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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享受大自然生活的艺术 作者:林语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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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乐园已经丧失了吗 在这个行星上的万物之中,植物类根本谈不上对大自然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所有的动物类也差不多全数没有取什么态度的可能。但其中竟有这么一个人类,会自有意识,并能意识到四周的环境,因而能够对它取一种态度,实在是一桩极奇怪的事情。人因为有智慧,便开始对宇宙发生疑问,开始对它的秘密探索,对它的意义开始寻求。他们对宇宙,同时有一种科学的和道德的态度。科学界人士注意寻求本人所生活的地球里外的化学合质,其四周空气的厚薄,辐射于上层空气的宇宙光线的多少和性质,山和石的组成,以及一般的支配、生命的定律。这种科学的兴趣和道德的态度固也有一种联系,但在它的本身,不过是单纯的求知欲和探索欲罢了。在另一方面,道德的态度便有许多差异。某些人是想和大自然融协和谐,某些人是想征服或统治和利用大自然,而某些人是高傲地贱视大自然。这个对自己的星球之高傲的贱视态度,乃是文明的一种奇特产物,尤其是某种宗教的奇特产物。这种态度起源于《失乐园》那个虚构的故事。所奇者是:这个故事不过是太古时代一种宗教传说的产物,现在竟会很普遍地被人信以为真。 对于这个故事是否真实,从来没有人发过疑问。总而言之,这个伊甸园是何等的美丽,而现在这个物质宇宙又是何等的丑恶。其实呢,自从夏娃亚当犯了罪之后,花树难道已不开花了吗?上帝难道因了一人犯罪,已诅咒苹果而禁止了它的结果吗?或他已决定将这花的颜色改为较灰暗而不像以前的鲜艳吗?百灵鸟、夜莺和鹨鸟难道已停止了它们的鸣叫吗?山顶难道已经没有了积雪,湖中已经没有了倒影吗?难道今日已经没有了日落时的红霞,没有了虹霓,没有了笼罩乡村的烟雾,没有了瀑布流泉和树荫吗?所以“乐园”已经“丧失”,我们现在是住在一个丑恶的宇宙中的神话,究竟是哪一个捏造的呢?我们真是上帝的忘恩负义的不肖儿女。 关于这个不肖的孩子,我们可以设一个寓言如下:从前有一个人,姓名姑且慢慢发表,他跑到上帝那里诉说,这个星球于他还不够好,要上帝给他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上帝先指着天空中的月亮,问他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玩具吗?”他摇摇头说,他连看都不要看。上帝又指着远远的青山,问他说:“这不是很美丽的景物吗?”他回说:“太平淡无奇。”上帝又将兰花和三色花指给他看,叫他伸手摸摸花瓣是如何的软骨,并问他说:“这颜色的配合岂不悦目吗?”他爽直回说:“不。”上帝是无穷忍耐的,于是带他到水族动物池里,指着各种各色的热带鱼给他看,问他是不是觉得有趣。上帝又带他到一个树荫之下,用法力吹起一阵微风,问他是否觉得是一种享受?他回说:“并不觉得。”上帝又带他到一处山边的湖畔,指出水中的微波,松林中的风过声,山石的幽静和湖光的反映给他看,但他依然回说,这些物事并不能提起他的兴致。至此,上帝以为这个他所手创的生物必是一个性情不很和善,而喜看较为刺激性事物的人,所以就带他到洛基山的顶上,到美国西部的大峡谷让他看那些挂满钟乳、生满石笋的山洞,那些喷泉沙岗,那些沙漠中的仙人掌,到喜马拉雅山看雪景,到扬子江看三峡,到黄山看花岗石峰,到尼亚加拉看瀑布,再问他说,我岂不是已尽其可能将这个星球变为可以悦耳目,可以充肚腹的美丽世界吗?但是那个人依然向上帝吵着要一个珠玉为门的天堂,说这个星球在他还觉得是不够好。“你这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畜生,”上帝斥他说,“如此的星球,你还觉得不够好吗?很好,我将要送你到地狱里去,让你看不到行云和花树,听不到流泉,将你幽囚到命终之日。”于是上帝立即送他去住在一座城市中的公寓里边。这个人的名字就是基督徒。这个人的欲望显然很难满足。上帝是否能够另造一个使他满足的天堂?实在是一个疑问。即使造了出来,然而以他这种大富豪式心性,恐怕到了这个珠玉为门的天堂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又会感到厌倦,而上帝也将感到束手无策,无法去满足这个不肖孩子的欲望了。现在我们大概都须承认现代的天文学,由于不断的探索整个可以看得到的宇宙,结果已使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天堂。如若不然,则我们所梦想的天堂势必须占着空隙;既须占着空隙,则势必在苍穹里的星中,要不必在群星之间的空虚中。这天堂既然是在有月亮或没有月亮的星球中,那么我就想象不出这天堂怎样会比我们的地球更好。这天堂的月亮或许不止一个而有许多个,如粉红色的、紫色的、碧色的、绿色的、橙黄色的、水蓝色的、土耳其玉色的,此外或许还有更多的虹霓,但我颇疑惑看见两个月亮尚会讨厌的人,看见这许多月亮时,将更易于讨厌。难得看见雪景或虹霓尚会讨厌,常常看见更美丽的虹霓将更易于讨厌了。这天堂之中,或许将有六个季节而不是四个,将同样有春夏和日夜的交替,但我看不出这里边将有什么分别;如若一个人对地球上的春夏季节不感兴趣,又怎会对天堂中的春夏季节感到兴趣呢?我说这番话或许是极愚笨的,也许是极聪明的,但我总不能赞同佛教徒和基督徒以出世超凡思想所假设的虚无缥缈完全属于精神的天堂。以我个人而言,我宁愿住在这个地球,而不愿住在别个星球上。绝对没有一个人能说这个地球上的生活是单调乏味的。倘若一个人对于许多的气候和天空颜色的变化、许多随着月令而循环变换的鲜花依然不知满足,还不如赶紧自杀,而不必更徒然地去追寻一个或许只能使上帝满足而不能使人类满足的可能天堂了。 照着眼前可见的事实而言,大自然的景物声音气味和滋味,实在是和我们的看听闻吃器官具有一种神秘的和谐。这宇宙的景物声音和气味和我们的感受器官的和谐是如此完美这件事,使伏尔泰所讥笑的“宇宙目的论”有了一个绝好的论据。但我们不必一定都做“宇宙目的论”者。上帝或许会请我们去赴他的筵席,或许不请。中国人的态度是不问被邀请与否,总去赴席。菜肴既是这样的丰盛,而我们适又饥饿了,不吃也是呆子。尽管让哲学家去进行他们的形而上学的探讨,让他们去研究我们是否在被邀请之列,但聪明人必会在菜肴未冷之前,动手去吃,饥饿和好的常识常是并行的。 我们的地球实在是一个绝好的星球。第一,上面有日夜和早暮的彼此交替,热的白天接上一个风凉的夜里,人事甚忙的上午之前,必先来一个清爽的早晨。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二,上面有本身都极完备的夏冬季节的交替,中间加插温和的春秋两季,以逐渐引进大寒和极热。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第三,上面有静而壮观的树,夏天给我们树荫,而冬天并不遮蔽掉暖人的太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四,上面有各种不同的花果,按着月令循环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五,上面有清朗的日子和云雾满天的日子彼此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六,上面有春雨、夏雷、秋风、冬雪。