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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圣彼得的葬礼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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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灯光颜色真讨厌。”我身后的老人低喃,“各位的脸色都像患有黄疸。” 那干吗不开车内灯?我们的总编没反驳,也不回头,只用力抱住膝盖。她的模式也切换了。 “这家叫三晃化学的公司,业绩绝不算差。不过,由于是家族企业,为了争夺经营权起内讧,甚至引发杀伤案件,营运每况愈下……” 老人的语气十分不甘心,仿佛在谈论自己的公司。 “看到歇业后,任凭设备与建筑物日晒雨淋,表示纷争并未解决吧。但考虑到安全,还是该换成较明亮的灯。” “请问——”白上衣女孩小声开口,“手能放下吗?开始发麻了。” 我转身望向站在驾驶座旁的老人,发现枪口近得令人心惊。 “够了吧?至少让女士们恢复轻松的姿势……” 我说到一半,老人便举着枪,另一只手从斜背包里取出某样东西。 那是卷白色胶带。是绝缘胶带吗?看起来已用掉一半,明显小一圈。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即使在昏黄的光线中,也看得出女孩瞪大眼。那双眼睛非常清澈漂亮。 “我姓前野。” “那么,前野小姐,请用胶带把大伙的手、脚一圈圈捆起来。”老人吩咐完,扑哧一笑,“说得有点幼稚,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懂。”前野接过胶带。 “各位,我要看到你们的双手、双脚并拢在前。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问跪坐的青年。他的黄T恤底下,套着破旧的牛仔裤。 “咦,我吗?”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坂本。” “坂本先生,请抱膝坐着。前野小姐,以坂本先生为首,依次捆住他们的手脚。不用急,慢慢来。” “好的。”前野点点头。她指甲剪得很短,费一番工夫才找到胶带头。 “椎间盘突出先生,方便请教你的姓名吗?” 坐在中央阶梯的马球衫大汉瞪着老人道:“——不行。” 以为他好强,其实很窝囊;以为他懦弱,却又闹别扭。 “伤脑筋,那就得一直称呼你‘椎间盘突出先生’。” “问别人名字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是常识吧?” “啊,也对。”老人沉稳地点点头,“失礼了,我是佐藤一郎[“佐藤”和“一郎”皆属日本的常见姓氏与名字,一听就像假名。之后马球衫男人回答“田中”,也是极常见的姓氏。]。” 没人发笑。马球衫男人哼一声,回道:“那我叫田中一郎。” “好的。接着轮到你,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老人询问总编,但她没有答复。只见她低着头,坐在斜后方的我看不清她的脸颊或眼睛。 “——园田。” 倘若园田总编平常的音量相当于一百瓦特的电灯,此刻仅仅比得上窗外昏黄的灯泡。 “别人通常都怎么称呼你?” 总编又不吭声,我代她答道:“大多称呼她为‘总编’。” “我也这样称呼吧。” “好吗?”老人微微一笑。 “‘总编’,听起来真不错。年轻时我也曾梦想在出版社工作,真羡慕。” 老人微微屈身,语气放得更柔,继续道。 “至今我仍十分憧憬出版人。跟着喊‘总编’,我仿佛也成为编辑。” 园田总编低着头,不屑地轻吐一句:“又不是出版社。” 老人望向我,像在等待我的解释。 “我们不是出版社的员工,而是负责编辑物流公司的社内报。” “哦,社内报。” 老人眨眨眼。总编总算抬起下巴,睨着老人说:“是会长出于消遣办的、不痛不痒的社内报。连我的头衔都像笑话,是旁人背地里拿来笑我的哏,实际上根本是永无出路的小职员。” 老人望着我:“你也持相同意见吗?” “不是百分之百同意,而且园田小姐是优秀的总编。” “嗯、嗯。”老人点点头,枪口随之上下摇晃。 “顺序颠倒了,你叫什么名字?” “杉村。” “你是总编的直属部下吗?” “我的头衔是副总编。” “‘副总编’是吧?”老人笑道,“听起来也颇帅气。” “佐藤先生,我的全名是杉村三郎,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名叫一男。即使在我生长的年代,仍有为孩子取这么传统名字的父母。” “有个政治家叫小泽一郎[小泽一郎(一九四二— ),曾任民主党代表。],不过他大你好几个世代。虽然还是比我年轻。” 老人似乎挺愉快。 “别忘记铃木一朗[铃木一朗(一九七三— ),日本棒球选手,目前活跃于美国职棒大联盟。名字“一朗”与“一郎”同音。]啊。他可是世界的一朗,真的很棒。” 前野捆绑好马球衫男人田中一郎的手腕和脚踝,接着靠近总编。由于跪地移动,露出裤裙的膝头有些脏污。 “所以,即使你真的名叫佐藤一郎,我也不会惊讶。