说: “抱歉,我不能离开这辆公车。” 她的声音颤抖,嗓音依旧甜美。 “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不能抛弃乘客,独自离开。” 老人以眼角余光观察她的神情。只要有意,从老人的站位随时都能射击她或马球衫男人。驼着背、穿着松垮的西装,就这样开枪。 “那是公司的规定吗?如果违反,你会被开除?” “不是那种问题。身为驾驶员,我有责任。”她紧抿嘴唇,下定决心般继续道,“我会打开紧急逃生门,请放乘客离开。我当人质就够了吧?” “就……就是啊。” 马球衫男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拼命附和。他冒着冷汗,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真是个好主意,不如就这么办?老先生,人质太多,你也不好掌控吧?” 老人迅速掠过我和紫发妇人面前,逼近马球衫男人,左手抓住他的胳膊,右手持枪抵住他的下巴,像要卡进松弛的赘肉般用力压上去。 “柴野小姐,请打开紧急逃生门。” 马球衫男人顿时瑟缩,眼珠上翻,想逃离枪口似的伸长脖子。 “麻烦动作快一点。” “司机小姐。”黄T恤青年出声,“现在听从吩咐比较好,请打开紧急逃生门。” 他前面的女孩也点点头。 “这样才对。”老人毫无笑意,紧挨马球衫男人说,“他很聪明。柴野小姐,你错了。判断什么足够、什么不够的,是我而不是你。” 柴野司机的嘴唇发颤。 “好啦,请站起来。啊,在那之前,你的手机在哪里?” “在坐垫底下的置物盒。” “请拿出来,慢慢地。” 柴野司机弯腰打开置物盒,取出银色手机。 “请放在投币箱上,接着起身离开驾驶座。” 她站起来,抬起分隔的横杆,走下高出一级的驾驶座。 “各位,请保持安静,不要动。” 老人盯着司机,枪口压进马球衫男人的颈间,淡淡道: “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要是大家合力抵抗,我肯定不堪一击。不过,枪真的颇方便。在我遭到制服前,只要把握0.1秒的空当,就能扣下扳机。然后,这位先生就会死掉。即使没当场毙命,下场恐怕也挺凄惨。这位先生运气不好,我真的十分同情他,非常同情。各位想必也有同感吧?” “我们明白。”T恤青年回答,“没人会干傻事。” 坐在他前方的白上衣女孩,纤细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咽下口水。 “对了,柴野小姐,请把那边的零钱带走,应该会派上用场。” 投币箱旁,夹着回数票和一日券的袋子里,装有几张千元钞票。 司机默默听从指示,把千元钞票塞入胸前口袋,穿过通道走到后头。 要操作杆子必须蹲下,司机顿时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但老人没有一丝惊慌。 随着“咔嗒”一声,最后方的右侧窗框移动。接着,柴野司机从椅背另一头直起身。 “打开了。” 她张开双手,举到眼前。从我的位置,看不见紧急逃生门是否真的开启。依稀流进些许户外的空气,或许是我的错觉。 持枪的老人对面前的紫发妇人亲切笑道: “太太,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妇人蹙起眉,身子后缩。 “你是个好人,就当是纪念今天,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快……快告诉他!”脖子受到压迫,马球衫男人的声音闷在喉中,“快点告诉他,拜托!” “——我姓迫田。” “那么,迫田太太,请你也离开公车。别忘记随身物品,你的波士顿包放在后座吧?” “我能带走吗?” “可以。柴野小姐!” 司机举着双手应道:“是。” “迫田太太要下车,请来协助她。” 迫田女士扶着膝盖,抓住椅背站起。她的目光逐一扫过总编、T恤青年、哭泣的女孩,还有我。 “我一个人下去吗?其他人怎么办?” “迫田太太,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柴野司机折返,站在中央阶梯边缘,向迫田女士伸出手。 “请先下去,我把包包递给你。” 两人在狭窄的通道上交换位置,迫田女士走向紧急逃生门。她的脚步迟缓,膝盖似乎很痛。柴野司机跟随在后。迫田女士抵达紧急逃生门口,染成紫色的时髦刘海随风摇曳。 “这么高,我下不去。”迫田女士不禁后退,“得用跳的,我不行啦。” 确实,紧急逃生门在轮胎旁,比一般车门高出许多。 “不好意思,请你下去。