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七,上面有孔雀、鹦鹉、鹨鸟、金丝雀等,或有着美丽的颜色,或有着清脆的鸣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八,上面有动物园,里边有猢狲、虎、熊、骆驼、象、犀牛、鳄鱼、海狮、牛、马、狗、猫、狐狸、松鼠、土拨鼠,种类之多为人类意想所不能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九,上面有虹鱼、剑鱼、电鳝、鲸、柳条鱼、文蛤、鲍鱼、龙虾、淡水虾、甲鱼,种类之多也是人类意想不到的。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十,上面有伟大的红木树、喷发的火山、伟大的山洞、雄奇的山峰、起伏的山丘、幽静的湖沼、曲折的江河、有荫的堤岸。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这张菜单,其花色简直是无穷尽的,可以合任何人的胃口。所以最聪明的法子就是:径自去享用这席菜肴,而不必憎嫌生活的单调。 二 论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远是一个疗养院,即使不能治愈别的病患,至少能治愈人类的“自大狂”症。人类应被安置于“适当的尺寸”中,并须永远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这就是中国画家在所画的山水中总将人物画得极渺小的理由。在中国的《雪后观山》画幅中,那个观望山中雪景的人被画成粗看竟寻不到的尺寸,必须要仔细寻找方能觅到。这个人蹲身在一棵大松树下,在这十五英寸高的画面中,他身体的高度不过一英寸而已,而且全身不过寥寥数笔。又有一幅宋画,画着四个高士游于山野之间,举头观看头顶上如伞盖般的大树。一个人能偶尔觉得自己是十分渺小的,于他很有益处……所以许多中国人都以为游山玩水有一种化积效验,能使人清心净虑,扫除不少妄想。 人类往往易于忘却他实在是何等的渺小无能。一个人看见一座百层大厦时,往往会自负。治疗这种“自负症”的对症方法就是:将这所摩天大厦在想象中搬置到一座渺小的土丘上去,而习成一种分辨何者是伟大、何者不是伟大的更真见解。我们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广浩无边,重山岭是在它的高大绵延。黄山有许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块花岗石从地面生成,连绵不绝长达半里多。这就是使中国画家的心灵受到感动的地方。它的幽静,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显然的永在,都可说是使中国人爱好画石的理由。一个人没有到过黄山绝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样的大石,十七世纪有一个“黄山画派”,即因爱好这种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当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渐渐也成为伟大。我们自有一种把天然景色当做活动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亚于看活动影片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天边的乌云当做剧台后面的布景看,而得到不亚于看布景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野丛林当做私人花园看,而得到不亚于游私人花园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奔腾澎湃的巨浪声音当做音乐听,而得到不亚于听音乐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风当做冷气设备,而得到不亚于冷气设备的满足。我们随着天地之大而大,如中国一流的浪漫派才子刘伶所谓“大丈夫”的“以天地为庐”。 我生平所遇到的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上所见。这景物的场面长有百里,高有三里。大自然表现了半小时的佳剧。有巨龙、雄狮等接连在天边行过——狮子昂首而摇,狮毛四面飘拂;巨龙婉转翻身,奋鳞舞爪——有穿着灰白色军服的兵士,戴有金色肩章的军官,排着队来往不绝,倏而合队,倏而退出。在这军队彼此追逐争战时,场面上的灯光忽而变换,白衣服的兵士忽而变为黄衣服,灰色衣服忽而变为紫衣服。至于背后的布景,则一忽儿已变为耀眼的金黄色。再过一刻,这大自然的“舞美师”渐渐将灯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没了黄衣服的而渐渐变为深紫和灰色。在灯光完全熄灭之前的五分钟,又显现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惨怖黑暗景象。看这出生平所仅见的伟大的戏剧,我并没有花费分文。 这星球上面还有幽静的山,都是近乎治疗式的幽静。如幽静的峰、幽静的石、幽静的树,一切都是幽静而伟大的。凡是环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疗养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虽不信基督教,但我确信伟大年久的树木和山居,实具有精神上的治疗功效,并不是治疗一块断骨或一方受着传染病的皮肤的场所,而是治疗一切俗念和灵魂病患的场所。 三 两个中国女子 享受大自然是一种艺术,因人的性情个性而异其趣,并且如别种艺术一般,极难于描写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需出于自动,都需出于艺术天性的自动。所以在某一时候怎样去享受一树一石或一景,并无规则可定,因为没有景致是相同的。凡是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会知道怎样去享受自然。哈夫洛克·蔼理斯(Havelock Ellis)和凡·德·威尔德(Van der Velde,十九世纪末比利时杰出的设计家)说,夫妇在闺房静好之中,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是有趣的,什么是没趣的,绝不是可以用章程来规定的事情。这句话,实在是不朽之论。享受大自然中也同样如此。最好的探讨方法大概还是:从具有这种艺术天性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研究爱好大自然。梦见一年以前所看到的一个景致,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去的愿望——这些都是突然而来的事情。凡有艺术天性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显出这个天性。