不过,我能称呼你‘佐藤先生’吗?还是该喊你‘佐藤大人’?” 我竭力嘲讽挥舞手枪、牵着我们鼻子走的老人,顿时心跳加速,感到一阵窝囊。实际说出口,一点都算不上机智的讽刺。 “直呼我的名字,或喊我‘老先生’都行。啊,就叫我‘老先生’吧。” 老人无动于衷,目光反倒变得更温和。 “把大家卷进这样的事,实在抱歉。不过,我不是为了发泄愤恨或不满,也不是自暴自弃。虽然迫田太太训了我一顿……” 前野拿胶带捆起我的手腕和脚踝。她缠得很松,但胶带太厚,黏着力强,意外地难以自由活动。从这样的细节,也能看出老人并非毫无计划。 “自我介绍结束,在引发周围骚动前,先说明一下。我把各位当成人质——当成盾牌,但我有明确的目的。” “钱吗?”穿马球衫的田中一郎唾弃道,“该不会是欠债了?老先生,你想要多少?” 老人立即反问:“田中先生,你想要多少?” “咦?”田中疑惑地眨眼。 “就是钱啊。假如能获得一笔可自由使用的钱,你想要多少?” “这是在干吗?” “我是认真的。你脑海最先浮现的金额是多少?” 田中没回答,似乎受到惊吓。于是,“老先生”转向坂本问道: “你是学生吗?” 坂本不禁一愣,完成捆绑作业的前野回到他身旁。 “前野小姐怎么办?”坂本问,“她也要捆起手脚吧?” 前野一脸严肃,紧张地等待老人的指示。 “这样就行。请把胶带放在座位底下或随便哪里,反正不会再派上用场。” “可是……”前野反倒不安起来,“只有我不用吗?” “还要请你帮一些忙,并不困难,不必露出那种表情。” 前野望着坂本,抱住膝盖,缩起身体挨近他。 尽管坂本发型像运动员般清爽,个子也颇高,但整体清瘦,称不上健壮。不过,看来他没那么懦弱,受到年轻女孩依靠,还无法鼓起男子气概。他的眼神紧张。 “我本来是学生。” “大学生?” “到上个月为止,我退学了。” “哦?”老人似乎真的讶异,“努力念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放弃了吗?哪所学校?” “……不是有名的学校。老爷爷一定没听过,是三流以下的私立大学。” “这样啊。你在大学念些什么?” “我是理工系,但几乎没去上课。” 老人思索片刻,问道:“该不会是沉溺于麻将馆?” “怎么可能,”坂本扑哧一笑,“那种理由太落伍啦。” 老人又是一阵惊讶:“现在的大学生都不打麻将吗?” “不……也有人成天泡在麻将馆。但如今已不是老爷爷说的,不上课就去麻将馆混的时代。” “那你没去上课,都在做什么?” 坂本嘴角的笑意消失,仿佛突然回到现实。不过,那并非我们成为人质的现实。他喃喃低语:“真的想知道吗?” “如果冒犯你,我道歉。” “不,没关系。只是,不管是父母还是老师,都没这么直接问过我。” “打算退学时,父母没问你理由吗?” “不,他们问了很多,当然我也一一解释……可是他们一次也没问我,不上课都在干吗……”老人张大嘴巴,又“哦”一声。 “……我什么也没做。”坂本低喃。 总编抬起头,回望坂本。 “只是无所事事地睡觉,或在便利商店翻漫画杂志、发短信、玩电脑,所以……” 不知为何,他一脸尴尬地觑着身旁的前野,匆匆道: “我没去上课,并不是有其他想做的事。” “小鬼,那就叫翘课。” 田中语带责备。担任听众期间,他似乎恢复了精神。 “只是想偷懒打混,还需要思考怎么回答吗?” “也是,对不起。” 总编像是觉得很滑稽,扑哧一笑。“对不起,居然笑了。可是,怎么会聊起这种话题?” “啊,对耶。” 或许是忽然回到现实,坂本反射性地要把双手交握在后脑勺,才想起手腕被捆住。 “往后你有想做的事吗?说得夸张点,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老人似乎不打算到此结束,以平淡温和的语气继续发问。 “附带一提,我认为想偷懒打混,也是不折不扣的目标。” “不过,那样一来……” “只要有足够生活的钱,就能随心所欲地游手好闲。假如是你,会需要多少?”老人说完,朝总编一笑,“谢谢你帮忙拉回正题。” 坂本又偷瞄前野,只见前野瞪圆双眼盯着老人,开口:“这要怎么估计?即使成天游手好闲,依玩乐的方式,所需的金额也不同吧。” “那么,前野小姐,”老人反问,“若能拥有一笔可自由使用的钱,你想要多少?” 不必扣税哦——老人玩笑似的补充,眯起双眼。 “这样说或许很怪,可是我不怎么缺钱。我是独生子,而且父母身体健康,都还在工作。”坂本插话。 “那是你的父母有工作、有固定收入,并不是你的钱吧?” “是没错啦……” “我想要钱。一亿、两亿、三亿,不管多少都想要。”田中状似气愤地哼一声,露出歪曲的笑容啐道,“可拿来当公司的营运资金。要是有一亿,就能买新的机器,也能给员工奖金,还能付清欠缴的所得税。” “哦,你是开公司的大老板吗?” “哪是什么大老板,不过是一吹就倒的小公司。” “是怎样的公司?” “金属加工业啦,做螺丝和螺帽的。” “有几名员工?” “不算我老婆,共五人。” “你一肩扛起五个人宝贵的人生,很了不起。” 总编闻言又笑,此次显然是哑然失笑。“这是在干吗?” “纯粹是在向各位发问。总编,方便请教你一样的问题吗?” “我不要钱。” “欸,别这么冲。” 老人从容不迫地笑道,神情十分放松。我冒出一个突兀的想象,为了不请自来的那个意象,独自陷入混乱。行驶在夜晚道路上的公车忽然故障,进退不得,司机离开去求助。在困境解决前,留下的我们束手无策,只能焦躁地等待。