柴野小姐,麻烦想想办法。” 局面简直变成老人是司机,柴野司机是车长,由于发生意外状况,必须让乘客从紧急逃生门下车,正在安抚害怕的长者。 “我去帮忙吧?”我出声。与老人的距离拉近,没必要提高音量,“我保证不会做多余的事。司机是女性,一个人恐怕有困难。” 老人注视着我,我迎向老人的目光。 “司机应该受过处理紧急状况的训练,柴野小姐没问题的。” 老人盯着我回答,态度从容冷静,没有更多的情绪。枪口依然紧紧抵住马球衫男人的下巴,并未移动。 我轻轻点头,望向后方。T恤青年、白上衣女孩,以及总编也看着紧急逃生门。 “迫田女士,请先坐在这里。对——坐着,然后想象成慢慢滑下去就不可怕了。” 柴野司机让迫田女士在紧急逃生门旁坐下。 “不行,太高啦。” “没问题,请试试看。” “这么高,我很怕。” “那请稍等,就这样坐着别动。” 柴野司机折回通道,抱起迫田女士的波士顿包。虽然尺寸颇大,似乎并不特别沉重。 “迫田女士,包包里装些什么?有易碎物品吗?” “是我母亲的衣物,要带回去洗的。” “那请让我借用一下。放在底下,当缓冲垫吧。” 听到这句话,白上衣女孩松了口气。 T恤青年瞄她一眼。两人对望,青年颔首,女孩也向他点头。尽管身处这种情况,两人之间仿佛有种令人莞尔的心灵相通。 “……一旦上了年纪,”老人同样望着后方的两人,喃喃自语,“对年轻人没什么的事,也会变得困难重重。” “那干脆打开车门,让她们普通地下车就好了嘛。” 我们总编吐出金言。她仍臭着脸,眉头深锁。那是在集团广报室内指出过失或驳回提案“这是纸上谈兵”时,挂在脸上的熟悉表情。 老人眼角浮现笑意,望向我。虽然隐隐约约,但他的眼神中流露几许兴味。 “你们总编是个不好取悦的人呢。” 我还没开口,后方就传来“咚”一声,迫田女士跳下公车。 “不要紧吗?有没有受伤?” 柴野司机大声呼唤。没听见答复,但司机随即回报: “迫田女士下车了!” 即使是这种状况,只要有一件事顺利,人就会受到鼓舞。柴野司机的脸庞顿时一亮。 “瞧,这不是没问题吗?”老人对我说,接着望向后方,“柴野小姐,仔细听着。” 司机站在紧急逃生门旁,双手再度举到与耳朵同高。 “你也下公车,然后找个地方借电话。这一带没有派出所,也没有警车巡逻。三晃化学不能进去,所以不要白绕远路,最好直接向附近民宅求助。” “借……电话吗?” “没错,得立刻报警吧?” 我不悦的上司狐疑地眯起眼,那对年轻男女则瞪圆双眸。只见老人毫不犹豫地下达指示。 “先向公司报告也行,这部分你就自行决定吧。考虑到往后,依紧急手册写的步骤处理较妥当。” “——我可以报警吗?” “站在你的立场,不报警不行吧?柴野小姐,振作一点。” 老人似乎乐在其中。我那不开心的上司目瞪口呆地仰望天花板,顺便放下交握在头顶的双手甩了甩,仿佛在说“啊,累死了”,又恢复原本的姿势。 至今我会在不同的情境中,接触园田总编不同的“个性”,有难以相处的一面,也有值得相处的一面。不过,此刻她的反应该如何归类?刚强,还是逞强?把现实想得太天真,还是不易被现实冲昏头? “我要借用你的手机。”老人对着司机继续道,“接下来,倘若有人想联络我,请告知你的手机号码。万一电池没电,就到此为止。” 司机默默地站在原地,伸手脱下帽子回答: “我要留在车上。我会把公司的帽子交给迫田女士,麻烦她报警。有我的帽子当凭证,警方应该会立即采信。” “由你亲自报警,直接联络营业所的主管,会更有说服力。就这么通报,有个男人持枪劫车,人质为五名乘客,目前停在三晃化学废工厂旁的空地。” “可是……” 司机仍犹豫不决,这时响起一道声音:“快去吧。” 是T恤青年。他也累了吗?手肘的高度有些下降,但声音和表情依旧带着凛然正气。 “司机小姐,请下车报警吧。那样比较好。” “请照做吧,这才是尽责。”我出声附和。 柴野司机摇头:“办不到,我不能丢下乘客。” “你是女性。”青年劝道,“这种情况,先释放女性很合理。” “那么,请先释放那两位女乘客。我不能离开岗位。” 柴野司机像不听话的孩童般争辩,打算折返。老人一把拉近马球衫男人,枪口再度抵住他的脖子。马球衫男人不自然地歪着头,低声呻吟。司机仿佛脚下一绊,顿时停步。 “——我也记得你。”司机颤声道,“你搭过02路线的公车好几次。因为三条路线是轮班驾驶。” 老人没回答。 “你是不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附属诊所看病?刚刚迫田女士也提过,你身体哪里不好吗?那么,做这种事会影响健康的。” “请再考虑一下!”柴野司机挤出声音。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车内陷入沉默。