凡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都会丢开他已定的纲要,而去自由地描写一场美丽的雪景或一场春天的晚景。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中,大都充满着过去经验的回忆,但是文学家的自传文中,应多谈一个快乐的夜里,或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一个山谷里去游玩的回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和切斯·特顿(G.K.Chesterton)自传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何以竟会将一生中的经历轻重倒置?真令人不解。他们所提到的,无非是人,人,人,而丝毫没有提到花鸟山丘和溪流。中国文人的回忆文字和他们的信札在这一点上便不同了。信札中最重要的事情每每是告诉他的朋友一个晚上在湖上的经过,或在自传中记录他生平所认为快乐的一天和这天的经过。中国作家至少有很多个都喜爱记录夫妇闺房乐趣的回忆。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灯琐忆》,更是极好的例子。冒沈二书是在夫人去世后所著,蒋书则是在夫人尚在的时候老年所著。我这里当先行引用《秋灯琐忆》中的几句话,书中主人公是作者的夫人秋芙,再引几段《浮生六记》中的话,书中主人公是作者的夫人芸娘。这两个女子虽不是极有学问的人或大诗家,但她们都有适当的性情。这并无关系,我们不必着眼于写出可传诸万世的好诗,只需学会怎样用诗句去记录一件有意义的事件、一次个人的心境,或用诗句来协助我们享受大自然。 甲 秋芙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年。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令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琮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未终,船唇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羹以进,色香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膻,何止薰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其时星斗渐稀,潮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携琴刺船而去……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 是谁多事种芭蕉? 早也潇潇, 晚也潇潇! 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 是君心绪太无聊! 种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面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旁,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秋芙顾镜吟曰: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余怃然云:“生年不满百,安能为他人拭涕?”辄为掷笔。夜深,秋芙思饮,瓦铞温暾,已无余火,欲呼小鬟,皆蒙头户间,为趾离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秋芙病肺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体力较强,拥髻相对,常至夜分,殆眠餐调摄之功欤? 余为秋芙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强余手谈,或至达旦。余戏举竹坨词云:“簸钱斗草已都输,向持底今宵偿我?”秋芙故饰词云:“君以我不能胜耶?请以所佩玉虎为赌。”下数十子,棋局渐输,秋芙纵膝上猫儿搅乱棋势。余笑云:“子以玉奴自况欤?”秋芙嘿然,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自此更不复棋。 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猫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 虎跑泉上有木樨数株,偃伏石上。花时黄雪满阶,如游天香国中,足怡鼻观。余负花癖,与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梢乱,余为蘸泉水掠之。临去折花数枝,插车背上,携入城闉,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乙 芸 (按:在《浮生六记》中,一个不出名的文学家描写他夫妇的闺房中琐事的回忆。他俩都是富于艺术性的人,知道怎样尽量地及时行乐。文字极其自然,毫无虚饰。我颇觉得芸是中国文学中所记的女子中最为可爱的一个,他俩的一生很凄惨,但也很放荡,是心灵中所流露出来的真放荡。他俩以享受大自然为怡情悦性中必不可少的事件。以下三节描写他俩怎样度那快乐的牛郎织女相会节和中元节,以及怎样在苏州过夏。)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一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尽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避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乃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白:“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唯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悚。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这书中可算是充满着美丽风雅,流露着对大自然的爱好。以下这段在苏州过夏的记录可见一斑: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做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荫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 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四 论石与树 现在的事情,真使我莫名其妙。房屋都是造成方形的,整齐成列。道路也是笔直的,并且没树木。我们已不再看见曲径、老屋和花园中的井,城市中即使有两处私人花园,也不过是具体而微罢了。我们居然已做到将大自然推出我们生活之外的地步。