于是,一名人生历练丰富的长者,主动打开话匣子,安抚众人。我们围坐在地,陪着他闲聊,越聊越起劲。连认为那种闲聊没意义的乖僻乘客,也逐渐受老人巧妙的话术吸引—— “那换个设定。我像这样恐吓各位,给大家添了麻烦是事实,之后会送上赔偿金。说是慰问金也行,总之是想补偿各位实际蒙受的损害,将我的歉意转换成金钱支付。那么,你们会想要多少?” 首先,田中决定要一亿元。老人回答:“考虑到我的财务状况,一人以一亿日元为限。其实还能勉强多拿出一些,不过,一亿日元是个不错的整数吧?” 前野和坂本愣在当场。 “老爷爷……” “是富翁吗?” 听见两个年纪足以当孙子的年轻人发出惊呼,老人开心得笑容满面。 “没错,我是有钱人。” “那为什么……” 前野激动得探出身体,老人的枪立刻逼近。前野顿时犹如遭泼水的狗,簌簌发抖。 “抱歉,请不要乱动。” 盘踞在我脑中的突兀想象瞬间破灭。我们是人质,随时可能遭到射杀,这是公车劫持事件。 “不好意思,我希望尽量与大家轻松相处,但要是你们轻举妄动,我也不得不防备。” “对不起。”前野的屁股往后挪,低声嗫嚅。她的背紧靠着坂本的肩膀。 “好,我懂了,这是场游戏吧?这样想就行了。” 坂本点点头,莫名用力地说着,上下挥动胶带捆住的双手。 “我们在玩游戏打发时间,是大富翁游戏。老爷爷知道吗?” “以前有这样的纸上游戏哪。” “老爷爷果然是以前的人,现在都变成电脑游戏了。玩家可经营铁路公司,在各地铺设铁路增加收益,或收购土地盖车站和购物中心,最富有的就是赢家。” “相当有趣的游戏呢。” 老人似乎真的知道那款游戏,并非随口附和。 “那么,坂本先生,你想在这场游戏中达到什么目标?” “我嘛,呃,首先……” “我想环游世界。”坂本答道。 “不是穷游的背包客,而是吃好睡好的旅行。因为世上还是有危险的地方,得做好相应的准备。” “好的,好的。” “你觉得这要花多少钱呢?” 坂本问前野。她尚未自惊吓中恢复,一个劲儿地摇头。 “除非想搭伊丽莎白女王二号,否则一千万日元就足够吧?” 这是我们总编的建议。虽然眼角仍带着嘲讽,但多少已有参与对话的意愿。 “要是想参观荒僻到不行的世界遗产,就另当别论。” “一千万日元吗?” “没办法全程坐头等舱就是。” “不要紧,就这么决定。”坂本开朗笑着,忽然露出像被扎了一下的表情,“可是,总觉得不能这样。” “为什么?”老人柔声问。 “那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千万日元吧?我不能一个人花掉。” “哦?” “如果有一千万日元,就能提前付完爸妈的房贷……” 总编忍俊不禁:“只是个游戏,提这未免太无聊。” “话是没错啦……” 坂本抬起被捆住的双手想搔头,当然搔不到,但我很明白他的心情。 “我爸有三十五年的房贷要付,连一半都没还完。付到一半,利息调升,加班费却遭削减,导致年收减少,而且房子的资产价值,有等于没有嘛。” “你真为父母着想。” 听到老人的话,坂本一阵害臊。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青年毫无掩饰的羞赧依然耀眼。 “我早做好心理准备了,爸妈会骂我白白浪费入学金和学费,可是他们都没生气。” “他们非常珍惜你啊。” “明明是这么没用的儿子?” 坂本低喃,以手背抹抹人中处。 “他们告诉我,找到人生目标为止,慢慢思考。其实家里根本没那种闲钱。” “是啊。说什么不缺钱,是你的一厢情愿。” 总编严厉地下定论,转向老人。“尽管是巴掌大的二房二厅小公寓,我也有房贷。若能一分不少地把房贷全砸在银行负责人脸上,想必非常痛快。” 老人感到有趣似的挑眉。在近处一看,混杂的白发隐隐反光。 “你办贷款时,发生不愉快的状况了吗?” “看我是单身女子,银行人员简直像把我当成吹进店里的超市垃圾袋。” “银行的家伙都是那副德行。”田中帮腔,“明明不是他们的钱,却爱狐假虎威。” “这样吧,”老人的目光扫过我们,“我支付坂本先生和总编的剩余房贷,外加一千万日元。房贷的部分就当赔偿金,一千万日元代表我的歉意。” “我只有一亿哦……” 田中噘起嘴,我忍不住笑出来。前野也扑哧一笑。 “合计是多少钱?” 总编当场回答:“三千五百万日元。” 坂本歪着脑袋思索:“我爸的房贷,详细金额我不是很清楚……” “大概就行啦。”总编说。 “加上一千万日元,大概也是三千五百万日元吧……” “前野小姐呢?” 对上老人的视线,前野又反射性地微微缩肩,但脸上的笑意未退。 “我……如果有学费,帮助会很大。” “学费?”老人的眼神越发亲切,“这样啊,你也是学生。” “还不是,我在存学费。” “你想学什么?” 前野害臊地垂下目光回答,可惜太小声听不见。 “嗯?不好意思,请再说一次。” “——我想当Patissier。” 老人讶异地望向总编,她随即解释:“就是甜点师傅,现在流行这么称呼。” 然后,总编久违地流露出“大姐头园田瑛子”的眼神。“这是时下年轻女孩最向往的职业呢。” “大姐头园田瑛子”的眼力,乃是多年在今多财团中淬炼而来的,单纯的前野两三下就被击倒了。 “我……我是真心想——” “非常辛苦哦。那个业界保留着类似师徒制的金字塔阶级,出师前不会被当成人看待,可不像连续剧演的那么光鲜亮丽。” 前野不禁缩起身子,坂本立刻声援:“可是,她很了不起,有向往的目标,并为此工作,哪像我……” 总编打断他的话:“光从学校毕业是不够的,厨师得四处修行。” “真是吹毛求疵啊。