一片寂静中,我们的心跳声是否化成波动扩散,震动了空气?此时,第一发子弹打坏的天花板碎片才轻轻飘落。 “柴野小姐,请下车。”老人的语气仍耐性十足,“要是你太晚回去,佳美会很可怜吧?” 这句话等于一记重击。柴野司机脚下踉跄,犹如遭逢看不见的棒子打个正着,脸上血色尽失。 “你怎么晓得我女儿的名字?” “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老人简短回复,目光便离开柴野司机,问马球衫男人: “站得起来吗?” 男人眼神游移,勉强点点头。 “那么站起来,我要你帮个忙。” “既然如此,好歹收起枪吧!” “我后退一步,但随时会开枪。” “知道啦。” 老人抓着马球衫男人的胳膊,不多不少只退一步。男人发出呻吟,从座位起身。 “等司机小姐下车,请你走到后面,关上紧急逃生门。按照原样确实关起来。” 我目击老人换了表情。他在冷笑,我只能如此形容。 “倘若你有意,也可跳车。毕竟逃走后,车上会发生什么事、谁会有什么下场,都与你无关。不过,丢下两名女子,一个人溜之大吉,往后的人生应该不怎么光明吧。即使如此,你仍觉得性命宝贵,不必管太多,就尽管逃吧。至于紧急逃生门,我会请比你有男子气概的人关上。” 老人在生气。刚刚柴野司机请求让她留下,释放其他乘客时,这个男人头一个赞成,恐怕惹恼了老人。 “——我不会逃跑啦。” 马球衫男人似乎感受到对方的怒意。他的眼神游移,但凶悍的脸逐渐恢复生气。 “拿那种玩意儿威胁别人,还高高在上地训话。先声明一点,我不是怕一把老骨头的你,只是不能死在这种地方而已。” “就是要这股气势。”老人应道。 待柴野司机下车,马球衫男人走近紧急逃生门,一只手抓住座椅,另一只手去拉打开的门,费好一番工夫才关上,接着蹲在椅背后方,将紧急逃生门的操作杆恢复原状,站起身。一连串的动作结束前,我始终半信半疑,内心大半认定他会跳下紧急逃生门,头也不回地逃跑。 不,实际上能否说是半信半疑,都是个疑问。因为我其余的心思,有一半都在忙着体会抵在后脑勺上的枪口坚硬的触感。与刚刚对待马球衫男人的方式不同,老人并未贴近攫住我的胳膊。他无声无息地绕到我背后,没让我看见手枪,只让我感觉到枪口的存在。 该不会是认为我较具危险性,所以移动到不易遭反击的位置?或者,看我比马球衫男人瘦弱,以为我直接看到枪口,会恐慌失控? 总编注视着我和枪口,脸上的不悦之色终于消失。 “杉村先生。”总编开口,听起来像在喃喃自语。 “不要紧。”我安抚道,“乖乖待着,就不会挨子弹。” 老人沉默着,我和总编也没出声。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经验,居然能目睹不笑、不生气,没噘着嘴,眼角微微颤抖,一径缄默的园田总编。 “这样就行了吗?” 公车后方,结束作业的马球衫男人扬声询问。他喘得很厉害。 老人大声确认道:“柴野小姐和迫田太太还在那里吗?” 马球衫男人望向窗外,回答:“还在。” “请催促她们离开。” 马球衫男人迟疑片刻,拍打着车窗,做出驱赶的手势。 “走吧!快逃!赶紧打110报警!” 脑袋上的枪口触感消失,老人后退一步。 “那么,请各位坐在地板上。” 年轻男女互望,这次也是青年先点头,离开座位。穿裤裙的白上衣女孩挨着他,抱着膝盖坐下。T恤青年则是跪坐。 我缓缓离开座位,立着单膝坐下。总编留在座位上,此时我才发现她的膝头微微发颤。 “总编。” 我出声叫唤,总编猛然一震,冷不防踢动双脚,甩掉六寸高跟鞋。她起身背对我,双手抱紧身体般坐下。 “你也回来。跟刚刚一样,双手在后脑勺交握。” 听见老人的呼唤,待在最后一排座位的马球衫男人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紧急逃生门。还是该溜之大吉的,他的侧脸暴露内心的想法。望着这一幕,我不禁觉得他未免太老实,怎么不趁机逃脱——明明前一刻还在脑袋里描绘男人头也不回逃跑的情景,单方面轻视他。 大块头男人侧身穿越通道折返,来到公车的中央阶梯,呻吟着坐下。 “老先生,我患有椎间盘突出,在地上坐不到十分钟就会腰痛。我坐这里就行了吧?” “那你坐在下面一级。” 男人乖乖往下挪了一级。几乎是同时,车内的照明消失。老人切掉设在驾驶座的开关。 然而,四周并非一片漆黑,水泥围墙上的灯光透进车窗。只是,弃置两年之久,不曾清洁的灯泡发出的光昏黄混浊。 不管是什么模式,我直觉情况有所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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