我们住在没有屋顶的房子,房屋的尽处即算是屋顶,只要合于实用,便算了事,营造匠人也因看得讨厌而马虎完事。现在的房屋,简直像一个没有耐心的小孩用积木所搭成的房子,在没有加上屋面,尚未完成时,即已觉得讨厌而停工了。大自然的精神已经和现代的文明人脱离。我颇以为人类甚至已经企图把树木也文明化起来,只需看一看大道旁所植的树就知道:株数间隔何等整齐,还要把它们消一下毒,并且用剪子修整,使它们显出我们人类所认为美丽的形式。 我们现在种花,每每种成圆形,或星形,或字母形。如若当中有一株的枝叶偶尔横叉出齐整线之外,我们便视之如西点军校(West Point)学兵操练当中有一个学兵步伐错误一般可怕,赶紧要用剪子去剪它下来。凡尔赛所植的树,都是剪成圆锥形,一对一对极匀称地排列成圆形或长方形,如兵式操中的阵图一般。这就是人类的光荣和权力,如同训练兵丁一般去训练树木的能力。如若一对并植着的树高矮上略有参差,我们便觉得非剪齐不可,使它不至于扰乱我们的匀称感觉、人类的光荣和权力。 所以,当前的大问题就是:怎样去要回大自然、将大自然依旧引进人类的生活里边?这是一个极难于措置的问题。人们都是住在远离泥土的公寓中,即使他有着最好的艺术心性,将何从去着力呢?即使他有另租一间房屋的经济实力,但这里边怎样能够种植出一片草场,或开一口井,或种植一片竹园呢?一切的一切都是极端的错误,都是无从挽回的错误。除了摩天大厦,和夜间成排透露灯光的窗户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使人欣赏的东西呢?一个人越多看这种摩天大厦和夜间成排透露灯光的窗户,便会越自负人类文明的能力,而忘却人类本是何等渺小的生物。所以我只能认这个问题为无解决的可能,而搁在一旁。 所以,第一步我们须使每个人有很多的空地。不论什么借口,剥夺人类土地的文明总是不对的。假使将来产生一种文明,能使每个人都有一亩的田地,他才有下手的机会。他就可以有着自己所有的树,自己所有的石。他在选择地段的时节,必去选原有大树的地方。倘若果真没有大树,他必会赶紧去种植一些易于生长的树,如竹树、柳树之类。他不必再将鸟养在笼中,因为百鸟都会自己飞来。他必会听任青蛙留在近处,并且留些蝎子、蜘蛛。那时他的儿童才能在大自然中研究大自然,而不必从玻璃柜中去研究。儿童至少有机会去观察小鸡怎样从鸡蛋中孵出来,而对于两性问题不会再和那波士顿高等家庭中儿童一般一窍不通了。他们也有了机会可以看见蝎子和蜘蛛打架,他们的身上将时常很舒服地污秽了。 我在上文已经提过中国人的爱石心性,这就可以解释中国人都喜欢山水画的理由。但这解释还不过是基本的,尚不足以充分说明一般的爱石心理。基本的观念是石是伟大的、坚固的,暗示一种永久性。它们是幽静的、不能移动的,如大英雄一般的具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它们也是自立的,如隐士一般脱离尘世。它们也是长寿的,中国人对于长寿的东西都是喜爱的。最重要的是:从艺术观点看起来,它们就是魁伟雄奇,峥嵘古雅的模范。此外还有所谓“危”的感想,三百尺高的壁立巉岩总是奇景,即因它暗示着一个“危”字。但应该讨论的地方还不止于此。一个人绝不能天天跑到山里去看石,所以必须把石头搬到家中。凡是花园里边的垒石和假山,布置总以“危”为尚,以期模仿天然山峰的峥嵘。这是西方人到中国游历时所不能领会了解的。但这不能怪西方人,因为大多数假山都是粗制滥造、俗不可耐,不能使人从中领略到真正的魁伟雄奇意味。用几块石头所叠成的假山,大都用水泥胶粘,而水泥的痕迹往往显露在外。真正合于艺术的假山,应该是像画中之山石一般。假山和画中山石所留于人心的艺术意味无疑地是相类而联系的,例如,宋朝的名画家米芾曾写了一部关于观石的书,另一宋朝作家曾写了一部石谱,书中详细描写几百种各处所产合于筑假山之用的石头。这些都显示宋代名画家时代,假山已经有了很高度的发展。 和这种山峰巨石的领略平行的,人类又发展了一种对园石的不同的领略,专注于颜色纹理面皱和结构,有时注意于击时所发出的声音。石愈小,愈是注意于结构和纹色。有许多人对集藏各种石砚和石章的癖好更增长了这一方面发展。这两种癖好被许多中国文士当做日常的功课。于是纹理细腻、颜色透明鲜艳成为最重要之点,再后,又有人癖好玉石所雕的鼻烟壶,情形也是如此。一颗上好的石章或一个好的鼻烟壶,往往可以值到六七百块钱。 要充分领略石头在室内和园内的用处,我们须先研究一下中国书法。因中国书法专在抽象的笔势和结构上用工夫,好的石块,一方面固然应该近乎雄奇不俗,但其结构更为重要。所谓结构并不是要它具着匀称的直线形、圆形或三角形,而应是天然的拙皱,老子在他所著的《道德经》中常称赞不雕之璞。我们千万不可粉饰天然,因为最好的艺术结晶也和好的诗文一般须像流水行云的自然,如中国评论家所谓不露斧凿之痕。这一点可以适用于艺术的任何一方面。我们所领略的是不规则当中的美丽,结构玲珑活泼当中的美丽,富家书房中常爱设用老树根所雕成的凳子,即是出于这种领略的观念。因此,中国花园中的假山大多是用未经斧凿的石块所叠成,有时是用丈余高的英石峰,有时是用河里或山洞里的石块,都是玲珑剔透,极尽拙皱之态的。有一位作家主张:如若石中的窟窿恰是圆形的,则应另外拿些小石子粘堆上去以减少其整圆的轮廓。上海和苏州附近花园中的假山大都是用从太湖底里所掘起的石块叠成的,石上都有水波的纹理,有时取到的石块如若还不够嵌空玲珑,则用斧凿修琢之后,依旧沉入水中,待过一两年后,再取出来应用,以便水波将斧凿之痕洗刷净尽。 对于树木的领略是较为易解的,并且当然是很普遍的。房屋的四周如若没有树木,便觉得光秃秃的如男女不穿衣服一般。树木和房屋之间的分别,只在房屋是造成的,而树木是生长的,凡是天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总比人力造成的更为好看。为了实用上的便利,我们不能不将墙造成直的,将每层房屋造成平的。但在楼板这件事上,一所房屋中同层各房间的地板,其实并没有必须在同一水平线上的理由。不过我们已不可避免地偏向直线和方形,而这种直线和方形非用树木来调剂便不美观。此外在颜色设计上,我们不敢将房屋漆成绿色,但大自然敢将树木漆成绿色。 艺术上的智慧在于隐匿艺术。我们都是太好自显本领,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佩服清代的阮元。他于巡抚浙江的任上,在杭州西湖中造了一个小屿,即后人所称的“阮公屿”。这屿上并没有什么建筑,连亭子碑柱等都没有,他在这件创作上完全抹去了个人。现在这阮公屿依然峙立在西湖的水中,是约有百码方圆的一方平地,高出水面不过尺余,地上所有的不过是青葱飘拂的柳树。如在一个烟雾迷离的日子去远望这屿,你便能看到它好似从水中冉冉上升,杨柳的影子映在水中,冲破了湖面的单调,而使它增加了风韵。所以这阮公屿是和大自然完全和谐的。它不像那美国留学生回国后所造的灯塔式纪念塔般,令人看了触眼。这纪念塔是我每看见一次便眼痛一次的,我曾公开地许愿,我如若有一天做了强盗头而占据杭州,我的第一件行动便是用大炮将这个纪念塔轰去。 在数千百种的树木中,中国名士和诗人觉得有几种的结构和轮廓由于从书法家的观点上具着种种特别的美处,所以尤其宜于艺术家的欣赏。这就是说,虽然凡是树木都是好看的,但其中某某几种更是具着特别的姿势或风韵。所以他们特把这几种树木另提出来,而将它们联系于各种的指定感情。例如:橄榄树不如松树的峥嵘,杨柳虽柔媚但并不雄奇。有少数几种树木是常见于画幅和诗歌中的,其中最杰出的,如松树的雄伟,梅树的清奇,竹树的纤细令人生家屋之感,杨柳的柔媚令人如对婀娜的美女。 对松树的欣赏,或许可算最惹人注意和最具着诗的意义,它比别的树更能表征行为高尚的概念。因为树木也有最高尚和不高尚之别,也有雄奇和平淡之别,所以中国艺术家常称美松树的雄伟,如马修·阿诺德(Mathew Arnold)称美古希腊诗人荷马的伟大。