她对年轻女孩都是这种态度吗?” 坂本把矛头转向我。我来不及开口,总编就抛出一句:“这叫实际,代表我是成熟的大人。” 微笑聆听的老人,忽然看向公车后方。这一瞬间,我也察觉情况有变。 “抱歉,打断你们愉快的交谈,但现实似乎已迫近眼前。” 老人低语。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旋转警示灯的红光照进车内。 紧急救援车辆的旋转灯,具有让现实往负面变质的压倒性力量。绝大多数情况下,仅仅是旋转发光,便能撩拨人们内心的不安。比方,深夜返家途中,在附近看到旋转的红光,谁都会暗想:哪里出事?家里不要紧吧? 然而,极为罕见的例子中,同样的旋转灯也可能安抚人心,即现实处境先陷入负面状况。 这样稀罕的事态,两年前我才经历过。虽然与现况差异颇大,但发现旋转灯顿时松口气的心情,并未改变。 “终于登场。” 慢吞吞的——田中骂道,在场无人附和。 “是警车。”坂本呢喃,面向老人,“老爷爷,警察来了。” 由于公车外出现新的光源,三晃化学废厂草率装设在围墙上的灯泡似乎从“光明”降格为令人沮丧的昏暗。在这当中,坂本勉强挤出开朗的笑容。 “现在还不算太迟,别再继续下去,当成一场玩笑吧。” 老人没搭腔,望向车尾的窗户道: “警车停下了。” 旋转灯不再靠近,停在公车斜后方——距离多远?坐在地板上无法估量。 “前野小姐,不好意思,请你到后面车窗露个脸。” “可是……”她嗫嚅着,寻求坂本的意见。 “没关系,去吧。我想想,你就向警方挥手,然后比个叉。” 不要让对方以为在开玩笑,老人温柔提醒。 前野缓缓起身,走向后方。我们注视着她跪在座椅上,朝外挥舞双手,然后交叉。 前野大动作比手画脚,出声呼救。 “所以……公车遭到劫持,我们……被抓起来当人质!” 她右手比出手枪的形状,抵住太阳穴。 “对方似乎不懂。” 老人悠哉地评论,不知为何对我笑道:“杉村先生,你觉得该怎么办?” “乡下警察太钝啦。”田中越发气愤地啐道,“打开窗户,我来大声嚷嚷。” “窗户是封住的。” “驾驶座右边的窗户应该能开,我亲眼看过。” “不准开窗。” 语气和表情都没变化,但那一瞬间,老人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刻薄之色。不是黄色灯泡,也不是旋转灯光线的缘故。 “不如打电话出去?”我建议道。 “打110吗?”老人状似意外地眨眨眼。 “打到哪里都行,让外面的人听到可证实现况的说法。” “真是麻烦。” 强烈的白光透进来,停在后方的警车调成远光灯,约莫是想观察公车上的情况。 “哎,讨厌啦!”前野仿佛觉得刺眼,抬手掩面,恼怒地叫嚷,接着回过头道,“司机小姐在警车上努力说明,但警方似乎不相信。” 柴野司机在场吗?那么……我暗暗想着,像是算准时机,她的手机响起。 “来电铃声挺可爱。” 老人微笑道。柴野的手机来电铃声我也有印象,想必是女儿佳美喜欢的歌曲吧。她的年纪可能和我家的桃子差不多。 老人左手拿起手机。通知来电的小灯,每次闪烁就会变化颜色。注视片刻,他把手机贴近我的右耳。 “杉村先生,麻烦你接听。” 老人按下通话键,铃声停止,传来“喂喂”的男声。 枪再度瞄准我的眼鼻。 “喂喂?喂喂?” 众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我身上。 “喂——” 我出声回应。总编叹口气,闭上眼。前野转身贴在窗上,窥望外面。 “抱歉,你是哪位?”手机彼端的男声问。讽刺的是,对方的语气就像碰上前往派出所问路的民众,而不是面对遭遇抢劫或窃盗冲进来求救的民众,总之是悠哉到家。 “我是这辆公车的乘客。”我答道,老人点点头。 “哦,有位小姐自称是这辆公车的司机,她说……” “她说的是真的,一名乘客持枪挟持我们。” 手机彼端一阵沉默,八成是惊讶到说不出话。拜托,振作点好吗?我真想骂人。 “请他找能处理这种事的人过来。”老人低语。 我忠实地传话:“歹徒要求找能处理这种事的人过来。歹徒在车内已开过枪,幸好还没有人受伤。” 我讲到一半,老人拿远手机,直接切断。 “谢谢你。” 嘴上道谢,但他眼底残余的笑意消失。 “你很冷静,我能仰仗你,同伴和各位人质也能仰仗你。” “什么意思?” 老人把手机搁在投币箱上,低语:“你巧妙传达出劫持公车的是乘客之一的信息。你是情急中想到的吗?” 我没考虑得那么远。 “我不是刻意这样说……” “提及我开过枪是多余的,但你也告知无人受伤,就当扯平吧。日本警察对类似案件慎重过头,经常遭媒体谴责过于软弱,可是一旦有人受伤,便会失去冷静,立即采取强硬手段。我希望他们深思熟虑再行动,否则我会非常伤脑筋。” “警车离开了。”前野贴在后车窗上高喊,“在倒车……啊,又停下来。” “不必理会警车。前野小姐,请回座。” “不用盯着警车吗?” 她以不知是站在哪一方的语气,提出不知是站在哪一方的疑问。本人似乎没意识到这番发言有多怪。 老人忍俊不禁,提醒道:“别忘记你是人质。” “倒车?王八蛋,那些税金小偷在干吗?” 田中气愤不已。前野小心翼翼地经过他旁边,生怕碰到他蜷缩的庞大身躯。 “别这么不耐烦。” 老人出声安抚。田中愤怒的脸庞歪曲,猛然滑下阶梯。 “老先生,你在悠哉个什么劲?你是认真的吗?” 大喊的同时,他跌坐在地板上,发出“咚”的巨响,吓得前野瞪大眼。 “我是认真的。托杉村先生的福,警方应该也会认真看待。欸,暂时观望一下吧。