在树木之中,想向杨柳去求雄伟,其徒然无效正如在诗人之中想向斯威本(Swinburne)去求雄奇。 美丽的种类种种不一:如柔和之美、优雅之美、雄伟之美、壮严之美、古怪之美、粗拙之美、力量之美、古色古香之美。松树就因为具着这种古色古香的性质,所以在树木中得到特别的位置。正如隐居的高士,宽袍大袖、扶着竹杖在山径中行走,而被认为是人类的最高理想一般。李笠翁因此曾说,坐在一个满植杨柳桃花的园中,而近旁没有松树,就等于坐在儿童女子之间,而旁边没有一个可以就教的老者一般。中国人也为了这个理由,于爱松之中尤爱松之老者,越老越好,因为它们更其雄伟。和松树并立的是柏树,也是以雄奇见称。它的树枝都是弯曲虬缠而向下的,向上的树枝象征少年和热望,而向下的树枝象征俯视年轻人的老者的佝偻姿势。我曾说过,松的可爱处是在艺术上意义更深长,因为它代表幽静雄伟和出世,正和隐士的态度相类。这个可爱处常和玩石、在松下徘徊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如在中国画中所见的一般。当一个人立在松树下向上望时,心中会生出它是何等苍老、在宁静的独立中何等快乐的感想。老子说,石块无言,苍老的松树也无言,只是静静沉着地立在那里俯视世界,好似觉得已经阅历过多少人事沧桑,像有智慧的老人一般无所不晓,不过从不说话。这就是它神秘伟大的地方。 梅树的可爱处在于枝干的奇致、梅花的芬芳。诗人于欣赏树木时,常以松、竹、梅为寒冬三杰而称之为“岁寒三友”。因为竹和松是长青树,而梅在冬末春初时开花,所以梅树特别象征品质的高洁,一种寒冷高爽中的纯洁。它的香味是一种冷香,天气越冷,它越有精神。它也和兰花一样表征幽静中的风韵。宋代的隐居诗人林和靖曾以“梅妻鹤子”自傲。遗迹现在依旧在西湖的孤山,他墓旁还有一座鹤冢,每年诗人和名士去凭吊者很多。梅树的姿态和芬芳的可爱处,中国有一句古诗描写最好。那句诗是: 暗香浮动月黄昏 后来的诗人都认为这七个字已经尽了梅花的美处,更不能有所增减。 人的爱竹,爱的是干叶的纤弱,因此植于家中更多享受。它的美处是一种微笑般的美处,所给我们的乐处是一种温和的乐趣。竹以瘦细稀疏为妙,因此两三株和一片竹林同样可爱,不论在园中或画上。因为竹的可爱处在纤瘦,所以画在画上时只须两三枝即已足够,正如画梅花只须画一枝。纤瘦的竹枝最宜配怪石,所以画竹时,旁边总画上几块皱瘦玲珑的石头。 垂杨柳极易于生长,河边岸上也可以种植,这树象征女性的绝色美丽。张潮即因此认垂杨柳为世上四种最感人的物事之一,而说:“柳令人感。”中国美人的细腰,中国的舞女穿着长袖宽袍于舞时都模拟着柳枝在风中回旋往复的姿势。因为柳树极易生长,中国有许多地方数里之中遍地是柳,当阵风吹过之时,便能激起所谓“柳浪”。此外黄莺和蝉都最喜欢栖于柳树,图画中画到杨柳时,每每都画上几只黄莺和蝉以为点缀,所以“西湖十景”中,有一处的名称即是“柳浪闻莺”。 此外当然还有许多种可爱的树木,如梧桐树因树皮洁净,可以用小刀刻画诗词,而为人所爱。也有人喜爱盘绕在树根或山石上的巨藤,它们回环盘绕,和大树的直干适成一种对比。有时这种巨藤很像一条龙,于是称它为“卧龙”,横斜弯曲的老树枝干,也因为这个理由为人所爱。苏州太湖边的木渎地方有四棵老柏,其名为“清”“奇”“古”“怪”。“清柏”的干很直,上面的枝叶四面铺张开来的如同伞形。“奇柏”横卧地上,树干有三个弯曲如Z形。“古柏”光皮秃顶,伸着半枯的树枝同人的手指一样。“怪柏”自根而上树干扭绞如同螺旋一般。 最重要的是爱树木,不单是爱树木本身,而连带爱着其他的天然物事如:石、云、鸟、虫和人。张潮曾说:“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人于爱树木之中连带爱着树上的鸟声;爱石之中连带爱着石旁的蟋蟀声。因为鸟必在树上,蟋蟀必在石旁方肯鸣叫。中国人喜爱善鸣的蛙、蟋蟀和蝉,更胜于爱猫、狗或别种家畜。动物之中,只有鹤的品格配得上松树和梅花。因为鹤也是隐逸的象征,一个高人看见一只鹤,甚至一只鹭,白而洁净,傲然独立于池中时,他便会期望自己也化成一只鹤。 郑板桥在写给他弟弟的信中,有一段论到不应该将鸟儿关在笼中,最能表现出人类怎样去和大自然融合而得到快乐(因为动物都是快乐的)的思想: 所云不得笼中养鸟,而余又未尝不爱鸟,但养之有道耳。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辗转在被,听一片啁啾,如《云门》《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面漱口啜茗,见其扬翚振彩,倏往倏来,目不暇给,固非一笼一羽之乐而已。大率平生乐处,欲以天地为囿,江溪为池,各适其天,斯为大快,比之盆鱼笼鸟,其钜细仁忍何如也! 五 论花和折枝花 现在的人对于花和插花的爱好这件事,似乎都出以不经意。其实呢,要享受花草也和享受树木一般,须先下一番选择工夫,分别品格的高低,而配以天然的季节和景物。就拿香味这一端讲起来,香味很烈的如茉莉,较文静的如紫丁香,最文静细致的如兰花。中国人认为花的香味越文静的品格越高。再拿颜色来讲,深浅也种种不一。有许多浓艳如少妇,有许多淡雅如闺中的处女,有许多似乎是专供大众欣赏的,而另有些幽香自怡,不媚凡俗。有许多以鲜艳见长,有许多则以淡雅显高。最重要的是:凡是花木都和开花的季节和景物有连带特性。例如我们提到玫瑰时,便自然想到风清日和的春天;提到荷花时,便想到风凉夏早的池边;提到桂花时,便想到秋高气爽的中秋月圆时节;提到菊花时,便想到深秋对菊持螯吃蟹时的景物;提到梅花时,便想到冬日的瑞雪;联想到水仙花,便会使我们想到新年的快乐景色。每一种花似乎都和开花时的环境完全融洽和谐,使人易于记忆什么花代表什么季节,如同冬青树代表圣诞节一般。 兰花、菊花和莲花也如松竹一般,具着某种特别的品质而特别为人所重视,在中国的文学中视之为高人的象征。其中兰花更因为具着一种特式的美丽而为人所敬爱。中国诗人于花中最爱梅花,这一点上文中已经有所说明,称之为“花魁”,因为梅花开于新年,正是一年之先。但是各人的意见当然也有不同的,所以有许多人则尊牡丹为“花王”,尤其是在唐代。另一方面说起来,牡丹以浓艳见长,所以象征富贵,而梅花以清瘦见长,所以象征隐逸清苦。因此,前者是物质的,而后者是精神的。中国有一位文人极推崇牡丹,原因是当唐朝武则天临朝的时代,她一时忽发狂兴,诏谕苑中百花必须冬月的某天一齐开放,百花都不敢不按时开放,唯有牡丹独违圣旨,比规定的时刻迟了数小时方始开花。因此触了武则天的怒,而下诏将苑中几百盆牡丹一起从京都(西安)贬到洛阳去。从此牡丹失去了恩宠,但其种未绝,以后盛于洛阳。我以为中国人不很重视玫瑰花的理由,大概是玫瑰和牡丹同其浓艳,而不及牡丹富丽堂皇,所以被抑在下的。据中国旧书的说法,牡丹共有九十种,各有一个诗意的特别名称。 兰花和牡丹的品格截然不同,是幽雅的象征,因为兰花是常生于幽谷的。文人称它具有“孤芳独赏”的美德,它从不取媚于人,也不愿移居城市之中,即使移植了,灌溉看顾也须特别当心,否则立刻枯死。所以中国书中常称深闺的美女和隐居山僻不求名利的高人为“空谷幽兰”。兰花的香味是如此文静,它不求取悦于人,但能领略的人就知道它的香味何等高洁啊!这使它成为不求斗于世的高人和真正友谊的象征。有一本古书上说:“久居芝兰之室,则不闻其香。”就因为这人的鼻已充满了花香了。依李笠翁的说法,兰花不宜遍置各处,而只宜限于一室,方能于进出之时欣赏其幽香。美国的兰花形式较大,颜色较为富丽,但似乎没有这种文静的香味。我的家乡福建是中国有名的“建兰”产地。建兰的花瓣较小,长只一寸,颜色淡绿,种在紫砂盆中,异常好看。最著名的一种名叫“郑孟良”,颜色和水差不多,浸在水中竟可花水不分。牡丹都以产地为名,而兰花都以从前种它的高人为名,如美国花草之以种者的名字为名一般,例如李司马、黄八哥之类。 无疑,兰花的难于种植和异常文静的香味,使它得到高贵的身价。各种花木中以兰花最为娇嫩,稍不经心,便会枯死。所以爱艺兰者都是亲手灌溉整理,不肯假手于仆役,我曾看见过爱护兰花者之专心护视不亚于人之爱护其父母。奇花异卉也如稀有的金石古玩一般,在占有上很易引起同好者的妒忌。例如向人索取枝芽而被拒绝者,每每会变成极端的仇恨。中国某种笔记中,曾载某人向他的朋友索取一种奇花的枝芽未能如愿,即下手偷窃,因此被控获罪。对于这种情形,沈复在他所著的《浮生六记》中有一段极好的描写: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日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正如梅花是诗人林和靖的爱物,莲花是儒家周莲溪的爱物一般,菊花是诗人陶渊明的爱物。菊花开于深秋,所以也具冷香色之誉。菊花之冷色和牡丹的浓艳,极容易分辨。菊花的种类甚多,据我所知,宋代名士范成大是赐以菊花各种美名的始创者。种类的繁多似乎是菊的特色,其花形和颜色的种类多到不胜数计。白和黄色的是花的正宗,紫和红色的为花的变体,所以品格即次。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有银盏、银玲、金玲、玉盆、玉玲、玉绣球等美称,也有用古代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之类的。花的形式有时如时髦女人的鬈发,有时如少女头上一绺一绺的长发。花的香味也各有不同,以含有麝香味或龙脑香味者为最上。 湖莲自成一种,且据我看来,是花中之最美者。消夏而没有莲花,实不能称为美满。如若屋旁没有种荷的池子,则可以将它种在大缸中,不过这种方法缺少了一片连绵、花叶交映、露滴花开、芳香裹里的佳景(美国的水莲和中国的荷花不同)。宋代名士周莲溪著文解释他爱莲的理由,并说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所以可比之为贤人,这完全是儒家的口气。再从实用方面讲起来,这花从顶到根,没有一样是废物。莲根即藕,是绝佳的水果;荷叶可用以包食物;花可供人赏玩;子即莲子,尤其是食物中的仙品,可以新鲜时生吃,或晒干后煮了吃。 海棠花的式样和苹果花很有些相像,也是诗人所爱的花之一。这花虽盛产于杜甫的故乡四川,但他的诗中恰一字不曾提过。这件事很奇怪,猜测之说很多,其中以杜甫的母亲名海棠,所以他避讳一说最为近情。 我以为兰花之外,香味最佳者是桂花和水仙花。这水仙盛产于我的故乡漳州,从前曾大批贩运至美国,但后来因美国国务院说这种过于芬芳的花或有滋生细菌的可能,因而突然禁止进口。水仙的茎和根部都洁净如翠玉,况且种在盆中只用水和石子而不用泥,极为清洁,在这情形之下,何以能滋生细菌?所以这种禁令,实令人莫测高深。杜鹃花虽极美丽,但人都称之为凄凉的花。因为据说从前一个人走遍天下去找寻被后母所逐出的哥哥,但终究未能寻到,死后化为杜鹃终日泣血,而这杜鹃花就是从杜鹃的血泪中所生出来的。 折花插瓶一事,其郑重也和品第花的本身差不多。这种艺术远在十一世纪中即有普遍的发展,十九世纪《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在“闲情记趣”中曾论到插花的艺术,插花适当,可以使之美如图画。 唯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止。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为“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和盘盆碗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小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举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斜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两钉以菀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六 袁中郎的瓶花 关于折花插瓶一事,十六世纪中的作家袁中郎在他的著作中讨论得最为透彻。他所著的《瓶史》极为日本人所爱好,因此日本有所谓“袁派”插花家。他在这书的小引中说:“夫山水花木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他又说明瓶花之乐不得“狃以为常”,它不过是居于城市者的“暂时快心事”,而不可“忘山水之大乐”。 他在《瓶史》中提及书房中插花为饰时所应该留意之处,并说胡乱插供,不如无花。最后则论及插花的各种铜瓶和瓷瓶,花瓶可以分两类:凡富贵之家有汉代大铜瓶和大厅堂者,应供高大的花萆;寻常的韵士则应用小瓶,供小枝。但在选择上须下功夫。花中唯牡丹和莲花必须用大瓶插供。 对于插花一事,他说: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过二种三种。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置瓶忌两对,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绳束缚;夫花之所谓整齐者,正以参差不论,意态天然。如子瞻之文,随意断续;青莲之诗不拘对偶,此真整齐也。若夫枝叶相当,红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树,墓门华表也,恶得为整齐哉?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乃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 又对于浴花和浇花一事,他所说的话极能道出花的性情和精神: 夫花有喜怒寤寐,晓夕浴花者,得其候,乃为膏雨。澹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焰浓寒,花之夕也。唇檀栱目,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敧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盻,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时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寐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 浴之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醒,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少女,浴榴宜艳色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腊梅宜清瘦僧。然寒花性不耐浴,当以轻绡护之。 据袁氏的说法,凡插瓶的花,某种须和着插,如婢之配主。因为中国自古以来,大人家的主妇必有一个终身服侍的侍婢,所以就产生了美丽的主妇如有艳婢在旁为配,便更加出色的观念。