正好,田中先生,请过来,我去坐阶梯。” 老人把手机放入斜背的包包,轻扶以臀部移动的田中,在他先前占据的位置坐下。在这短暂的期间,枪口离开我们,但隔着一段距离,加上胶带捆住手脚,我和坂本无法即时行动。田中有机会用身体撞击老人,可惜不能期待现在的他。 “你说是认真的,所以刚刚的话也没骗人?”田中脑袋里净想着钱,“虽然搞不清状况,但你在这场骚动中达到目的,就会给我一亿日元吧?” “一定。”老人回答。 “不要这样。”园田总编出声。 她的膝盖塞在被胶带捆住的双手形成的圈子间,坐成小小一团。以女性来说,她的个子不算娇小,或许是姿势的缘故,看起来像是缩水。 “不要再谈钱了。” 声音也有些缩水。令人惊讶的是,声音中带着哭音。 加加减减,我已在这个人手下工作十年。对于总满不在乎地道出辛酸或嘲讽、鲜少给予称赞,但几乎不会错误评价别人的园田瑛子,我自以为认识颇深。然而,我的自信逐渐动摇。从刚才起,她先是面对枪口也不以为意地呛辣发言,又突然怯懦地缩成一团,板起脸毫无反应,种种表现令人眼花缭乱。若她这时哭出来,我一定会慌了手脚。 “喂,”坂本抬头,“听到没?外头闹哄哄的。” 我没看表,不晓得实际上花了多久时间,感觉顶多三十分钟。一回神,警方的装甲车已包围公车。 车门那一侧贴近水泥墙,等于遭三方夹击的状态。迎面而来的装甲车坐着也看得见,但无法确认旁边和后方的情况。在老人的指示下,前野观察窗外回报给我们。 她莫名其妙的感想逗笑了老人。 “来这么多护送车干吗?要载我们吗?” 坂本替愉快地咯咯笑的老人指正她:“不是护送车,是装甲车。” “那是载囚犯的车子吧?窗户有很吓人的铁丝网。” “装甲车也一样。为了保护车里的警官,才制造得那么坚固。” 数不清的警车抵达现场。警示灯照得我头昏眼花,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光线也会像噪声一样“吵”。 附近住家也有所变化。原本黑暗的窗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远方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约莫是警方在广播。 三十分钟之间,柴野司机的手机响起好几次,老人却完全无视,仿佛在等待周围安静下来。 装甲车就定位,警车不再移动后,手机又响起。老人开口道: “前野小姐,我想请杉村先生坐到驾驶座,麻烦你帮助他。” 前野眨着眼,望向空荡荡的驾驶座。“要让杉村先生开车吗?” “你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就是冒失了点。” 老人温柔地责备,前野缩起脖子说:“对不起。” 站起身并不困难,但要爬上驾驶座的窄梯不容易。毕竟小学运动会的家长比赛项目不包括袋鼠跳,我跌跌撞撞,额头碰到驾驶座后方的隔板,眼冒金星。 “杉村先生,辛苦了。” 坐在中央阶梯的老人稍稍提高嗓门。 “驾驶座的操作盘上有照明开关吧?请打开车头灯,按两下喇叭后,再熄灯。” “老先生,那是什么信号?外头有你的同伙吗?” 恍若沉浸在一亿日元幻想中的田中,久违地重返现实。当下,我也浮现相同的疑问,焦急思考着怎样才能不必听从老人的指示,或至少稍稍拖延时间。 不料,老人回答:“我没有同伙。这是……嗯,算是谈判开始的信号吧。” “谈判开始?” “对,我想拜托警察做些事。” 手机再度响起。 “杉村先生,请按我的指示行动。” 我的位置离老人最远,一旦有什么状况,可躲在驾驶座的隔板底下。其他人质则是直接暴露在危险中。 警方要攻坚,只能使用紧急逃生门。老人应该也想到这一点,却满不在乎地坐在阶梯上,背对紧急逃生门。 老人说过,他年事已高,只要大家来真的,便能轻易制服他,但难保不会有运气不好的人挨子弹。对象换成警察也一样,一旦进行攻坚,老人会开枪射击。至少他会表示有此打算。 可能性不高的“或许会挨子弹”的恐惧、讨论赔偿的金额、老人怎么看都与凶暴案件格格不入的孱弱外表、稳重温和的对话,我们不知不觉被逐步笼络。这样的经验是第一次,无从比较,但即使参照小说情节,人质不是应该陷于更深的恐惧和紧张感吗?歹徒的情绪会更激动,或更频繁地出言恐吓吧?以目前的处境来看,“笼络”绝非不适切的形容。短短一个小时的发展,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在这节骨眼儿,若想打破现状—— 虽然没有大型车辆驾照,但我晓得怎么操纵巴士。堵在前方的是装甲车,突然冲撞上去也不要紧吧。 “杉村先生。” 老人呼唤我。探出驾驶座,回望公车内部,只见老人露出一贯的笑容。他脚边混浊的黄光中,浮现坂本、前野、田中和总编苍白的脸庞。 “快点执行他的指令。”总编小声催促,低下头。 我打亮车头灯,举起被胶带捆住的手腕,往方向盘中央敲两下。骤响的喇叭声戏剧效果十足,公车周围一阵哗然,如涟漪般扩散,仿佛能传达到广播车四处奔走的远方人家。 我熄掉车头灯。 “谢谢。你果然是冷静的人,任何时候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老人看穿我的想法。 手机铃声停歇,随即又响起。 “杉村先生,你下得来吗?” 听到老人的话,前野起身走近驾驶座。我以眼神制止她,问道:“我不能待在这里吗?可以告诉你外头的情况。” 