主婢都宜娇美,但何者是属于主妇式的美,何者是属于侍婢式的美,连我自己亦说不出。主婢如若不相配称,其触目难看等于披屋和正屋的不相称。将这个观念引用到花上,袁氏以为在瓶花的配侍上,梅花宜以山茶为婢,海棠宜以苹婆丁香为婢,牡丹宜以玫瑰木香为婢,芍药宜以罂粟蜀葵为婢,石榴宜以紫薇大红千叶木槿为婢,莲花宜以玉簪为婢,木樨宜以芙蓉为婢,菊花宜以秋海棠为婢,蜡梅宜以水仙为婢。婢也各自具着她自己的姿态,种类不同,正和她们的主妇一般。她们的名称虽是婢,但当中并没有轻视的意思。她们都被比做历史上有名的侍婢,如:水仙神骨清绝,是织女的梁玉清;山茶玫瑰明艳,是石崇的翔风和羊家的净琬;山矾洁而逸,是鱼玄玑的绿翘;丁香瘦、玉簪寒、秋海棠娇然有酸态,是郑康成(郑玄,为汉大儒,曾注经书)的侍儿。 他以为一个人不论对于什么艺术,即小如下棋,也须癖好成痴,方能有所成就,对于花的爱好也是如此: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古之负花癖者,闻人谈一异花,虽深谷峻岭,不惮蹶躄而从之。至于浓寒盛暑,皮肤皴麟,汗垢为泥,皆所不知。一花将萼,则移枕携襆睡卧其下,以观花之由微至盛至落至萎地而后去。或千株万本以穷其变,或单枝数房以极其趣,或嗅叶而知花之大小,或见根而辨色之红白,是之谓真爱花,是之谓真好事也。 又对于赏花一事,他说: 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若夫内酒越茶及一切庸秽凡俗之语,此花神之深恶痛斥者,宁闭口枯坐,勿遭花恼可也,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霁,宜新月,宜暖房,温花宜晴日,宜轻塞,宜华堂。暑花宜暑月,宜雨后,宜快风,宜佳木荫,宜竹下,宜水阁。凉花宜爽月,宜夕阳,宜空阶,宜苔径,宜古藤巉石边。若不论风日,不择佳地,神气散缓,了不相属,此与妓舍酒馆中花何异哉? 最后他列举十四种花快意,和二十二种花折辱如下: 花快意 明窗 净室 古鼎 宋砚 松涛 溪声 主人好事能诗 门僧解烹茶 苏州人送酒 座客工画 花卉盛开 快心友临门 手抄艺花书 夜深炉鸣 妻妾校花故实 花折辱 主人频拜客 俗子阑入 蟠枝 庸僧谈禅 窗下狗斗 莲子胡同歌童 弋阳腔 丑女折戴 论升迁 强作怜爱 应酬诗债未了 花盛开债未偿 家人催算账 检《韵府》押字 破书狼藉 福建牙人 吴中赝画 鼠矢 蜗涎 僮仆偃蹇 令初行酒尽 与酒馆为邻 案上有黄金白雪 中原紫气等诗 七 张潮的警句 我们已知道享受大自然不单是限于艺术和图画。显现于我们面前的大自然是整个的,包括一切声音、颜色、式样、精神和气氛。人则以了解生活的艺术家的资格去选择大自然的精神,而使它和自己的精神融合起来,这是一切中国诗文作家所共持的态度。不过其中以十七世纪中叶的诗人张潮在他所著《幽梦影》一书中说得最透彻。这书是一种文人的格言,中国古代类似的著作很多,但都不如这书。这种格言都是取材于旧谚,正如安特森的故事之取材于英国古代的童语,和休勃的歌曲之取材民间俚曲。这部书极为中国文人所爱读,有许多人曾于读后加上自己的评注,庄谐都有。但我因为篇幅关系,只能译引其中论及享受大自然的一部分。此外,我因他对于人生问题所说的话是如此澈彻警惕,所以也译引了一些在后面: 论何者为宜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映雪宜对高人。 艺花可以邀蝶,累石可以邀云,栽松可以邀风,贮水可以邀萍,筑台可以邀月,种蕉可以邀雨,植柳可以邀蝉。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梅边之石宜古,松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内之石宜巧。 有青山方有绿水,水唯借色于山;有美酒便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 镜不幸而遇蟆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 论花与美人 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 种花须见其开,待月须见其满,著书须见其成,美人须见其畅适,方有实际;否则皆为虚设。 看晓妆宜于傅粉之后。 貌有丑而可观者,有虽不丑而不足观者;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极可厌者。此未易与浅人道也。 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 美人之胜于花者,解语也;花之胜于美人者,生香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香而解语者也。 养花胆瓶,其式之高低大小须与花相称;而色之浅深浓淡,又须与花相反。 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甚矣全才之难也!兼之者,其唯莲乎。 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天下无书则已,有则必当读;无酒则已,有则必当饮;无名山则已,有则必当游;无花月则已,有则必当赏玩;无才子佳人则已,有则必当爱慕怜惜。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矣。 买得一本好花,犹且爱怜而护惜之;矧其为“解语花”乎!若无诗酒,则山水为具文;若无佳丽,则花月皆虚设。才子而美姿容,佳人而工著作,断不能永年者。匪独为造物之所忌,盖此种原不独为一时之宝,乃古今万世之宝,故不欲久留人世以娶亵耳。 论山水 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乐莫如琴,在动物莫如鸟,在植物莫如柳。 为月忧云,为书忧蠢,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真是菩萨心肠。 昔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予益一语云:“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 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著;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上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 游历之山水,不必过求其妙,若因之卜居,则不可不求其妙。 笋为蔬中尤物;荔枝为果中尤物;蟹为水族中尤物;酒为饮食中尤物;月为天文中尤物;西湖为山水中尤物;词曲为文字中尤物。 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至,则虽近在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镜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写意人物也;镜中之影,钩边画也;月下之影,没骨画也。月中山河之影,天文中地理也;水中星月之象,地理中天文也。 论春秋 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曰:“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 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 诗文之体,得秋气为佳,词曲之体,得春气为佳。 论声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若恶少斥辱,悍妻诟谇,真不若耳聋也。 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羸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 凡声皆宜远听;唯琴声则远近皆宜。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 水之为声有四:有瀑布声,有流泉声,有滩声,有沟浍声。风之为声有三:有松涛声,有秋草声,有波浪声。雨之为声有二:有梧叶荷叶上声,有承檐溜竹筒中声。 论雨 雨之为物,能令昼短,能令夜长。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春雨宜读书;夏雨宜弈棋;秋雨宜检藏;冬雨宜饮酒。 吾欲致书雨师:春雨宜始于上元节后,至清明十日前之内,及谷雨节中;夏雨宜于每月上弦之前及下弦之后;秋雨宜于孟秋季秋之上下二旬;至若三冬,正可不必雨也。 论风月 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迟上。 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 玩月之法:皎洁则宜仰观,朦胧则宜俯视。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论闲与友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 上元须酌豪友;端午须酌丽友,七夕须酌韵友,中秋须酌淡友;重九须酌逸友。 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一介之士,必有密友。密友不必定是刎颈之交。大率虽千百里之遥,皆可相信,而不为浮言所动;闻有谤之者,即多方为之辨析而后已;事之宜行宜止者,代为筹划决断;或事当利害关头,有所需而后济者,即不必与闻,亦不虑其负我与否,竟为力承其事,此皆所谓密友也。 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妻妾难;求知己于君臣则尤难之难。 发前人未发之论,方是奇书;言妻子难言之情,乃为密友。邻居须得良朋始佳。若田夫樵子,仅能辨五谷而测晴雨,久苴数,未免生厌矣。而友之中又当以能诗为第一,能谈次之,能画次之,能歌又次之,解觞政者又次之。 论书与读书 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能读无字之书,方可惊人妙句;能会难通之解,方可参最上禅机。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成。 《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厢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 读书最乐,若读史书,则喜少怒多,究之怒处亦乐处也。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文人讲武事,大都纸上谈兵;武将论文章,半属道听途说。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善游山水者,无之而非山水:书史亦山水也,诗酒亦山水也,花月亦山水也。 昔人欲以十年读书,十年游山,十年检藏。予谓检藏尽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载足矣。若读书与游山,虽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偿所愿也。必也如黄九烟前辈之所云:“人生必三百岁”而后可乎?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盖穷则语多感慨,易于见长耳。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苟思所变,计唯有出游一法。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涝灾侵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论一般生活 “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 景有言之极幽,而实萧索者,烟雨也;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声有言之极韵,而实粗鄙者,卖花声也。躬耕吾所不能,学灌园而已矣;樵薪吾所不能,学薙草而已矣。 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四恨菊叶多焦;五恨松多大蚁;六恨竹多落叶;七恨桂荷易谢;八恨薜萝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 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当为花中之萱草,毋为鸟中之杜鹃。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 胸藏丘壑,城市不异山林;兴寄烟霞,阎浮有如蓬岛。 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孤眠,呼蛩语恨。 居城市中,当以画幅当山水,以盆景当苑圃,以书籍当友朋。 延名师,训子弟,入名山,习举业,丐名士,代捉刀,三者都无是处。 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厌催租之败意,丞宜早完粮;喜老衲之谈禅,难免常常布施。 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酒可以当茶;茶不可以当酒;诗可以当文,文不可以当诗;曲可以当词,词不可以当曲;月可以当灯,灯不可以当月;笔可以当口,口不可以当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忙人园亭,宜与住宅相连;闲人园亭,不妨与住宅相远。 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缁黄也;有园亭姬妾之乐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闲人之砚,固欲其佳;而忙人之砚,尤不可不佳;娱情之妾,固欲其美;而广嗣之妾,亦不可不美。 鹤令人逸;马令人俊;兰令人幽;松令人古。 …… 美味以大嚼尽之,奇境以粗游了之,深情以浅语传之,良辰以酒食度之,富贵以骄奢处之,俱失造化本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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