装甲车和警车后方,穿着制服的警察忙碌穿梭。不是平常看惯的巡警,而是出现在电影和电视剧中的全黑或深蓝特殊部队制服。依稀听见厚重的靴底踩过遍布空地的沙砾声响,难不成是我的幻觉? “那是机动队吗?还是在这种情况下出动的SAT[Special Assault Team的缩写,日本警察厅的特种部队,主要负责人质劫持、恐怖攻击等案件。]部队?来了很多人。” 我望着外面,以大家听得到的音量报告。老人格外开心般加深笑意,仿佛要让其他人质看见。 “直接问吧。”老人总算掏出手机,“喂?” 他应一声后,聆听对方的话,偶尔回答“是”。这段期间,他仍举着枪,直盯着人质。 讲手机时,由于集中注意力,视线与身体会自然转移,所以会发生在月台通话,被电车撞到之类难以置信的事故,但老人并未如此。 在众人的目光下拨打或接听手机,他丝毫不以为意,注意力也没分散。除了他,我只晓得一个这样的人,就是我的岳父,今多财团的领袖今多嘉亲。 “我懂了。那么,我先挂掉手机。我会跟大家商量,然后……嗯,请十分钟后再打来。” 老人彬彬有礼地结束通话,把手机放在膝盖上。 “对方是隶属县警特务课的山藤警部。” 虽然决定要设法抵抗,不能继续被老人牵着鼻子走,听到他天真无邪的口气——仿佛在安抚、鼓励我们的温暖话语,我又萌生立场颠倒的错觉。 在场所有人,包括老人在内的六个人,被卷入糟糕的状态,但这并非其中的谁导致。于是,我们互相鼓励,想办法脱离困境。外界终于伸出援手,只差一步,大伙一起加油吧!身为队长的老人,正在激励我们—— “山藤警部的职务,就叫谈判专家吗?啊,不是公证机关的公证人[在日语中,谈判员与公证人的发音相同。]……” “讨价还价的谈判,对吧?”坂本回话,“这我也晓得。” “哦,你晓得吗?” “我在电影中看过。反倒是老爷爷提及的公证机关,我第一次听到。” “这样啊,那种地方和现在的你无缘。” “少啰里啰唆的。”田中厉声道,“小子,别多嘴。老先生,警察说什么?” “他问劫持公车的是不是我,我回答‘是’。” 连坐在驾驶座的我,都能感受到田中焦急得体温和血压飙高。 “老先生,别闹了。你的脑袋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如果想确认我是否神志清醒,我很清醒。”老人笑道。 “你有目的吧?快告诉警察,叫他们去做啦,我不想奉陪了。” “不愿意奉陪到最后,我就不能支付你一亿日元。” 毕竟是赔偿金——老人若无其事地回应。 “所以得请你付出值得赔偿的忍耐力和时间。” “杉村先生!”总编呼唤我,声音大到像是忍无可忍。 “坐在那种地方,你会被当成歹徒。万一遭到狙击怎么办?快下来!” 我大吃一惊。坂本和前野恐怕也吓一跳,挨近总编,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不用担心。 “日本的警察没那么鲁莽。” “谈判专家在跟老爷爷说话,不会误认杉村先生。” “吵死了!”总编大喊,身体缩得更紧,“你们都疯啦!我们是人质,懂不懂啊?” 那尖叫般的残响消失前,没有任何人出声。 “——我有点渴,想请警方送喝的过来。”老人缓缓开口,“在这种情况下,为防止警方掺进安眠药,只能要求密封的瓶装饮料,各位有什么喜欢的饮料吗?” 两个年轻人觑着总编,仿佛担心脱口说出“可乐”会挨骂。这一瞬间,他们害怕的不是持枪的老人,而是歇斯底里发飙的总编。 笑意又涌上我的喉头。就像看到早就离开公车,此刻应该待在安全之处的迫田女士完全不理解状况多么严重,随手拂去落在头发上的天花板碎片时,突如其来、毫无道理的强烈笑意。我必须竭力克制,以免显露在脸上。 事后我才明白,压抑笑意是对的。当时,坐在驾驶座、唯一露脸的我,被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拍摄。倘若我笑出来,事情会变得超乎想象的麻烦。 我们真是滑稽,我暗想着。老人也一样滑稽,不好笑的只有他手上的枪。 “要是喝水,会想上洗手间……”前野声如蚊蚋。 “也对,会有这种困扰。有没有人想上洗手间?” “现在还好吗?” 坂本凑近前野,小声问。前野害羞地点点头,坂本接着也问总编: “呃,你不要紧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不用你管!”总编尖声嚷嚷,撇开脸,“不要管我。” “老爷爷呢?” 听着坂本的询问,我一阵错愕,田中明显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但老人似乎早预料到这一点。 “谢谢,你真好心。” “换成我是老爷爷,光是做这种事,肯定紧张到心脏快爆炸。” “虽然一把年纪,不过我身体不差,没关系。” 此时,手机响起。 “公车上应该备有抛弃式方便袋,万一无法忍耐请取用,暂时这样就行了吧?” “有抛弃式方便袋吗?” “应该在驾驶座底下的紧急用品包。前野小姐,能不能麻烦你确认?” 前野来到驾驶座,蹲在我的脚边翻找。老人觑着她,重新握好枪,接起手机。 紧急用品包内有个金属银的大束口袋。前野打开后,脱口道:“啊,真的有。” “是的,大家目前都没问题,不过想要一点喝的……” 老人在与山藤警部交谈。坐在驾驶座的我,发现视野一隅冒出新的景物。 那是所谓的“提词板”。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蹲在公车斜前方,朝我举起B4尺寸的纸——大概是素描本吧。 (YES向右转 NO向左转) 我若无其事地向右转,假装往那边望去。 (歹徒是一个人吗?) 我以眼角余光偷瞄纸板,继续看着右边。 (手枪只有一把吗?) “又有新的警车过来。” 我对着右边低喃,老人仍在讲手机。 (车上有几名人质?) 纸张很快翻过去。 (司机说有五人,对吗?) 我注视着右边,若无其事地搔搔头。 (人质在车内后方吗?) 我转向左边,低头问在翻找束口袋的前野: “那是药吧?” 她在检查可密封的小夹链袋。 “是啊,有OK绷、贴布、绷带和伤药……这是止泻药。会是司机小姐的吗?” “不,是公司配给的备用品吧。以市内公车而言,准备得相当齐全。” 抬头一看,纸板和警察都消失不见,老人也结束通话。 “有供晕车乘客呕吐用的纸袋,拿出来吗?” “好,谢谢。请放在投币箱上。” 老人把手机收进外套口袋,暂且改用左手拿枪。 “这玩意儿蛮重的。” 他甩甩右手,又换手重新拿好枪。 “警方会送来瓶装水。然后,各位……” 老人的神情就像在说“问题来了”。 “警方的条件是,要释放一名人质,怎么办?” 谁能立刻回答? “嗯,这是标准程序,我早已预料到。” 老人低喃,环顾我们。 “或许各位会觉得我是个怪老头儿,既然讨论过赔偿金,能否听听我更进一步的说法?” 谁能说不呢? “其实,我并不想做这种事。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我非常清楚。可是,不这样警方不会行动。” “老爷爷,”坂本出声呼唤,“你动用警力到底有何目的?” 老人严肃地直视青年。 “我希望警方帮我找下落不明的人。” 坂本和前野哑然张口,像是心灵相通。 “那是……呃,失……失……” “失踪人口?” 两人的双眼闪闪发光。能够理解老人的动机,他们十分高兴。 “是希望警方协寻离家出走的人吗?要找老先生的家人?太太或是孩子吗?” “不不不,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离家出走。” “不然呢?”田中的声音充满苦涩,“如果不是要条子找出你跑掉的老婆拖过来毙了,那是要干吗?” “说得真具体。”老人睁圆双眼望着他,“难道你有切身经验?” “少胡说八道。几年前有人为这种理由,抓了人质与警方对峙,闹得挺大不是?” “名古屋的案件吗?我也有印象,是什么时候?”坂本出声。 “那不重要啦。”前野挨近老人,紧握双手,前身向前倾,“不管是谁,都是老爷爷没办法独力找寻的人吧?很重要的人吗?” “重要……”老人低喃着,抿起嘴,“与其说是对我重要,也许是对社会相当重要的人。” 田中顿时冷却,或者说一副坏事败露般的表情,不屑道:“搞什么,原来老先生是搞宗教的!” “哦,你怎会这么想?” “看你这么装模作样——” “听到对社会很重要,田中先生立刻联想到宗教呢。” “我是不懂啦,可是那种莫名其妙宗教的信徒,不都满口相同的话?教祖是救世主之类的。” 老人的笑声意外爽朗:“是啊,我也不太会应付那种人。” “意思是,老爷爷不是喽?” 前野问道。老人思索片刻,似乎在为冒失慌张、积极过头的前野斟酌措辞。 “订正一下,不是对社会重要,而是‘对社会一部分的人重要’的人——不,人们。” “不止一个人?” “嗯,有三个人。” “他们是怎样的人?” 老人又沉默半晌。感觉上,他早预料到前野听见这番话会十分震惊,所以留个缓冲。 “是坏人。”老人回答,“所以才重要。” 此时,我第一次与田中互望。 只要是大人都知道,当有人指着什么人说“坏人”时,即使那个人手中没有枪,仍应保持警觉。当然,我们已身陷非警戒不可、非小心不可的状况,但老人揭晓的部分动机,还是有前所未闻的异样感。 田中约莫有同感。他仓皇转动的眼珠仿佛在说“这是在搞什么”“这个老先生果然很不妙”。 “老先生。”他呼唤的语气也谨慎许多,“这样我懂了,你快点拜托警方吧。” “等一下,”前野打断他的话,“老爷爷还没说完。” “小姐,你闭嘴。” 前野一副受伤的表情,老人的眼中明显流露失望之色。 “田中先生,你似乎不相信我神志清醒。” “没那回事。你十分正常,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是不是也开始认为,要给你一亿日元是在唬人?” “那种鬼话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不,你本来相信的。想必你的阅历不少,但我不是没见过世面,有看人的眼光。即使话出自我这个来历不明的老人之口,你也当真了。反过来说,你就是这么需要钱。” 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两人的互动真的挺有意思。这下换田中的自尊受伤。 手机响起,老人立刻接听。“好,好。”他简短应两声就挂断。 “警方已备妥饮料,打开驾驶座右边的窗户接收。” “不是要释放一个人吗?不必先处理这件事吗?”我问。 “这是信义的问题,”老人回答,“得有一边先下赌注。” 我观察周围的状况。从驾驶座望出去,没有特别醒目的动静。 “前野小姐,不好意思,饮料颇重,但还是麻烦你去拿。杉村先生,请离开驾驶座。” 我请前野扶住手肘,小心走下踏阶。我想告诉她,看见纸板别慌张,要沉着应对,又怕随便耳语会吓到她。 “打开这扇窗吗?” 看到设有把手和窗锁的车窗,前野十分讶异。 “我常搭公车,却不会注意到这边能打开。田中先生居然也知道。” 前野打开车窗,手机再度响起。老人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拿到耳畔,朝前野点点头。 “拿到饮料后,关上车窗,请安静迅速地完成。我需要各位的配合。” 前野微微探出窗外,接过一个装有约半打宝特瓶的透明塑料袋。坐在公车地板上,只看得到这幕情景。 送宝特瓶来的警察似乎讲了几句,我听到片段,像是“有没有受伤”。前野颔首,把饮料放到驾驶座,安分地迅速关上车窗。 “收到饮料,谢谢。”老人与手机彼端通话,“我会和大家商量再决定。我是个守信的人,请放心。” 既然警方赌他不会反悔,他就不会背信,是吗? 结束通话,老人对前野微笑道:“麻烦你打开瓶盖,分给每个人。” 总编不肯接,前野便把宝特瓶放在地上。回到坂本身旁的位置,前野提心吊胆地喝了一口水。 “好冰。”她低喃着,垂下头,“外面吵得好厉害。” 她的手在发抖,瓶里的水跟着摇晃。胆小的前野似乎又回来了。 “这……这是不得了的大事,总觉得没有实感,可是……” “没错,是不得了的大事。”老人点点头,温柔安抚,“不过,你做得很好。谢谢。为了表达感谢,不如我让你下公车?” 前野来不及反应,老人就问坂本:“你没有异议吧?” 坂本尚未开口,前野颤抖着摇头道:“不,我不要下车。我要留下来。” 那双大眼瞬间盈满泪水。 “我不能一个人下车。” 前野哭着挨向坂本,坂本的肩膀用力靠上去。 “要是独自下车,我一定会后悔。” “你不像田中先生那么需要钱吧?”老人问道。 这话并不刻薄,前野坦白答道:“不是钱的问题。啊,也不是我不相信老爷爷会给赔偿金。” “我明白,你是个诚实的人。” 前野泪如雨下,把宝特瓶放在旁边,以衣袖擦脸。 “那么,田中先生,请下车吧。” 田中的表情,在我的记忆中留存许久。常识与非常识交战,现实与幻想交攻。眼前的老先生要给我一亿日元,世上才没这么荒唐的事,简直胡说八道。可是,万一是真的呢?假如有百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机会成真呢? “我也要留下。”田中应道,“迫田老太太离开时,我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丢尽面子嘛。” 他频频眨眼,鼻头微微冒汗,露出苦笑。 “老先生,我不是不相信你。你的言行举止都太莫名其妙,但我见过一些世面,知道此时先下车,后果会难以收拾。” 老人的眼神和脸颊又带着笑意,“会被媒体骂翻吗?” “我才不管媒体,但我害怕身边的人的谴责。顺带一提,我也怕儿子问:人质中有两个女人,爸爸怎么头一个逃跑?” “你有儿子啊。” 田中的视线离开老人,深深叹口气:“我有五千万元的保险。” 死于意外或犯罪能拿到加倍的保险金,他补充道。 “恰恰是一亿日元,有意思吧?” “不必赔上性命就能拿到一亿日元,想必会更有意思。” 老人语毕,一阵沉默。我望向垂头抱膝的总编。 “让她下去吧,她看起来很难受。” 田中努努下巴,抢在我之前开口。 “喂,这位女士,不必客气,你下车吧。” 总编没反应。我也对老人说:“请联络警方,让她下车吧。” “就这么办。” 老人拨打手机,告诉警方:“现在我要让一名女性下车,麻烦你们支援。” 又说得仿佛老人不是劫持犯,而是人质之一,正在等待救援。 手机另一头答应。即使如此,总编仍僵在原地。 “请先下车吧。”坂本劝道,“你的脸色颇差,不能留在这里。” “前野小姐,麻烦解开总编手腕的胶带。” 前野上前,以指甲撕开胶带。“对不起,会痛吗?”面对询问,总编依旧缄默。 “从后面的紧急逃生门离开。怎么开门,看说明就懂吧。” 在老人的催促下,园田瑛子终于抬起头。看到她眼中的敌意,我吓一跳。 “我知道你这种人。” 总编瞪着老人,恫吓般低语。那是我从未听过、深藏在她体内的声音。 “我痛恨你这种人,所以马上就能看出来。我痛恨你的同类。” 老人微笑不答。 “你才是教祖吧?我不晓得你有何企图,但你适可而止!” 总编恶狠狠地瞪着老人,老人迎向她的视线。不,是吸收、化解那道视线。 园田瑛子的肩膀垮下。她垂着头,摇摇晃晃站起,拖着脚一步步走近老人。必须穿过他旁边的阶梯才能抵达紧急逃生门。 “我也从一开始就看出来。” 总编经过时,老人面朝前方说。 “你拥有非常痛苦的回忆吧。我不是那种人的同类,但我很清楚他们的手法。我向你道歉。” 这段哑谜般的对话,引来年轻男女和田中询问的眼神。我飞快摇头,完全不懂老人和总编在说什么。 总编光是蹲下操作门杆,仿佛就耗尽全力。她抓住椅背撑住身体,似乎想起留在车上的皮包。于是,她后退把皮包抱进怀里,用力揣紧一下,搭到肩上。 紧急逃生门开启。是风向的关系吗?不同于打开驾驶座窗户,空气一口气灌进来。户外的空气蕴含团团包围的警察的紧张,及看热闹民众与媒体的喧嚣,具备一股肉眼看不见的质量。我能感受到,几乎能尝出滋味。 警示灯的光照在总编的额头和脸颊上。她觑我们一眼,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跳下公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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